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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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纳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吸吐。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偕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轻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工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珣的《伯远帖》。其笔意之放纵,姿态之酣劲,骆寒虽不懂,也感觉得出。

骆寒一开始只当他真在写字,不一会儿,就觉出身边水流变异。赵无极越写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骆寒身边越绕越快。这种以水流干挠气息之术就完全是道家法门了。然后赵无极手下忽然一缓,竟又学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笔一划,一丝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练得,为的是体会“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妙。而他这书法也是他练功时的别得心传,写到后来,赵无极宛如水晶宫主,飘飘欲仙,恍惚非世上之人。骆寒却面色渐红,一口气憋不住,终于吐出来。

见骆寒吐出长长一串气泡,赵无极喜不自胜,正要在沙地上写“你输了。”却见骆寒吐气后脸色反平静下来,张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双手抱单膝,洋洋然行若无事。赵无极一愕——只听说极北之地达斡尔人善长水中换气之术,以便冬季北海捕鱼。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种异术,只不知他是从何学得?

只见骆寒已收了剑,伸一指在水中划道:“这么比,咱们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赵无极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时间长短。伸手书道:“良朋难得,小老儿难得得你这一忘年之交,水底静坐,岂不远胜尘海操劳?我年纪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两人俱是划水传意。骆寒写到最后一笔,赵无极才觉出一股水势向自己眉间暗涌而来。骆寒以指为剑,意不在字,而在剑意。

赵无极张嘴欲哈哈大笑,张开嘴,才发现是在水中,只能喉头做势“咕咕”两声,以示大笑。以左掌划了“哈哈”两字,化解开来骆寒攻来的那一招。

只见骆寒又写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赵无极一愕,但骆寒笔笔皆如剑势,叠递而来,不容他迟疑。他也以掌划字,回道:“因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斗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翘首等待这一战呢!”

骆寒不再说话,只是或指或点,一招招攻来。赵无极就继续以掌为笔,架开他一招招森然来势,左手却在沙上写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结了有多少怨?”

骆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写道:“那与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与你何干?”

赵无极一愕,却似被这一问问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会护着那昏君奸相,永远不会迎二圣回来!”

他说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钦二宗。

骆寒冷笑书道:“只怕二圣已经死了。”

赵无极胸中一滞,虽在水中,两行热泪还是滚滚而下。

以掌划字,他这时悲愤,掌中就运上了力,划得水势都嘶嘶做响:“那也该迎取他们的骨殖回来。”

骆寒冷冷划道:“多少贫人都抛尸荒野,没人答理。这么个昏聩二圣,有什么用处?迎与不迎又有如何?”

赵无极却写道:“可他们是皇帝。”

骆寒写道:“是昏君。”

赵无极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骆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说也是不错,自己平时只说奸相误国,但是,国只怕就是误在自己这赵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两行泪,缓缓写道:“可他们也一个是我的叔父,一个是堂哥。”

顿了顿,“也俱是文采风流之人,书画二艺冠绝一时,宣和画院,至今流芳。”

只见骆寒书道:“花石之纲,天下疲痹,身死异域,份属应当。”

赵无极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么!”

骆寒也已不奈他纠缠,两人越说越怒,火气渐大,骆寒手下剑意渐疾,赵无极凭单掌已敌不住他的剑意。渐用双掌,不一时就占到上风,骆寒指掌间已觉接他不住,抽出剑来,倒过剑尖,用剑柄划水还击,重占上风。只见赵无极忽一伸手,拔出身边齐眉长棍,在这江心水底,不顾阻力,一招横扫千军就向前击去。

水波一涌,骆寒向后一退,他真没想到在这水底赵无极还可出棍。可后退还是江流,被江水之势一挡,还是有水波在骆寒胸中压了一下。骆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剑已掉头,劈流斩波,破开了那一势。两人就在江底,剑来棍往,斗了起来。他们本来静坐,气息还能顺畅,这一动手,血流加快,已渐渐胸胀鼓闷。其时江面上数帆竞渡,渔人晚归,却有谁知就在他们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于暗流沉沙之中,往复搏击?

赵无极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带动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觉船底有异,颇不平静,似有什么大鱼在翻滚一般,哪知是一个宗室高手,一个塞外少年在水底斗得正疾?

骆寒轻剑击刺,随流逐势,竟也不太弱于岸上。赵无极的一棍退出,水沙变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势。

赵无极本已有充分估计,猜测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发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究竟有多么棘手。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袁老大这下有麻烦了,忧的却是怕自己缠他不住。他原要引骆寒水底一战,以为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没想他会逼得自己用上齐眉棍。棍在水中,翻江倒海,势虽惊人,却难持久,时间长了,如何及得上骆寒之一剑轻捷?

赵无极心中正在后悔,猛见骆寒一式击来,颇似青城剑术的一招“天外飞仙”。他这一式趁着自己适才一棍带动的水流,更增迅疾,难遮难避。赵无极便猛一吐气,使了招“齐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挡去,倒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慨。

他这齐眉棍本是大内之宝,太祖御制,坚韧非常。他挡开这招,就把那棍用两手一掰。这一掰,那棵“齐眉棍”竟被他弯成了弓形。然后他的守势“齐眉案”已变为“矢射天狼”——一个貌似裹朽的老者于冬十月的长江水底,前足弓,后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吐气开声,竟以棍为弓,将水为矢,向骆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释,他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气。骆寒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是生平所未见的一招凶势,忙一手划水,连连后退。但赵无极这一招已尽全力,何况含忿出手,其速如涌,其势若崩,骆寒退已退不开。他一咬牙,剑在身下,猛地一抽。剑本无鞘,但他这一抽,似很用力。他拔出这一剑后,就倾尽其力,向来势劈去。如果他向来势正中劈去,剑轻棍重,他只怕当场受伤。但骆寒之九幻虚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剑之劲疾,避实就虚——只见好骆寒,身子只来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剑却把涌来之水波一分为九,自偏侧处劈去。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钱塘,实际却是避其实、导其势、侧其力、以就其虚。那水波被他一剑分别分成一成与八成,劈为两截,只有一成向骆寒胸中撞去,其余九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骆寒撞来的虽只一成,但骆寒还是觉得四肢百脉俱是一痛。然后,一热一麻;赵无极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这全力一出,体内气息已乱,一张口,喝进一口水去,登时五脏如绞。但最吃惊的还是江面。那被骆寒导开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开,挟赵无极数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锅,炸响黄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渔船捕鱼而归,船尾是个三十多岁汉子,船中坐着个小女孩,正在坐着弄鱼。后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摇桨。那小女孩这时忽见到水面上有个骆驼,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认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骆驼认作马肿背”一话,嘲笑人无见识,那小女孩这时也就是这般好奇,叫了声“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骆驼够去。

谁想,这时小船与骆驼之间猛地涌起一个大水球。这水球来势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骇住,连她父亲也傻了。然后就觉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骆驼也哀鸣一声,都受到一下重击。

这还不止,然后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银河乍泻,雪瀑初崩;有似九万天兵初战罢,惊醒玉龙百万;还如水晶宫里梦魂惊,耸动碎琼当空。白驹乱窜,素羽缤纷,好在那势道没对准小船,多半还偏向那骆驼,那骆驼凄鸣一声,那么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荡一涌,连头带脑沉入水底,一时起不来,想来受了伤。小女孩正靠着船边,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稳,怎禁得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

小女孩惊叫一声,已经落水,她父亲也被船荡起,先被自己的浆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

大变突来,本会点水的她一连呛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骆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闪,然后见到水面一乱,惊觉不好。他不顾胸口疼痛,双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汉子,一把抓住他腰带,伸手把他从船底扯了出来。然后骆寒带着那汉子露出水面,才看到那小女孩儿。小女孩离他也不过四五尺远。他收了剑,健臂一划,已到了她身边,那小女孩儿闭着眼还在哭喊“爹爹,爹爹!”

骆寒伸手揽住她,撮唇一啸。那骆驼已重浮在水面,却直喘粗气,闻声便向他游来。骆寒见驼儿行动迟缓,就知也受了伤,不由更怒。将那汉子放在驼背上。小女孩受了点内力,气息已紊乱,晕了过去。骆寒看看她的脸,只有以唇渡气,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间无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驼三人一时都向下游飘去。有一刻功夫,那小女孩儿才苏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脸。只见他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尽,只余霞彩了,此时,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会有那么亮与烫。

小女孩觉得象是一梦,骆寒对她笑了笑,不欲她马上就醒,要她睡着好定定心;同时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点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驼背上,拍了拍那驼儿的头,叫骆驼载她们父女上岸。

那骆驼听话泅向岸去。骆寒一回头,就见赵无极也冒上水面来换气。骆寒忍不住怒道:“你乱伤无辜,又伤我驼儿,却待怎样!”

赵无极已又冷静下来,哈哈笑道:“这里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儿用过了力,伤了无辜,实在不好意思。骆小哥儿,你有种,可敢和我找个无人的地方较量较量?到时,我输了,喊你那骆驼喊爷爷,以为赔罪。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应我三件事。”

骆寒还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话,自向下游游去。

骆寒看那骆驼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边,双眉一剔,身子一窜,就顺水追踪而去。

过了有一刻,那小女孩儿才醒来。醒来时,余霞已在天边褪去最后一丝残红。她茫茫地睁开眼,见爹爹还昏卧着,自己旁边却有一头鼻息咻咻、湿淋淋的骆驼。她头中一昏,不由又晕乎乎的了——实不知此情、此景,此余霞、江岸,包括刚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张脸,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还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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