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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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过去了。

李浅墨闭目垂睫,耸耳细听。在跟随肩胛的日子里,曾有一年时间,肩胛几乎日日让他罩着黑布,如一个盲人一样靠听觉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李浅墨先学会听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声息。了然于此后,其上的一切杂声,他都可以判断了。

这是羽门功夫的特别之处。跟随肩胛六七年,肩胛说:剑术轻功,内息臂力,那是循序渐进的。以你资质,十七岁后,当可小成。但“知闻”二字,五识六觉,却最适于年幼时习练。所以头三四年,肩胛曾封他的眼、耳、鼻……他羽门的宗旨是:哪怕六识尽闭,却犹可冲天一飞。

李浅墨闭目垂睫,让听觉、嗅觉跟着罗卷的身形,在或东或南的方向里,潜随追踪。他越听越觉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驰名数百载,绝非一时侥幸。他暗暗地摹想着数十丈外的局势,如果是自己处此局中,该当怎么办?该怎么选择?

可他头上的冷汗滴滴沁下,这“阀阅大阵”,这“阀阅大阵”……

他虽未曾身入,却觉得一颗心,忽上忽下,一个身子,忽冷忽热。想像中,他观看着自己在那刀丛剑林里,试着跳上一场刀尖上的舞。

这舞,跳得他极端辛苦。而罗卷,分明如一个示范着的良师一般。

李浅墨猜测着他该如何在那刀锋边上,以“天罗舒卷”般的身形,危绝划过。

这种教益,只怕寻常子弟,穷数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浅墨的眉毛一挑。

这么久了,为什么,罗卷出剑,只肯伤人,却未曾杀人?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当日新丰市小酒店中,邓远公、谢衣与鲁晋联句,最后一句分明是罗卷接的。他为人斩截锋利,不是一个假作仁慈,不敢杀、不能杀之辈,今日,他为何未曾杀人?

猛地“嘶”然一声!

李浅墨睁眼,他开始还不敢乱测,却觉得与自己仿佛气息相关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罗卷伤了!

伤他的是一把长兵器。那伤应在腿上,他受伤之后,是否也会痛得蜷如尺蠖?

可紧跟着,李浅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兴奋欲狂。

——杀了他!杀了罗卷!那是无论在大野龙蛇间,还是在五姓门第内,都是一件极为殊耀的事了!

何况,还有汲镂王家的,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的王子婳在等着。

而王子婳,那想象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处浮的是珠光,远处裹挟的是五姓中最为豪富的汲镂王家那泼天富贵的金纱般的光芒。

除了备防的,五姓子弟近百人几乎已倾力而出。

罗卷的受伤给了所有人希望。

此时他缩如尺蠖。

可接着,他——展、如、游、龙!

大野中,蛇鼠横行,龙涎满地,可若细论起,还有谁可以当得上矫若游龙的称誉?敢以“游龙”为号的,除了罗卷,还有谁个?

李浅墨纵目东南,只见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积雪忽纷纷坠落。那一道雪痕飞快地向南画过,那是一道触目可见的雪廊,像一条夹道中,雪籽与阳光齐落,那正是罗卷奔腾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龙迹。

桑林中,罗卷终于锁定了目标。

然后,一切都停了。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指挥这场杀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场狂风,一场龙驭骊翔后的鳞羽遗迹。

“游龙”罗卷的尺蠖剑,想来已停在那主阵人的喉边。

好半晌,才听明先生强自镇定后的声音:“你辱我太原王门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出不得这阀阅大阵。主公已传下话,谁杀了‘天罗卷’,谁就可以此为聘,迎娶我们二小姐子婳女史。”

说着,明先生忽放声大笑:“只凭此一条,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杀你之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你永生逃不出这‘屠龙’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静了下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镂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没有人敢轻易误了他的性命。

罗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纵声而笑:“大野规矩,人若图我,我必灭之!” 一顿忽笑道,“可谁说你想杀我,我就一定要杀你?”

他声音未罢,人忽挟剑飞遁。

他这一式,缩如尺蠖,展若游龙,在“阀阅大阵”中,人人以为他必杀明先生之际,出人意料,猛然远逸。竟借此一隙之机,窥破阵法缺漏,尺蠖为形,如雪龙入水,一化无痕。

阀阅大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漏缝隙,却须织补。在高手眼中,那织补的时间,却足够脱身之机。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组大阵,可罗卷已滑行到阵式边际。五姓中子弟几乎人人大骂——今日大好良机,眼看就要为明先生误去,一时恨不得明先生刚才悍不畏死,一颈向那剑尖撞去!那么罗卷此时,必遭擒矣。

可骂归骂,阀阅大阵已拦不住罗卷的逸去之势。

李浅墨身形一动,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闪身祠堂之中,一把挟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却是:尽多可杀人!

——尽多可杀人……原来这一句背后,是更多的不可杀、不必杀之人!

他心中敞亮,几乎开口欲笑。一时只觉得谷神祠门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觉得罗卷似教会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凛烈尽处是温和,像冬的心子里包裹了一个嫩芽的春天。

他挟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这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五姓子弟,却也被你玩弄得太过轻易了。”

李浅墨一怔,猛地停身。适才,他听出罗卷分明已逸出阵外。可那声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浅墨愕然的是:那声音之下,显出的内息劲气,其沉厚凌厉,绝非寻常。

那来的,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却听那声音道:“本来,我不该现身。小儿辈杀敌,我只看着好了。要杀你,也该以一对一,不淌这趟浑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难追。追到时,可惜晚了,满场都是小字辈,我不好跟他们争功的。如果你刚才杀了明明德,然后逃逸远去,我绝不出手。但你这般猫捉耗子,视五姓门下为何等之人?视我山东旧族为何等之物?

“如不杀你,必落得让天下人讪笑!”

李浅墨好奇心起,再也顾不得,挟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对面,接着跃上屋檐,要看他个仔细。

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即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白给罗卷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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