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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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为了正义之事,却必须以屠戮无辜弱小以为手段吗?当然这手段自有他们所谓的目的。
但为了达到那终极的目的,就必须采取那与目的分明背驰的手段?
裴红棂的唇边忽生哂笑,她忽然明白了愈铮生前的神色为何总是那么落寞,他于人群,哪怕是同袍中又为何那么寡合。
他,决不会以目的为辩护,施如此乖张手段而又自期正义,自云为图大事必行常人所不为。
裴红棂微微低头——她的身量原比窈娘程非就要高些。
原来,她也是清流社中的人?也是愈铮于此苍凉人世中不多的一个知己?
她不怪她,但她望着程非之时,眼中不免带了丝悲悯的俯视之意。只见她唇角绽开了一丝微笑:“你杀吧。”
一挑眉,裴红棂道:“只要有助于你们的天下大事,我绝不会略加抗拒。”她的眼中却有一丝敦厚已极温柔已极后的犀利:“何况我也抗拒不起。”
程非却忽然笑了——她不懂她,这个女子还是不懂她,没有人会像愈铮一样能读懂她!她本也不情愿她能读懂她。
只见她一笑出钩,这一钩突然而发,指向的是裴红棂的脖颈。
接着她口里忽低低一啸,那盘踞于她肩头的小金就已一跃而起,它扑向的也是裴红棂。
对付裴红棂这样的一个女子,难道她也需要面对华、苍两姓四大高手也没动用的“钩蛇双击”?
那清流社的三个杀手目光中不由也起了一丝惊疑。
吴暑、张路与刘七心头几乎同时在想,看来,窈娘程非对那裴红棂所怀已不只是寻常嫉忌。
只见那金光一闪,那小金蛇儿已疾飞而起,但它看看快飞向裴红棂身边了,眼见就要一击得手、让那清流社三杀手也不由一松气之际——毕竟他们虽身为杀手,却也不愿就这么屠杀这样一个红颜弱女——那蛇却于空中突然折向,那三人一愣,却听得吴暑口中已发出一声惨叫,张路与刘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见那小小金蛇一跃之间已快得让人难辨地飞到吴暑唇边,一吐信,尖利地就咬了吴暑一口,然后一钻,这一钻几乎就全身钻进了吴暑的口里。
那小金之毒想来酷烈,虽武功高绝如清流社杀手吴暑,被它一咬之下,也是舌头立肿,一种麻痒几乎立时就在胸腑间升起。
他痛苦地一伸手,就要拔出那口中之蛇,那蛇却忽然松口,向后飞去。
张路与刘七当此大变,头一个念头还以为是小金一时失控,口里才及“啊”了一声,却见程非右腕的离恨钩在看似直抹裴红棂脖颈的一击间也忽然转向,她一摆头,头上的那顶斗笠就已一声尖啸,飞旋着直向张路削击而去。
那斗笠的四沿分明藏有钢刃,飞于空中,居然发出了尖啸之声。
张路大惊,低头就避。
而窈娘程非手里的离恨钩也突然转向,一钩就向刘七的胸口击去。
刘七当此大变,事出不意,飞身直退。可“离恨钩”就是在他全神戒备之下,只怕也不容他如此轻易得避,何况此时突出不意。
只见程非的脸上似浮起了一丝悍色,她口里低低地道:“你别怪我。”她口里说着,手里那一只钩子已然加速,刘七还在怔怔地看着她,那钩子却已突然凭空而长,似是装有机括,一搠就插入了刘七的胸口里。
张路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的摔碑手造诣极深。
这次来,他们三人虽为程非副手,可一身功力却并非较她不及。
只见他险险地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了程窈娘那斗笠一击,身形才站起,就见刘七已然遇难,只听他口里大喝了一声:“程窈娘,你疯了你!”
他双掌一拍,已直击向正向他扑过来的程非肩头。他还不想杀她,只要一击废了她再战之力。
程非微一侧肩,却任由他的双掌全击在自己的左臂,只听她骨节咯的一声,已然断裂。
她必须用诈,她知道这三个与已同来的清流社杀手的实力,他们是她的同袍!可——她在一钩刺向那张路心口时,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男人那无语凝定的脸——愈铮,我怎能负你?
——裴红棂不可杀,这不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妻子——窈娘程非一钩之下,几乎这一生头一次不敢面对自己搠出的鲜血——而是因为,如你在世,也绝不容许清流社滥杀一人而自我期许为维护正义!
张路心慌之下,眼见那一钩直伸而至,他想不到程非会如此搏命,再不及避,程非的一只离恨钩已直插入他的心口里。
张路临死前还怔怔地望着程非不敢相信,立了有一顷才颓然倒地。
那先遇小金偷袭的吴暑还挣扎在小金夺命之噬的剧毒里,他身子挣扎了下,似犹待反扑,可他看到左臂已裂、容色苍白的程非,不知怎么就没有动。
那程非重伤之下,却知已不能再给他一线之机,只见她闪身而上,一钩抹下,面色却忽一闪悲怆。
只听她冷冷道:“你要怪我就怪我吧——我绝不能杀肖愈铮他的发妻。哪怕就算不是他的发妻,随便换成任何一个女子,愈铮也不会对他身后清流社的这个决定有一丝丝同意。但你既为杀手,命已天定,死在刀剑之下,不过早晚。杀了你,我当自废一臂,今生,算我程窈娘负你。”她口里吐出“负你”二字时,眼中已全是一片哀绝之意。
她是个杀手,吴暑也是个杀手,可这并不能让她忘记吴暑此前于冰冷时局中那份对她的好,她心里知道,以吴暑之能,如不是全不防她,断不至此。
她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吴暑——她必须要有这种勇气。
是自己要杀他的!而他,此前,曾那么默默无声,坚决十年地……喜欢自己。
吴暑的眼里忽生起一丝哀绝。
他一闭眼——程非,难道你不知道,不用杀我,其实也可以的吗?不用杀我,倒不是为我一命,我这一命也不值什么的。
只是为了让你他日思及今日时,不必再有那一丝痛悔。
别人不知,但我深知,你是一向多么惯于自责的。
而其实,我一直都在悄悄地爱你。
程非这一钩是在他睁着眼时挥下的。
看着他眼里的神色,她就已明白了他心中之意。
那眼光不是痛恨,反似有一种了解——他居然在这决绝之际,还试图用最后一眼,安慰自己。
程非只觉自己苦修而成离恨钩之术后手底从没有过地微微一颤。
她的钩偏了。
这微偏的一钩挥下,她忽然怆然一笑,人已飞掠而起,口中喝道:“红棂,你要当心,就算兄妹情深,你也切不可轻信那个裴琚。”
“他是一只恶虎,凶毒可食子。而肖御使面前,你他日设祭时……”她奔得极快,说至此,人影已远,语声忽渺,裴红棂已听不到她后面的话语,只见那地上的金蛇已重跃起,疾追而去。一道金光,就那么尾随着一个女子伤绝而去……
第九章 门
七月十六,傍夜时分,裴红棂终于站在了裴府的后园门前。
她抬眼望了望那清幽雅静又不失大方之家态度的园门——回家了?她想起当今南昌城里的局势,想起好多好多,想起余果老,想起鲁狂喑,想起华、苍二族,想起好多已死的人,摸了摸颈下悬垂的《肝胆录》,又想起了小稚。她又想起她那个难测其深心的三哥,想起窈娘程非临去的话——这个门,到底该进不该进呢?
世事一场冰雪,当此时势,任谁都已不可轻信。连愈铮生前手创的清流社都要杀了自己。
她心里隐生悲慨,面上却忽嫣然一笑。
无论如何,她还有这冰雪时世中就是冰雪也消解不了的嫣然一笑。
抬起手,她轻轻扣响了门扉。
却有一个人一直悄悄地辍着她。
在她扣响门扉的那一刻,那人从怀里一掏手,放飞了一只鸽子。
那鸽子的翅一振,夜色中空无一物,明天,明天就不会有人还记得那曾滑翔而过的皓白之羽。
但有一人接了那鸽子带来的信后,一副病恹恹的神情下却生起了一抹苍凉的笑意。他推开窗,看着浔阳城里的夜色,心中有什么蠕动得轻柔如那翅洁白软细的鸽羽。
——今夜阒寂无人,不虞欺诈,不虞悔弃,也许是可以一吐心声了吧?
那人的眼似遥遥地看着南昌方向,只听他轻声道:“其实……”
“我一直在温柔地看你。”
第一章 裴府 长安古意5 登坛
南昌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仅以地理而论,它“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左通湘鄂,右揽两江,南极闽粤,北拱朝纲。在当今天下的政治版图里,它可称得上是顶顶重要的一个重镇了。
如此重镇,当然要派当今朝中的头等能员前来镇抚。
这个督抚一方的能员姓裴。
“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的那个“裴”。
裴督府可以说是南昌城里最气势整肃、构筑雍容的一处大宅了。
它占地足有一条街那么长。裴家街可以说是裴府的一条私街,黄沙铺地,粉墙高砌。椒墙琉瓦就那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尘嚣辛劳,而里面的清穆雅静也确实颇符一代簪缨世族的风范。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铺的是一色青莹莹、坚实实的地砖。这个正堂的开间极大,足有五间九柱那么深阔。柱顶的承尘离地也高,堂内陈设更是大方简净。那为紫檀庭柱撑挺拉伸出的宽阔空间,会让无意间走入这正堂的人说话时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这时正堂中正有一个黑衣人影轻轻提身一跃。那一跃跨距极大,足有三丈。只见那个黑衣人跃起后的姿势也与一般武林好手迥异,他两臂平伸,一对宽大的衣袖都被他双臂绷紧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缩,扣成箭袖,紧紧地箍着那人粗劲的腕。
他的姿势如此雄拔矫健,可他的身量却极为矮小——刚刚才过五尺,等闲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过他大半个头。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显得有些打横,一眼看去,只觉粗粝。
可他的双臂却长,一张开,和他矮小的身躯交互一衬,更见其张翼之阔。照说一个人平伸双臂后的长度该与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双臂平伸之后拉开的长度分明要较他的身高还要长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轻软厚密也掩不住他衬于袖底的那双臂肱头间的一份结实精劲。他给人第一眼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壮结实,似可勾掌叨啄、断砖碎木的臂。
那虚荡荡的袖子这时显出的不是飘忽柔弱,反而是激荡凌厉之意。
只见他一跃三丈,落足之际,一双黑底快靴在那青砖地上稍稍一点,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跃起——燕子三抄水,这本来极为平常的江湖提纵术施为在他手里,却别有一种健翎矢矫、纵跃翱翔的气势。
他只两个提纵就已跃到裴府大堂外那条青砖甬道上。然后身影猛地一伸,两个起落后,一只苍鹰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远处那一面粉墙照壁上。
只见他在那照壁上仅停了一停,略作调息,双臂却不收拢,犹自张开,反刺背后,一身黑衣的身影让人远远望着,映着青蓝夜色,真恍如一只端肩缩颈、机敏老辣的鹰。
堂内已有人喝了一声:“好!”
那“好”字一声犹未落地,只见那人影已如飞般从那照壁上头凭空搏起。他这一跃,却是向那堂中重又扑去!
大堂上这时正坐了两个人,堂内灯烛虽明,但因为空间过大,却给人一种昏暗之感。只见正位上坐的那个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贵,体态舒软,坐着的姿势不知觉间就给人一种舒服之感,虽然他座下的椅子那么坚硬端直。
——这样的椅子,虽然让人一见就生威严之感,但想来坐在上面的人一定不会怎么舒服吧?
可他在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从很小很小时,他大概就已预知,自己的一生注定就要在这样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他从小在严亲口中听到得最多的一句庭训。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劳心者究竟是要怎么样的操劳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个年老之人。那人颔下微有须髯,几近纯白,看年纪已过六十,腰杆却挺得比坐于主位上的人还要直。刚才那叫好之声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别人,却是已致仕归隐的前国子监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籍南昌,在这个城中,也足以称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让他侍坐于侧的,只怕也没有别人,只有裴琚了。
坐于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只见那昏黄黄的正堂中,裴琚的脸色若明若暗,连侍坐于他身侧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虑。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量着裴琚,他在忖度,这个坐抚一地的一方诸侯,这个令天下督抚、朝中大佬也为之侧目的当朝巨擘,他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这个让外界小民仰视的人,这个雄踞高座于江西督抚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会这么看吗?尤其此时此日,在九江陈去病一朝发威,突然捉得华溶,不顾鹰潭华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抚衙门后的此时此日。
——狂风起于萍末,这在外界小民们看来仅只是一桩奸杀案的小事,它所勾连而起的风波只怕就远不仅此了。
只有十多天时间,华溶的那个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门就必须了结了。胡玉旨参与江西督府机密,心里情知满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东密于江西门户之外,实是因为:这其实是一场民心之争,他一向没有给东密什么可乘之机。东密之势当今之所以能够风起云涌,胡玉旨知道,他们成势的原因说到根底,实是因为,当今朝中,虽满朝金紫,但有多少权贵,就已构就了多少积怨。那怨气暗结郁勃,沉压地底,正是有这一股怨气,才能托起东密之势一朝而飞,满天地里振翅,到处都听闻得到他们的声响。可那些权贵们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续的发展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剥削,竭泽而渔从来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绅之族的显贵,可为了平时自己同侪之人的所作所为,有时他甚或都觉得:东密这一场势力的暴发未尝不好,那是和他一样出身望族的权贵们极需遭受的一场惩戒。
可鹰潭华发、弋阳苍颜,这两户人家,如何能够开罪得起?又怎么能够开罪!
——万车乘窥视江西已历多年。如有开罪,必会留给他以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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