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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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大鱼食蒲”四字时,他心里又一动。
……大鱼……鱼太师?
他知道这么想不地道,可他也知道自己堂哥那难测的脾气。这歌谣只要传进他耳朵,以他的暴躁,必定是要杀人的。
没想朱彤点点头,却岔开话题道:“听说东海王近日才征伐回来。他此去讨平了姚襄,为国立下大功,不知这一向身体可还康健?”
他这句话风猛地一转,却让苻融听得呆了下,回答道:“托先生的福……”
朱形摇摇手:“殿下客气了,下官德薄福浅,又有何福可托?何况东海王一向坚毅果敢,连陛下都说,苻氏同辈之中,唯一可以与他争勇的就是东海王了,足见圣上对东海王一向看得有多重。何况近来东海王又刚和苻黄眉将军在讨姚襄一役中打了个大胜仗,立得大功,班师回京后,虽说未得赏赐,却也居之如素,单凭这份气度,圣上只怕……也会更加爱重于他的。听说这次出兵,却是以苻黄眉将军为主,东海王与建节将军邓羌为辅。邓将军一向是咱们国之猛将,号称‘万人敌’,也一向心高气傲,而东海王此次竟与邓将军一见如故,折节下交,倾盖相欢,彼此投合,如此英雄惜英雄,陛下听见了,一定也会备感欣慰的。”
朱彤淡淡说来,语气平和,苻融却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情知朱先生说话一向都极有分寸,而刚才这一席话,分明句句都点到关节所在。
他此时关心则乱,一时忍不住急切道:“这事儿,家兄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也不知还能找谁商议,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说着他长身一躬,就冲朱彤拜了下去。
朱彤侧身一避,让过了他那一躬,自己走到桌边,拿起支笔来,随手在纸上画了起来。
苻融忙走到他身边去看。却见朱彤寥寥几笔,已画出一幅画来。
他才画好,就放下笔,拿起纸来随手一揉,将之揉成一团,弃之于篓,口里含笑道:“下官一酸腐文士,又何敢教殿下什么。以下官所知,这世上倒有一个人,见识远远高过朱某。东海王若有什么疑难,问我怕还不如去问他了。”
苻融忙问道:“不知先生所说,却是何人?”
朱彤淡淡道:“他住的离令兄府邸倒并不远,就在洛城门外。此人姓王名猛字景略,殿下可能也听说过,他确称得上‘天下之士’。只是,眼前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不找人倒无所谓,只要东海王能善体圣意……我想,终归会圣眷日隆的。”
苻融一时还在回味着朱彤话里的深意,却见朱先生冲自己略弯了弯腰:“殿下今日来得早,才出宫就急急赶过来,只怕还没来得及给太夫人请安吧?”
苻融立时会意,起身谢道:“不打扰先生了。我伴驾这几日,确实该回家去看看呢,是有好几天没给家慈请安了。”
说罢他告辞出去,临出门前,他稍一伫步,问道:“那孩子……”——哪怕明知那是个成人,他还是忍不住称之为“孩子”。
却听朱先生淡淡道:“我会安葬的。”
送完苻融出门,朱彤回到案边,不知怎么心思一阵烦乱。
终于来了……
他知道那童谣的出处在哪里,也知道编它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惜这一切,他都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纵容是对是错,他只记得那句听来的话“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他知道这话判断得没错。而按人世中的道理,恐怕也只有以诡对诡,以杀止杀了吧?
他脑中此时只剩一个念头:王景略啊王景略,那日你说,若无明主,那何妨造一个出来……现在看来,你果然等不及了!
***
董荣乘着车,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府第的。
这府第原本是丞相雷弱儿的宅邸,雷弱儿败后,皇上就把这儿赐给了他。
在雷弱儿手里时,这宅子虽大,却未曾装饰。董荣接手之后,召集工匠,大大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整个城北一带,要数他这宅子最堂皇气派了。
最近天冷,董荣才召了蜀地的匠人给他铸了几个大铜炉。他走进自己的内室,只见满地锦罽,数炉红炭,簟团香暧,帏卷温柔,心中十分欢喜。
侍妾走上来与他更衣,一边帮他脱去狐裘,一边笑问着:“老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曲儿都哼上了。”
董荣笑道:“我现在左手一个人头,右手一个人头,想砍哪一个,就砍哪一个——活在这世上,刀在我手,如何会不高兴?”
侍妾娇哼一卢:“干什么说得这么吓人,血淋淋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董荣坐下来,扳着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膝上,用手摩挲着她蝤蛴般的颈子,伸出指甲来,在上面轻轻划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这你就觉得吓人了,你难道不知周遭这一切,是什么换来的吗?”
侍妾扑哧一笑,点着他的额角:“什么换来的,总不外是我们家老爷这格外聪明的脑子换来的……”
正在说笑,没想门下的管家听说他回来,这时跟了进来,听见屋里调笑,不好擅入,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董荣就抬起头,一边依旧用手摩挲着侍妾,一边问:“我在宫里,又侍奉了半日。今儿,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
管家笑回道:“凉州那边儿,新送来一班西域的乐奴,小人已安排他们在东廊外那排耳房里住下了,里面有个鼓伎,确是一手好手艺,又生得好容貌,只怕尚书会喜欢的,小人就斗胆先在库里拿了些绸缎,与她去做衣服……这是主要的,剩下的别州的进奉小人都开进单子里了,回头大人有空时吩咐,我拿来给大人看。”
董荣点点头。
却见那管家面露犹疑之色。
董荣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答道:“说来奇怪,今日鱼太师府里的长史突然前来,神气不似往日般倨傲,反倒语气殷勤。听他露出点儿意思,好像打算为鱼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鱼欢的那个,向咱们小姐提亲呢。小人也估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听听罢了,只等大人回来,好听大人的示下。”
他心中疑惑,情知自己家大人虽然荣宠一时,但鱼太师在朝中一向根深权重,从来少与这边交涉的,不知怎么会突然上门来提亲。董荣听了会意,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虽含蓄,心中却一时大快。见那管家还懵懂着,只吩咐声:“知道了,什么大事儿,也当个正经事儿来报。太师那事儿你先别管,有空儿叫人去盯盯咱们东边那邻居,看这两日他们宅里可有什么动静。”
——他家东边,就是东海王苻坚的宅邸。
他吩咐罢,摆摆手让那管家退出,一边玩弄着侍妾的耳垂,一边笑道:“后楼里面的阿娣,这两日来还在哭泣吗?”
侍妾把脖子一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拈酸道:“老爷你还惦记着她?就她那张脸儿,再好看,被泪水浸了这么久,也跟腌肉似的了,老爷你到底图她个啥?”
董荣只是笑笑——那锁在后楼的阿娣,原本是司空王堕的女儿。王堕死后,董荣就把她弄到了手里。他平日里不高兴时,要去弄一下她;高兴时,也要去弄一下她……
想到这儿,今晚的安排他就有了打算,也算小小地给自己庆功。
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
第二章 苻生
第一节
这一冬冷得凛冽。
奇的是,长安城中竟没下过一场雪。
那冷来得干硬,仿佛要无遮盖地把城中的一切冻结给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饿殍倒毙在街角,什么姿势的都有,那青森的脸上,饥饿、恐惧与无助凝结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城头兵士们那单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气里,他们没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还有木着脸的役夫、工匠们脸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冻疮……苻融摇摇头,他怕想起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这些!怕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笼、暖室温香里的贵人们看不到。
他认识的人都爱他重他,可他们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却看不到自己心中的忧思。他们甚至都不要听到自己的忧思,哪怕稍一提起,都会引起他们的惊恐和厌恶,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么会说起这些?说这些连你都一起脏了……像自己涂污了自己、愧对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长安城再这么冻下去,那才修好的城墙终究会开裂的——百姓、兵士与一些下级官僚们都已饥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声:“大司农何在?!”
可惜现在的朝廷没设大司农一职,只有司粟内史,这职位本是掌管国中财政的,一直掌握在当今太后的家族强氏手里。
苻融曾一度想谋取到司粟内史一职——如果把太仓、均输、平准之权纳入自己手中,长安城该不至于饥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败了。
***
龙首原在长安城东南,苻融正打马向那儿奔去。
当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经的名将、后来的叛臣——苻菁,就是在这里与杜洪一战,奠定了大秦开国之基。
氐族人在这里崛起,这里的土是氐族人血染过的,以致后来,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都疯长得高及马首。
每次想起龙首原,苻融的耳边都会响起一首长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彀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当年,龙首原一战,苻融至今还记得:那插在战车上的飘扬的氐人的大旗……当时,杜洪经营关中已有十余年,他以逸待劳,迁返故里的氐人军民在这里可谓是背水一战。他记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铜般的脸——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马,那真是:凌余阵兮躐余行,他们直接冲踏入己阵,己方竖旗的大车左马倒地,右马负伤,车轮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时跃入车中挥起鼓槌擂响了氐族人的捐躯之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自从读过《国殇》,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龙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他只不懂,耗费这么多热血,以这么多残肢殒命为代价的一场大战,凭此开国后,到今日为何会内斗剧烈如斯:皇上只耽迷于自己做一个酋帅的梦想;太后强氏一族把持国中财政以自足;太师鱼遵年高德劭,却也仅仅满足于自保;更有董荣、赵韶之辈乱政,谗杀了羌人之帅雷弱儿,弄得如今羌族内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会为一首童谣杀死自己的亲哥!而他们彼此还曾共对锋镝,同袍一战!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龙首原上,回头望望长安。
他想在长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愁烦无措,那么,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这么想着,他一回头,长安城已化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遥遥地坐落在那里,像自己小时耳中的传说。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实不曾这么汲汲于营建宫室,聚居一城的。那时,他们还逐水草而居;那时,他们照样欢笑、哭泣、郁懑、不安,可是所有这些情绪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在外面承接着。那时他们也有欲望:养马是为了奔跑,娶女人是为了生养……而所谓汉家制度,对于他的先祖们来说,只是一个辽远而奇异的传说!汉人们囤积,汉人们谋划,汉人们过于看重忧患……一直到东汉,他的祖先们才开始慢慢定居于秦蜀之间,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土墙板屋……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进入了长安。
那一刻,该是可以唱响氐人长歌的一刻。
他记得汉人最古老的《诗》上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无论氐族羌族,没谁敢不来朝拜他们汉人的天子。汉人一直是轻视氐族的,他们曾以降服氐人为夸耀。可千载之后,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长安了!
苻融这时心底听到的——是氐人的十万军民进入长安后,身后那一下城门关闭的声音。城门关闭了,所有的欲望都被封入一城。从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欲望终于狭路相逢、短兵交接!没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衬着,所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饮一啄,都会立马投射到别人身上,在他们身上震荡反馈,无限扩大。苻融终于明白,为何这看起来坚实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谣。
他冷冷地望向身后的长安,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
没错,最美好的在那里,最丑恶的也在那里,他忽然渴望起龙首原——而最浩荡的在那里!
他转过头来,策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涡前,在龙首原上,再回望长安一次!
***
龙首原上好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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