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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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说:" 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 你要想跟我拼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 三天后,你再来找我,我候着你!"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放工的时候,呼天成都象征性地在河边上站一会儿,并且当着众人大声说:" 神们,鬼们,我呼天成来了!"

村人们也跟着哑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在静候着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私下说,呼天成连鬼神都震住了。也有人说,他听见鬼哭了,鬼天天半夜里哭…"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 死" 了,他昔日里曾有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份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呼,笑着称他" 呼支书" ,头点点地说:" 呼支书,你吃了?" 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到了这年冬天,借着治理岗地的机会,呼天成去县上借了两台推土机,一个冬春,就带人把哑吧河填平了…"

四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磨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尔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 白菜" 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苍苍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 咯吱、咯吱" 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地生出高远些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尔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他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的竟然喝了六碗!… 七婶说:" 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 谷堆' 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 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 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说:" 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 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 真的? 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 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 噌" 一下窜起来,说:" 找着了?!"

呼天成说:" 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窜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 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 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 咚" 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 他揉了揉脑门子,唏唏嗦嗦地窜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 弄了半天是个瘫子? 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 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 他嘟嘟囔囔地说:" 让我看看,我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 谁说是瘫子了? 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 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 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 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 我就那点口粮… 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 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 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 你要不要? 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 要,要。我要。"

呼天成" 哼" 了一声,说:" 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 我那点口粮… 她要是死了呢? 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 滚! 滚去吧。"

孙布袋" 出溜" 一下窜到院里去了,说:" 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 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 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 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 扑咚" 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 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问:" 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 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 看你美的? 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 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 咋白?"

孙布袋说:" 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 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 真的。真的! 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 比细粉还白? 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洋洋地说:" 啥?-- 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 不信吧? 说起来叫人没法信…" 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 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 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 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 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 真的。真的。人家南边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 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 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 多遍面" 到底长得啥样? 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 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 信阳女子" 的( 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 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 信阳女子") ,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 ! 胖妞不白么? 凤姑不白么? 还能咋个白呢? 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震住了! 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哗哗的光来! 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 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发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 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 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 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 多遍面" 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 竟然有如此地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 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 信阳女子" 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再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儿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 这是谁呀?" 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 呀呀,你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呢?! 她就是咱哩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 她喃喃地说:" 他… 这么年轻?" 女人们说:" 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

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 是。"

她说:" 是你救了我?"

他说:" 就算是吧。"

她说:" 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 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 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 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 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

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 干啥,这是干啥? 起来…" 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地" 咯噔" 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 只要吃上几顿饱饭… 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 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 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 你坐你坐。"

尔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 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

她说:" 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 秀… 噢。"

她说:" 秀丫。"

他说:" 秀。"

她说:" 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尔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 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说:" 白菜?"

他说:" 白菜。"

她说:" 我… 咋谢你哪?"

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 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 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 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 那是凉么,那是滑么,那是热么,那是软么,那是… 呀! 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 叫叫肉"! 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 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 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 咝咝" ,一会" 沙沙" ,一会" 呀呀" ,一会" 呢呢"…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颤栗化成了一句话:" 恩人哪,要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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