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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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传五犹豫一会,脚步,下意识地带着曾子航往南院去。曾子航不再说话,鼻孔里喷出浓浓的酒气。冯传五越往前走越不安,这不安,一半来自这些天在水家大院干下的事,包括暗中贱卖走马,私藏银两,偷走不少上好的烟土和布料等等。另一半,就来自水英英。这个小女人,是个尤物哩,要是让曾子航看眼里,岂不是?

正痛苦间,就听曾子航嘿嘿笑出声:“算了,黑灯瞎火的,就算是个共匪,我也看不清,睡觉,睡觉。”

冯传五揪着的心这才哗地松开。

青石岭表面上已恢复它的正常,除了水家父女,别的人,似乎都已从惊乱中恢复过来。两位药师带着各自的帮工,在兵娃们的看管下,老老实实收药。剩下的药材已不多了,用不了几天,青石岭就会露出它百草枯竭,万木凋零的另一面。曹药师这两天显得格外兴奋,好像他没被冯传五捆绑过一样,据帮工讲,他已有好几次给兵娃们递信,要见曾专员,可无奈兵娃们冷着个脸,就是不给他传话。这一天,曹药师猛地看见曾专员一行打药地里经过,兴奋得立刻放出声:“曾专员,我是药师,我有话要讲。”

走在地头的曾子航停下脚步,冯传五立马汇报:“喊话的这位姓曹,是仇家远带来的药师。”曾子航轻哦一声,没做任何表示。一行人原又沿着地埂往前走,边走边指指划划。曹药师失望地一屁股蹲下,像是跟自己生很大的气。身旁的拴五子气急败坏道:“狗日的冯传五,老子白给他漏信儿了,药师,你就甭指望这帮杂种!”

约莫晌午时分,曾子航一行来到狼老鸦台,一看见这片阔大苍茫的地,曾子航心里激荡起一种东西。他后悔自己来得太晚,没看到满地疯长的药材催人呐喊的情景。不过,能看到这最后一幕,他也感到欣慰。毕竟,从现在起,这里将是他曾子航的天下,是他曾子航的青石岭。他人生新的一页,将在这岭上翻开。风有点凉,曾子航轻轻咳嗽了一声,一直走在他旁边的查建设赶忙说:“专员要不要添件衣裳?”曾子航摇头,目光,一动不动盯住狼老鸦台。盯着盯着,他忽然叫:“那个人,那个在地里挖药的人,他是谁?”

顺着曾子航的目光,冯传五看到,药师刘喜财正侧着身子,拿锨小心翼翼地挖药。他的身后,蹲在地里拾药的,正是替他们宰过羊的拾粮和小伍子。

“报告专员,他也是药师,叫刘喜财。”

“刘喜财?”曾子航似乎对这名字有点熟悉,拼命想了一会,突然抓住司徒雪儿的手:“他是刘喜财,神医刘喜财,真的是他?!”

司徒雪儿被他这一抓臊红了脸,紧忙抽出手:“我又不认得,唤他过来一问不就晓得了。”

“喜财,喜财,真的是你么,我是曾二喊啊!”曾子航突然间兴奋得如同孩子,失声叫了起来。

地里的刘喜财听到了这声音,目光朝这边一瞥,原又低下头,挖他的药去了。冯传五见状,立刻扑进地里,将刘喜财连拉带拽地弄了出来。

“天呀,真是你,真是你这不要命的喜娃子!”

药师刘喜财说啥也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碰上营长曾二喊。

要说,曾二喊这个外号,还是当年刘喜财给起的。那时,来自西北马儿山书香之家的曾子航和来自祁连山中医世家的刘喜财同在国民党第三军庞炳勋的补充团,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志向远大,发誓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不料,第二年,直鲁奉军阀集结数十万兵力,向国民军发起进攻,国民军三面受敌。为保存实力,减少损失,3月下旬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三军军长孙岳发表撤军通电,下令国民军退守北京地区。3月23日他们随庞炳勋撤出天津,退至武清一带。这时北京外围已被直、奉两军相继占领,庞炳勋部与国民军总部的联系被切断,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正当庞炳勋无所适从时,直系军阀吴佩孚派人游说,收编了庞炳勋的部队。这一打击,让两个年轻人心中布满阴影,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曾子航就要跑到石家庄外的旷野里,冲天大吼。曾子航的吼叫很是怪,往往是狼似的猛嗥两声,然后戛然而止,仿佛这两声,就能把内心的郁闷和彷徨吼出来。夜半捧着药典解心烦的刘喜财经常被这两声狼嗥惊吓,尔后会扔下药典,久长地坐在月光下发呆。后来,他给曾子航起了外号,曾二喊。是年7月9日,广州革命政府誓师北伐,向反动军阀发起了强大的进攻,8月27日攻克湖北的汀泗桥,继而占领贺胜桥,直逼直系军阀吴佩孚的武汉大本营。吴佩孚急忙调庞炳勋旅南下增援。庞炳勋率部由石家庄登车南行,到达河南信阳时,接到吴佩孚命令,停止南下,就地布防,与驻信阳的田维勤联合防守信阳,阻止北伐军北上。

谁也想不到,庞炳勋与田有宿怨,一直想寻机报复,这次联合布防,正是天赐良机。庞炳勋趁中秋之夜突然向田维勤师发起进攻,企图以武力解决田维勤。谁知事先联络好的樊钟秀部没有按计划行动,曾子航他们陷入孤军作战的尴尬状态,加上对地形不熟,人心不整,这次偷袭反而以他们的惨败告终,刚刚改编的十二混成旅差点全军覆灭。若不是曾子航他们誓死突围,怕是连庞炳勋也要变成月下鬼。

此后,两人曾决计离开混成旅,弃暗投明,但放眼望去,到处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哪儿才是光明的所在?1929年4月,庞炳勋率部返回安阳驻防,并缩编为陆军暂编第十四师,下辖两个旅,这时的曾子航已升为营长。而刘喜财因为迷茫的心灵越发迷茫,整天除了看药典,再就是拿些古怪的草辨认,似乎再也无心留恋部队了。1930年5月,中原大战爆发。庞炳勋奉命参战,这时的庞炳勋已非昔日的庞旅长,多次失败的教训和被整编的痛苦令他学会了保护自己,虽是与蒋军作战,但他避重就轻,保存实力,部队非但没有削弱,反而通过缴获的武器弹药得到了补充。中原大战后期,张学良出兵助蒋,冯玉祥的西北军纷纷倒戈投向蒋介石。庞炳勋倒戈未成,率部北渡黄河,在新乡稍事停留,即经获嘉县进入山西,又经夺火镇、高平、长治,最后到达沁州。时已进入严冬季节,庞炳勋的部队衣食无着,陷入困境,只得靠晋军将领徐永昌的一点接济勉强维持。

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天深夜,营长曾二喊突然大叫肚子痛,等刘喜财闻讯赶去时,曾子航全身抽搐,脸色惨白。部队供给严重不足,药物更是不敢想,部队驻扎地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一天一夜的路途,眼瞅着曾子航痛得死去活来,刘喜财大着嗓门喊,二喊,你是不是吃了啥不该吃的?曾子航忍着剧痛,指着桌上的半个野果子给他看。刘喜财一看,天呀,他竟吃了石果,这东西外形酷似山果,实则是一种毒性很强的野生果。幸亏他只吃了一半,要是全吞下,怕是早没命了。弄清原委,刘喜财也不管他是不是营长,掏出家伙就往他嘴里喷尿,喷完,又跑郊外摘来一堆野草,揉碎给他往嘴里填,就这样折腾了一夜,曾子航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这以后,曾子航对刘喜财,就有了另外一份情感,救命之恩。谁知人生这玩意,有时竟是那样难料。刘喜财拿野草救曾子航的事,慢慢在军中传开,后来竟传到庞炳勋耳朵里。庞炳勋部被改编为步兵第一师后的一次行军途中,半夜时分,刘喜财被秘密带到师部临时住地,带他来的人说,有人中了毒,要他想办法尽快施治。刘喜财先是推托着,说自己压根不懂医术,不能拿人命当儿戏。谁知那人当下翻了脸:“怎么,难道你要庞师长亲自过来求你么?”一听庞师长,刘喜财不敢了,再者,当时他已对拿野草去毒着了迷,忍不住就往行军床上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刘喜财的心,就扑腾扑腾跳起来。原来中毒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跟着部队从京城跑到河南的京剧名缓苏婉玲,庞师长爱听京戏,这苏婉玲,偏偏又喜欢跟部队黏在一起,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哩。刘喜财大约问了下情况,带他来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中了毒,到底啥毒,不知道。而且,听那口气,好像这中毒的事,还不能让外人晓得。说师座相信他的能耐,医吧。

刘喜财没有退路,他相信,苏婉玲中毒绝非一天两天,而且,一定有医生诊治过,只是行军途中,一切从简,师座处于别的心机,又不能将她转到地方施治,可能也是在无可奈何中将希望寄托于他。年轻气盛的刘喜财决心赌一把,凭着病人的脸色,唇色,还有疼痛的程度,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三种草,揉碎,给病人喂下去。还不放心,又跑回住处,翻腾出他一路觅到的解毒药,想了想,择了一种,大着胆子跑回来,给病人喂下。

事情过去了两天,相安无事,刘喜财心想,一定是他解毒有方,苏婉玲得救了。谁知第三天夜黑,营长曾子航从外面扑进来,一把提起他说:“快,快跟我走。”不容他分说,曾子航已将他拉出来丢到马上,扔给他一个包袱,声色俱厉地说:“快逃,翻过这座山,就是黄河,顺着黄河往北跑,越远越好。”刘喜财当下便明了,定是苏婉玲出事了,还未等他说出一个谢字,曾子航已抽鞭驱马,烈马驮着他,疯了似地消失在黑夜。

刘喜财躲过了一劫,若不是曾子航提前得到消息,他的命,可能就丧在那茫茫的行军途中了。苏婉玲挣扎了两天,终还是落了气。大悲中的师座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刘喜财的草药害了一代名缓,非要拿他是问。刘喜财一路漂泊,历经艰险,等回到老家祁连山时,已是第四个年头。父亲在他进门的前一月,溘然去世,据说到死时还大骂他不孝,为啥不子承父业,偏要到部队上吃粮!刘喜财在父亲的坟头守了一月,断然死了投军报国之心。自此,他天天出没于茫茫的祁连山间,以觅药种药为生。若不是陆军长多方打听,派仇家远找到他,怕是,这一生,他都要在祁连山中度过。

第八章 入赘

第一节

拾粮困惑得吃不下,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闪出水英英那张脸,那是一张曾经高高悬在云端里的脸啊,望一眼都那么奢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遥远处飞来:“她真的要嫁给我,水家三小姐真的愿意嫁给我?”

事情过去很多天,拾粮突然问:“叔,你也吃过粮啊?”刘喜财不吭声,刘喜财这段日子好像把魂丢了。

拾粮不死心,怯怯的,又问:“叔,那个专员,到底跟你喧了啥?”

“夹嘴!”刘喜财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粮。半天,见拾粮短了精神似的,木呆着脸不说话,他又宽慰道:“娃,咱种药的人,心里只装药,别的,啥也甭装。”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发没法懂。”药师刘喜财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目光,痴痴的,呆呆的,仿佛,被什么捉着,又仿佛,掏空了似的,里面空空茫茫,一片绝望。

“叔……”拾粮忍不住又唤了声。

“娃,叔没事,叔真的没事,叔就是想啊,人这一辈子,路咋走才算是个对?再者,老天爷,他到底长没长眼睛?”

拾粮一听,也垂下头,一副心事浓重的样子。

药早已收完,青石岭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翠美的山色不见了,满目的丰硕不见了,叔侄俩的前头,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荒凉,地更像大张着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来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个寒冬,这才刚打头,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里插。刘喜财紧了紧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袖口那儿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污黑污黑的,结成块。这样的棉衣,是无法抵挡住这个寒冬的。拾粮就更不用说,到今儿,他还穿着单衣,这单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爷家裹马肚子的破布,没娘的娃可怜啊。

但这娃楞是撑出一副不怕冷的样子!

刘喜财极艰难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拾粮,把自个的破棉袄脱下来,裹给拾粮。“娃,你要记住叔的话,这辈子,交穷不交富,交农不交商,交……交啥也不交官!”

拾粮正在揣摩着叔的话,猛听叔叫:“娃,看,看,那是啥?”

一抬头,就见一只狼打山坳里窜出来,嘴寻着地,虎虎地往前跑。接着,又一只,不大工夫,山坳里便窜出一群狼,如入无人之地,肆无忌惮地往二道岘子那边去。两个人的心立刻紧住,再也不敢吱声儿,还好,狼群像是在挪窝,无心搭理他们。等狼群彻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静下来,刘喜财才说:“这年份,不好啊——”

咋个能好哩?

劫难过后的青石岭,让人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专员曾子航走后不久的一个日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来。那是一个让人沮丧的黄昏,院里的人除了听到水英英几声软弱的嚎叫外,居然没再听到别的。水二爷像是彻底哑巴了,一向不服软的水二爷这一次带给人们太多的绝望,他被吴嫂和狗狗两个扶着,站在苍白无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头颅抬了几抬,终因两只肩的软弱无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几乎要颏到胸上。一下,就让人们觉得,青石岭的水财主原不过如此。那曾经高大雄猛的身子,哪还见半点影?头一耷拉下,整个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惨不忍睹。甚至边上的吴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许多。长达二十多天的地牢,让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骨头。更可怕的,他的一条腿瘸了,站着还不明显,等吴嫂硬搀着要他走两步时,那一瘸一拐的姿势,就引得后院里吃饭的拴五子等人笑出声来。那天的拴五子也没得好结果,被一旁吃饭的帮工美美搧了一个帽盘。帮工长他几岁,一向跟他关系很不错,但就是那天,帮工搧了他,理由是他笑时将饭粒喷在了他脸上。这样的理由搧人家帽盘,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拴五子挨了搧,倒也规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帮工,他清清楚楚望见,黄昏里,昏光下,两道子目光直直射他脸上,后来他说,那是拾粮的目光。

水二爷被吴嫂和狗狗搀着,一直站到天黑,冯传五过来了,狠狠说了句:“回屋去!”吴嫂和狗狗就赶紧把水二爷扶进了屋。

不是原来的上屋,原来的上屋包括上院早已做了冯传五的临时司令部,院门口有枪把子把着。冯传五指给水二爷的屋子,正是曾经给宝儿圆房后来又关了水英英的那间小房子。

药彻底收完后,院里连着发生了些变化。先是冯传五带来的那帮子兵娃被抽走一大半,据说这是新上任的督查处长司徒雪儿下的命令。谁知道呢,反正兵娃们是越来越少了,到这一天,青石岭上穿黑皮的,只剩了两个,加上冯传五,三个。接着,帮工们被一一打发,药收了,院里的羊吃光了,走马也被司徒雪儿带去不少,留下帮工就显得多余。帮工们走时倒是拿了足够工钱的,这一点冯传五不敢马虎,曾子航走时把话说得清楚:“这青石岭,药就是第一,包括药师还有帮工,一个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见冯传五频频点头,又道:“对了,还有那个拾粮,这娃我看着中,是个当药师的材料,往后,你要好好待他。”

对于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没说,尽管之前冯传五在曾子航面前确实帮他说了不少好话,但曾子航的心思显然不在拴五子上,临走时冯传五再问,曾子航就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倒是这句话让司徒雪儿来了兴趣,她妩媚的目光穿过一大群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脸上荡了一会儿。可惜,就那么一会儿。

青石岭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这中间惟一的热闹,倒来自万忠台的水大爷。

万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来时的那架势,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后的第五个日子,冯传五因为呆院里无聊,带着两个兵去草滩上打野兔,羊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谁知野兔长了眼,就是不往他枪口上撞,害得冯传五白白损失了几颗子弹。第二声枪响过后,草滩上突然惊来一头驴子,那驴儿长得精瘦精瘦,却很有力气,瘦骨嶙峋的背上,载着一桦木鞍子。一看,就是驮了人来的,大约是枪响受惊,将人摔了。驴儿昂着头,四蹄奋甩,径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门的两个兵娃端着枪,警惕的目光投向驴子,驴子抛开蹄子要往院里闯时,其中一个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开枪了。”这时冯传五的第三声枪响了,驴儿再次受惊,一头撞翻骂它的兵娃,无所畏惧地冲了进去。

紧跟着,草滩上惊惊乍乍跑来一人,边跑边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疯哪去了?”站着的兵娃啪地一亮枪,挡住来人。

“你是哪来的毛毛虫,凭啥拦我的路?”来人野着嗓子骂。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宪兵大队的,你再敢乱闯,小心我一枪崩了你!”

“狗日个宪兵队,我的老疙瘩哩?”粗着嗓子喊叫的正是万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让水老大喊糊涂了。

“驴儿呀,我的宝贝老疙瘩。谁放野枪哩,把我的老疙瘩惊坏,我饶不了他。”水老大还在骂,刚才被驴儿撞翻的兵娃扑过来,一枪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这还了得,当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时养下两条狗啊,你势大了,知道养狗咬人了……”

吴嫂正好背着药回来,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药奔过来:“大爷,骂不得的,这院,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这才像是从昏巅中醒过神,揉揉眼,往清里看。吴嫂对着他耳朵,悄声嘀咕几句。吴嫂原指望着他能安静下来,没想,他竟得着理了。

“老天爷啊,你才算长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让抓了,你的家让抄了。老天爷啊,你才算给我出了口气!”

吴嫂再想拦,就迟了。水老大像是决了堤,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怒骂出来。“水老二,你不是牛势得很么,你不是啥也不怕么,你不是连扫帚星都敢娶么?你的黑笤帚哩,扫啊,咋不扫了?”

“大爷——”吴嫂惊得,脸上已没了一点血色。

“少叫我大爷!我被他羞辱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我被他打席桌上撵下的时候,你咋不叫我大爷?啊,你个狐狸精!”

水老大说的,正是宝儿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时,水家老弟兄俩又闹翻了,当着大家的面翻腾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最后惹恼了水二爷,竟将席桌上的哥哥撵下来。当时吴嫂没向着水老大说话,还数落了他的不是,没成想,他就给记下了。

“那好,你骂,你闹,闹得连你也关进去,可甭怪我没拦挡过。”吴嫂见阻止不住他,气咻咻道。

“关我?他刮命党有这本事,敢关我万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个胆,敢关?”

一听水老大骂刮命党,两个兵娃立刻扑上来,要拿他是问。吴嫂急了,连求情带下话,才算把兵娃们的火气给压下去。

水老大骂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骂足了,骂便宜了,骂得他不敢骂了,再骂下去,说不定自个真要吃亏。便冲兵娃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来,我走,我走啊——”

吴嫂拉着他的老疙瘩出来时,却见,水老大眼里,两股子清泪直流。他匍匐在草滩上,弄不清是恨还是痛。吴嫂哽咽着嗓子:“他大哥,你起来吧——”

水老大横溢着两眼的泪,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视着水家大院那紫气大门,话在嗓子里打着颤,却再也说不出来。末了,抓着吴嫂的手:“他吴嫂,给我带个话进去,就说我水老大说了,要是青石岭活不下去,原到万忠台来。万忠台,才是他的家啊……”

驴儿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冯传五眼看着要回来了,吴嫂,却还僵在那儿,两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泪的眼里,浩浩荡荡奔涌出一段陈年旧事……吴嫂眼里奔出的,是水家两兄弟的恩仇!

当年,水家在万忠台发财,水老二不学好,扔下家里那么多产业不管,四处乱浪,等回到万忠台时,竟染上了大烟。水老大一气之下,将他驱出门外。水老二也算个有种的人,竟就没跟水老大吵,没跟水老大闹,只留下一句死头子话:“我水老二要是再回来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这么着,十七岁的少爷水老二大寒天里穿个单汗褂,跑到青风峡东沟何家讨饭吃。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偏要受这份不该受的罪,谁个听了不说他是活该。偏是,他就能赌这个气,能受这份苦。东沟的财主何老东家可不是个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没几个。偏是,十七岁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还受得很好,很得何老东家赏识。谁也没想到,浪迹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烟的同时,也学得不少绝活,泥墙,盘灶,在油坊当巴佬,给家里提烟囱,没一件事能难住他。时不时给何家露一手,就让何老东家惊得咂舌。如果他能务下心来学学庄稼地里的农活,没准,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个农田地里收不住心的人,一让他下地干活,他脖子里立马痒痒,心思,整天就动在歪门斜道上。何家财势正大时,他居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何老东家在青石岭垦荒种罂粟,还说他会这门手艺,惹得当时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鹍提上棍子就要打他,骂他再提大烟两颗字,敲断他的穷腿。水老二不服气,硬要跟何大鹍理论:“种大烟有啥不好,只要自个不抽不吸,来钱不比庄稼快?”年轻气盛又严格秉承了父亲庄田地才是正业的何大鹍不容分说,就领着下人将他驱出东沟,两年的工钱一分没给。水老二不甘心,冒着真被打断腿的危险,跑来跟何老东家讨说法。何老东家也是恨铁不成钢,长叹一声道:“亏我白疼了你两年,你啊,学好是个材料,学坏,可就羞死先人了。这么着吧,我给你一头毛驴,几斗粮食,再带些农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岭给我种出一片田,我把整个青石岭给你。”

“真的?”

“我何某人说话,向来红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铁。”

“那你给我留个字据。”

何老东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冲你一个下人,还知道跟我要字据,我立给你。”当下,就白纸黑字,唰唰唰写了一张,还请了证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着它,端详了半天,长笑一声:“何老东家,怕是你将来悔得肠子要青哩。”笑完,赶着驴儿去了。

这一去,就有了青石岭的今天。

第二节

青石岭上罂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惊闻,一向壮实得像头牦牛一样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万忠台那边天天有口信捎来,要他立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着心子,站在青石岭上,宁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里咽泪水,人,就是不肯回头。几天后,他就听说哥哥水老大把新过门的媳妇给休了。

草儿秀是父亲得急症前三天抬进门的,三天的喜日子刚过,公公就给躺炕上起不来,四处问药求医时,酸茨沟的蛮婆子找上门来,一番通说后,原因找到了,水儿秀是个扫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两个贼星星落下,一个,落在了沟里,一个,俯在了草儿秀身上,这一下,草儿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还要剋水老大。众人的疑惑中,蛮婆子唾沫横飞,说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万般矛盾中,他做出决定——休。

来自沙漠边上土门子的草儿秀哭了一鼻子,抱着娘家来时陪的红包袱,最后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骑着一头灰驴儿,一边走,一边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时,就有神婆子说,她这辈子,命苦哩,七沟八崖的,等着她,跳过去是福,跳不过去,等着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头长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门,她呢,十七了,转眼就十八了,居然,连个脚踪都没。对着镜子看,一张脸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点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罢了,一看连自个都要喊出声,天呀,这等身段,怕是嫁到凉州城都不会遭人嫌弹。左等右等,终于,水家上门了,草儿秀乐的,万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业大,一沟两洼的庄稼,怕是几辈子都吃不完哩,原来前脚子冷,是专为后脚子留路哩。谁知,眉开眼笑地嫁过来,还没乐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着,就听到了休。

“休,你个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坏了,却偏要怪我,呜呜——”灰驴儿噔噔,草儿秀哭得越发恓惶,想想以后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盘道上,正打算下驴,前面突然堵了一个人,也牵着头驴,驴上,驮着两小捆罂粟花,耀眼的罂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给照亮了,照艳了,照得草儿秀刚才还蒙着阴云的脸上红光烂灿。

“你是谁,挡我做啥哩?”草儿秀忍住羞,问。

那人不说话,只盯住她望,望得草儿秀脸越发的红,越发的娇羞。

望够了,再望就把草儿秀望得要钻地缝了,才问:“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岭?”“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儿秀惊的,早就听说水家有个老二,人不吃的饭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门子一带,把他传得比土匪还邪乎,她还想,这辈子怕再也没缘见着这个老二了,没想,竟在这里给碰上了。

水老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眼,一刻也没离开过草儿秀。“问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儿秀哪还敢疑惑,刚才还寻思着,要在哪达寻死哩,这阵,竟一点也不想死了,羞红着脸紧忙点头,手,已触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将她抱起来,就往自个驴上扔,嘴里还说:“我就不信你是个扫帚星!”

两捆子罂粟花抖开,还没等草儿秀反应过,这人,已成了个花人,头上,身上,甚至脚上,全成了芬芳的罂粟。那一年的罂粟,分外的妖娆分外的多情分外的斗艳,一下就让整个山谷浓郁得化不开了。水老二纵身上驴时,又恶恶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驴蹄儿哒哒,一对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儿秀眼里,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见了。

父亲终于死去,好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没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儿秀而躲过一场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场厚雪里。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丧的脚步,其实,没有这场雪,水老二也不见得要去。这个被水老大诅咒了千遍万遍的人,终于落下一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好在,也就在这场大雪里,扫帚星草儿秀开了怀,她迈着行走起来已略略有些艰难的步子,站在厚雪里,眼睛盯住万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脸上,化成一种形似于泪水的东西。身后,她的男人水老二双手死死地抓着两团雪,往碎里碎里捏。

万忠台的奢侈与富贵因父亲的离去而渐渐散开,仿佛,那一团富了水家的脉气,被父亲暗暗带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转的趋势开始走下坡路。相继失去妻子和父亲的水老大整日里浑浑噩噩,给人一种颓败潦倒的错觉,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不幸的是,接连几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岭上水老二热火朝天奔日子的时候,万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诅咒,已走不出自个摆的迷魂阵。就有一天,他骑着家里惟一剩下的一头青驴儿,乏沓沓地来到青石岭,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这活灵灵的绿色,张开鼻子,嗅嗅空气里四溢的罂粟香,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怨怒,跳下驴就骂:“水老二,你不是东西,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脉气!”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岭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个扫帚星走时将万忠台的脉气带了来。不但带了脉气,还把他水家的烟火也带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个还能光棍一条?要不,万忠台那么大的势,能一下两下败掉?“水老二,你个眼珠子里藏毒的,你个心窝子里养蛇的,你还我的女人,还我的烟火!”

骂声正响着,院里奔出一个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儿秀。只见她拿着水老二专门用来驱除鬼神的黑笤帚,照准水老大脸上就是一笤帚!这下,她闯祸了。水老大本来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烟火,多少有点强词夺理,被草儿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这女人把他的英气活气男儿气全扫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在青石岭躺下去,躺到老!

谁知,水老二紧跟着跳了出来,他手里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几倍几十倍的打狗棍。哟嘿嘿,水家这一对弟兄,真是让人想不通,就见水老二抡起打狗棍,照准水老大的干头就敲。水老大哪还敢躺,跑都来不及。边跑,嘴里还七三八四的骂,这一骂,水老二打的决心更足,只见他像草滩上撵狼一样,活生生将亲哥哥水老大撵出了草滩,青驴儿都没让他牵。可怜的水老大,女人和烟火没要到,反把仅剩的一头驴儿送给了水老二!

兄弟俩的仇气因此种下,直到草儿秀不幸早逝,撇下四个娃,两人间的恩怨还没化开。

这一切,都是吴嫂到青石岭后水二爷讲给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炉边,水二爷每每讲起这些,忍不住要唾沫飞溅。那些个漫长而又着实寂寞的夜晚,一个来自土门子的小寡妇,一个青石岭上正当壮年的光棍,就是靠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发掉夜晚的。不过,水老二讲着讲着,会猛地抱住自己的头,爹呀娘呀叫上一阵子。水老二一叫,吴嫂眼里的泪就开始奔涌了……起风了。

山一秃,这风,就格外的厉。天乌突突的,灰了几天,怕是,雪要来了。刘喜财和拾粮一前一后走在枯岭上,岭一枯,药是找不到的。可两人闲不住,院里呆不过一个时辰,脚就痒了,心也跟着痒,非要到这枯岭上走走,才能踏实。再者,人这一闲下,是非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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