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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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小稚正要认真偷听他们的对话,身边的小孩儿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了一声:“裳姐回来了!”

第三章 颠倒裳衣

他一拉小稚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就脚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那边桌上的白哥也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来。不知怎么,他眼中的神情就让小稚心里忽忽一跳。他们才跑进小巷子,只听里面的孩子也正乱七八糟地齐叫道:“裳姐回来了。”

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正围拢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嬉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的,那真是颠倒裳衣——再没那么乱的了。只见她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质料虽极好,却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打眼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小稚心头一惊——尤为可疑的是那个女孩儿头发的样式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那髻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红柳绿地插满了木钗铜饰,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里开了个杂货铺子,好多久已无见的陈年古董竟一齐凑到她身上拼合在一处。那女子的身材倒袅袅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抢她手边篮里的东西。小稚身边的泥猴儿这时大叫了一声:“裳姐!”

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一张阔嘴被胭脂涂成了血样,两颊上脂粉厚厚的,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极差极差、想来是贵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怎么先替她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的甜柔:“啊,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可已醒了吗?”

小稚一愣,她明明该见到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却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丧的声音道:“姐姐,他、他、他……”

那女子疾道:“他怎么了?”

泥猴儿哭道:“他死了。”

那女子手一松,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

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然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措的悲凉。泥猴儿一班小孩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他抢上前去先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脸上忍着笑,不出声,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这时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真有一双极漂亮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闪闪的睫毛,可那眼前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她脸上那一种失色却让小稚心头一酸——这个,就是救了自己的裳姐了?——还有人,还有人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死去这么失色伤心吗?这时他认真地看到了她的眼,他小小的心里忽撕裂般一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她是个盲女,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却极不搭配的装束,明白了她那丑样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孩又能怎么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他心里一痛,真不知她有没有那一面镜子呢。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轻轻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孩子的诚挚。一丝笑影从那女子脸上漾开,那是真心的欣喜与微笑,她轻轻摸着小稚的头,却没有怒容去呵斥耍弄她的泥猴儿和那帮孩子。那动作温柔而轻缓,让小稚这才失怙恃的幼小心灵里几乎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她道:“你身子好了吗?肺里是不是还闷?你可真喝进了好多水呀,一条江就差没有被你喝干了。”

小稚是个很少想及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么深的江水里,这个盲眼的姐姐是怎么跳进去把自己摸到救上来的,心里就忍不住想哭。那边泥猴儿却已和几个孩子快抢光了篮里的食物,只听那女子轻责道:“你们也别太贪了,留点儿给阿大阿七他们,他们今天去帮人哭丧,回来嗓子一定很痛,你们留点好咽的给他们吃。”

泥猴笑应了,却缠到她身边来,一手摆弄着她身上的衣饰,口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轻轻眨着眼,一脸促狭地对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说,我们给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们,这姐姐身上的装束是这帮泥猴儿给打扮的?他怔怔地把眼从那几个孩子脸上扫过,只见他们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捉弄的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由一闭眼:他不想看到,不想看到这样的欺诈与侮弄。

第四章 盲人的眼是怎样的一种黑

那女子的名字就叫做商裳儿。小稚跟她混了一下午,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她就是这泥足巷里的孩子们的头儿。大家都叫她裳姐,这泥足巷里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半儿是她捡回来的。

而小稚醒来的那个阁楼却也就是她的“香闺”了。她每天照顾这些孩子们,从阿大到十六儿,无论伤痛冷暖,都是要她亲为操心的。她自己每天到贺楼去洗碗——贺楼在汉口是个大酒楼。那活儿虽没多少工钱,却可以带回好多客人们吃剩下的吃食,只这一点,就基本可以保证那十几个孩子没有饥饿之虞了。她似乎很喜欢小稚,把小稚单独带回了自己的阁楼,从袖子里摸出了半个雪梨糕,窃笑道:“你把它吃了吧,可别给他们看到了,要不又说我总对新来的孩子偏心了。上次带了个十四儿来,我偏心被他们看到了,事后小十四儿被他们整得好惨,吃的东西都被逼着用手指伸到嗓子眼里呕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温柔,摸着小稚的头,一叹道:“你家大人还不知怎么着急呢。你有地方回吗?如果没有,只好跟在我这里当小十七儿了。”

晚上的贺楼格外地忙。商裳儿像是怕小稚初来,被巷里的孩子欺负,所以特意把他带在身边去了贺楼。她洗碗的地方却不在厨房,而是在门口。她那么一身怪异的装扮,进门的客人有不少就对她轻佻地调笑。商裳儿却只默默地低着头,认真地干她的活儿。一时又有楼上的客人点着名儿地让她到楼上唱小曲。商裳儿的小曲唱得并不好,还常错词儿,可一身怪异的装扮却每每能把那些闷得无聊的客人们逗笑。一人道:“这贺楼老板当真会凑趣,也不知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当真给他的生意添彩。你们看,是不是比玩杂耍的侏儒还来得精彩?”

商裳儿唱罢了又去楼下门口洗碗。看着她卖力的身影,小稚的心头不由升起一点悲凉。他虽小,却已明白:原来他们要裳姐在这儿干活并不是真的要她洗碗——富贵人家吃饭本常要一个专职逗笑的“篾片”,小稚在长安就有听说的,原来他们把裳姐就当做了取笑的女篾片。

又有一个客人进门,他伸手在商裳儿下颌上兜了一把,几个一起来的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就哄笑起来。商裳儿抬了下她那双美丽的眼,小稚心中一痛,几乎忍不住要骂了出来:他们,他们这么锦衣玉食,享有这样的快乐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找个可捉弄的残疾女子才算“十全儿”?

商裳儿的脸上却不见悲喜,她只那么淡淡地笑着,仿佛那尴尬的人生与她毫不相干。

这时却又有人进门,小稚一抬眼,愣了下,那两人却是小稚下午在泥足巷边烧饼摊上碰到过的那两个举止怪异的人。只见他们穿扮很不同,一个像个秀才,另一个却像个生意人;一个眼中白多黑少,一个却黑多白少。他们看似没在意地上了楼,在楼头坐定了后,要了茶,却不时探头出来盯上商裳儿几眼。小稚本就对他们好奇,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就更让他感到不安。

这时偏有两个青皮凑了过来,只听一个向商裳儿狎笑道:“丫头,怎么,泥足巷里你收的那十六个小童男还不够你消遣,又捡了一个?这个可还小些,你丫头的口味可真怪,今晚跟了爷回去,让你尝尝小童男顶不了的那个鲜。”

商裳儿只低了头洗碗,像没听到一般。

那两个青皮却不肯干休,一把拎过小稚来,往他身上乱掐乱摸着,疼得小稚直咧嘴。他不肯喊,知道喊了只会让裳姐更难过,咬着牙强忍着。商裳儿忽抬起眼,那两个青皮见门口没什么人,互看了一眼,邪笑着就把小稚往酒楼后的一个黑漆漆的小巷里面带,明显着要诱商裳儿追来。商裳儿果然站起身,小稚一声悲叫:“姐姐,你别过来!”

然后他的嘴就被那两个青皮堵住了,他悲愤已极地看着商裳儿从灯火辉煌的门口向这黑漆漆的巷子口摸来。这巷子里多有杂物,商裳儿跟得一磕一绊,口里低声道:“快把我兄弟放下来。”

小稚看她脸上神情,似是不敢高叫,怕老板听到责她扰了酒楼的生意。那两个青皮淫笑着,退到小巷深处,等商裳儿近了身,才狎笑道:“你个小妮子倒精乖,知道自己瞎,故意穿得这么破怪。难为你那小弟阿大怎么想来,给你搞了这么身穿扮,叫你每天好赚些食儿回去给他们吃,也少被人揩油。其实大爷盯了你好久了,你也没看着那么丑嘛。嘿,不是爷提点你,你被你精鬼儿似的阿大卖了你还不知道呢。怎么,以后别跟那帮小泥猴混了,跟了爷我,包你有玩有穿。怎么,今儿咱开门红,你先给爷们摸几把?”

商裳儿却只一言不发。不知怎么,这巷子里这么黑暗,小稚却看到她一双盲眼似在这黑黑的巷子里发出光来。那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看得那两个青皮直冒口水。他们见商裳儿已入了套儿,一个继续捉着小稚,一个就探出一双手向商裳儿身上摸来。小稚这一生还没曾真正恨过什么人,但这一刻,只觉,如果自己有力,自己手中有刀有剑,一定要把这两个流氓宰了先。

商裳儿的眼里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对人世悲悯的神采。那个青皮眼看就要得手,忽然口里痛呼了一声,然后捂着裆就在巷子里蹲下身来。另一个大惊,才要叫,只听一个才长成的少年的口音道:“裳姐,你别怕,我看谁敢欺负你!”

那是一个刚变好声的似嫩似哑的男声,然后只听他一声唿哨,七八个孩子一齐在这巷子里窜了出来,一声不出,缠在那两个青皮身上就是一阵厮打,又是撕又是咬,咬得那两个青皮哭爹喊娘。小稚已脱出掌握自己的那人的手,他一脚就向那青皮脚上狠狠跺去,只听那青皮哎哟一声,然后,就有五六个泥足巷里的孩子缠上他身来。这是一场无声的厮打,小稚还是头一次打人,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个污浊的小巷里的打斗,但这种挣扎在暗夜小巷里的拼搏给他的震动,一点不比余爷爷那校场出刀、胡大姑那奋锤一击来得小。他似终于明白:在这没有道理的人间,所有尊严,你想换得的尊严,都要靠自己的拼打挣来!

有好一刻,那两个青皮已叫起“爷爷”求饶了,然后才见到那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的孩子喝了一声:“放他们走。”

他的声音间自有他的一种气度,暗暗的小巷里是他才长成的一个小男子的发光的眼。他就是阿大,杜阿大——泥足巷里杜阿大。小稚也是到这一刻,才明白:什么是争伐,又什么叫做江湖。

第五章 生意

商裳儿轻轻摸了摸杜阿大的头,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又带小稚向贺楼走去。小稚在她腋下回头,见到杜阿大的眼晶亮晶亮地盯着商裳儿的背影,脖子上初起的喉结轻轻地一耸一耸。

小稚忽然好羡慕他。回到酒楼前,他趁空问商裳儿:“裳姐,他就是阿大?你的打扮是他出的主意?”

商裳儿笑笑:“是呀。以后,裳姐照顾不到的地方,就要靠他护着你了。你别看他凶,那是对外人,对自己兄弟,他可好着呢。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

说着,她转过一双盲眼望着小稚:“你是不是觉得裳姐穿得好乱?”

小稚不自觉地被她看得脸红。虽然明知商裳儿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不由转过脸。只听商裳儿轻叹道:“你别怪阿大,他这主意不错,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还有青皮来找麻烦。你还小,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当个弱女子有多难。”

小稚怔怔地抬起眼,他看着灯火辉煌的酒楼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

以前他老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做那个不快乐的官,为什么那么忙,为什么——在重重阻扼下依旧不改不悔地硬挺硬挨,以至身去后都惹来东密对他们母子的这么残酷的无休无止的追杀,但现在,他似懂了。他忽然好想长大,好想……做官,要不做一个侠士。这个世界,不公啊,真的不公。他轻轻握紧自己的小拳头,他要改变它,他要改变它!

酒楼的掌柜的见商裳儿带了个孩子来,偏今晚忙,如何会不利用?因见小稚眉眼还干净,招招手把他招了去,叫他去帮忙侍候楼上的酒座,给小二打个下手。

商裳儿轻轻摸了下小稚的头,就把他推上楼去了。

楼上的人果然很多,小稚也被小二们呼来喝去地送这送那。小二们怕他小,打了碗,只让他送开水毛巾什么的。

忙了有一个多时辰,好容易得了闲,小稚又被叫往楼边窗口的那张桌上去添水。

那张桌上坐的却就是他认得的那两个眼睛长得好生怪异的人。他们见小稚清乖,就叫他留下来,给他们添酒。

不一时,只听那个白哥道:“来了。”

那青弟就一回眼,果然他身后这时转来了一个三十开外的汉子。那汉子长得好老,明明年纪看着不大,一张黄黄的面皮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苍老。其实他五官也算生得周正吧,却有些獐头鼠目的样儿,加上一脸暗疮,两只眼睛涩涩的,如有色意,让小稚看了很不舒服。

他还是给那人斟了酒,只见那白哥并不太搭理那人,反是那青弟笑着跟那人客套了几句——原来他们也还是初会。

只见那叫阿青的轻轻用一支牙签剔着牙,微笑道:“我们可是有些事要求你了。”

他面上神色对那男子颇为轻忽,轻轻啐了口:“你叫古三皮吧?”

那男子古三皮却一脸谄媚,极巴结地赔笑道:“正是。能给两位爷办事儿是我古三皮的福分。”

那青弟哧声一笑:“你认得我哥俩儿?”

那古三皮一脸尴尬,摇摇头。

那青弟放下脸道:“那你跟我们虚客套个什么?”

他一沉脸,神色大是阴狠,看得小稚心中都一跳。只听那古三皮尴尬道:“是天后街卢老大让兄弟来的。两位连卢老大都奉承得很,小的怎么会不开眼?”

那青弟似很以捉弄人为乐事,半含着笑听他诚惶诚恐地说着,似明知这小混混的马屁拍不到点子上,但也不妨听听以为乐事。只听古三皮又道:“何况,卢老大说,两位可是东密的人呀……”

他一语未完,只见那白哥已变了颜色,重重一咳。

他这一咳,吐气开声,似有内劲。声虽不大,楼下的商裳儿都听到了,面色变了一变,抬了下脸。那古三皮缩头一笑,似生怕打似的,先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小的胡说,小的胡说。”

那青弟却已大笑起来:“我们找你来,只是为了一桩生意。听说,你认识一个我们一直要找的人?”

他脸上半笑不笑,阴阴阳阳地看着那个古三皮:“而且,好像和她还很有一腿。你很能嘛!秘宗之中,多藏异能,女子多半还是绝世美女。我真想不通,她怎么会把你看上了。”

古三皮一脸谄笑,搓手道:“这个,这个……二位爷又不是不知,小的是专吃这碗饭的。女子们最傻,一欺二哄,没有不上套的……”

那两位却似没心思听他的花柳经,只见那青弟脸色变得好快,轻轻一咳,已正容道:“我们不要你干别的,你可有没有听她说过‘暗湍岩’与‘醉醒石’六个字?”

他们两人似是把这句问话看得极重要,眼也不眨地盯着古三皮的嘴。古三皮搓手道:“这个,这个,倒没听她提起过。”

那两人脸上就微有些失望,“那你有没有见到她,身上无论哪处,可能是臂,可能是腿,上面有一个在夜色下才能见到的不是刺上却能隐隐发光的‘秘’字?”

古三皮尴尬道:“二位爷,你们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是个绝色。我勾上她,一大半靠的是装个纯情男子的功力,至今,至今……还没碰过她的身子呢。”

他这话说来,似是心中大感惭愧一般。

那白哥与青弟对望一眼,似是无奈已极。

“你们最近什么时候还可以见面?”

古三皮面上登时转了神色,嘿嘿笑道:“不瞒两位说,那女子已被我迷得三魂出窍了,想见她的话还不容易?随时都可!”

那青弟就冲白哥轻轻一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来。

那纸是上佳的锡纸,只听他道:“那么,过两日,就是月明之夜,你与她一会,记着,一定要跟她喝酒。喝酒时,你把这一小包药下进去,让她喝下去,然后就没你的事儿了,三十两银子少不了你的。”

小稚心中一惊:这世上真的处处都是欺诈。古三皮并不先接那纸包,涎脸笑道:“这个,这个,这么个绝色,三十两也太少了吧。”

那青弟一愣,然后一声大笑:“放心,这事你只要办好,三千两怕也有得你拿呢。”

第六章 无睹之恋

那一夜小稚睡得很不踏实,不断地梦到酒楼上那三个人的那一席谈话。他知道他们是要害人,可恨自己救不了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又住在哪儿。

怕他体弱,又刚被江水浸过,商裳儿那晚就特意让他睡在自己的阁楼里面。后半夜,听他翻来覆去直是睡不着,商裳儿忽轻声道:“小稚,有事?”

小稚摇摇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让那么累的裳姐再操心。只听他轻轻道:“没事。”

商裳儿笑道:“想妈妈了吧?”

小稚本没有在想,被她一问,却触动了情怀,把头藏入被子中,不吭声了。

只听商裳儿轻柔地道:“想就想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谁说就不兴想妈妈呢——来,到裳姐这儿来。”

小稚听话地来到她的床边,商裳儿轻轻把他拉进被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腋下,轻轻用一只手拍打着他。晚上的她却也没有余暇卸掉脂粉。

小稚被她轻轻拍着,心里一下下松了下来,一会儿睡着了。可他觉轻,不一时,又醒了,悄悄睁眼,偷眼看抱着他的裳姐,只见她那乱涂了脂粉的脸却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静好,轮廓极美。

她的头发被压在枕下,月光透过那半吊的小窗泻到这阁楼里来,轻轻地梳吻着她白皙的脖颈。她正似在把什么人儿想起,空空睁着盲了的眼,脸上那一种思虑,像是母亲望着伏在案上睡着了父亲的那种思虑——那么静,那么淡,那么气宇悠悠的一种思恋。

看到那表情,会让人凭空升起一种幸福感来:原来,这人世,毕竟是美好的,因为还有这么美好的思念。

轻轻的,玻璃上发出一声响,一个石子投进窗子里来,然后,巷子里响起了几下或长或短的击掌声。然后,小稚就看到商裳儿的脸上漾出一抹轻笑来——那么美好的笑,让小稚生怕让裳姐察觉到自己已经醒了,惊破她一个人——那应只属于她一个人美好的心事。

后来两天,小稚跟着商裳儿到贺楼洗碗时,就觉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时那么宁定,似是总是在忍着一缕笑意,总是忍着一种莫名的高兴心情。她轻快地洗着碗,手指拂在瓷沿上的动作都有那么一股温情。那两天他们都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里,商裳儿又忙孩子们的事,用一双盲了的眼摸出针,摸摸索索地给泥猴儿们缝一会儿他们撕破的衣服,再打发他们去睡了。这晚的月色很明,她带小稚上了阁楼。此时天色却已过二更了。

小稚的觉轻,睡了有一更天,只听商裳儿轻轻起身。她轻轻给小稚掖了下被子,然后自己下了床,她床头有一盆清水。

然后,她轻轻地脱衫解带,然后,水声哗哗,她就着窗口的月光清洗起来。小稚忍不住悄悄睁开眼。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月光下的那个少女的身体,水声轻缓,似也在诉说着一个女孩的心事。

月光就那么匀匀地泻进窗内,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过她胸前隆起的双峰,淌过平滑的小腹,淌过纤长美丽的腿。

水与女儿真是一种极美的契合——商裳儿的身体原来那么莹白娇软,全不似她白日里的形态,细密得沾不住一颗水珠儿似的。

那滴滴水珠儿借了月光的魔法,好像变成了一颗又一颗莹光闪闪的珠子,轻轻地在她的身上亲吻流淌。她的双足纤巧幽美,小稚在床上刚好能看到那水顺着她的脚踝那么轻盈地流下来,流在已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种只能隐于暗夜、不可为世人所见的那么一种千万年中也不能再有不可重睹的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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