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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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诵经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都有咝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地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搏击!

——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蹿,这一蹿已蹿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儿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哐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地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地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儿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作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惦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止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地,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地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师兄弟的落拓而来?”

—— 一时,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仿佛睽违已久,却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酒已歇,茶已残,过去的交情是曾经沸过的水。如今重见,却只一点细火在胸中明灭着,彼此凄凉地知道:那水、是再怎么烧也烧不开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来。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过。

最后,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碴,像要把过去一道道划破,让已经结痂的过往再割出点新鲜的痛楚来。

——这仪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风度着实令人奇怪,又华严,又妖异。

然后,一个坛子就不停地被从院里传到屋顶,再从屋顶传到月亮门边上。

——三个人,三种心事;一坛酒,一个月亮……江湖,那曾经的翻翻滚滚的江湖;烽烟,那如今已渐宁寂的烽烟;似乎就藉着那酒远了,也藉着那酒后之力升腾起来。

只是他们都不愿说起。贺昆仑眸中那被浑浊掩尽的深碧,“肩胛”那耸然突出来、更见锋利的胛骨,与那僧人褪去眉毛后额头眼角跳出的细细的皱纹,似已诉说尽了彼此的过去。

他们心底,或许还有久远的琵琶声传来?……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时是满月,不像如今;那时,他们也曾这么喝酒,只是比现在还多了一个人;那时的“肩胛”也还是卧在屋檐之上,他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

当时他把一坛酒凑到自己嘴边,那是饮到第几坛时?嘴里说了句:“琵琶,据说本是乌孙公主马上所制……”

只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弹拨的兴致。

因为那时都还年轻……“琵琶”?“乌孙公主”?“马上所制”?……单只这几个词,似乎就足以激发得想象中弹跳起一抹辽远的艳异。那寂寞的黄沙一下覆盖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间就似相得起来。

而想象中的面纱,大漠上孤单的马背,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头可是胡杨?抑或红柳?那么奇异的宿命与遥远的漂泊……几个人心里一时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却被传说里的马蹄声渐渐搔弄得痒了起来。

那一夜,后来,他们“乌孙阁”三大高弟几乎轰响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听过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的彻晓联奏。

只是那时未出家的善本,还妖异地名叫“红牙”。

七十二路烽烟疾,三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汝一坛酒,他生蒿草已披离……

当时是谁唱的这一段?那乱世里野草一样的生,与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盏,自成欢颜。

——那样的时世,彼此都如飘蓬。可那样的时世里,彼此曾那样的年轻。

回忆里总有可以让人自欺的“美好”。十五年过去,血与火都干涸了,只回望到那血与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烟。那烽烟都像是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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