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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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透彻。只一个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浅墨身边,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里,她在数李浅墨的眉毛。仿佛怕一下子数清了,她用指头蘸在舌上润湿了,又抹在李浅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数。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地抚着李浅墨的眉峰,像要铭记住那眉骨的形状。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无所为无可用,他们的相识原在时间之外。
……可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尽头。
柘柘悄悄离开时,李浅墨并不知道。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
他高卧于灞陵之上,醒来后,一侧眼,居然满眼见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团一团,仿佛兽的眼,仿佛无数怪兽蹲坐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颗星都没有。仿佛在他梦中,错过了一场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带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陨落于野,在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团团的篝火,末日般地开放。
那情景当真雄奇瑰丽!
李浅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这才是真正的大野龙蛇之会!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团,围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们都是为何而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为一时激奋,杀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当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来,入仕无门,所以不惜抛家离土,去远戍于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愿执刀的手?
李浅墨这么想着,猛然回首,才发现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惊:这小孩儿,又到哪儿去了?
他不由连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见。他不由担心起来。夜太黑,四周虽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拢的,只照得清它们自己,全顾不得别处。
李浅墨吸了一口气,不由闭上眼。
要论起来的话,他们羽门的追踪之术才算称奇天下。师父曾一度封尽他的眼耳,让他修炼一门“天嗅”之法。李浅墨闭眼之后,只见他鼻翼轻轻翕动,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发芽的气息,冰雪融化后和着土味的气息,篝火上烧烤着的肉类的气息,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气味或疏或密,最后聚如地图。而在他脑中,这气味的地图里,他在寻找着柘柘那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杂着“阿耆若”花的香气,留在他记忆里。
一时,在他闭着眼闻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条弯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踪而去。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为他突然惊觉:那柘柘的体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这发现让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愿深想,循着那气味追踪而去。
近千团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团篝火旁边坐的都有人。
李浅墨在篝火间隙的黑夜里潜踪行去,耳边不停地听到人们的话语。
有父亲在说:“孩子,这不是你爹我当年的那个时世了。生你那年,还是武德初年,那时天下板荡,谁能想到,最后天下会真的这么快地归于一姓,归于李唐?真后悔从你那么小起就开始教你搏杀的法门。如今,你长大了。这天下却也平靖了。四海之内,网罗密集。这不是一个以手搏杀的时世了。你又不愿带着这身本事终老乡下,那好,朝廷既开西州募,你只好去应募了……看在那边,你闯不闯得下一片天下。”
李浅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边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是父亲,脸上被火光映红了的是小伙儿。
他悄悄地经行在这暗夜里。
隔着不远,总能碰到一堆篝火。火边有人在睡,有人枯坐望天,有人窃窃私语。一样的夜晚,不一样的心事。
这篝火旁的人间百态,一时让李浅墨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一堆篝火边,李浅墨却似乎无意间扫见了当年大野龙蛇会时的旧识。
只听一个声音道:“老左,没想你也会来。怎么,也想加入这西州募,给姓李的小子跑个龙套,混个参军干干?”
却听那老左道“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说着一叹,“这么些年了,少见有这样的热闹了。我做梦都还时常梦到大刀环的声响。可自己这把身子骨,朽都快朽了。重上沙场?还是省省吧。但能来看看,也还是好的。”
却听先前那人偷笑道:“你只是来看看?我正在这么想着,李唐那帮贼厮鸟,当真这么大方,既往不咎?不会听话上疆场的人都让他们收走,不听话来看热闹的被他们趁势一网打尽,以求天下太平吧?”
他的话在一帮篝火边的人中引起一片热议。
却有一人洪声笑道:“沈老七,怪不得当年你会战败,手底下也尽有几千号子弟,可一夕奔亡,一场硬仗没打就输在了单雄信手里,就是为了你的小肚鸡肠。那姓李的要是跟你一般见识,一样的肚量,谅他现在也坐不得这个天下,怕不跟咱们一样,老身子老骨,要在这野地里,借一堆火取暖,蹭别人的虚热闹呢。”
此语一出,篝火四周一片哄然大笑。
先说话的那个不由讪讪地,骂了声:“滚你奶奶的。老子那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单雄信,他是打败了我,可最后还不是押进长安,被那姓李的给宰了?”
李浅墨被别人的话引起了兴趣。一时竟不由放慢脚步,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暂且放慢了急着寻找柘柘的心思。
一堆堆篝火边,说什么的都有。
还有那孤独的人独自燃起一堆火,眉宇间似乎一片凄惶。可能他的人生里已什么都不剩,可映着那堆火,李浅墨还是看出了他的渴望。那是人生已至绝境,却犹有渴欲,犹求一骋的态度。
来这灞陵原上的,原来什么人都有。有弱冠少年,有壮实小伙儿,有真正的杀人亡命之徒,也有当年大野龙蛇们遗留下的子弟。还有遭逢窘境,欲图出塞以杀出一条人生血路的孤独者。
李浅墨只觉得重重的时间、空间,原来都浓缩在这片大野篝火里。
从隋末板荡直到这贞观十六年间这几十年的烽火路,从剑南蓟北到陇右胶东的无数大野荆棘,都集聚在这里。
他情愿一个个篝火地看下去,听人讲起那一段段各自不同的人生往事,挣扎苦闷……如果那样,他也许会终于明了他那个一直所不能明了的“生”。
他又前行了一段,忽听前面的黑影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却听一个人闷闷地道:“妈的,老子要不是被李唐朝廷追杀得实在躲不得了,也真不想来。”
另一个却道:“来了也好,整日东躲西藏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当今天下。不似往常。大碗酒大块肉的爽快都是一时的,马上就会让你不爽快。要我说,老乌你当初就不该霸占那个曲寡妇,占了便宜也就罢了,还打断别人小叔的一条腿,公然搬去人家那里,连带害了她那孩子的性命。你这脾气,也只好往西州去走走,那里地广人稀,又是异族,欺欺当地百姓,只怕多少还有军中护着。再这么在这地界混下去,迟早要下狱。”
先前那一人道:“杀了她孩子又怎样,谁让他爹死了他还想拦着我找他娘?当时我只两只手一撕,那小家伙就劈成了两半。”
他大笑起来,可接着叹道“只可惜曲寡妇那身白生生的肉……”他说到这儿似乎又起淫念,“自从那孩子死了,就算挡不住我,再遭我强迫,都从头到尾哭哭啼啼的……妈的,让人一听就觉晦气。最后居然还敢去官府告我!”
李浅墨听得心中早已一怒。
原来大野龙蛇中还有这样的王八蛋!借着朝廷特赦,居然想就着西州募之机卸去一身冤债。
他正怒得心中火气乱蹿,却听旷野中忽传来一声惨号。
这一声惨号极为凄厉,似是临将毙命,一时却不致立时咽气的鬼叫。
那惨号声太过惊人,四周只见一堆堆篝火边,人影憧憧地站起。
人人均有顾忌,大多人不愿惹事,只有极少人靠前去看。
却听有人惊叫道:“是吕梦熊!他居然给人一剑料理了!”
——吕梦熊似乎名头颇响,四周响起一片惊叹。
只听空中隐隐划过一声短笑,一声即隐,分明那出手之人已逸出好远。
却听有人喃喃道:“报应,报应!”
另有人问道“他得罪了谁?居然会在这里,有人不顾惹怒天策府卫就出手,还一出手就杀了他?”
只听一个老人喃喃道:“山西龚家堡一门三十一口的命案,从老到幼,无一幸免。连没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这也算报应不爽。”
李浅墨所在之处距那出事地不远。
却听那边有人看了伤口,脱口就道:“尺蠖剑……”
旁边人道:“是罗卷?”
那人一点头:“正是罗卷!”
却有一人全身缟素,忽一头扑到那边的篝火边。那是一个少妇,好有三十许。她俯身看了一眼那尸首,忽就地一跪,望向空中道:“恩公好走!小女子多谢恩公,此后日日焚香,只祈恩公康健!”
说着她扑到那尸体上,拳打脚踹,边哭边嘶喊道:“你以为,来了这西州募就可逃得报应?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这算什么朝廷,还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龚家上下人等,在天之灵,你们现在终可以闭眼了。”
这时只听得数骑蹄声,疾快地奔来。人们一时四散。
因为接着,另有一大片蹄响出动,那分明是天策府护翼已然发动,要拿办敢搅朝廷盛事的杀手。
李浅墨只觉胸中情怀一阵激荡,趁着混乱,就着黑,竟一言不发,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从未想过会用的“分筋错骨,屏息闭胎”之术。
他出手是冲刚才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两个人。那“老乌”不防备之下,被李浅墨兜头盖脸地,就借他身下的毡子把他盖住。那人双肩被制,李浅墨出手极快,一路疾点,闭了他的气海,也就此废了他的功夫。
李浅墨得手之后,拔步即走。他没想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伤人致残,竟用的是偷袭。可干过之后,心中只觉畅快!
灞水之声澌澌。
李浅墨悄悄离开那个混乱场面,又向前行去,耳中只听到天策府卫的马蹄声纵横驰骋。
他先来到灞水岸边,闭着眼,凭着嗅觉,溯流而上,足行了二三里地,才重又睁眼。
只见前面是一片小树林。
李浅墨感觉柘柘就在里面。他轻身蹿了进去,那树林有数亩大小,树都不高,大多是丈许高的木梓,里面还夹杂着野桃野李。他远远略听得些声息,却似不只一个人,就借木隐身,悄悄地靠近。
却见树林里,枝柯空净,几棵树之间,柘柘正盘腿坐在地上。
李浅墨停住身,夜太暗,他只见得到隐隐的剪影。却见柘柘忽晃着了一点火,点起了短短的一截牛油烛。在那点烛火照耀下,它大头身子小,坐在那里,显得格外地孤弱。
只见它坐在那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李浅墨隐隐觉得树林里似还有人。不出一会儿,果听一人说道:“魈妹妹,我家王子给你算得准不准?是不是在长安城南三十里许处找到了那个山坡?在那坡上,还碰着一个……嘻嘻……长相清爽的小哥儿?”
却见柘柘并不意外,一回头,撇嘴道:“木魅姊姊,不许你笑我。”
李浅墨这时只见一株野桃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高挑,脸上笑盈盈的,灿若山花。奇的是她的身子,竟像是直接从那桃木里钻出来的。当真如花妖木魅。
却听那术魅笑道:“是我家王子说的,那是你的有缘之人。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怎么能说是我笑你。”
柘柘似不想与她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听她岔开话题道:“只来了你一个?光你一个,不中用的,我起码得要两个人帮我。”
却见那木魅一拍巴掌,边拍手边说道:“魉魉,你出来吧。”说着又冲柘柘道,“你不是不知道,魉魉她最胆小的,如不看到我现身,她再不肯独自出来的。”
只见不远处地下,果有枯草略动了动。
却听那木魅叹道“说你胆小,果然就胆小。都是咱们姐妹几个,还隐什么身?装作好像还藏在地下似的。不拘你在哪儿,魈妹妹有事找你我帮忙,你还是快出来吧。”
幽幽地,只听到一个声音比虫鸣还小:“你们先说是什么事儿,说好了我再出来帮你。反正我在这儿,总耽误不了你们的。”
那木魅无奈一笑,冲柘柘道:“她就这脾气,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吧。”
这时方听柘柘郑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还待打趣她说的到底是哪个“他”,见柘柘一脸郑重,一时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顿了顿,方又开口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只听到一声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后暗处里又有身影一闪,那个魉魉终于跳出来了。
那魉魉身形娇弱,腰如尺素,脸上氤氲着,却看不清,整个人一眼望去,总觉得像看到的是两个重影。那两个影子时分时合,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哪个影子是真的。
李浅墨吃惊之下,只觉得那像是“分光术”。分光术是一种魅族身法,可让人现出的影子总像在颤,所以让人感觉影儿重重。
那可是极高明的幻术!
可——大师兄是谁?李浅墨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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