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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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正雄刚要发火,却猛然发现黑夜里有人影在动,就在离营地几十米处。“谁?”他叫了一声,拔枪就冲黑影的方向扑去。张笑天也觉眼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条件反射似地跟着冲过去。两人跑过沙梁时,黑影已没了踪。四周静楚楚的,除了夜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怪了?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搜!”罗正雄说了一声,人已窜入黑夜中。

红海子一带,地形十分复杂,不仅有废城遗址,还有枯井深穴,更可怕的,清末年间,这儿曾发生过一场宗族间的血斗,几百人被一夜间屠尽,尸骨埋进废弃的城墙底下,此后红海子便成为血光之海,终年弥荡着一股冤气。夜色懵懵,大漠露出它深幽险恶的一面,罗正雄和张笑天分头搜寻,每迈一步都觉有寒气从头顶冒出。新疆虽已解放,但残存的国民党反动势力还有叛乱分子随时都在伺机反扑,之所以分两路行进,就是不让敌人摸清独二团的真正意图,更不让敌人搞清楚独二团有多少人。独二团肩负的,不只是勘查荒漠戈壁,还有一项更为隐秘的任务,罗正雄没敢跟同志们讲,包括二营长张笑天,罗正雄也隐瞒着。一想到这一层,罗正雄就忍不住要抽冷气,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一定要为全团的安全着想。这也是他在饭前说那番话的真正缘由。

直到天色发白,还是啥也没寻着。两人在一处枯井前汇合后,张笑天要说什么,罗正雄拿眼神制止了他。这是罗正雄的习惯,对有所怀疑的事,他从不讲出来,也不许同志们讲出来。有时候怀疑搁在心里,比讲出来的危害要小。

征战尚未开始,绝不能先乱了人心!

回到营地,女兵张双羊还站在外面,两人让黑影一搅,反把这事给忘了。也难得这女娃,居然很是服从地在风中立了半夜,身子还挺得笔直。罗正雄瞅了一眼,没说话,这时候说啥也不合适,还是留给二营长去处理。不过,他对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娃,心里多了种看法。

新的一天很快开始,出乎意料的是,罗正雄下达了一个命令,全团集合,兵分两路,在沙漠中跑步。

罗正雄有意识地将杜丽丽分到了自己这边,而将张双羊分给了张笑天,果然,没跑上半小时,杜丽丽就掉队了。罗正雄没理这个边城小姐,继续带着队伍往前跑。中午时分,他看到向导阿哈尔古丽扶着汗流浃背的杜丽丽,一瘸一拐地朝队伍走来。罗正雄的目光在阿哈尔古丽身上盯了好久,才缓缓移开,然后一声令下:“全体注意,前方目标,沙刺梁,冲啊。”

阿哈尔古丽和杜丽丽又被远远甩在后头。

这时候一只鹰斜刺里冲来,盘旋在罗正雄他们的上空。

天格外蓝。

骄阳似火。

跑在队伍最前面的罗正雄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政委于海他们怎么还不到,莫不是?

3

罗正雄担心的没错,于海他们果然出事了。

驼队经过风葫芦黄寡妇滩时,遭遇了旋风,有人不幸失踪。当时已近黄昏,按计划他们要穿过黄寡妇滩,到前面楼兰古址紫藤香寨宿营。楼兰古国虽已不在,紫藤香寨遗址却保护完整,那儿不仅避风遮雨,还能让宿营者勾起对昔日古国的一片遐想。于海曾到过那里,还异想天开地想,有机会一定要做一名考古学家,解开楼兰之谜。现在看来只能是梦想了,中央一声令下,十万大军便成了垦荒战士,茫茫戈壁,这一生还不知能不能走出去?

风来得总是突然,沙漠里行走,风便是你躲不过去的一个麻烦,你必须学会应对,而且要从容。好在于海早已无所畏惧。驼队走进黄寡妇滩时,他提醒大家,风葫芦的风不同别处,来得猛,旋得也疾,平地而起,呼啦啦就能把人旋起。他要大家都骑在驼上,拿绳子将身体跟驼捆一起,这样,驼在人在,风再害,驼还是有办法应付的。

谁知,短短的二十分钟刮过后,驼队被刮得七零八散,头驼旋出了黄寡妇滩,尾驼还在滩那头。三十峰驼如同三十颗花生米,让疾风撒在了阔大的黄寡妇滩。黄寡妇滩地形并不复杂,它是塔克拉玛干难得一见的平地,有人戏称她为塔克拉这个野性女人的小腹,平坦而光滑,还弥散着一股香气。多年前,这儿曾是一片沼泽。

于海回转身,四下寻找驼队,还好,向导离他不远,这是位经验丰富的老驼手,解放前曾是新疆有名的驼客子,人称“驼五爷”,这些驼都是从他手上买的。两个人顺滩往南走,赶天明时分,他们先后找到了被风掠散的二十七峰驼。

清点来清点去,独独不见的,偏是万月。

真是怕啥就有啥,于海最担心的,就是万月,进入黄寡妇滩时,他还特意向刘威交待,要他跟着万月,务必保证她的安全,谁知……

“大风旋起时,我听见过她的喊,可风实在太猛,我……”副团长刘威结结巴巴,于海他们找来前,他已寻遍了附近四处,万月失踪,他比谁都急。

“五个人一组,分六个方向找,一定要找到她。”于海顾不上多问,当下命令道。刚刚集中在一起的驼队迅速分开,排成六个小方阵,由南向北缓缓行走。这时候东方喷出一轮巨日,被风掠过的黄寡妇滩哗一下明亮起来。

于海他们在黄寡妇滩耽搁了两天,两天里驼队几乎没有休息,他们在黄寡妇滩来回走了三个来回,几乎寻遍了每一个坑坑洼洼,万月仍是不见踪影。于海的心暗下去,他不敢想象结果,心里不住地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让她出什么事。第三天晚上,他们到达紫藤香寨,这是向导驼五爷的主张。驼五爷坚决不同意于海再找寻下去。“她要真让风掠走了,你眼睛找烂也是闲的,一双肉眼是看不穿沙漠的,这沙漠要是吞起个人来,算啥?”驼五爷见于海还不想离开黄寡妇滩,又道,“知道这滩为啥叫寡妇滩么,当年它吞掉过三十几名可怜的人儿,那可是王爷精挑细选送给疆外的上等礼品。我说句话你莫见怪,这滩,见不得女人,你若不想再惹麻烦,还是快快离开。”

于海不信这些,打小到现在,他就不信鬼啊神的,可这又能顶啥用呢?万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纵是一干人把眼睛望穿,也看不见那个被风卷走的影子。于海不敢再拖下去,重命在身,他怕罗正雄等得心急,更怕这荒漠野滩,突然地再飞来什么横祸。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无心思为紫滕香寨生出遐想,沉默取代了一切。

可怜的紫滕香,迎来了一支伤心的队伍。

第二天重新上路时,驼五爷忽然说:“放心,我的驼我知道,只要她不离开驼,驼就能把她带回来。”

“真的?”于海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希望,惊喜地盯住驼五爷。

驼五爷避开他跳跃的目光,冲空旷的大漠吼了两嗓子,唱:“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希望,驼铃响过的地方就有歌唱,我心爱的阿拉依姑娘,不会抛下我远走他乡。”

这是多么熟悉的歌呀,每一个进疆战士,都被这歌熏染过,陶醉过,激励过。这阵驼五爷唱出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驼五爷是汉族人,老家在内蒙一带,他唱这歌绝不是赞美爱情,他是用歌声带给于海信心。于海轰走那些悲暗的想法,抖抖精神,他从驼五爷的镇定里得到一丝宽慰,是啊,我心爱的阿拉依姑娘,不会抛下我远走他乡。

可是走着走着,他忽然扯起嗓子,冲望不到头的大漠吼:“有本事你就把我们全吞掉,你个黑了心的,吞走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

这声音有点像狼嗥。大漠唰一下静下来,极静。

只有驼铃不倦的声音。

谁的心也沉甸甸的,没有人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又是两天后,驼队终于到达红海子。望见营地的一刻,于海心里腾起一股浪,这是出征者常有的心情,每每跟战友会合,总会有别样的东西生出来。罗正雄老早就等在沙梁子上,看见于海,兴奋地扑过去,两个人紧抱在一起,用身体传达着内心想要说的话。

红海子腾起一片欢跃。

“我把万月丢了。”于海说,声音里有股深深的自责。罗正雄嘿嘿一笑,捣了于海一拳。于海感觉有点怪,不解地瞪住罗正雄。罗正雄指着远处的方向说:“你看。”

这一看,于海惊了。铺满果果刺的沙岭上,万月背对他们而立,她的身姿曼妙,颀长,宛若一支风中摇曳的野玫瑰,盛开在果果刺中。夏日的果果刺,尽情地喷出一岭的黄花,染得沙梁子要醉。风一吹,沙岭摇晃起来。

“她怎么……?”于海惊得说不出话。

“她比你们早到了一天。”罗正雄说着话,牵过驼,引于海往营地走。他脸上并没太多惊诧,好像万月的失踪并不是件值得惊诧的事,倒是于海,脑子里怔然着,这真是太意外了,万月她?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往回望,那依风而立的影子,似乎勾起他什么心事,可他又的确不是一个有心事的人。夏日的沙漠里,因了万月的出现,再次激起一片欢悦。于海心里,却无端地多出些什么。

宿营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两支队伍汇合后,罗正雄对地窝子重新做了一番分配,由于万月坚决不睡地窝子,只好在炊事班边上为她搭了座简易帐蓬,没想杜丽丽也想挤进去,让罗正雄狠剋了一通。杜丽丽噘个小嘴,暗骂罗正雄偏心,凭啥要给新来的女兵搞特殊?炊事班另一侧,是向导铁木尔大叔和女儿阿哈尔古丽的帐蓬,向导们是从来不睡地窝子的,走到哪,都有他们自带的帐蓬。罗正雄原想在父女俩边上为新来的向导驼五爷搭个小帐蓬,没想驼五爷跟铁木尔大叔刚打了个照面,就再也不往那边去了。这两个一生都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好像有什么成见。罗正雄问了几句,驼五爷不说,他牵着自个的驼,走到离营地二百步处,取下驼上的大行囊,有点孤独地在沙岭下打起帐蓬来。

这个时候,一直很活跃的阿哈尔古丽却突然沉默下来,好像驼五爷的到来惊扰了她。罗正雄尽管什么也没说,但还是牢牢记下了驼五爷第一眼看见阿哈尔古丽时那十分惊诧的眼神。

铁木尔大叔倒显得很大度,从帐蓬里拿了一个馕,朝沙岭走去,不过很快,他的步子又迈了回来,驼五爷不喜欢吃他的馕。

罗正雄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心里,止不住打了几个问号。

队伍一会合,特二团就算正式成立,罗正雄用一天时间,给队伍做战前动员。他还是改不了多年养成的习惯,总是把战前动员看得很重。虽是和平年代,可这次出征,就意味着作战,是人跟自然、人跟沙漠的战斗。能否打赢这场战争,考验的,不只是全团战士的技战术,更重要的,是毅力和信心。是的,信心。罗正雄说:“战争年代,我们出生入死,尖刀一样时刻准备着插入敌人心脏。现在是建设年代,我们铁肩担使命。我们将是一群怪兽,一群野狼,穿漠海,越戈壁,过沼泽……我们无所畏惧,目的,就是把红旗插在天山上!”

出乎意料,这几天看似散漫的这支队伍,忽然间变得紧张、严肃,包括已经挨了好几次批的杜丽丽,这阵儿也神情肃然,睁着两只明突突的眼,朝罗正雄望。

罗正雄讲完,杜丽丽带头鼓掌,掌声间,罗正雄扫了一眼万月,她的双手并没鼓在一起,而是习惯性的十指交叉搁在膝上。目光,正穿过红海子,凝望着远处。

按师部下达的计划,特二团第一项任务,就是测量红海子地形图。

队伍分成三组,第一组由于海带领,负责测绘红海子地形图。第二组由副团长刘威和张笑天带领,测绘曾经流往红海子的古河道。这是迄今为止兵团发现的最大的一条古河道,相传二百多年前,这条叫做呼尔玛的古河还清波荡漾,水流淙淙,它的一头系着天山,一头,扎进浩瀚的大漠。搞清古河道,对兵团下一步大规模开垦农田作用十分重大,因此罗正雄要求,务必在一月时间,将古河道的几个分支全都测出来。第三组,却有点奇怪,三个人,罗正雄,还有他带来的两个年轻的战士。至于做什么,罗正雄没向大家说。于海和刘威也没多问。

在这支部队里,很多事是不能随便问的,于海和刘威接受这次任命时,上级曾再三强调,行动上要绝对服从指挥,牵扯到某些机密的,要他们能回避一定要回避。“绝不能轻易怀疑谁,更不能互相间形成磨擦,记住,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为大兵团提供第一手资料。”

队伍哗啦啦开进红海子,向导也分成两组,帮战士们拿仪器。罗正雄眼里,这些仪器比生命还重要,尽管到现在,他还一样也不会摆弄。

远远地,罗正雄看见,第一个架起经纬仪的,竟是万月。这女子果然利落,似乎一触摸到仪器,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两天里留给罗正雄的那种杨柳轻摆的感觉瞬间全无,他不得不叹服,师长刘振海挑人就是有眼光。另一头,张笑天他们也站在了起点,扛着水准尺往前跑的,竟是胖子张双羊。甭看她体重130多斤,跑起来却很灵活,这是个能吃苦的孩子,罗正雄很看好她。她哥哥以前就在罗正雄手下当侦察兵,那次平息叛乱,不幸身中埋伏,让叛乱分子活活给埋了。

夏日的红海子,因了这支神秘的队伍,忽然间活泛起来。一阵微风掠过,罗正雄的心慢慢舒展开来。等两个组全部投入工作后,罗正雄转身对侦察兵说:“从现在起,你们的任务就是全天候监督红海子周围的一切,哪怕飞进一只鸟,也要给我记下模样。记住了,红海子只是我们放给对手的一颗烟幕弹,在真正进入核心地带前,我们必须要保证这支队伍没被敌人渗透,更不被敌人发现,做不到这点,下一步工作就不能开展,我们绝不能让特一团的悲剧重演。”

两个侦察兵化妆后迅速离去,罗正雄自己,却呆呆地坐在了沙梁子上。

他心里有事。师部召开的秘密会议上,师长刘振海传达了兵团司令部的指示。特一团出事后,兵团司令部展开了调查,初步怀疑,特一团是内部出了奸细。新疆独立分子还有国民党残孽暗中勾结起来,妄图颠覆我新政权,为了不让革命的红色种子撒遍辽阔的疆域,他们派间谍打入我特一团内部,伺机采取报复行动。特一团出事那天,恰好是油田地形地质资料勘探完毕的日子。特一团因为急着向司令部报功,放松了警惕,让暗藏的敌对分子趁虚而入。据司令部查到的情况,特一团两名骨干分子还有一名向导神秘失踪,同时,一号油田的所有资料都已失踪。如果这些资料落入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司令部要求,特二团在完成司令部交给的勘测任务以外,就是要设法找到三个失踪者。这也是司令部为啥急着让特二团紧急开赴大漠的原由。目前司令部已严密封锁所有离开大漠的通道,如果失踪者还活着的话,一定潜伏在大漠里。茫茫大漠,真要找到这三个人,的确很难。但司令部相信罗正雄能做到。

进疆的官兵中,惟有罗正雄受过特种训练,对付间谍还有叛逃者,罗正雄就是司令部一张王牌!

“你是钢,关键时刻必须用在刀刃上。如果把大漠比作天空,你就是雄鹰,现在这只鹰要飞向天空,除了照顾好同志,你还要随时扑向狡猾的豺狼。”师长刘振海对他充满了无限期望,他也知道,将罗正雄突然截留下来,有点残忍,可特一团突然出事,打乱了司令部整个计划。这个时候,除了紧急召回这些精兵强将,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副团长刘威还有二营长张笑天,都是从转业名单上让司令员亲自划过来的。

可见,司令部对组建特二团,下了多大决心。

然而,进入沙漠已经十天,罗正雄脑子里,却一点头绪也没。他现在是看谁都起疑心,稍稍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的神经敏感起来。万月失踪又意外回来,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没细问,问了她也不会说。罗正雄很清楚万月的性格,特二团现有的女兵中,她是最难把握的一个,也是最为神秘的一个。还有,向导驼五爷为什么不跟铁木尔大叔住一起,他看阿哈尔古丽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奇怪?

那天晚上的那个黑影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要不然,罗正雄自己会迷失掉方向。

起风了!刚才还骄阳四射的大漠,眨眼间被一场黑风洗劫,天空乌云骤起,黑风卷着沙石,朝罗正雄扑来。他顶着恶风,摸进营地,从地窝子里拿了件东西,豹子一样顺风而去。

这就是罗正雄,再恶的风,也迷不住他的双眼。

4

一周以后的一个早上,营地发生了件小事。天刚蒙蒙亮,罗正雄从营地外面回来,正要往地窝子里钻,猛听政委于海在另一边发火。罗正雄止住步子,竖起耳朵听,于海好像是在批评万月。大清早的,又是什么事?罗正雄轻步走过去,晨曦下,一幅画面跳入他眼帘。晨光泼洒过的大地,发出一层黄橙橙的亮,夜风抚摸过的沙梁子,极像一条浑圆饱满的大腿,尽情地裸露在天空下。大漠发出的质感,有时是很能感染人的,它能让人猛地想到美的极深处。沙梁子下面,一块帆布遮挡起一个小世界,那是女兵们的私地儿,罗正雄轻易也不敢朝那儿去。此时,万月背对着他,将她美丽的背还有匀称修长的双腿展现给他。晨光将她的背映得很模糊,两条腿更是朦朦,她似乎被定格在那里,成为一幅画。罗正雄定睛望了一会,才知道万月是在洗头。

沙漠里是绝不允许洗头的,这一点罗正雄讲得很清楚。红海子的水源还没找到,来时带的水又很有限,水就成了一团人的命根子,除了女兵,早上可以拿毛巾沾点儿水擦把脸,男兵是绝不容许糟蹋一滴水的。怪不得一向温和的于海会发那么大火。

可是这火发了等于没发。于海在边上大发雷霆,万月却照旧洗着她的头,似乎于海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此时,她已将头发从水中取出,轻轻拿毛巾掠干。头一仰,那一头瀑布便飞泻而下。罗正雄吃了一惊,这么长日子,他居然没发现万月留着长发,这也是部队坚决不许的。进入大漠前,师部再三强调,女兵一律剪短发,齐耳,万月怎么能搞特殊?

罗正雄正想走过去,万月突然转身,两个人的目光就那么瞬间相遇,不知怎么,罗正雄心里震了一下,真的是震。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异性面前发出震颤,江宛音面前也没产生过这感觉,很奇怪,很微妙,却又……罗正雄脸红了一下,感觉心跳在加快。万月静静地视住他,有那么一分多钟,她的目光盯他脸上,没挪开。罗正雄感觉被那目光烫着了,有点惶乱,也有几分茫然,就在他手足无措时,万月轻轻甩了一下发,端着水盆,进了地窝子。

政委于海的骂更响了。他大约是被这个目中无人的丫头给击怒了,居然骂出一句很难听的话:“你是战士,不是风尘女子,留长发给谁看?!”罗正雄想制止于海,那边却传来驼五爷的话,说他的罗盘不见了。

“什么?”罗正雄撵过去,向导驼五爷正在发火,说他的罗盘明明就在枕头底下,早起给驼喂草的空,罗盘就不见了。“是哪个多长一只手的,那可是我的宝贝啊。”驼五爷的声音有点像哭。

等问清,才知那不是什么罗盘,是驼五爷比命还珍贵的一个宝贝,专门在沙漠里辨认方向,据说比军用罗盘还管用。他的驼队正是凭了这宝,才永远不错走方向。当初有蒙古人拿重金买,驼五爷都没舍得,没想……

“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枕头底下?”

“这还用想么,我这宝贝一刻也不离身的,昨儿个喂驼,差点掉草里,今儿我多了个心,悄悄放枕头下,谁知这长着贼眼的,他倒看得清。”

驼五爷的愤怒和绝望中,罗正雄相信罗盘是丢了,可就那么一会儿的空,谁能溜进驼五爷的帐蓬拿走罗盘呢?再者,也不是谁都知道驼五爷还有这么一个宝贝。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就往铁木尔大叔那边瞅,铁木尔大叔正在驯鹰,那是一只叫做铁嘴的鹰,据说跟了铁木尔大叔大半辈子,鹰是有点老了,可真要振翅飞起来,样子还很凶猛。铁木尔大叔每天早起都要驯它一会,有时候让它伏在肩上,跟自己一起跑,有时却像部队驯犬一样,让它一次次冲向云霄。

今儿这鹰,却懒懒的,有点不想动弹。任凭铁木尔大叔怎么使法子,它就是半睁着眼,装睡。罗正雄听到铁木尔大叔沮丧的一声叹:“你个懒物,迟早要被兔子吃掉。”

罗正雄止住吵闹,让闻声赶来的张笑天他们各回各位,自个却撇下众人,朝沙梁子后面走去。不多时,侦察兵小林跟随过来,低声说:“早起的时候,我看见阿哈尔古丽往这边来过。”

“你是怀疑她?”

“不是怀疑,我真的看到过她。”

罗正雄没再问什么,其实他脑子里也闪过阿哈尔古丽,但这不可能,一个如此纯洁的维吾尔姑娘,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偷窃在维吾尔族来说,是件很耻辱的事,罗正雄不敢轻易让这位维族姑娘蒙受羞辱,可除了她,又会是谁?

早饭吃得寡而无味,驼五爷端着碗,一边捣弄,一边还在不停地诅咒。看得出,罗盘在他心中的确是个宝贝,好几次,他把目光投向铁木尔大叔,但铁木尔大叔一点不在乎他的骂,好像他的话就跟沙漠中随时而起的风一样,不值得去琢磨。美丽的阿哈尔古丽倒是有点例外,这个早上她吃得很少,一双黑黑的眸子不时投向驼五爷,驼五爷骂得凶了,她的眼神就动一下,不是生气,看上去有点像惊讶。从她茫然的眼神看,她更像个世事未谙的孩子,似乎不太明白人们之间为什么会生出仇恨。罗正雄静静观察着这一切,直到饭后出工,也没说一句话。

这一天罗正雄跟在了第一组后面,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想接近万月。罗正雄对测量是个外行,但吃苦的活儿他能干。他从外勤兵手里接过标尺,扛上就走。驼五爷见状,忙不迭迭地说:“咋能让团长扛哩,快放骆驼上,今儿个驮得轻。”罗正雄笑笑,他用一个模棱两可的笑拒绝了驼五爷的好意,驼五爷有丝怅然,进入营地到现在,驼五爷都在想办法跟罗正雄拉近关系,可惜,到现在罗正雄还跟他生分着,在他眼里,团长罗正雄跟铁木尔父女的关系反倒友好些。“迟早后悔哩,甭看你是团长。”他暗自嘀咕了一句,喝了一声驼,心事凝重地往前走。

沙漠并不是永远处在骄横中,有时候,它的宁静和大度反倒让人更觉它像个沉思的老人。带点哲学味道。读书不多的罗正雄不久前刚刚接触到马克思,这是团以上干部的必修课,这时他却忽然将大漠跟哲学联系起来,还觉得这联系很妙。罗正雄并不是一个深刻的人,他甚至讨厌深刻,但生活有时候实在轻松不起来,逼着你深刻,所以你的思想就得有所不同。比如这阵,其他人都在想驼五爷的罗盘,它到底哪去了?罗正雄却不,他在想万月。其实万月就在他眼前,隔着几步,罗正雄如果愿意,稍加几步就能跟她并肩,可他偏是放慢脚步,故意跟万月拉开距离,这样万月的举动就全进了他眼里。她背着经纬仪,无论刮风还是扬沙,仪器始终在她肩上,走多远也不肯交给别人。这有点像军人的作风,可万月并不是军人。师部提供的资料里,万月之前在地质院工作,再早,她是某大学的一名学生,中间因为发表跟国民政府不同的意见,还被拘禁过,听说差点当地下共产分子抓起来。可万月的确不是共产党人,追随者也不能算。她是个无信仰者,或者她信仰自己。这是罗正雄的判断,一个女人如果过分爱惜自己,就等于是信仰。万月宁肯两天不喝水,却要拿节约下来的水洗头,这不能不让罗正雄多想。罗正雄带过不少女兵,他的感觉里,女人如果当了兵,慢慢就跟男人没啥两样。战争是不分男女的,敌人不可能因为你是女人,就把枪子掠过你头顶。所以他带兵的原则就是不分男女,把女兵当男人带,这是罗正雄的风格。他手下那些曾经娇滴滴的花,几年或是几个月下来,全让他“摧残”得跟冰雪一样坚硬了。为此他在兵团得了一个外号:铁狮子。言下之意他总是一幅铁面孔,纵是有绝世佳人,也难博他一笑。这话有点冷,罗正雄不爱听。可事实是他比这更冷,包括久未见面的江宛音,也满含怨怼地怪他:“老绷个脸做啥,人家又不欠你的。”

怪,咋给突地想起她来了?罗正雄心里一笑,脸却还是老样子,绷着。按说,他是不该在这时候想起江宛音的,其实哪个时候也没必要。她跟他有什么关系,没,真的没。尽管老夫子江默涵口口声声说要把小女嫁给他,可那是江默涵的心愿,跟他罗正雄没关系。不是他看不上人家,是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傻丫头,才多大啊,就敢想着嫁人。罗正雄再次笑笑,目光无意就盯住万月的背。有点和暖的阳光下,那背像一扇门,缓缓启开,罗正雄忍不住就想往里走。奇怪,怎么一看到这个影子,就忍不住要多想,要多望,难道?

罗正雄摇摇头,驱赶掉这些混蛋想法,紧追几步,眼看要跟万月并肩了,忽然又放慢脚步。这时他听到后面有个声音:“不就一个红海子,有什么可测的?”说话的是吴一鹏,师部下来的,秀才,技战术上有一套,爱研究点学问,还会写会画,人称小军师,是师长刘振海的红人。罗正雄却不喜欢他,脸太白了,说话也拿腔拿调,不痛快。当然这是以前的看法,现在不同。师部所以派他来,就是想给罗正雄多按个脑子。

罗正雄没回头,他怕看到白脸男人,一看就来火,莫名的就来,控制不住。但是很快,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你才错咧,这红海子,玄着哩。”这次说话的是驼五爷,显然他对秀才的话不满,想拿老江湖的口气让秀才长长见识。罗正雄咳嗽一声,驼五爷下意识就把话咽了回去,这老汉真是个人精,见秀才怪怪地望着他,他干巴巴地说,“你看这天,今儿个多顺和啊。”

万月猛就回了头,她已出汗,几十斤重的仪器,背在瘦弱的肩上,不出汗才怪。驼五爷想讨好,被万月恨恨剜一眼,忙又把话咽了回去。一片说闹声中,万月跟罗正雄目光相对,旋即又分开。罗正雄发现,那双眼里有东西。

到了测点,外勤兵要跑尺子,罗正雄说我来。万月望他一眼,没吱声,打开三角架,开始调平。罗正雄抱起尺子,按于海教他的方法开始找点。年轻的外勤兵有点尴尬,跑尺子是很苦的活,弄不好还要挨仪器手的骂,因为点跑得不到位,测出的图就不能叫图。好在罗正雄不是太笨,跑尺子这活他还能应付。

工作一开始,空气唰地肃穆起来,仿佛整个沙漠进入了战备状态。政委于海手握小红旗,指挥着全组人员,他是测量兵出身,干这行得心应手。接连跑了三个点,罗正雄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仪器手都能迅速进入状态。全组十二架经纬仪,这阵跑完一个点的,不到一半,有个仪器手甚至还没整平仪器,那个可爱的小水泡就是不往中间钻,急得他双手抺汗。沙漠松软,轻微一动,仪器的平衡点就没了。要想找回来,又得费好大劲。看来干这行靠得不只是技术,还有心态,心静才能找到感觉,手上的感觉。罗正雄发现,万月就跟进入无人状态一样,从容而镇定,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事物。

许是受她影响,罗正雄跑点的感觉越发准确,这个点还测着,下个点便到了眼里,这样他们的速度便快了很多,一小时后,他们已将其他仪器手远远甩在了后面。太阳慢慢变热,大漠升腾起炽热的浪,脚踩沙上,就跟踩在火盆上,天气却奇怪的没一丝风,想透丝儿气都没门。罗正雄解开衬衫,露出半截光身子,还是觉得热。他扔下尺子,朝万月走过去。万月也是满头的汗。

“给,喝口水。”罗正雄把水壶递过去,这是特二团的规定,每人每天一壶水。“我有。”万月打腰里解下自己的水壶,却不喝。但她的嘴唇干裂,起了皮。罗正雄有丝怀疑,趁万月抹汗的空,猛地抢过水壶,这水壶是空的。

原来万月挨了于海的批后,连续几天不到炊事班领水。

“这怎么行,进沙漠不带水,你想渴死在里面啊。”

万月不吱声,避开罗正雄目光,望住远处。这是一个有心事的女人,罗正雄尽管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但她一定有很深的心事。

“罗盘的事,你怎么看?”罗正雄突然问。

“什么罗盘,我不知道。”万月没有回头,好像不习惯看着罗正雄的眼睛说话。

“我知道你也有个罗盘,是德国造的。”

“……”万月有点惊讶,这是她的秘密,那个罗盘是件很珍贵的礼物,没几个人知道。

“当然,你这次没带,有机会,我想见识见识。”

万月转过身,这一次,她不想避开他了。“你跟着来,就为这事?”

“不,我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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