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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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异色庵仿佛还在沉睡。
李浅墨恐怕异色门下发觉,全力施为提纵之术,鸦雀无声地潜入了异色庵。
他自己想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此时,最想见到的就是耿鹿儿。只要望到她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那种纯良的眼光,自己一见之下,就会忘却所有苦恼,重新感觉到开心吧?
他悄悄潜入到耿鹿儿歇身的那排廊房前,靠近房门时,心下不由感到犹豫:这时去,会不会打扰鹿儿养伤。且如果让异色门中人发觉,怕是他与鹿儿都会不好意思的。
可才到窗下,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李浅墨一怔,没想鹿儿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不愿有人知道,悄悄在廊顶藏住了身形,只听屋内,正是鹿儿在与异色门主吴盐说话。却听得吴盐的声音道:“你看看,你的伤还没好,却缠着我说了一整夜。什么重要的事,等以后伤好了再说不行吗?”
然后,只听耿鹿儿的声音道:“不说明白我会觉得不痛快。”
只觉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等再见到李浅墨,你要告诉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李浅墨陡闻此语,不由大吃一惊。
却听得窗内耿鹿儿倦倦地道:“你告诉他,当初,我接近他,只是为我骊山一门中,如今只余‘乘槎’剑术,‘犯斗’之术久已失传。那犯斗剑,我师父说当世只有肩胛会。我想,肩胛没了,如今会的只有他了。缺失犯斗剑,是我骊山一门多年不振的原因,我接近他,只是想重新为师门寻回‘犯斗剑法’……”
李浅墨今日本来就情怀恶劣,好容易悄悄潜入异色庵,再没想到会听到耿鹿儿这样的一番话。
他只觉得自己一时都透不过气来,好容易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整个翻转过来了一般:原来都是这样,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忍不住想要一声长哭,可只觉得此时哭都哭不出来。可这番打击下,他控制不住,呼吸间大有异样。门内的异色门主忽开口喝问道:“门外何人?”
李浅墨急怒之下,竟笑了出来。只听他道:“不用再劳烦你转话了,你可直接告诉耿鹿儿,‘犯斗’剑的剑谱,我录好后,自会遣人专门送往骊山。而我与她……”
他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却强自压着:“……此生此世,都不必再见面!”
一语说完,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珀奴怨恨幻少师,抱着阿卜回连云第去了;索尖儿为了嗟来堂,不惜与魏王府勾结,出卖称心,流别人的血,开自己的前程;王子婳姐姐又是那样,让自己感觉如从不曾相识……至于覃千河毁诺更不待提,枇杷是子婳姐姐的人,吴盐想来是东宫的人了……他们都这样,整个长安都这样,甚至连鹿儿也这样,他们看上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手中一剑。
怪不得不管罗大哥、谢大哥还是肩胛,最后都不得不孤独终老。
他急怒之下,只觉得喉中火烧火燎地疼痛,再发不出声音来。说完那句话,身子一弹,就已逃出异色庵。
李浅墨一路东行。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自己再不能留在这个长安了,那不是他的长安。
连日以来,雨晦天暝,东行道路,一片泥泞。
这一路上,所行所见,都是人马困顿。
有时,李浅墨看见有车陷在了泥途里,习惯性的,他会上前相助,帮他们把车轮拔出来;有时,却又只视而不见,冷眼相看。
沿途所经,路过华山,潼关。他也曾直登观日峰顶,纵声长啸;也曾在潼关外的泥径上,困立雨中,不言不动,旁边经过的人只把他当成疯子或是傻子。
直到有一日,他猛抬头时,于路的前方,惊见一个巨大的城池。看着门楼上斗大的字,才惊觉:自己已经到达了洛阳。
洛阳城中,柳盛花靡处,原与长安不同。
差不多每年的夏天,天子都会来此消夏。一则消夏,二则可免除百姓粮食转运之苦。所以当朝贵人,多在洛阳城中也营建了华宅。
李浅墨行至洛阳,不由停下脚来。
因为,他这次出走事出突然,全无预备,这一路,从长安到洛阳,身上的一点银子都快花光了。
他在洛阳城逗留了数日,直到银钱全部用光,依旧找不出兴致来怎么去弄一点钱。
每日里,他都呆呆地坐在天津桥畔,看过往的行人,再就是在运河的码头,坐在人马声喧里,默默地发呆。
直到这一日,他依旧从一早上起,就坐在洛阳城运河的码头上,看着船只行人。
终于晴了,太阳晒在他好多日没换的衣服上,蒸出一股馊味来。
李浅墨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船的桅杆。
他听得到自己的肚子在叫,却一点也打不起兴致去找点吃食。
也许,因为这几日里他心情已经麻木到极点,倒是这点饿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和身外的这个世界,还保有着几分真实。
他的童年是时常挨饿的。每逢怕看到张五郎时,他就会一个人在外面延挨着不回去。如今,他又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了,可依旧是,像个延挨着不想回家的孩子。就这么从日方升起坐到日正当中,运河沿岸的码头是热闹的,这里,是天下物资输转的大动脉。李浅墨自己都听得到自己肚中咕噜咕噜地响,可他像憋着气,赌气地嘲笑着自己的饿,再不想起身起来。
恰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叫道:“喂!”
李浅墨一抬头,却见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使女。
那使女年纪不大,说话也极不客气,只见她像受不了李浅墨身上的馊味,抬袖掩鼻道:“我家主人说船上少一个人用,叫我出来找,最好找个穷苦的几日没饭吃的那种。你可是没饭吃的?”
李浅墨点了点头。
却听那使女道:“那你可愿意跟我上船,给船家当个下手,赚点吃食。我们是去扬州的。如果你愿去,每日里剩饭菜还是管饱的。到了扬州时,只要你活儿干得还勤快,说不定还会赏你一小笔钱。叫花子,你可情愿?”
李浅墨此时心情正是无可不可。再说,身上钱已光了。
他原本不在意身份地位之高低贵贱。这时,从长安城出走出来,实已厌倦于当那所谓王孙,这时听人招呼,心中反而一喜,想,长安城中王孙自己已见过多矣,给个开船的当下手,出力流汗,这样身份,正可让自己与他们天地悬殊,远远隔开。一高兴之下,当即点头答应了。
那船当晚即开。船很大,李浅墨听吩咐只住在后艄一个狭小的舱房内,每日也只在后艄做事,前甲板那是客人的起居所在,他也从来不去。
没两日,即已远离洛阳。
这两日,李浅墨活儿干得多,心情渐觉愉快,人也活泛了起来。
这日一早起来,看到两岸上麦田青青,东首一轮日头新孵出来似地挂在那里,天朗气清,不由得心中快活。开船之前,自己先跳到运河里洗了个澡,换下了枇杷做给他的早已磨旧的精致衣履,把船老大给他的一身青衣小帽穿了起来。
船还没开,一清早也没事情做,他不由坐在船头吹风,看着船舷边上的太阳,猛地感到:不管怎么说,自己不过十七岁,自己的人生也刚刚开始。他曾忘掉过很多伤害,这一次的,只要假以时日,未尝不可以再度忘掉吧。反正自己从前一无所有,真正重新又一无所有时,未尝不是少了牵累,多了痛快。
恰在这时,只听身后船舱内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砚王子,你多日不曾洗脸,我们也不敢相认。今日,你既然洗出本来面目,我们可以相认了吗?”
李浅墨讶然回头,只见船舱里,打开的雕花窗内,却有一张脸温柔敦厚地冲自己笑着。
那女子不是枇杷,却又是谁?
他方自愣着,却见枇杷身后又冒出一张小脸来,那小脸上的五官粉雕玉琢,当真绝艳。那胡女依旧穿了一身乱七八糟撞着色的衣衫,冲自己笑道:“公子,这几日,枇杷姐姐不许我吵你,可不快把我给憋死了。你今天穿这身青衣小帽,原来竟也还这么好看。原来好看的可不只是那些王孙公子,以后我要嫁,嫁个像你一样好看的小厮却也不错。”
那胡人少女正是珀奴。
李浅墨犹未及答言,却见舱中又传出一个声音气哼哼地道:“把病人丢给我这医生,当家属的说走就走了,还把自己浪荡得个分文不剩,以为这样,我就找你讨不得药费了吗?”
这声音却是异色门主吴盐。
李浅墨一时大惊,怪道那日那小丫头直接就要雇自己上船,这船,竟是她们的。
只是,异色门主又如何会跟枇杷姐姐凑到一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个人,怎么会突然同船?
——听到异色门主的声音,他自然想起了耿鹿儿。
一想起耿鹿儿,他忍不住心中一痛。
可珀奴早已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他,就把他往船舱里拽,口中还道:“砚哥哥,我憋了好多天,今日,好容易可以说话,你可要陪我说上一天。我好喜欢这船,这船上,比家里还热闹。不只有三个姐姐,连龚小三都来了……”
她方说着,已拉着李浅墨进了船舱。
李浅墨就见龚小三果然在,笑嘻嘻地冲自己打了个千儿。
船中连上珀奴,共有四个女子,个个生得玉艳珠鲜。
只见枇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旁边,异色门主面上神情微妙,她身边,却是耿鹿儿半躺在一张躺椅上,还自睡着,似乎病情不见好转。
只听枇杷笑道:“砚王子,一赌气,连枇杷姐也不要了?不要枇杷姐也就罢了,听说,你连耿姑娘都要不要了。要以一本剑谱,就此恩爱两断。”
李浅墨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船中的几个女子,除了珀奴话多,剩下的两个清醒的,说起话来,个个一句顶得人十句。
李浅墨只听异色门主自顾自笑道:“枇杷姐,人常说,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果然不错。那日,鹿儿姑娘自知这一次毒伤太重,只怕要病体缠绵,一世都好不了。最伤心的是,她为李泽底与魏王府暗算,中了灯油之毒,到后来,只怕是要毁掉她一向自恃的容貌的。自伤之下,生怕她在意的那个人伤心,所以那日在房中,跟我缠了一夜,硬要我答应传话给那人,说她再不要见他,当初与他结识只是为图他剑谱……之类之类的话。”
“偏偏老天爷也不想让我为难,这话让那人直接听到了,不再用我从中传话。你知那小子听到后怎么样?”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果然柴、米、尤、严四个婆婆说得不错,这世上的男子,再没有一个真正可靠的,可靠的只有我们这些傻女子罢了。那人一听到,大怒之下都不细问,一转身走了。可怜鹿儿这小姑娘,面临一个女子要被毁容这等悲惨之境,还要受辱,当场就昏了过去。我这个医生,多日以来,昼夜不眠煎汤煮药费的工夫都毁于一旦。”
她口里微微冷笑:“病人家属不管,但我这医生怎么能不管?只有翻出了我异色门最隐秘的药书来以求救治。传说东海原有五座仙山,蓬莱、方壶、瀛洲之外,另两座更是缥缈难寻,上有无数灵丹妙药。世人只道是子虚乌有之言,我却知道,那东海仙山药岛的传说是真的。这才起意要带着这可怜的小姑娘去寻药。知会了枇杷姐姐。好在这世上男人虽不靠谱,女儿们总算还靠得住的,枇杷姐治备了这条船,就要一路南下。可我就不服这口气,那病人家属以为自己跑就跑了,不用付我医钱药钱的吗?”
她虽是对着枇杷说话,可也让李浅墨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明白了后,李浅墨望着昏睡不醒的躺椅上的耿鹿儿,心中不由一阵惭愧。
吴盐与枇杷见他如此神色,彼此一笑,就没再说下去。
珀奴却抓着李浅墨的袖子道:“砚公子,吴盐姐姐真是好人。她不只救了鹿儿姐姐,还吊住了阿卜的一口气,说是,这次东海寻药成功的话,就也救得活他。走、我带你去看阿卜去!”
说着,拉着李浅墨就要走。
枇杷却站起身来,阻住了她。
异色门主吴盐也一笑站起,冲珀奴道:“这个病人一时无事,且有人看护,咱们还是先去看那一个吧。”
李浅墨知道她们是要留自己与昏迷的耿鹿儿单独相处。
可珀奴不解,被枇杷牵出了门,还自回头叫道:“砚哥哥,阿卜就在隔舱,你赶快来啊!”
一时舱内,只剩下了李浅墨与龚小三。
李浅墨看着躺椅上的耿鹿儿,心中抱歉。只见耿鹿儿的一张脸金黄金黄的,金黄中还掺着乌青的气色,受伤的那条腿整个被药裹着,人仿佛全失去了知觉一般。
他心头叹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松了口气:这世上,有暗换的,就总还有些不变的。只不知,枇杷姐姐这回跟随自己离开长安,王子婳知不知道呢?
却听龚小三在旁边貌似同情地道:“公子,你说,女人就是麻烦是不?跟四个美人坯子同船,其实不是好耍的吧?”
李浅墨此时心下快乐,却也不计较他口中的揶揄之意了。
却听龚小三低声道:“可是,麻烦的还不只是这四个女人,其实,不止她们,还有三个,个个都凶神恶煞一般!”
李浅墨不由一惊:还有三个,却是哪三个?
只听得背后甲板上有声响,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跟那船老大说话,李浅墨一回头,却见一着榴红一着杏黄一着石青的三个女子正站在甲板上,那可不是东施、南施、北施三个异色门中极难缠的女子?
只见身边龚小三冲自己吐舌道:“美人麻烦,其实还抵不过这三个半拉儿美人麻烦,咱们这一路船行,怕不要被她们三个给缠死了?”
李浅墨只觉得一惊,脱口道:“她们三个怎么也在?”
龚小三道:“还不是听说要海外求药,她们就跑了来,逼着吴盐姐姐答应她们好让她们跟在一路,去寻得药来,以治好她们的丑疾的。她们功夫又好,脾气又说不出的古怪。公子,这些日我盼星星盼月亮的,好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你回来了,就总算有人给我作主了。”
他苦着一张脸,想来这些日子所受的难为不少。
李浅墨一时也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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