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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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将搓得废寝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母的中学同学,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蹉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蹉”字,“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的蹉跎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这样林父也动怒不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可是这一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一下,还是值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麻将这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自从林母迷恋上麻将后,俨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发,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爸,妈欠你多少情啊。”

“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嗔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活该,连饭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

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人欠你一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觉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

“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问道:“怎么了?”

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又顽固又——嗨,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料。”

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大概是有一点。”

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只发表过几篇文章……”

“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父一时愤怒,把整个出版界给杀戮了,说:“现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3(1)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上说:“文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写条子的,说:

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文学的料,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得撕掉。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

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

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扬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读了两遍信,被拍中马屁,乐滋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在正式的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入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古训在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给学生。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测验下来成果显赫,谬误极少。惟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天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参与。他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心里暗骂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光流逝的散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辞对偶,凡自己读得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乌飞兔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地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作灵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择,一是——”马德保的话戛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之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后悔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恶气说要进来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学生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认识到钱的价值。以前小学里出游,总要带许多东西一点钱;现在学生已经懂得中国的政局稳定,绝无把人民币换成货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带一点东西许多钱。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庄花已经够了,手下留情的话还可以用剩一些。林父对钱怜惜,转而变成对旅游的痛恨。结果旅游业步出版业的后尘,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无一利,什么“浪荡公子的爱好”,“无聊者的选择”。?钱虽说给了,林父对学校却十分不满,说毕业班的人还成天出去玩,天理何在?

周日早上,学校门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天理虽然暂时不知道在哪里,但天气却似乎是受控在马德保的手中,晴空无云,一片碧蓝,好得可以引天文学家流口水。林雨翔不爱天文,望着天没有流口水的义务;只是见到面包车,胃一阵抽搐,这才想到没吃早饭。他没有希特勒“一口气吞掉一个国家”的食量和利齿,不敢妄然打面包车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罗天诚要早饭。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3(2)

罗天诚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给林雨翔。林雨翔觉得罗天诚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价值,便问:“喂,小诚诚,你好像很喜欢装深沉。”

罗天诚低声说深沉是无法伪装的。

“那你去过周庄吗?”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问一下罢了。周庄那里似乎有个……大贵人,后来出钱建——是修长城,被皇帝杀掉了。这个人脑子抽筋,空留一大笔钱,连花都没花就——”

罗天诚叹道:“钱有什么意思。一个人到死的时候,什么名,什么利,什么悲,什么喜,什么爱,什么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缕尘埃,为了一缕尘埃而辛苦一生,值吗?”语气里好像已经死过好几回。

林雨翔不比罗天诚死去活来,没机会爬出棺材看灰尘,说:“现在快乐一些就可以了。”

罗天诚解剖人性:“做人,要么大俗,要么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马德保是大俗,但他们都是快乐的人,可你却半俗不雅,内心应该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内心感受,没有痛苦。说马德保快乐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飞机失事头上一个大洞死得比较不雅外,评上大雅是没有异议的;可林雨翔没有证据说明他不俗不雅,便问:“那你呢?”

罗天诚被自己的问题反呛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说话,由大雅变成大哑。

林雨翔的问题执意和罗天诚的回答不见不散,再问一声:“那你呢?”

罗天诚避不过,庄严地成为第四种存在形式,说:“我什么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这些。”

林雨翔心里在恣声大笑,想这人装得像真的一样;脸上却跟他一起严肃,问:“你几岁了?”

“我比你大。相信吗,我留过一级。”

林雨翔暗吃一惊,想难怪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来乃是大笨。

“我得过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个学期的学。”

林雨翔心里猛地停住笑, 想刚才吃了他一个面包, 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罗天诚淡淡说:“你怕了吧?人都是这样的,你怕了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里话和行动部署都被罗天诚说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说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证实他的正确,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证实他的错误。说:“肝炎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要阐明自己的凛然,恨不得要说“你肝没了我都不怕”,转念一想罗天诚肝没了自己的确不会害怕被染上,反会激起他的伤心,便改口说,“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亲凭空栽上肝炎病史后,前赴后继道:“我的爷爷也是肝炎呢!”说完发现牛皮吹歪了,爷爷无辜变成病魔。轻声订正:“也患过肝炎呢!”

“你没得吧?”

“没有。”

“以后会的。”罗天诚的经验之谈。

“唔。”林雨翔装出悲怆。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吗——”林雨翔说着屁股又挪一寸。

车到大观园旁淀山湖,车里的人兴奋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气和狭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创世第六天才赶到上海挖湖,无奈体力不支,象征性地凿几个洞来安民——据说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叫“Pool!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带过来开上海人的眼界。淀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门的自然景观,它已经有资格让加拿大人尊称为“Pond”了。一车人都向淀山湖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过去了。车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脚癣,坑洼不断,一车人跳得反胃。余秋雨曾说去周庄的最好办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兴许是水面不会患脚癣,但潜台词肯定是陆路走不得。马德保是不听劝诫的人,情愿自己跳死或车子跳死也要坚持己见。跳到周庄,已近九点。

周庄不愧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连停车场都古味扑鼻,是用泥土铺成的。前几天秋雨不绝,停车场的地干后其状惨烈,是地球刚形成时受广大行星撞击的再现。一路上各式各样的颠都在这里汇总温故知新一遍。

文学社社员们全下了车,由马德保清点人数。本想集体活动,顾虑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团人定会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组。林雨翔、罗天诚之外,还加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叫沈溪儿。她和林雨翔关系不太好,因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藉着丰厚的古文知识来夺她的课代表之位——她小时候是林雨翔的邻居的邻居,深知林雨翔当年的厉害。可林雨翔向来对女子过目就忘,一点也记不起有过这么一个邻邻居。其实林雨翔对语文课代表的兴趣就似乎是他对女孩子的兴趣,一点都没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说语文课代表非他莫属,吓得沈溪儿拼命讨好原来的语文老师,防盗工作做得万无一失。

对男子而言,最难过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这样内部永远团结不了;所幸沈溪儿的相貌还不足以让男同胞自相残杀,天底下多一些这样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运的是林雨翔自诩不近色;罗天诚的样子似乎已经皈依我佛,也不会留恋红尘。

周庄的大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公车,可见我国政府对提高官员的艺术修养是十分注重的。中国人没事爱往房子里钻,外国人反之,所以刚进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镜花缘》里的白民国。起先还好,分得清东南西北,后来雨翔三人连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尽兴。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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