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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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得柘柘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抖了抖。
这尴尬难堪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楠夫人竟显现出她这样一个平常妇人不该有的敏捷。她突然一蹿就蹿向丈夫榻畔。她一抬手,抹了泪,可另一只手,在丈夫枕边一掏,竟掏出一把短刃来。
只见她的面颊突然涨红。
她颤着手执着那把与她本不相干的短刃,直指向李浅墨与柘柘,披头散发,头发被泪水半黏在脸颊畔,状若疯狂地道:“可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们别想杀他!除非你们踏过我的身子去!”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哪怕这活着对他对我全都无益!”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个活。这是我们仅有的‘活’,我就算再服侍他个三年,三个三年,三十个三年,三百个三年……我也要让他活!”
她的泪忽然浩荡而下,可那再不是软弱忍受的泪。
她牙齿咬住散落的发,嘶声道:“你们别以为我是可欺的。我既能嫁入司家,我娘家自然也是驰名一时的高手世家。我会用剑的!你们别过来!”
她的目光如母虎一般的凶悍。
只听她狂叫道:“你们再不可剥夺他!他剩下的,也只有‘活’了。如果想死,他不会在这榻上躺上三年还生息不绝。他是在拼尽全力地陪我……”
“呜”的一声,李浅墨只感觉到柘柘扭过了脸。他没去看,因为他也在强忍泪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就会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虎伥该杀!这几乎还是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该杀。他的喉咙哽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久,他才能够开口,一开口就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在这世上,本已虚假之味极重。但好在他是少年,看他脸上神色,那两字就显出一种诚挚。
“我们来,就是为了寻找虎伥。想让你丈夫告诉我们一点他的线索。”李浅墨面色显出一片悍厉,“寻到他,才好杀了他!”
楠夫人望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把短刃放下。
这时柘柘忽然开口:“他是不是受伤很重?我应该可以救他。”
她说的是楠夫人的丈夫。
李浅墨没想到她还会救人。这时,只见柘柘忽然跳起舞来。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西域传来的胡舞“柘枝”,不知柘柘这时为什么会突然跳这个。
可她欲舞之前,先伸手在李浅墨怀中掏出了那枝她刚赠给他的“阿耆若”,然后踏着柘枝的舞步,祈神似的,有如巫者,一步一步,跳出了一串沙海间绿洲为茵褥,而空荒为生涯的步法,骤短如斯,也疾踏如斯的舞步来。
她一步步跳向那张床榻前……
手里执的,却是那枝越来越淡,仿佛颜色渐渐化作了香气的——“亡国之花”。
【八、丹霞衣】
“郁华袍。”谢衣萧索地坐在李浅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他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荆棘,倒少见他这般温润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儿这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感觉,他像坐在一艘小船里,随波载流,物我浑忘。
——那块包袱皮儿原来叫做郁华袍。
李浅墨没想到它还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
只听谢衣道:“郁华袍与胭脂钱,那算是大野之中流传最广的一段传说了。这两件东西都关涉到陈后主与张丽华。世传两者合一,方得妙用。据说那郁华袍上的图案关系着南陈亡国后流失的一大笔财宝,若得之,必然富可敌国;而那枚胭脂钱,却关联着一个容颜不老的秘密。”
说着他微笑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间有点传说岂不更好?连我,都觉得那段容颜不老的传说着实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寻得那枚胭脂钱……”
他略显沉吟,顿住不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已变得颇为微妙。
他一个江左子弟,想来不会在乎自己容颜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寻得那枚胭脂钱,或许是想送给哪一个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却会是个怎样绝丽的女子?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莺啼,浅绿深红,多少楼台,多少烟雨,又有多少残破旧梦,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广阔无边的兴与废之间,谢衣也许是最适合找到那两样宝贝的人。
他倒不会贪财,王谢二姓,数百载沉浮,想来很多虚名虚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让这么一个人,披着郁华袍,手中随意摆弄着那枚艳贯江南的胭脂钱,坐于蒙蒙细雨间,以他烟水般的性子,与那两件宝贝只怕会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衬得更加华灿吧?
而对于那两样东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谢衣道:“所以罗卷才会受伤。”
李浅墨猛然一怔——罗卷已经受伤了?
他怎么可以受伤!李浅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罗卷当成自己的朋友!
谢衣静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他不是一个爱卖关子的人,只听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他在追杀大虎伥。”
忽见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气一现:“想杀大虎伥的人可谓多矣!但从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这世上可杀他的人已经不多。还为了,他从来心思缜密,万无一失。如果这次不是因为罗卷在千里追杀他,他想来也不会被迫得如此连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罗卷……”他的脸上烟水之色一现,“与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杀罗卷而后快。其后,又挟着自己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独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卫。
“那天策府卫,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龙蛇,还是天下五姓,或是我们江左子弟,都不敢轻易招惹。大虎伥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计也是咬了牙跺了脚才下定了这番决心的。
“但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浅墨不关心大虎伥,他关心的是罗卷。只听他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谢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袭,这还罢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泽底,似乎还交了手。为了躲避李泽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许灞……”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李浅墨已经明白。五姓子弟倒还罢了,但李泽底是谁?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后还有许灞!
如此迭遇恶战,他当然伤了。可难得的是,他居然,还逃出了命来!
李浅墨急切问道:“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谢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罗卷’轻功独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时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浅墨神情暗淡,又听谢衣淡淡道:“不过,我猜得出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李浅墨的眼神登时急切。
谢衣却神态悠远,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李浅墨只觉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怀、关切与担心,被那句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没错,他当然还在追杀那大虎伥!
这份豪情、这份担当,一时让李浅墨无话可说。
本来只有谢衣独个饮酒,他忽然抢过谢衣手中的壶,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颤抖,因为他毕竟还是少年。可他看向谢衣时,却也自释了。只见谢衣那淡如烟水的脸上,额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
却听谢衣哈哈大笑道:“罗卷他就是死了也还是罗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担心。”
“他这个人生趣极浓,从来不会想到死的。他来自幽州,平生所见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头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战阵的话,对于他来讲也太过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击他。据说,大虎伥饶于资财,这次为了躲避罗卷追杀,已祭出珍宝无数,说动大野龙蛇内无数人物要狙杀罗卷了。加上天下五姓与天策府卫,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剑,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袭郁华袍。”他声调豪壮,一洗平日温文之态。而这猛现的豪壮,倒让李浅墨对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来找你,却并非全是好意。只不过是为了想再给他添点乱。”谢衣重返平静,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这一句,却让李浅墨不由一愣。
只见谢衣还是淡淡地道:“现在这么多人狙击罗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浅墨,“这个人,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
李浅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谢衣面容平静。
可李浅墨看向他脸上,只觉得他眼神深处,在极深极深处,仿佛写满叹息。
那既是叹人,也是叹己。可他不会把一丝叹息泄露出来。因为,那里面,显然……包含着一段故事。可无论是怎样的故事,都独成他自家的怀抱。
李浅墨不好深想,只觉得,如猜测过深,反玷污了别人家这缄口无语的情怀。
谢衣顿了顿,似乎要平息自己心里那一声叹息。直到那叹息的尾韵在他眼底一划而过,才听他道:“王子婳这人,想来你还不太了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欢给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烦。因为,她很骄傲。骄傲到有时都让人觉得不必要。”
谢衣这么说着,语气里似乎是批评,可藏于底下的,不知是爱怜,是激赏,还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为两个人的事,因为她,而给对方添了负担,她一定会很受伤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让自己的骄傲受伤。”
李浅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婳,那个仿佛总是出现在朝霞与晚霞之间的女人。没错,她是骄傲的,可骄傲得让人难以觉察。
却听谢衣悠悠地道:“可她总不好明着面跟五姓中人翻脸。那会让她觉得太瞧得起对方了,也太伤她的骄傲。”
他几近微笑地说:“所以,她决定出家。”
李浅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子婳——出家——他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念头连接在一起。
只听谢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只怕就少了追杀罗卷的动力。当然,以我猜测,她要出家,也只会入道家,而不是佛家。她毕竟是女儿家,料来还舍不得她那一头长发。”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时淡若有情,空如无物。
“自入唐以来,不知哪个人编的,说在太华山畔,得遇一白发老人,叫他传语给唐天子,说了那么几句话。从那以后,唐天子就把自己附会成老子后人,从此开始尊崇道教,奉李耳为仙家之祖——无论活人死人,但凡他们朝廷用得到的,也算利用个尽了。
“王子婳生性富丽,不见得甘心等闲地空度一世。她出家必会选择入道门,由此长居长安,想来接下来也会有很深的筹划。”
可接着他轻轻一叹:“可是,我不想。”
李浅墨的目光中不由大含疑惑。
谢衣静静地,仿佛自己对自己解释道:“她还很年轻,她也并不是真正羡慕清静无为的人。哪怕她想为罗卷脱灾,我也不想她就此出家。”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罗卷。但认真想想,这世上,罗卷或许已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了。所以我来找你。只有你能阻挡王子婳出家。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无过于你的师父。能对罗卷略施影响的,也无过于你的师父。”
然后,他的眼神里一时充满了笑。可那笑,像是对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泄露的心思的一点小小的掩盖。
只听他笑道:“罗卷之能,不是逼到极处也发挥不到极致的。所以,我不妨给他小小地添一点乱。五姓中人,让他们追杀他好了。”
“但,请你出面,别让子婳这么早就出家。”
玄清观在长安城东十五里。
这道观,本是太原“汲镂”王家全盛时的家庙。可自从隋末丧乱以来,彼此就少有联系了。
但毕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犹在。王子婳现在就住在玄清观。玄清观主曲真人为了她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了一个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这时正在净室里看那幅她刚挂上的青牛图。在她眼里,老子是个熟于世路、精明可爱的老人。只有一个老人才能体会出什么叫做“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
王子婳喜欢这一句,因为在这一句里,她读出了一分柔软的锋利。
她喜欢这样一种“莫柔于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为女儿,这句话不知怎么让她大有会心。
在她身后的矮脚榻上,正放着两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还有一套则是一身嫁裳。
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两套衣裳。
她喜欢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绸是特制的,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泽。彤彤的红里潜藏着石青的底色,像夕云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里又泛着金线,像透过暮云不可遮挡的光。
而这件衣衫一披一展间,当可令云霞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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