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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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神驾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地,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朝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既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到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皇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皇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猃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啦啦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纽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竟挣脱了这一切,化作了一匹野马,哂笑似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朱雀门是长安城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吸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地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篷,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 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铆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轰”的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下来时。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了起来:“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众人欢呼未竟之时,那木楼顶上已现出一个人。那木楼楼高五丈,虽只是临时由东市商户专为贺昆仑而搭建的,却搭得骨架劲健,极为朴实。光看这楼,就足以吊起人们的兴致了。
只见那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儿不高,才过五尺,却虬髯广鬓,一头毛发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双瞳子是绿的,双手上的十指极为粗大,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协调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衬得极为醒目。众人看着他,只觉得他与那琵琶似乎都长成了一体。
天门街上人声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说话,几乎谁都听不清谁的了。那木楼顶上的人却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盘坐于地,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琵琶金声玉振,不觉就把天门街上的人声压了下去。直待人声静了,天门街上人个个仰首,一张张金黄的面孔朝上开着,这时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乐声向众人的期盼上掷了下来。
那是一串流宕华丽的乐声,像筵席将开始时抖开了茵褥,无数佳肴珍馔就等在后面;也像才开张的绸缎铺里,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绸缎,那绸上的花一朵一朵张红叱艳地开着,开向人人翘首的仰望。
天门街上不由人声大寂,就是驴儿马儿一时也似噤了声。随着这一串华丽丽乐声的开场,那接下来的调子猛地就凸扬出来,那是一连串的生之快乐: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像突然而来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骤雨,把众人心底都触得昂扬了。接下来一阵骤响,更把众人心中的快乐吊了起来,吊得那快乐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叠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众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倾倒。
贺昆仑的琵琶果非寻常,弹至极处,简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响,而是调动起了无数琵琶一起在响。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么多、成千论万地随着他的轮指一齐轰响。
天门街似被整个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腾的欢乐,那快乐把众人从平日寡淡朴拙的生,勤苦难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快乐得都要汹涌了。
只见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欢声雷动。再抬首看去,木楼顶上那弹琵琶的人依旧那么小小的个子,几乎望不清的,抱着个硕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楼上危坐着。
乐声稍停,楼下看客知道贺昆仑是要暂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饿了的就去买吃食。好多人却还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饮醇醪,还在那儿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却有人惊“咦”一声,为这声音传染,不少人就向那楼底下看去。
却见一个皂衣小孩儿,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时竟已溜到了那木楼底下。他双手一手挽着一条做装饰用的长绸——那是从木楼顶上垂下来的,正将之缠在臂上。发觉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显得有些慌乱,却把那绸子缠得更快了。然后他身子猛地腾起,接着就翻滚着,藉那双臂之力,缘着那绸,竟直向木楼顶上翻腾而去。
悬着的绸在他臂上密匝着,越来越紧,不一时他已翻到了丈许高处。
那楼极高,孩子又如许地小,看得人人心惊。
只见那小孩儿一匹小马儿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见筋骨,却偏偏腰腿便捷,细溜溜的肩膀让人看着还说不出的稚嫩,却又说不出的执拗。
众人一时琢磨不清:这孩子到底是东市请来在贺昆仑弹奏间隙为大家杂耍助兴的,还是就是一个突然岔出来的顽皮孩子?
那孩子转眼就已翻到两丈来高,将及木楼一半处。
有妇女好心,杂声叫道:“快下来,危险!”
旁边有人笑道:“你乱叫什么,这孩子这么灵巧,多半是东市找来助兴的番儿。”
却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认得他的人回道:“我说是的。这孩子我认得,他是右教坊谈容娘的儿子。谈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从小练过的,多半是东市给了他钱让他趁空儿来杂耍做戏的。”
那孩子翻到两丈余处歇了歇,然后一倒身,竟把两腿也缠入那绸中,然后手足并用,竟一个轱辘般地直向上翻去。
他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轱辘,翻得虽无一般杂耍小番儿们那般的花巧,也没什么特意卖弄,却显出一个小男孩刚刚长出的劲健之趣来。
不顾众人一边担心一边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两条绸子水一样地流过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窝里泄下。他似缀着两条彩带的天童,身上满溢了一个小男孩升腾的愿望。
头顶上,就是那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阳光被他忽上忽下的头足翻出一片荡漾,像一匹小马催着崭新的车轮、碾过金色的阳光麦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楼顶了,众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楼,以为他总要找贺昆仑做点什么。却见他突然歇住,顿了下,腰一弹,双臂一撑,小腿后蹬,荡得那绸子悬风飘晃,他人却如乳燕凭风地横挂起来。
这一下腰劲儿可非寻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声彩。
却见他把一个头尽向前探着,一张小脸上满布汗珠,那双被头巾吊着的眉梢因为吃力,却吊得更紧了,吊得他的神情又忧烦、又急切。他把一双眼急切地向楼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门街密匝的人群好有里许长,他一对眼珠儿转动着在人群中亟亟地搜索着,似要在沙里淘出金子来。
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鳞次栉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玩物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被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父!
——那是他的师父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父,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父,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里叫他一声“师父”,他还是不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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