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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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雅扎扎实实演了一场捉奸戏,这场戏把北方大学轰动了,也让秦继舟和邓家英一夜成为新闻人物。邓家英抱着胸脯逃也似的离开研究所那幢小楼时,北方大学已经为之沸腾。老教授跟女官员偷情,多刺激啊。邓家英那时候是没有想法的,脑子一片空白,就想急着找一条缝钻进去。她的头发是散开的,衣服敞着,黑色胸罩断了一条带,把胸前一大片露出来。这都是楚雅的功劳。楚雅带了三个人,两个是她学生,一个跟她同一办公室。这天的楚雅一改往日的斯文相,扑进来就直奔主题,一边撕住邓家英头发,大骂邓家英不要脸,烂货贱货,抢别家男人,一边指挥随来的人:“把照拍下,这次让她把人丢大!”跟她来的女同事迅速拿出相机,啪啪拍个不停。邓家英起先还解释,说楚雅误会了,他们在谈正事。楚雅冷笑一声:“正事,正事谈到床上了?怪不得我家老秦不回家,原来你们在这里安了家!”
“楚雅你胡说!”邓家英挣扎着辩解一句,可楚雅一点听不进去,她的样子变态极了,似乎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好不容易让她逮到罪证,哪肯轻易放过?
秦继舟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吓懵了,眼见着楚雅几个对邓家英拳打脚踢,又是撕胸又是抓脸,居然一点反应也做不出。后来,后来他终于醒过神,知道这屋子发生了什么,猛地扑过去,冲楚雅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无耻啊,你无耻!”接着,一把夺过相机,冲拍照的女人骂:“滚,马上滚!”
不管怎么,邓家英是出尽了洋相。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学子们并不知真相,见邓家英敞着怀夺路而逃,无不带着讥讽训斥,斯文扫地啊,政府官员竟干这种丑事!
楼上热闹的时候,副所长章岩就在自己办公室,用不着怀疑,消息就是她告诉楚雅的。后来她怕把事情闹大,跑出来冲围观的学子们喊:“看什么,有什么可看,这种事不宜多看,都回去。”等她转过身时,就遇到秦继舟那双暴怒的眼睛。未等秦继舟说什么,章岩已经急了,嗫嚅道:“你瞪我干什么,是楚大姐自己找来的,不关我事。”
“你不觉得很下作?!”秦继舟扔给副手这么一句,怒狠狠地离开了小洋楼。楚雅还在楼上大叫,长一声短三声,很有节奏。她说她这辈子冤啊,一直在替别的女人养着丈夫,这样的话到了学子们耳朵里,就成了笑话。不过也有人替楚雅鸣不平,说秦教授都这把年纪了,还敢把相好带楼上来,过分。马上有人反驳,知道什么啊,教授跟那个女人,一辈子了,连孩子都有。听者马上闭嘴,怕他们议论下去,真会给教授议论出另一个孩子来。楚雅闹够了,再闹就有点给自己丢人了,掏出电话,将今天的场面添油加醋跟儿子秦雨说了一番。还说儿子呀,你可要替妈做主,妈受欺负,妈不想活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秦雨那头愤愤地说:“你们这些事我听着都恶心。”
邓朝露是在青海塔儿寺下听到消息的。
邓朝露的同学叫宋佳宜,长得非常漂亮,眉清目秀,水灵得很,读硕士时她们同是秦继舟弟子,两人非常要好,关系亲密得不是一般,近乎无话不说。宋佳宜硕士毕业后没再读博,也没留在西北,直接去了南方,先是在一家研究所当助手,后来跳槽进了一家民营科研机构,专门从事节水技术的开发与推广,情况一度好得不得了,发了大财,也嫁了一个好老公。让邓朝露非常羡慕她呢,说啥好事都让宋佳宜赶上了。不久之前,宋佳宜突然来电话说,她离婚了。邓朝露非常吃惊,她老公那么爱她,又那么优秀,软件工程师,年纪轻轻便做了公司副总,要车有车,要房有房,怎么舍得离呢?宋佳宜叹一声说:“我把自己丢了,他也把自己丢了,再这么下去,我会崩溃的。”邓朝露想不明白,宋佳宜不承认老公有了外遇,她老公也确实没有外遇,这样的婚姻,怎么会让她崩溃呢?
这次回来,宋佳宜精神状况很不好,再三央求邓朝露陪她去趟青海老家,她想看看青海湖,看看塔儿寺、日月山。邓朝露说你不是那边长大的嘛,闭起眼睛都能想起来的景物,有啥可看?宋佳宜说:“我觉得有些东西离我越来越远,模糊得已经记不清样子了,我怕被它们甩下,真怕。”邓朝露听得懵懵懂懂,但宋佳宜的痛苦却是真实的,明显地挂在脸上。邓朝露被感染,心里已隐隐地触摸到老同学的疼痛了,正好自己心里也乱,想出去释放释放,于是痛快地答应了宋佳宜。
两人见面后,先是在青海连着转了几处景点,宋佳宜一双腿老是往寺庙里奔,去了就烧香拜佛许愿。邓朝露问她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有什么灾祸了吗?宋佳宜连着摇头,直到去塔儿寺的时候,宋佳宜才说,她是为过去的日子来的。
“很多东西过去一直在梦里,我们为它奋斗,为它努力,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所有的努力竟是朝跟它相背的方向去。人生一旦走反,那是很伤心的。”邓朝露听得一愣一愣,记忆中好朋友不是这样的,宋佳宜是一个非常有朝气的人,不只是阳光,还很简单,啥时变得如此复杂了?
正要发问,宋佳宜又说,所以跟老公不想过,分开,就是他们活得太成功太世俗,他们像机器一样赚钱、挥霍,泥沙一样融入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到最后……
一股眼泪从宋佳宜眼里流出,邓朝露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心连着打出几个冷战。生活真是让人读不懂,连宋佳宜这样简单的人如今都发出这样的感慨,看来生活真是错了。事实上同样的困惑也在她心里,不过没有宋佳宜那般强烈。
我们得到的,总是我们不想要的。我们追求的,却总是与我们擦肩而过。邓朝露想起这样一句话,好像是哪本书里读到的。
宋佳宜说,她想停下来,用一段时间看清自己,然后再想脚步该往哪迈。
这个命题太深刻,邓朝露帮不了宋佳宜,事实上她对生活的感知还有认识,并不在宋佳宜之上,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笑。宋佳宜也不为难她,自顾自说了一会儿,不说了。倾诉有时候是最好的疗伤办法。
陪宋佳宜烧完香,两人往外走,邓朝露忽然看见了青年洛巴。青海的太阳很高,高得让人望不见,感觉天和地的中间比别处大出几十倍,人站在中间,分外渺小。邓朝露抬头往远处眺望时,就发现青年洛巴孤独地站在离寺不远的地方。
“洛巴!”邓朝露兴奋地叫了一声,脚步飞快地朝洛巴奔去。洛巴也看见了她,目光跳了几跳。“邓大学!”洛巴喊了一声,已经跋开的步子忽地止住,他看到了邓朝露身后的宋佳宜。
“这是我同学,这是洛巴,我朋友。”邓朝露激动地介绍。洛巴跟宋佳宜相互点点头,宋佳宜似乎奇怪邓朝露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目光里并没对洛巴流露出必要的真诚。洛巴并不介意,这个草原上长大的男人,早就把别人的不屑还有疑惑抛身后了。他要去西藏,要去布达拉宫,途经塔儿寺,停下脚步看看,但他不会逗留太长时间。他问邓朝露为何不上班,在他心目中,能上班是件很神圣的事。邓朝露笑着回答,班上烦了,出来散散心。
“心是散不了的。”洛巴说,同时朝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宋佳宜瞄了一眼。
“我知道散不了,但姐姐还是想散。”邓朝露一激动,就给洛巴当起了姐姐。洛巴倒也自然,他跟邓朝露从没比过年龄,应该说他要大一些,但他喜欢姐姐这个称谓,不过从不许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迸出来。他要么学草原上汉人们那样,叫邓朝露邓工,要么就按照他的习惯,喊她邓大学。
太阳照在他们头上,青海的风吹过来,拂起他们的头发。洛巴的头发很长,几乎是在风中飞扬了。又聊几句,洛巴急着要上路,因为翻过这座山,他就要磕着长头而去。洛巴不像那些虔诚的佛教徒,他磕长头从来都是翻过这座山之后,山这边他是洛巴,一个有使命的青年。当然,在毛藏高原你是看不到磕长头的,邓朝露到现在也没解开这个谜。
“跟我们一块吃顿饭啊,姐姐请客。”可能是跟宋佳宜一起太压抑了,邓朝露这阵表现得格外豪爽。
“饭留着你出嫁那天吃吧,我会放开肚子。”洛巴憨憨地笑笑,双手合起来,认真地跟两位女生施了礼,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像有话说。邓朝露几步奔过去,洛巴悄悄说:“你朋友也是迷路了吧,告诉她,天堂在东,地狱在西,高原的风会吹散她心头的乌云。”
邓朝露讶异了一下,旋即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洛巴你太厉害了,哪天我迷了路,一定要为我指点迷津啊。
“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光明,你是天使,不会迷路的。”
下了山,正在吃饭,邓朝露的手机忽然蜂鸣一声。青海这边信号不好,邓朝露已经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个通讯工具,掏出一看,是吴若涵发来的短信。心里纳闷,吴若涵怎么会给她发短信呢,不会是真要结婚了吧?打开一看,双眼立马就直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看你妈干的丑事,恶心死人。
什么意思?邓朝露如遭当头棒喝,整个人都变了色,一张脸尤其变得难看,拿着手机的手在使劲哆嗦,又怕宋佳宜看到,慌慌张张将手机藏起。等走出餐馆,往宾馆方向去时,就急不可待地跟母亲打电话。邓家英手机关机,打了将近十遍都不通。邓朝露越发急,给路波打,也是关机,打到站里说没人,让书记叫走了。邓朝露又不敢直接打给吴天亮,就那么心神不定往宾馆去。宋佳宜追上来问出什么事了,邓朝露面色惨白地笑笑,说没事,心里却急着要飞回去,马上飞到母亲身边。
直到晚上,邓朝露才跟同一间办公室的杨小慧联系上。杨小慧问小露姐你在哪里?邓朝露说我在青海。杨小慧说你还真跑青海去了,你那同学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邓朝露说杨小慧你别乱插话,我问你,我妈出什么事了?杨小慧支支吾吾不肯说,邓朝露急了,小慧你快说呀,我都快要急疯了。杨小慧还是没说,只道小露姐你快回来吧,所里乱成一锅粥了。这话猛地提醒邓朝露,紧着就问:“是不是我妈跟……”杨小慧说:“小露姐你还是快来吧,我真不敢乱说的,小露姐我先挂了,章所长叫我呢。”
邓朝露再也没心思陪宋佳宜去青海湖了,第二天一早就往回赶,等到所里,听到那个爆炸性的新闻,双腿一软,瘫在办公室里。
他们,他们竟真的做出了这种事!
第11章
一晃,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
邓朝露现在跟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专家们在一起。世界自然基金会是全球最大的独立性非政府环境保护机构,其目标是制止并最终扭转地球自然环境的加速恶化,帮助创立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未来。
那场由师母楚雅一手炮制的桃色新闻差点让邓朝露倒下,她接受不了那样一个事实,更不敢把母亲和最为尊敬的导师想象在一张床上。尽管之前就有若干想象,但那些多是浪漫的,温馨的,明亮畅快的,它可能跟爱情有关,但绝对不可能跟床有关,更不可能跟捉奸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太恶毒了,邓朝露觉得是母亲和导师联手为她演了一场丑剧,将她心目中美好的东西一举摧毁。师母楚雅更是这场丑剧里最最可恶的小丑,她怎么能那样呢?邓朝露一开始拒不相信母亲跟导师上了床,她想着他们可能在床下,或者在楼道,或许是深情相望,或许是哀怨而对,总之,母亲不应该那么无耻。可是流言如毒,校园里飞满各种各样的传言,恶毒的攻击夹着幸灾乐祸式的笑谈,让她无地自容。更可怕的,师母那几天像是疯了般,逢人便诉苦,一边诉苦一边绘声绘色将她扑进去的情景讲给别人听。师母的叙述里,导师秦继舟和母亲邓家英一点羞耻都没,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他们的灵魂比当时他们赤裸着的肉体更肮脏。
邓朝露断然受不了这个事实,更受不了来自校园或研究所那些怪异的目光,觉得一刻也不能在那种地方待下去。她想到了青年洛巴,想到了洛巴要去的布达拉宫和圣洁而神秘的西藏,她的脚步几乎都要逃离了,她想跟着洛巴浪迹天涯,或者跟同学宋佳宜去南方,兴许,宋佳宜厌倦的南方正是她逃难的地方。路波闻讯赶来,对她好言相劝,再三说那是场误会,导师和母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邓朝露哭着问路波,然后恨恨诅咒道,“她骗了我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让我怎么尊重她?”路波扳着她的肩头说:“小露你别听信那些谎言,有人别有用心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邓朝露吼叫一声,愤怒地挣开路波,她感觉所有的人都在说谎,都在欺骗她。自己的伤口还未痊愈,母亲和导师合着又在她心上撒了一把盐,不,插了一把刀。
就在她企图逃开这家培养了她的大学时,北方大学副校长找到了她,以组织的名义跟她谈了一次话,要她正确对待生活中的矛盾与挫折,正确处理家庭与工作的关系,不要因为一些小挫折毁掉自己的事业。
“我们对你是很有期望的,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积极投入到工作中,这是学校党组织的意见,也是我个人意见。”副校长说。
邓朝路摇摇头,似乎听不进任何意见了。后来副校长语重心长说:“要不这样吧,世界自然基金会跟我校联合组织一次祁连山生态保护科研活动,你作为我校代表去参加吧。”
邓朝露震惊了,这样的殊荣,以前想都不敢想。北方大学除了导师秦继舟,怕就是副校长才有这样的资格,现在副校长满怀期望地把这样一个机会让给她,邓朝露还能说什么呢。
法国人保罗也在科研组里,这倒让邓朝露意外。见到保罗的一瞬,邓朝露有略微的不安,甚或还有几分紧张。保罗倒是大大方方走过来,热情有加地说:“哈罗,露,我们又见面了。”邓朝露别扭地笑了一下,想用英语跟保罗问声好,保罗笑着说:“露,你越来越漂亮了,你是我们科考组的西施、太阳,你一来,天都晴朗了不少。”
“是吗?”邓朝露红了脸,保罗如此赤裸的夸赞,让她接受不了。
“哈,刚才还扬沙,你一来,沙不见了,快看,是‘疾风’,它飞过来了。”邓朝露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真见空中掠过一只鹰来,是“疾风”。保罗放开他的法国嗓子,“疾风,疾风——”高呼赶来。他手舞足蹈,如孩子般兴奋,其他人闻声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草原上一时热闹,邓朝露不知不觉间就把心头的重负放下了。
科考组一共十六人,分四个组,分别就祁连山森林植被恢复与治理以及流域生态环境综合治理等课题进行研究和交流。邓朝露本不想跟保罗一个组的,有障碍,但保罗像是黏上了她,非要跟她一个组。带队的是位美国人,跟秦继舟关系很不错,他点头同意。保罗兴奋得在草原上跳了几下,嘴里哇哇叫着:“我成功啦,我跟露美女到一起啦。”
科考工作既艰苦又细致,国际专家跟中国专家最大的不同一是能吃苦,二是认真,一丝不苟。邓朝露他们这个组重点考察降水量的减少与水污染状况,这方面的资料是现成的,各项数字都有。如果换了中国专家或某个研究院,直接找相关部门要数字就是。但保罗不这么做。他是中国通,对祁连山以及石羊河流域情况非常熟悉,数字几乎就在他脑子里,但他还是带着邓朝露他们,一项一项去观测,一条支流一条支流往下看。这天他们在杂木河下游的南营二支流停下脚步不走了,这条支流一直流向谷川区,最后流入腾格里南缘的沙漠水库。但现在流不到那里了,半路就干涸了。他们先是在河里发现死鱼,接着发现岸边树林里有不少死了的鸽子,保罗怀疑跟水污染有关,连着测了几个点,脸猛然就变黑了。
之前就很严重的水污染又有新情况,除先前超标的几大指标外,又发现几项新的污染物。其中排放废水化学需氧量、氨氮和总镉严重超标,总铅、总砷也出现超标现象。保罗警惕地抬起头,问邓朝露:“露,冶炼集团是不是又开工了?”邓朝露心里一震,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外国人。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远处。保罗一改嘻嘻哈哈的样子,非常严肃地说:“政府说话不算数,多项承诺一项也兑现不了,太让人失望了。”听到失望两个字,邓朝露的心再次暗了下。上次她去杂木河水管处,路波亲口告诉他,已经关停的祁连冶炼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重新启动了生产,是市委书记吴天亮亲自恩准的。路波说这话时,无不带着嘲弄的口吻,十个专家顶不了一个科长,全世界专家加起来,也没一个市委书记管用,人家手中有权啊。
祁连冶炼集团是祁连省的大型骨干企业,就建在南营跟谷水市中间地带,那里有一座矿山,被称为聚宝盆。围绕这家企业和这条河,曾经发生过多次事故,下游死过成群的牲口,也死过孩子,一个村庄十二名老人查出了癌。后来在争争吵吵中,省里强行关停了这家企业,就因经常性排放超标污染物,对流域生态构成严重威胁。几年前这家企业改制,尔后又交到谷水市。现在它是谷水市的龙头骨干企业,为了一个多亿的税收,吴天亮怎么舍得关停呢?只说是投资六千万,改造了污水处理系统。
一个月里,四个小组不同程度地触碰到许多问题,有些是顽症,多年了一直得不到有效解决,有些是新生的。一大堆问题摆在面前,令专家们哭笑不得。带队的美国专家是第一次到大西北,第一次到祁连。他用生硬的汉语说,祁连带给他的神往真是太久了,他做梦都想来朝拜这座山,朝拜这条河。可是他没看到雪峰,雪线遥远得近乎看不到。他看到的河流几乎就像一条受尽屈辱的小媳妇。他学了句中国话,脸上露出无奈而苍凉的笑。“太令我失望了,祁连山,石羊河,多么动听的名字,怎么千疮百孔,不是说你们在治理吗?”他问邓朝露。邓朝露无言地挪开目光,盯住头顶灰蒙蒙的天。天也不争气,偏在美国人问话的时候,卷来一股沙尘。
“还有那些水库,当年建这么多水库干什么,你们中国人就爱搞形式?”美国人发出了自己的诘问。这诘问一下又勾起邓朝露对往事的回想,那个年代,据说是人定胜天的年代,那个年代荒唐和激情并存,纯真和愚昧同在……
后来他们又到了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山顶上的那座白房子,范院长这里。森林植被恢复一直是流域治理的中心问题,什么树木适合在祁连山生长,什么树木又具有水源涵养功能,也是这次科考中外专家重点探讨的内容。
到达白房子的第一天,邓朝露就听说了秦雨跟吴若涵结婚的事。是结婚,而不是订婚。院长范琦把她叫到办公室,先是问她怎么不去陪母亲。这个时候邓朝露还不知道母亲生了病,一个月来,她拒绝跟母亲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更不会主动打一个电话过去,问问母亲怎么样。邓家英也像是真的羞愧了,像是在她这个女儿面前再也张不开口。母女俩就这样断了联系。不过也好,邓朝露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心里的伤养好,她都觉得已经养好了,范院长又愣是把伤疤揭起。
范院长问完,不见邓朝露回答,叹了一声,道:“小露啊,怎么着她也是你母亲,你不该这样的,真不该。”
邓朝露低下了头,觉得心的某个地方动了一动,可是她还是坚硬而残酷地挺住了。不能动摇,绝不能,她冲自己说。
范院长岔开话题,跟她谈起了秦雨跟吴若涵。范院长说:“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就在上周,你同学吴若涵跟教授的儿子完婚了。”
“完婚?”邓朝露这次沉不住气了,眼睛一抬,很是惊讶地问过去一句,然后就后悔,干嘛这般没志气啊,遂又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那我祝福他们。”
“小露啊,伯伯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换上谁也一样,伯伯也年轻过,年轻时候总觉得爱情比天还大,大得放不下。等你一步步走过来,就会发现……”
“院长您别说了。”邓朝露眼睛又不争气地湿润了,她想逃,真的想。
“坚强点小露,伯伯相信你,能挺过来的。”范院长拿起桌上一本书,像是要靠那本书平抑内心的波澜。邓朝露觉得不能再站在这里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流下绝望的泪来。他们结婚了,他们居然这么快就结婚了,不是说先要订婚的吗?
邓朝露一遍遍地问自己,问着问着,真就问出长长的两行清泪来。
一开始是打算先要订婚的。秦雨这边这么想,吴若涵这边也这么想。毕竟,他们的爱情来得太快,尽管两人认识很早,彼此也有不少接触,但在爱情的路上,他们刚刚邂逅。但是两个人的母亲显然都等不及了,尤其是楚雅,自大闹研究所那幢小楼后,楚雅显得既兴奋又不安,几乎控制不住地还想破坏掉什么。后来她想了想,只有给儿子完婚,只有阔阔气气办一场婚礼,才能把未发泄尽的东西全部发泄尽。于是找到苗雨兰,很主动地提出,要尽快给儿子和小涵完婚。苗雨兰惊讶地说:“这么快啊,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呢。”
从内心讲,苗雨兰不想把事情办这么快,不过她还是很积极地说:“要不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最好能按你的意思办。”
他们就是吴天亮跟女儿吴若涵。吴若涵这边当然没问题,一听连婚也不用订,直接就入洞房,吴若涵开心坏了,她最怕夜长梦多,怕秦雨哪天突然反悔,学法国人保罗那样将她一脚踹床下。更怕秦雨心思一变,再回到邓朝露那边去,那样她可就颜面全无。事实上,吴若涵知道秦雨心里藏着什么,藏着谁,之所以不敢露出来,是其他原因。她知道他爱她,他曾亲口跟她说过。她怕那个人某一天突然复活,突然地横在她前面,那样,她就彻底失败了,于是急不可待地回答:“好呀,妈你抓紧为我张罗吧,趁乱取胜,我要一个最最豪华的婚礼。”说到这,激动地扑过来,在苗雨兰脸上亲了一口:“妈我爱死你了。”苗雨兰从女儿脸上看出些什么,眉头暗暗皱了一下。女儿很多事是瞒着她的,这点她清清楚楚,也不好明问,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给女儿找到一个归宿。她说:“小涵你别那么急,这事还要跟你爸商量呢。”一提爸,吴若涵眉头蹙在了一起:“妈,这事你做主不好吗,我爸那个人,老顽固,才不要听他的。”
吴天亮果然反对,一听这么急着张罗婚礼,想也没想就说:“现在条件不成熟,等等再说。”
“女儿都多大了,还要等,你想等到什么时候?”苗雨兰开始还有耐心,想温和地说服丈夫,哪知吴天亮根本不买她的账,没几句两人便吵起来。吴天亮发了很大的火,说人家秦雨跟小露原本天生一对,你们瞎掺和什么,这不明摆着是夺人所爱吗?不提邓朝露还好,一提,苗雨兰的醋罐子打翻了。有谁知道呢,过去岁月里,把邓家英当情敌的,远不止楚雅一个。苗雨兰心里的醋,比楚雅多出好多,几乎都盛不下了。都说她跟邓家英斗了一辈子,其实不是斗,是在驱赶,在捍卫,在……算了,这辈子的恩怨,真是说不清。但有一点她必须做到,那就是绝不能让吴天亮的心再往邓家母女那边拐,不能。他要是敢拐,她就跟他豁出去。
女人豁出来是很怕人的,这点吴天亮领教过。记得有一次,邓家英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问题,上级追查下来,要撤销邓家英职务。那时吴天亮还不是市委书记,担任流管处处长,邓家英是流管处工程技术部主任。为保护邓家英,吴天亮多方奔走,付出了很大努力,直到把真正的责任人找到,帮邓家英洗清不白之冤。邓家英的职务是保住了,苗雨兰那边却醋意大发,那次他们闹了整整一年,最严重的时候,苗雨兰把状告到了老书记那。老书记无不忧心地说:“天亮啊,我对你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身边这两个女人,你跟她们,到底咋回事嘛,这么多年了,咋还纠缠不清?”一句话问得吴天亮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老书记又说:“一个人如果连感情上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还怎么成大事?”老书记对吴天亮有了看法,后来两次紧要关头,都没替吴天亮说话,很原则地表态道,这同志还不成熟,需要再磨炼。结果,吴天亮又在下面多干了五年。五年啊,当初要不是苗雨兰拿他跟邓家英的关系四处换同情,造新闻,怕是吴天亮早就干到省里了……
吴天亮想起邓家英的父亲,邓家山大队老支书邓源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亮啊,你要记住一句古语,种不好庄稼是一年,娶不好老婆是一辈子,一辈子啊。”
吴天亮无语,当年老支书一句忠告,竟成了谶语!
吴天亮非但没阻止住这场婚姻,反而因他的不赞成,加速了这场婚礼的进程。苗雨兰母女联手给他施加压力,女儿甚至以死威逼,搞得他哭笑不得。他就小涵这一个女儿,再怎么着,也不能把女儿的心伤了。在跟秦雨认真谈了一次后,吴天亮终于点头答应。
婚礼办得并不奢华,这点上吴天亮还算清醒,他警告苗雨兰,婚事你可以张罗,但绝不能铺张,更不能以他的名义乱发帖子,一定要吸取前任书记的教训,低调再低调。苗雨兰倒也听话,其实不听话也没办法,她不想让丈夫丢官。前任市委书记就是因儿子婚事大操大办,变相收礼,结果翻船落马,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吴天亮心里是有愧于邓家英的,他想就女儿跟秦雨的婚事,跟邓家英认真谈一次,最好能把自己的苦衷说给她。可是邓家英根本不给他机会。婚礼这天邓家英没去,就连秦雨父亲秦继舟也在前一天突然失踪,跟他玩起了蒸发。
这些消息都是后来邓朝露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天在山上,邓朝露听范院长说完,一个人孤独地走出白房子,走过那片开阔的空地,走过那道小山梁,痴痴地站在了当年篝火燃起的地方……
起风了,风一脉接着一脉,卷着远处的沙尘,卷着青草的气息,还有草原上独有的羊膻味和牛粪味,往邓朝露胸腔里灌。灌着灌着,邓朝露就哭了。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啊,不是一切结束了吗,结束了还跟自己有啥关系。他们结婚是他们的事,跟她的幸福或痛苦一点没有关系,没有。她咬咬嘴唇,再咬咬,感觉就把一切都咬碎了。
夜色迷蒙,草原一片寂静。大地再次将它的神秘或未知降下来,邓朝露感到了夜的温凉,那是一种透心的凉。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黑夜里,突然传来法国人保罗的声音。
“哈罗,露,你不该这么悲观。”
邓朝露没理保罗,最近她感觉保罗有事没事总爱跟她套近乎,她烦这个男人,也本能地跟他拉开距离。
“露,我跟你说话呢,你一定是在为山下那对新人的婚礼感慨吧。我知道,你心里不会好受的。”保罗来到她面前,一点也不掩饰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没必要跟你汇报吧?”邓朝露极不友好。
保罗被呛住,一向浪漫洒脱的法国人表现出少有的拘谨来。不过他借夜色巧妙地掩饰了不安。在邓朝霞身边默站一会,保罗很认真地说:“露,想不想跟我谈谈那个吴若涵,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秦雨?”
“谈她?”邓朝露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让保罗这话激起了兴趣。
“是,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你谈一谈,可惜你总是躲着我,不给我机会。”
“我对她没兴趣。”邓朝露忽然冷冷地说,说完别过脸,像是要拒开这个法国人。
保罗并不却步,往前跨了一步,将目光正对住邓朝露:“露,你干吗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学我这样,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你们中国人太含蓄了。”保罗的普通话讲得很好,甚至比邓朝露还标准。
“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保罗呵呵笑出了声,他的笑很健康,有太阳的味道。“露,你是想谈她的,当然你更想谈秦雨,让我们敞开心扉谈一次吧,我也很想谈谈吴若涵。”
“为什么?”
“因为我爱过她。”
“还跟她上过床?”邓朝露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把保罗给问懵了。夜色下,保罗模糊的脸红了一下,努力镇定着,想恢复到正常颜色。片刻后,保罗改变了声音,说话有些庄重。
“露,你能这么问我,我很高兴。不错,我是跟她上了床,她在床上好有激情,比法国女人还让人兴奋。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真诚,她骗了我,露,她伪装,她是个骗子。”
“骗子?”邓朝露瞪大了眼睛,保罗一气说这么多,还真让她意外,尤其骗子两个字,更让她出奇。
“她不诚实,自私而骄横,她利用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又想留在法国。我劝她回到中国,回到祁连山,她马上跟我翻脸,到处说我坏话。这个人,太虚伪了,让我失望。”
“你说谎!”邓朝露突然打断保罗,她觉得保罗很无耻,甚至含了某种企图。
“露,我没说谎,我讲的全是事实。吴若涵拿谎言骗了你们,还有她母亲。”保罗急了,双手抓住了邓朝露。
邓朝露一把打开他,近乎怒斥:“你有老婆、有孩子,同时又跟好几个中国留学生来往,这怎么解释?”
“天啊,老婆,她居然说我有老婆。”保罗摊开双手,耸了几下肩,做出超级无辜的样子,然后摇头,兴致不减地说:“我说要谈一次嘛,你还不乐意,这不,你终于把疑惑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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