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奉使命 连夜渡关河 儆凶顽 飞光援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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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铁牛奉了司空晓星之命,本定先赴黄山,寻到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师徒,问明丐仙吕暄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带将人寻到以后,归途再往河南嵩山,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道汉中,去寻黑摩勒的师父娄公明等秦岭三老,交了亲笔手书,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同三老直飞青海西宁,与晓星、马玄子二老侠相见。
铁牛因娄公明说乃师功候还不到收徒授业的时候,虽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师以前,不能作罢,但对本门心法却须到了时机得了好剑以后始许传授。黑摩勒深知娄师只管平日相对忘形不拘礼法,但是性情古怪,说出话来永无更改,不敢不从。先命铁牛往随第一师祖七指神偷葛鹰学习武功,并炼那内家独门轻身绝技。葛鹰倒极喜他,不惜倾囊相授。
追随数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剑术虽然不精,内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铁牛终依恋着恩师黑摩勒,又闻自从黄山夺宝,随着娄公明同返秦岭旧居苦炼飞剑,现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鹰说明,正要往寻,黑摩勒忽先寻来。拜谒葛鹰,谢了师恩之后,两辈师徒快聚了月余。黑摩勒因铁牛坚欲相从,便禀知葛鹰,带了他一同出去。铁牛路上询问乃师:“二位师祖俱是一样,何以葛师祖相待恩厚,娄师祖这等见我不得?”黑摩勒答说:“娄师祖也并非不看重你,只为他老人家精于占算,凡事前知,曾为你占过一卦。说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时传你,不特于你将来有碍。并且秦岭三位师长,两辈门人每人均有一口极好宝剑,神物利器命中注定,不到时机不是人力所能谋求,为此暂时不令我传授本门心法,实则好意成全,将来自会应验。至于不许你随我同在秦岭,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娄师祖并非见你不得,到时就知道了。”铁牛因娄公明见即怒骂“蠢牛”,不特不许师父传授,并还不许往秦岭多留,闻言心仍快快。由此起,师徒二人轻易不曾远离,只黑摩勒有时回转秦岭见师,铁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无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复命出来,师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独单这次,黑摩勒追随司空晓星远游天山南北,并访雍、凉各地老友,恰值师祖葛鹰命他代办一事,晓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县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与仇敌相斗,两处须有好几月耽延,不曾随往。铁牛把事办完以后,既想师父,又想见识见识南北天山这些位前辈异人奇士,仍就赶寻了去。好容易万里奔驰将人寻到,又遇见雷坛大会这等热闹场面,心正欢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回转江南。
铁牛最感激敬服恩师和这位司空爷爷,照例闻命即行,心中虽然不快,却想早日赶回。次日早起,在沙家连午饭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热莱蒸馍吃上一饱,带上沙家代备的干粮牛肉,立别众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师祖传授苦炼,师父剑术虽未传授,却传我吐纳导引,轻身飞行之法。虽然日行千余里不算回事,但是往返江南,万余里的长途,中间还有好几处绕道,就说归途有人带了同飞,连同各地绕越耽延,至少也须经月才能回转。以前初出历练时还能遇见敌人,打上一场痛快,这几年随了师父,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恶贼不是望风远避,便是见了先矮半截。我师徒向例面恶心软,无可奈何,稍过得去便说上几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黄山积存的钱做好事行善,渐渐闹得无事可做,有本领也没处使去。难得到甘肃来出点花样,那封启旺既是不好惹,吃了那样苦头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坛大会哪赶得上?封启旺恐不免于错过。
娄师祖又和我不对,与其归途和他同行,看他脸嘴,还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岭的好几千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岭交了书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寻到鹿冠道人,照样信交到即行,由此赶往黄山见着陶爷爷,约同江师叔去寻丐仙诸侠,求其携带直飞西宁,岂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还少受娄师祖的闲气?”主意打定,便把晓星所说寻人走法反其道而行之。脚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凉无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飞驰,不消数日便横断黄河,人了陕西境,抄着山僻小径直奔秦岭。
赛猿公娄公明、铁行脚寇公遐、竹仙剑祖公达这秦岭三公,都是关中剑侠名宿,所居虽在秦岭或与秦岭相近,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三老中寻到一位,那两位也同面见一样。尤其娄、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万山之中,一在东峰,一在西峰,两峰遥对,一呼即至。寇公家人众多,在东峰之下自成村落,鸡犬桑麻,吁陌云连,无异桃源乐土,远隔嚣尘。娄公明却是独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广大,钟乳下垂,宛如晶屏缨络。洞门外古木萧森,排云荫日,洞口云封,松涛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种果树掩映其间,每值花时,一望锦霞。洞前树上栖有不少灵猿,多晓击刺之术,捷逾飞乌,内中两个守洞老猿更是灵异。此外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往来游行,人遇上时不必惊惶,只喊一声“来访娄公”,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灵山仙境,洞天福地。铁牛原本去过,知道三老照例总有一位在家,否则便往大自山积翠崖同居练剑,也易寻到。为图路近,信又是由娄公明一人代转,便往仙猿崖进发。未到以前,所经都是乱山杂沓,怪石纵横,无路可通,如非精习轻身飞行之术,便寻常会武的人遇上这么险峻难行之地,也必望而却步,无法飞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双峰交覆,一线中通,进去途更险阻,由谷口起十余里远,满是高可过人的荆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为所伤,草刺多蕴奇毒,中上痛痒难当,经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难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数十百丈深、里许长一条大壑,过去又是绝壁当路,看是到了尽头。两壁削壁光滑,不着寸草,只左边离地丈许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处才只数寸,还有丈许中断,简直攀援飞越均所不能。铁牛第一次来时,均难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负身去。内中却藏灵境,尽头看似无路,实则缘壁右行有一夹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无殊画图。一路花光照眼,芳草如茵,树色泉声应接不暇,直达西峰仙猿崖前,处处境物灵奇,除却西峰绝顶平地拔起一柱撑天险不可升外,更无难行之路了。
铁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干粮取出,连同山中所采的野果,吃个半饱,缓行入谷,再把内家真气调匀,轻轻纵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借着沿途荆棘草树的硬枝,都为缓劲,毫不停步,一口气由十余里草皮上飞越过去。到了大壑前面,纵上石埂,脚踏实地更易飞行,贴壁而驰,一会便到尽头。顺着崖弄走出,入了平地,一路飞驰,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见对面花林中跑出一只苍背老猿,认出是昔年苍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询问师祖在否,苍猿想也认出熟人,返身跑去。铁牛想试一试它脚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没了影。穿过那大边花林,一道清溪后便是仙猿崖。过溪时,又见苍猿在对岸招手,纵身过去,笑问:“娄公师祖可在洞么?”苍猿龇牙,点了点头,随向前引导。
铁牛照着师父所说,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礼,将书信取出捧在手上。苍猿接过,便往崖腰洞中飞纵上去。等了不大一会,忽听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苍猿:“去把那不听师命的蠢牛给我唤进洞来!”跟着苍猿便在上招手。铁牛听他还是昔年口调,强忍着气,装了一脸笑容,飞身上去。见那崖洞好似经过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洞又向阳,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钟乳之上霞光万道,耀眼生辉,忙即恭身走进,见洞中情景也与头两次来时大不相同。本来洞中前半截乱石磊-,钟乳林立,快到中间一段,更多牵衣挂足,阻碍横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随便通行,不是纵跃穿越,便是侧身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炼丹打坐的广堂以内。这时因经过黑摩勒在洞中炼剑抽空修治,将许多杂乱无章为人阻碍以及形质不佳的石块钟乳已全去掉,一面运用慧思,相度形式,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钟乳,便是玲珑透瘦的石笋云骨,在清丽之中别饶古趣。因洞高达十丈以上,石笋钟乳之属不下千百,有的自顶倒悬,有的平地突起,异态殊形,陆离光怪,气象雄伟,五色相辉,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厌的也有丈许,地质平滑如玉,日有灵猿打扫,净无纤尘。那广堂约有十余丈方圆,当中设有一个铺有虎皮的丈许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炉,炉前一个大蒲团,旁边散列着一具茶炉,两坛美酒,几件石几石墩和零星用具之类,左右均是形势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颇多,除却左壁之下有两崖洞是通往另几间石室外,余者俱是洞内外那些灵猿的窟穴。
正顶榻后是一片钟乳结成的大锦屏,约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顶居中倒悬下来,将那广堂隔断,宛若天花散彩,缨珞垂珠,霞光灿烂,照眼生辉。
铁牛知道锦屏后面丹室照例不许外人入内,见榻上无人,便即立定,暗忖:“前听师父说,他把这里修得和仙宫一般景致,果然不假。”方自寻思,忽听头上有人骂道:
“无知蠢牛!你看什么?我在这里。”铁牛闻声仰视,右边危崖之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貌相奇古的小老头,手抱着一个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骂,认得那是洞主,秦岭三老的第一位人物,连忙跪倒,口称:“师祖在上,徒孙蠢铁牛给你老人家叩头。”娄公明骂道:“你本来蠢得出奇,还自称蠢铁牛,顶撞我么?谁要你这样没出息的徒孙!惹我生了气,不等人家收拾你,当时就把你这铁牛化成泥牛。”铁牛知他脾气古怪,伸手便要人命,又气又怕。名份又是师祖,来时师父还再三叮嘱,见时无论如何折辱,不可犯性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一面将头连叩,口中连说:“徒孙怎敢放肆,求师爷爷开恩。”
娄公明骂道:“我说你蠢得没药医,你心中还不服气。连你师父已然炼成飞剑,遇上强敌足能应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启旺吊起,正嫌太过,你有多大本领,助纣为虐,把人摆布成那个样子!常言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何况又非你用真实本领将人擒到,投井下石,太已可恶。你师父只收你这么一个孽徒,人家难道访查不出你的根脚?本来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爷爷恐你吃人暗亏,想等约会到时,再使你和敌人对面,又见你一脸霉气,故意把你遣开。原命你江南回来再到这里随我同行,此举出人意料。并且敌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难追踪赶上,一到黄山万事皆休,回来有好帮手同路,再有我携带,谁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懒图快,又嫌我老头子话不好听,竟敢大胆违背,擅改行程,前后颠倒!照我看,你这脸上霉气,非给你师父丢人不可。就算跑得还快,不致被敌人追上,前途必有险难。本来我想指点方法,你便可以无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怜惜,正好借着别人的手,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爷爷所说的事我已尽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写了,我也懒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爷爷分上,叫我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远近,那就要看你的缘法,凭它高兴了。
你如怠慢了它,却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说罢,便有一条白影悄没声自空飞坠。
铁牛无故挨骂,面上不敢显出,心中却是气昏,哪里还敢开口?活也不曾听清。起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娄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极细的茸毛白如霜雪,看去虽极矫健灵慧,却只三尺来高。当地灵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极为少见,以为是洞中苍白二猿所生小猿,当时未以为意,只图早走,省得受气,便装笑脸拜别出洞,那小白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铁牛知道这里猿猴十九通灵,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师叔的儿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却不懂你的话。按着师父和白师叔的辈份,我虽不知你多大年岁,看你这小身量,大约不会比我年长。师祖叫你雪娃,我就叫你雪弟吧。”小白猿只往前走,连理也不理。铁牛以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见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爱,想到路上取些自带的果子,引逗好玩,心正寻思,已随小猿同往崖下纵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铁牛先前来时,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戏,直如未见。这时归途经过,忽然齐声长啸,纷纷纵落,奔集拢来,分行侍立,一齐举手为礼,意似送别,神态甚恭。觉出以前未有之事,心还以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师祖又命小猿相送,误当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会,一会走出松林,越过清溪。
铁牛途中连拿话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递将过去,也不肯接,渐渐看出神情颇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见师祖骂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带的果子又没有本山出产的好,也难怪不肯接吃。不过走得这慢,何时才能出山呢?”铁牛本心原没把小猿看在眼里,一则师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爱小猿好看,不舍遣回,见它走得虽不算慢,比起自己轻身飞行却差得多。无心戏言,小猿却认了真,回头瞪了铁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飞。
铁牛暗骂:“这小猢狲原来懂我的活,故意装腔不睬。师祖骂我,你这猢狲也来欺人!”边想边追,自信一只小猿,多快也能赛过,不料小猿直似一条银箭,星飞电驰往前跑去,不时还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凭真脚程竟追它不上。心虽有点惊异,仍以为这类猿猴本极矫捷,又是灵猿异种,行路迅速天生专长,并未十分在意,嗣见所行途径不是来路,连声唤住。小猿不理,只一隔远,便立定相待。
铁牛这时已连绕越过好几处山岭峡谷,林野溪涧,心又好胜,初上来时恐为小猿所笑,一味奋力急追,路已早迷,唤又唤不住脚,老迫不上,总是一前一后,可望而不可即,没奈何只得盲从,一路攀援上下,绕越飞驰,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由傍午起走到黄昏日落,不曾停歇。铁牛虽擅轻身功夫,但是平时行路可以随意进止,有个歇息,似这样一口气不缓,路又格外速行,连日奔驰未免劳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还好胜,觉着小猿尚有长力,岂可人不如猿?决计将它追上。后来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又看出那小猿好些灵异之处,渐改以前轻视之念,知道这口气没法再争,才高喊道,“老雪,你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点东西,缓一缓气再跑吧。”又连喊了两次,小猿方始停步相待。
铁牛心中有气,无奈地理不熟,小猿颇有灵性,如在此时得罪走去,不知要走多少苦路才能出山。赶上见了小猿,又好气又好笑道:“老雪,我不过说句玩话,你却引我累得这身大汗。这路不是来路,你如故意给我当上,却不够交情呢。”小猿把脸一板,说道:“这条路近,如不停留,再走一夜便到嵩山了。”铁牛听它竟吐人言,又惊又喜,忙再追问。小猿绷着脸,把头一偏,意似不屑,一任好言相询,更无回答。铁牛一赌气,也就不再开口,让猿吃东西,也不吃,气得一个人独吃。小猿忽然走去,一会回来,却用树叶包着许多果实,做然坐在对面山石之上,独自剥吃享受。自离开仙猿崖后,沿途多是重山穷野,再不便是蔓草荆棒,森林密菁直未见到一株,所食各种果实不知从何而得,样数又有那多,更不理人。铁牛暗骂:“这猢狲架子真大,如非碍着老头子,好歹给他吃点苦头才能解气!”边吃边生气。一人一猿,谁不理谁,等到吃完稍息,已是半圭残月挂向东山,天色又晚,碧空澄雾,更无片云,空山月明,清澈如昼。
铁牛惟恐那小猿中途走去,自己不认得路,意欲走一程是一程,便照师传心法,把真气运行了一周,觉着体力稍复,朝小猿改口笑道:“我的雪老兄,又要上路了。先前怪我不好,这次请你走慢一些,和我同走,省我心急,也省得闷人。还有你明会人话,偏因师祖骂我,你也跟着势利起来,怎么问也不回答,你看黄山那位猿师叔,对人多么和气。就我不对你心思,我师父黑摩勒在山好几年,他和苍、自二位师叔均极相好,你就晚出世几年,好歹也总见过。好歹你也看他一点情面,和我说几句话何妨?我师父只我一个徒弟,休看师祖骂我蠢牛,他却最疼爱我。你真要弄花巧欺负我,我回去对他一说,他将来回山,却有苦你吃哩。”
小猿一双火眼金睛,在夜月之下越闪精光,远射数尺,闻言,先睁眼望着铁牛,面色稍转,似已意转,及听到未两句,倏又面色一沉,嘻嘻两声冷笑,一言不答,起身便走。铁牛知未后说的话,将它招恼,忙再赔话时,小猿终不答理,但不似先前那等故意急驰。人猿一般快慢行止,行约个把时辰,忽见高山当前,天色也转沉阴,山顶隐于云雾之中,路更难行。随着小猿鼓勇上升,经由山腰绕越过去,山风刺骨,寒冷异常,如非内功坚实,真不能禁。这时遥望东山以上,满是冰雪布满,山顶隐约似有电光掣动于密云之中。
正走之间,小猿忽然引颈长啸了几声,空山回应,音甚清越,晃漾林樾,半晌方息。
随听山顶似有应声,像远近猿啼虎啸之声,相继一乱,也没听出是否人声,再听已无声,渐降渐低。路上不时遇有虎豹豺狼窥伺,似欲扑来,未等迎御,吃小猿抢前一声微啸便自惊退。这才看出小猿必有极灵异之处,否则怎会连虎狼都被吓退?仙猿崖那些大猿想必更凶,无怪师祖威名远震,不由把先前轻视之念去了个干净,不住称赞恭维,只没想起行辈称谓上去,仍以“老雪”“老兄”相唤。
小猿想是吃捧好高,虽未还言答理,神态却和气了些。天色本暗,国有高处积雪反映,又是练就目力,虽能辨路,但是山径险陡,冰冻滑溜,分外难行。遇到奇险之地,小猿也回身指点手扶。这一接手,又觉出小猿臂坚如铁,力大异常,不能撼动分毫,越发惊奇不已。那山不曾下完,又改东行,路途也逐渐好走,再行时许,月光重现,寒冷渐减。
走到子夜过去,小猿指了一处山洞,似令稍眠。铁牛心想:“这猢狲和我不投缘,还是到了嵩山,见着鹿冠道人。在他观中睡一足够比较稳妥。走了半日夜,走在哪里都不知道,它又不肯答话,老头子又说送路远近由它心意,并不一定要它送到地头。万一把我安顿入睡便算交代,径自舍我而去,虽然明日一样可以寻人正路,这等荒山无人之地到底费力费事。”忙摇头道:“老雪,我不怕累,照此走法就行。请你人情做到底,将我送到嵩山鹿冠道人那里,就多谢了。”小猿也无什表示,仍自引了前驰。
铁牛始终也不知道小猿何故与他不投,心想:“也许小猿初学人言,说不几句。记得昔年初谒师祖时,洞中最老最灵的便是苍白二猿,虽然能懂人言,善知人意,却一句也不会说。小猿适才所说偏那么自然,又不似只会一句两句神气。”心中奇怪,问话不答,只得随了闷走。时光易过,不觉天色黎明,自从上次上路便未停过,走得又急,路虽多赶出三四百里,人却累极,小猿依然轻健,仍如无事。正自暗赞,小猿忽然遥指左面山下,定睛一看,晨光曦微中,远方山凹中已有人家村落隐现,一缕炊烟正由林秒摇曳上升。小猿随即停步,指着左侧高山说道:“那便是嵩山,前面已有人烟,你自去吧。”说罢,转路便走。铁牛听他人言说得那么流利,忽然心中一动,忙喊:“老雪回来!我谢谢你,还有话说。”小猿不理,竟自走去。这一走,才显出它的快来,直似一点银星,上下飞跳于山岭肢陀之间,有时脚不履地,径由林抄飞渡,其急如箭,晃眼无踪。
铁牛一则追它不上,人也委实累极,只得骂了声“孽畜”,赌气自走。因见嵩山在望,前面山谷中又有人家村落,不为失路,觉着腹中饥渴,恰巧路侧现成溪泉,取出粮肉,就山泉吃了一饱。吃完觉着疲极思睡,暗忖:“这里荒山旷野,无处栖身,又有虎狼之迹,连日奔驰过劳,万一困极睡熟为虎所伤,岂不冤枉?那鹿冠道人的道观在少室危峰之后,地甚幽僻,估量还有百余里山路才能到达,如能赶到更好,否则也等到前面有人家处借地小睡,就便还可探询去五云观的路径。”想到这里,强打精神重又赶路,无奈精力交疲,这一吃饱,越发困得厉害,脚底走着路,两眼皮直要往下合拢。鼓着勇气走不多远,步法便自然缓慢起来,路又荒僻,虽见炊烟逐渐冒起,隐约似有人家,却不见人,相隔也远,知道此时身一着地便自睡熟。深悔由金沙镇上路时,不合心急恃强,晓夜奔驰,歇息太少,本就疲劳过度,成了强弩之末。再由秦岭起身,一日夜赶到嵩山,急上加急自然支持不住。心中发愁,忙寻到一条小溪,把头在寒泉中浸了一浸,神志方始稍清,睡魔虽去,仍是脚软腿酸,且喜前面里许便是适才所见山凹,心中稍喜,强又振起精神往前跑去。
到了里面一看,那地方乃是半山中的一片洼地,入口一边是绝壑无底,一边傍着左侧山腰有一条樵径,满山坡乔松杂沓,绿草丰茸,一丛丛小花繁生其上,晨露未唏,宛如夜来经雨,朝敦初上,阳光照在上面,碧油油,鲜润欲活。天色又是那么清明,云白天青,晨风清冷,时见枝头娇乌飞鸣往来,音声清脆,俊羽修洁,衬得山光树色分外明爽幽静。等把樵径走完,往右一拐,地势忽转平衍,远远现出一片山田,田中已有数人在内耕作。再行半里,右侧高山忽然缩进去,变成一大段壁立如削的山崖,崖脚下现出一片大杉木,行列疏整,高几十丈,内中隐现出几所房舍。相隔尚有半里来路,因与山田东南遥对,比较近些,心料山民所居,正待往林中走进,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那厮走开!看打着你。”
铁牛方停步仰望,猛党风声飒然,迎面而过,无意之间倒吃吓了一跳,赶即往后闪退,随听叭的一声,忙即循声查看。原来离地丈许危崖之上,突出了一块崖石,石上有一亭,亭栏上坐着两个顽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两个泥弹丸。左侧草地里有根石笋,石下散落着一些碎泥块,知是村中顽童用泥土和丸投掷为戏。正当熬夜急走,虚火上炎之际,本就性暴,心忿顽童恶闹,差点没被打中,也未看清,方欲喝问。又听二童喝道:“这厮太没道理!喊走不走,反倒停住,打伤了他活该!”一言未了,嗖的一声,又是一粒弹丸由面前飞过。这次因已留意,自更不会打中,可就气大了,刚喝:
“你两个小孩怎么如此顽皮!你家有大人没有?如不看你年幼无知,非打你不可!”话未说完,耳听嗖嗖连响,亭上弹丸竟如雨点一般飞下,并且还是照准人打,来势又准又快,颇有分量。
铁牛虽好功夫,精疲力竭之余毕竟要差好多,对方年虽幼小,一则生力军,两打一,练就手法,又是居高临下,铁牛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未了肩头上仍吃打中了一下。觉出那弹力大得出奇,如非练就一身童子功,刀枪不入,换了常人,直非筋断骨折不可。
就这样,肩头上仍似中了一下极猛力铁弹,有些酸痛,当时怒火中烧,匆迫中不暇寻思,大喝一声:“无知小狗!若不教训你,情理难容!”说时两臂一振,内家真力真气立即弥漫全身,坚如钢铁,跟着一手护住面门双目,脚底一垫劲,人随声起,冒着二童的连珠弹雨,飞身往崖腰石亭之上纵去。满拟两个顽皮村童,还不手到擒来?哪知他这里还未纵到石亭之上,猛觉头上小人影子一晃,一把捞去没捞住,耳听骂了声“黑狗该死”,那小人影已自头侧飞落,一上一下恰好交错过去。同时右膀似被人用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虽然两膀运有真气,并未受伤,反将那东西振荡开去,但是颇有分量。知道二童见人上去擒他,必已逃去,急怒交加,也未想到那崖石虽不甚高,离地也有丈许,自己久经大敌的能手,事前竟未看出对方怎么往下纵的。固然事出意外,二童这么一点年纪,如无高人传授,怎会有这快身法?因是纵势大急,身子悬空,不及收势,晃眼纵到崖石之上。
一见亭内空空,也未仔细查看,赶即回头俯视,只见二童中大的一个已然纵落地上,跑出六七丈远近,正回头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骂了句:“黑鬼!敢寻小爷送死么?”口里骂着,脚却未停,飞也似往来路拐角上跑去。
铁牛自从追随黑摩勒以来,从未吃过人亏,心已气极,以为另一顽童也同纵落,跑决没有那快,必是藏在下面,吃崖石遮住,心想:“这里离少林寺近,久闻山民多半习武,性野强横,时有绿林中人隐迹。这两小狗似练过几年武功,如此蛮横胆大,家中大人多半不是善类,且把大的一个捉住,给点苦吃,拷问出真情再作计较。”念头正转,人已朝前飞身追纵过去。这一纵足有十丈以外,居高临下,势更迅急。按理逃人极易追上,谁知在中途还未落地,猛听头上身后呼呼沙沙之声一片乱响,情知有人在上暗算。
二童已逃,心中奇怪,那响声又来得大怪,好似范围甚大,身子悬空,百忙中不及回看,只得运用真气把身略侧,能避则避,不能避,拼被打中也不妨事。不料那东西还没人飞得快,只在后背衣服上挂了一下,直似树枝拂身而过,一点不觉怎样,只带着大片沙土,闹得满头满脸连衣领之内都是。落地一看,那东西也在身后坠落,果是一株短树,抬头一看,正是小的一个顽童,在危崖之上悬身探头,抓着崖上沙土往下乱打。那地方壁立如削,相隔石亭已有四五丈远,离地更高,横里凸凹不平,大体壁立,也看不出怎么能过去,快更出奇。
铁牛自知地理不熟,崖壁虽能上去,看二童一上一下故意引逗,必还有所仗恃。一想下面这个比较好追,省得攀援崖壁,在人脚下,好些吃亏之处。但见上面这个一边抓着石土往下打,一边扮着鬼脸笑骂,实实气他不过,有心用暗器给他一下,又想对方年幼,家中大人善恶未定,随手拾起地上石土往上打去。
铁牛手法自是迅急,小的一个想也知道对头厉害,一见扬手,便把身子缩退回去,跟着便往危壁上援去。那崖壁离地两三丈以上,尽是藤草,小孩攀援其上,宛如一只壁虎,灵活已极,不时还抓起大把石土和小树之类往下打来,离地愈高,又善躲闪。铁牛身疲力乏,准头自差,又是由下打上,连打三次均未打中。如在平日,早就援壁往上追去,因见崖壁过于陡峭,自觉力乏,便舍难就易,忍着忿怒,仍朝大的一个追去。照脚程本可追上,这一耽延,对头已然走远,到了拐角那面,非但没把铁牛放在心上,仍扮鬼脸,探头回望。那田里操作的村民相隔颇远,也不知看见没有,竟无一人理会,气得铁牛咬牙切齿,暗骂:“小狗!我捉住你,叫你受用!”一面脚不沾尘,弩箭脱弦一般往前追去。那顽童见来势如此迅急,才觉不是易与,面上略现惊慌之色,往拐角那面缩身回去,相隔三十多丈,晃眼追到。
铁牛知道对头人小鬼大,到了拐角,转身一跃两丈,手攀崖角藤草,突出不意赶将过去。落地一看,对头正顺山坡往上飞驰,其行甚速。铁牛自是不舍,忙往上追。一个身轻腿快,功夫精纯,但经连日奔驰劳乏,成了强弩之末。一个功力虽然远逊,但也经遇高明传授,又是本山土著,爬山乃其惯技,地理更熟。加以看出来人厉害,不敢似前轻敌,一味翻山急驰,毫不停歇。于是两下扯直,相隔总在十余丈左右。
铁牛自练武下山以来,从未受人欺侮,占惯上风,时常以少胜多,艺高人胆大,怒火上攻,神志已昏,只顾迫敌,不肯罢休,全没计及力疲人困、孤身异地之险,一味猛追,晃眼追人半山腰峡谷之中。那峡谷两崖一倾一覆,犬牙相错,口外林木密茂,不近前直看不见入口,地势倾斜,直溜到底,约有三四十丈。右崖前突数十丈,似欲倾倒,往下压来。左崖后倾,与之正对,极似一座整山,忽被五丁神人斜着凿去一片,形势奇险,却正接着早晨刚升起的阳光,谷中寸草不生,石质光滑,阳光满布其中,宛如银色。
铁牛看出那谷长只里许,除中间一段地,广约四五亩,越往前越深,并无出路,知道对头慌不暇择,入了死地,心方一快。那顽童已如丸走坂,顺左斜飞溜到底,忽然反身立定,面带忧急,将手向上连摇,似教来人不要下去。铁牛自然不听,仍就飞驰而下。
那顽童似知逃已无路,神色反变从容了些,也不再逃,径指铁牛低声喝道:“此是我羊二叔静养地方,你这厮不知道么?晓事的快些出去,我兄弟也不再寻你的晦气,兔你送死,我也难受。”
铁牛本恨得牙痒,再听出语恐吓,话也没有听完,怒喝:“你这小狗可恶,管什羊二狗三!你有大人更好,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声到人到,举手便抓。那顽童听他高声怒喝,一面飞身避过,口中还骂:“不知死活的黑狗!和你好说,偏不肯听。小爷豁出受罪,与你拼了!”说时语声仍低,似有顾忌。铁牛哪管这套,见对头身法矫健,避开自己的手一掌打来,有心给他先吃点苦,再行擒捉,左手一隔。那顽童功力本来不弱,这时虽知无心欺侮来人,遇上劲敌,哪想到来人功力比他家中大人并差不了多少,内家气功一运用,手和钢铁一般,怎禁得往?铁牛又不知对方惟恐事情被大人知道,又见敌人厉害,欲以全力一下将人打伤,用的是硬功手法大力铁砂掌,势猛力大,以刚对刚,功力即差。铁牛内功之刚,暗蓄弹力,顽童自然受伤不轻。
铁牛本心不想用杀手,也不知对方手骨已折,两手格处,方觉来手甚硬,连自手都被震痛,猛瞥顽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面色剧变,牙齿一咬,身形一晃,用连环飞腿猛踢过来,身法甚是迅急,方喝:“小狗,你作死么!”随说,随用千斤不倒身法就地一站,也不躲闪,等腿踢到上面时,双手一格。顽童知他手狠,上面原是虚招,赶急收势,紧跟着另一腿往下扫去,恰又中了道儿,吃铁牛运用内家真力往外微微一绷。那顽童手指骨已断折了两根,本已疼得吃不住劲,复仇心切,人又好胜,满拟用家传腿法拼命,不料又中了这一下,当时便震得倒退出去好几步,伤上加伤,手指痛彻心骨,忍不住“嗳呀”一声,往后翻倒,痛晕过去。
铁牛喝得一声:“小狗,叫你欺生!”正赶过去,待要擒住拷问来历底细,忽听脑后金刀劈风之声,忙即避开回看,正是那小的一个,满面急怒之容,由山坡上飞驰下来。
那打来的东西,——连声,已自身侧飞过,滚落地上,一面那同样的暗器随着小顽童下来,如雪片一般飞到,看去银光闪闪,耀日生辉,而有小碟大小,形如飞钹,又薄又亮。
小顽童原因乃兄被人打伤,一时情急,将腰藏暗器取出,连珠打下,等人到地也自发完。
铁牛闪躲灵便,一下也未打中,因见那暗器似个三四寸大圆片,外边开口,锋利无比,从未见过,暗忖:“这小年纪,始而无故欺人,还可说是年幼无知。这类锋利无比杀人之物,随便就下毒手,父兄师长不是盗贼也非善良。”再又想到适才被戏侮情形,不由气往上升,方喝:“你这小狗也得吃点苦头!”忽听小顽童急喊:“二叔快来,表哥吃这黑狗贼打死了!”
铁牛哪知厉害,心还在想:“不先给这小狗吃点苦,万一大人出来赔话,如是个洗手人物,葛师祖交游大杂,再要提出一点渊源,他至多落一个家教不严。对方多不好只是个小孩,大人出来说上两句好话,也只得拉倒,这口恶气怎出?”边想边迎上去。
那小顽童却比先前大的机灵,并不和人硬对,先纵身一拳打到,铁牛仍用手臂去格时,小顽童竟不上当,把手收回,身落在地,往下微微一蹲,左手假作往肚腹打去。铁牛志在擒人,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见他收回右拳改用左掌打来,就势用手迎住往下一捞。不料对方仍是虚招,左手急掣回去,随着身子下蹲之势,猛伸右手,“叶底偷桃于,往小腹下抓来。铁牛才知他用意狠毒,看出自己身有内功不易受伤,想抓肾囊致命所在,心中有气,暗骂:“不知死的小孽种!”故作不防,等手进裆,猛一提气,跟着双膝一夹。
小顽童一爪抓向敌人裆中,方喜得计,忽觉敌人腹下空空,料知上当,赶忙缩手,已自无及,吃铁牛双膝夹住,疼痛已极,再也收不回去。情急之余,忙用左手照腹猛击,觉着敌人腹坚如铁,也不躲闪,情知不妙,方急喊得一声“二叔”。铁牛笑道:“你便把天王老子喊来,也须吃点苦去,还不与我跪下!”说时,双膝用力一紧,身子往后一拖,小顽童立觉右手五指宛如折断,奇痛彻骨,再吃一拖,由不得跪爬地上,愧忿不服。
强要挣起,铁牛又是一夹一拖,痛更连心,忍不住惨叫一声,头上直冒热汗,不敢再强,只得怒目相视,不再挣起。铁牛知这两下够他受用,便不再夹,只喝问道:“你这两个小狗叫什名字?你父兄师长和那姓羊的是谁?为何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妄为,无故欺人?
可是你家大人有意纵容?一一实说,便可饶你。”
那小顽童本是瞪目怒视,咬牙切齿,听到未两句,面上忽转喜容。厉声答道:“我名邢典,被你打伤的是我表哥羊彪。我弟兄在山亭上练弹子,干你鸟事!叫你让开,你偏不让。想拿弹子吓你走开,你就开口骂人,怎怪我弟兄欺你?如今我表哥被你打个半死,我虽被你制住,除非你把我杀死,只要有三寸气在,三五年后必定寻你报仇,就怕你没有那大胆子。我家大人更是有名有姓,说将出来吓破你南蛮子的狗胆。你敢放我起来,我就领你找他去。”
铁牛见那顽童,年只十二三岁,吃了这大的苦,仍有骨气,不肯输口,貌相又颇英悍,心生赏识,不由气便消去多半,笑道:“你家大人便是天神,我也会他一会,问他纵子行凶,家教不严之罪。我便放你,叫他们都来见我。”说时将腿一松。小顽童假作疼痛不支之状,蹲伏地上,仍不起立。铁牛本已心软,又听身侧大的一个呻吟之声,猛想起适才手法稍重,那一个自从跌倒,这大一会才有声息,莫非真个痛昏过去?方悔处置太过,回脸去看,猛听小顽童喝道:“该死的黑蛮狗,你的追命煞神到了!”铁牛闻声回顾,并不见人,那小顽童却自地上飞身纵起,冷不防,一把沙子迎面打来,竟吃打了个满脸花,总算眼闭得快,没被打中。
铁牛素喜硬汉,又因自己手狠生悔,怒火早消,虽受暗算,并未受伤,又好气又好笑,未动真火,只故意怒喝道:“小狗胆真不小,再不把你大人找来,我要你的狗命!”
话刚出口,忽听身后有人接说道:“那个容易。”声方入耳,未及回顾,已吃来人连身带两臂紧紧束住,宛似上了一道铁箍,连运足全身力气挣了两挣,无奈疲乏太甚,以前全是虚火肝气壮着,怒火一消力便大减。对方又是高手,一毫也未挣动,反因过用浮力,两眼直冒金星,知道中人暗算,怒喝:“你是何人?有本事明斗,为何暗算!”
身后那人冷笑答道:“你仗着有点内功,欺负小孩,用杀手将他手指打断,几乎送命,以大凌小,先不要脸。我是谁,你少时自会知道,我也叫你尝尝暗算伤人的滋味,你如有本领,先把我这铁臂环破去,便和你明斗。你连这么浅的手法都破不掉,如何配和我斗?你反正不行,我也懒得多费手脚。你伤了我的人,自应还敬,且等到我洞中供出你的根由来历,自有处置。我在这里七八年,无人敢到我的峡中,又吹大气,你又大胆来此伤人,任说得天神下降也无用处,静候报应便了。”
铁牛生平第一次落在人手,又听说话刻毒,尤冤的是,自己内功已到上乘地步,敌人就强一些也极有限,一则突出不意受人暗算,又是困倦疲劳之下,连气带急,奋起神威,怒吼连声,又强挣了两三次,终无效果,只是晃了几晃。身后那人几乎被他跌倒,见铁牛已然被擒,仍自倔强猛挣不肯服输,不禁大怒,厉喝:“不知死活的蠢才!且叫你也尝个厉害!”说罢,猛然运足全力,乘着铁牛强挣之势,倏地双臂一紧,跟着喝声:
“去罢!”
二人功力虽差不了多少,但是一个精力弥满,上来先自得势,占了机先;一个是早就劳累疲困,又不合性刚好胜,情急之下,把这点余力全使出来,犹之乎将死的人回光返照,如何禁得起这么一勒一甩?当时胸臂背脊前后齐受重伤,气透不出,眼睛一黑,再吃猛力一挣,就此身受内伤,闭了气穴,昏死过去。过了好些时悠悠醒转,觉着周身疼痛,前后心又酸又痛,气提不起,难受已极,耳听身侧有人说道:“这一来,命算保住了。”昏迷中喘了口气,睁开双目一看,敌人不知何往,身子卧在人家卧室以内,铺陈十分温软,面前站定一个头带鹿皮道冠的瘦长道士,认得正是自己所寻的少室五云观主鹿冠道人。回忆前情宛如梦境,估量必是适才被敌人用内家重手法紧束受伤昏倒,被鹿冠道人走来撞见,救到此地,忙想挣起相见。不料四肢无力,身软如绵,竟是丝毫不能转动,才知身受内伤并非寻常,又惊又急,心中愤恨,方欲开口询问。鹿冠道人已忙摇手止住道:“你已身受内伤,但已回生,经我设法,仍可复原,只须静养,不可出声转动。你只闭目养神,听我慢慢说与你听,就知道了。”铁牛知道鹿冠道人飞剑法力俱不在秦岭三老以下,行辈又尊,料无虚语,心才略放,强平忿怒,把眼闭上。
只听鹿冠道人说道:“这里地名肠谷村,乃我旧友邢文源隐居之所。他有一至亲名叫羊允,也是我故人之子,独自一人住在肠谷尽头地穴之中。此人内家功夫极深,新近学了吐纳导引之术,日在洞中潜修,轻不出去。他有一侄羊彪,住村中邢家,与他表弟邢典一同习武。二子年才十三四岁,天性顽皮,又喜恃强逞能惹事,祖父叔伯屡戒不改。
今早二子同在山亭上练习连珠弹,恰值你无心经过。唤你避开,想是出口不逊,你未理他,因此生嫌,争斗起来。起初二子只当你一个寻常行路之人,欲抄村中小路前往少室诸峰,又看出你会武,自恃本领,有心激斗。后来羊彪看出你有内家轻身功夫,才知认错了人,遇见劲敌。他如逃往别处也好,休说他惯于翻山越岭,你当疲困之余,地理不熟,未必能够追上。就算追上,他一未成年的幼童,你还能把他怎样?偏是一时糊涂,以为他叔父羊允威名远震,自从隐退以来,外人不敢妄入肠谷一步,想借此把你吓退,不料你仍穷追入谷。他既恐丢人,又恐乃叔知他惹事受责,没奈何,用新学的硬功重手法打你。你想是受了二子欺侮,气忿不出,无意中用内家气功架隔。本心只想使他吃点苦,却不知他用力过猛,致将手指打断;情急拼命,你又用内功将他夹住。这时羊允已吃惊动,走了出来。虽知二子自惹的祸,一则忿你不留情,二则见二子一个重伤一个被迫跪地,只看出你的内外功俱是上乘,却不知你连日拼命急驰,精力已竭,冷不防上来便将你制住。你再强挣,勾动怒火,才用内家真力将你压柬重伤,甩跌地上。昏死以后,搜你身上,发现司空老友与我的信和天山竹令符,才知怒火头上没问清你的来历,误伤自己人,涛成大错。再把邢家父子找来,一同拷问二子经过真情,又是二子开头惹事,越觉愧对不安。无奈两强相遇,你又是把真力耗尽之后猛受重击,怎么也救不回来,正要派人往少室请我来此救治。我在观中,忽见娄公明门下新脱胎转世的灵猿雪娃跑来言说,公明叫它送你一程,它本和你师父同辈,因嫌你对它全无礼貌,又轻视它,心中不快。见你面有晦色,应在今早,有心想你吃点苦头,做戒下次,一入嵩山便自别去。到了路上,忽想起你是后辈,多不好应看你师面,如何与你一般见识?恐有失闪,重又返身追来。哪知走回大远,到慢了一步。他目力最强,能看出数百里外,心想你只能到我观中,就有晦色也不妨事,想查看你的行踪,如已到少室,它便不再追来。及至登高一望,正见你追赶羊彪入谷,心料不好,加急赶来,到时你刚受伤,后悔来晚了一步,已自无及。如是外人,也就下去动手,将你赶走了。雪娃灵警,见下面三个大人,倒有两个和秦岭三老相识,又听出是无心误伤,伤势甚重,再一背起颠顿,决无生理,稍微偷听出一点苗头,立往寻我。你彼时本是命如游丝,我如晚来片刻,十九不能存活。就便被邢、羊二人救转,但残废必不能免,一身好功夫也必化为乌有。幸而五行有救,雪娃求救得快,我闻信立即赶来,用千年首乌合配的灵丹,将你下巴摘下,灌服了三丸下去,先将根本护住,然后再用推拿之法,为你缓缓舒筋活血,与内服灵丹相应,将积滞住的淤血化开,再把道家纯阳真气缓缓度人腹内。为想使你日后能够复原如初,人工、法力、灵丹三者同时并用,直费了大半日工夫,才得把你救转。羊彪折断的手指也被我医好,大约三五日即可复原。他表兄弟二人已受父师重责,现在锁禁石洞之内,等你痊愈,还要向你赔罪。不过你此时命虽保住,如想复原,必须四十九日以后,此时如若用力行动固有大害,便多说话或是忧急烦恼也有大害。我知你自从在葛鹰门下出来,便随你师父和司空道友一起,所以后来不曾失脚,平日未免自恃任性,胆大心粗。过刚则折,理所当然,必然和你师父前在黄山受窘一样,受上一次教训始成大器。我听雪娃说,娄公明本心极期爱你,表面却故意坚拒,也是为此。便是这次,也因你面上晦气已交华盖,你又不照司空道友所说走法,知你前途必有灾难。既想使你遭些挫折,又心疼徒孙,并顾惜你师父体面,所以才命雪娃护送。如无性命之忧,便由你去,借此磨练你的锋芒,否则看事行事,暗中相助,等你挫败,再行出手。它带有公明一丸仙剑,怎么也保得你住,起初念你是它师侄,还拟询私,你偏又轻看了它。雪娃上次在秦岭兵解,公明也因到晚些时,事太急切,又不肯舍平日功行,只得投生小猿,仍须再转一劫,或就原身修炼,脱毛换胎,不能即转人身,也为天性刚强。好高嗜杀之故。你把它看做洞中小猿,自然生气,便照师命行事,以致阴错阳差,终于应了灾难。因你内伤甚重,虽仗灵丹之力,仍忌愤怒。适才见你将醒,主人已然避出,免你骤见仇人妄动真气。我看你的根骨秉赋虽还不如你师,却也难得,将来必有成就。今日之事,务须静气平心,从恕道上设想,多不好,终是两个无知幼童,你却身怀内家绝技,遇上这类事,如先寻他家大人理论,焉有这场凶险?即或为气所激,见对方太已可恶,至多将人擒到略加责打已足,如何连个名姓来历都不知晓,孤身异地,妄以内家重手法伤人?就算不是成心,对方大人如何知道?见自家子侄徒弟被外人寻上门来打伤,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焉能不情急还报?
实对你说!羊老二便是十年前名震川湘的大侠青羊子,性刚好胜,手头更辣,自从归隐此山,常有旧日仇家,一入肠谷便无生还。总算他还细心,见你甚好内家功夫,断气大易,觉着奇怪,搜检身上,发现书信,得知你由兰州金沙镇起身,数日之间奔驰了好几千里,料是过于劳乏,不曾歇息。他又是个行家,看出劲敌,上来便以全力猛下杀着,才致如此。如非有此师门渊源和那片竹令符,反正你已死去,无须结束,拖去一埋便自了账。如换旁人,知你是公明门下徒孙,见人难救,必定畏祸灭迹,你也难保。不过此时雪娃已自赶到,正在崖顶石隙往下偷看,身小灵巧,不易看出,就为人见,一只小猿嵩山常有,也无人留意,只一居心谋害。雪娃奉命护送,见你受人误伤,已是悔恨,再见对头意欲将错就错,如何能容?主人与公明又非深交至契,必将口中剑丸飞出。此剑乃列国时猿公故物之一,威力至大,那事情就难说了。幸而主人心地光明,一发觉你的来历,也不同将来是否因此结怨树敌,仍然百计求全。雪娃看出无有恶意,立即将我请来,才未两误。主人自觉惭愧,羊老二尤为不安,少时便要进来慰问。事出不知,各有情理,你那应办的事,我已命人代往,好在雷坛会期还早,必能赶上。听我相劝,双方释嫌修好。你在主人家中安心静养,半月以后,我再传你吐纳导引口诀。每日如法运用真气,愈后功夫只有加强,但在此养病期中,你就觉能行动,也不可走出十步以外,大小便均已闭住。我有灵丹,七日之内无须饮食,七日以后两便方通,若能起坐片刻,仍以安卧为宜。谨记我言,切勿自误。”
铁牛闻言自是感激,因不令言动,只得微微把首一点,示意遵命。鹿冠道人看出他面上忿急之容已消,知他听劝,笑道:“你心意我已知道,居然明白是非,不负我苦心相救一场。主人请进来吧。”门外立有三人,应声走进。当前是一身材高大、须发如银、长髯飘胸、满面红光、双瞳炯炯的老头。后随两人,一个身高八尺,仅比老头矮有半头,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个中等身高,形容枯瘦,青森森一张脸子,如同死人相似,却生着一对鹰眼,眸子发黄,精光外射,行家眼里一望而知是个内家高手,方料前听师长说过的青羊子必是此人无疑。那青脸瘦人已先赶进前来,朝铁牛举手慰问,致歉道:
“适才舍侄等该死,无故冒犯。我又不知老弟数千里长路飞驰,久疲力乏,只见内功高明,误认劲敌,以致铸成此大错,悔之无及。现蒙鹿冠师伯代向弟台解说,尚望宽容无知。只等尊体恢复,再率舍侄等负荆请罪吧。”
铁牛因鹿冠道人比自己要高两辈,又有救命之恩,多大的仇也须化解,又听说彼此皆有渊源,对方见子侄重伤情急,事出无知,本也难怪。除却悔恨自己不该改途,又得罪白猿,致有此厄难外,记仇之心已然去了十之八九,闻言忍不住方想答话。鹿冠道人已忙止住道:“你不可开口,老二也不必再和他多说。都是自己人,他甚明白,万无忌恨之理。娄长老有我解说,也不至于见怪。倒是他还有一位师祖葛老偷儿,此人怪性护短,出乎情理。你虽不怕,见时多留点神才好。”
铁牛闻言,暗忖:“我虽看鹿冠道人面上不记你仇,我这葛师爷爷如知此事,却够你办的。”偷偷斜视,羊允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若不介意。鹿冠道人却把两道长眉皱了一皱,随指那老少二人道:“这是此村正主人我旧友邢文源和他令郎亚臣灵铜锏邢耀东,论起来都是你的长辈,且等愈后再行礼叙吧。”邢氏父子也走到炕前,由邢文源按了按脉,笑道:“多蒙道长妙手回春,否则娄长老见怪还在其次,这好质地就此葬送,又因力竭所致,并非本领不济,死得岂不冤枉?那两个小畜生真个该死,他们惹祸已非一回,前几次故意引人上门,还可说是本要寻我们晦气的仇敌,这回更是无中生有,故意闯祸,如不重加责罚,将来还不知要生出多大乱子呢!许多人都说我矫情,不传他武功,请看这等行为,如何能传?再要把我那几手学了去,益发无法无天,不到杀身不止。”
铁牛只管先前恨邢典、羊彪二童顽皮,这时愤怒已消,反觉二童机灵,资质甚好,心生喜爱,想起适才不合妄用真力撞折羊彪手指,又听主人加以重责,此时尚在禁闭之中,越发过意不去。无如死里得生不久,气太微弱,又禁言动,眼望诸人,只想不出用何法去解劝。鹿冠道人笑道:“惟其你和令郎不肯传授,他二人心高好胜,又喜此道,资质更好,见祖父不肯传授,只得就着平日所见所闻,自己虚拟练习,功力高下难于考究。知道此山邻近少林,外省武家慕名求学者时有往来,羊老二仇家又多,便想借以试手。你父子如若尽心传授指点,我看他二人用功甚勤,不特无暇出门惹事。并且日受训海,连气质也要好些,等到发成长大,已知利害轻重,怎会生事呢?”
邢耀东闻言,只望着老父,无什表示。邢文源似仍固执成见,认定两小不堪造就,频频摇首,叹息不已。羊允更是沉默,自向铁牛道歉以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鹿冠道人也未再提此事,只说病人必须安静,除由邢文源命一妥实下人在房照料外,余均出去。
行时又向铁牛叮嘱了几句,方始走出。铁牛知道关系一生成败安危,忧急愤怒,适以伤身,于事无补,仗着灵丹之力,不用饮食,两便已通,无须行动,只安卧重茵之上,闭目静养。鹿冠道人每日看望一次,主人更是殷勤,早晚三次,把守侍人唤出探询病状,偶然也进房看望。
铁牛见这四人头三四天进房慰看,口头上虽说得好,只鹿冠道人神色从容,三个主人俱似心中有事,强打精神,毫不自然,意思亦极关切。因禁杂念,虽觉有异,也未在心。直到第五日早晨,正觉心头烦胀,口渴思饮,猛瞥门帘微动,有一小白影子一闪,似是灵猿雪娃,方想他怎会来此。又隔一会,便见鹿冠道人和邢、羊三人与灵猿一同走进。鹿冠道人手中拿着一个小玉瓶,先到炕上看了看,又按了按脉,喜道:“想不到你秉内家气功竟有如此之强,今已完全脱去险境,便没有这大白山寇公遐所赐芝房灵液也不妨事,不过多受几日活罪罢了。”邢、羊三人闻言立现喜容。铁牛才知道那日仅仗药力暂保残生,并未脱出危险,主人连日心事,仍是为了自己。鹿冠道人随命张口,把玉瓶对口倒下。铁牛立觉一股甘液直灌入喉,满口甘芳,凉沁心脾,烦渴胀闷全都消失净尽,精神也健旺了好些,忍不住说了句:“多谢师爷救命之恩。”
鹿冠道人道:“你连日端的险极,只仗灵丹保住心脉,一息未断而已。幸你能谨守我的良言,释躁平气,才得渐渐好转,今日居然生了新血,伤处也渐长复。你雪师叔为你受伤,是它忿你无礼,大意所致,不敢去向你师祖求说,只得赶往太白山积翠崖,欲向你二师爷寇公逻求取千年灵芝所孕灵液,偏值他外出未归,到处寻找,后遇祖存周,才知公遇现在三原访友,连忙赶去求告,要了灵符手谕,再往大白,与守洞门人看了,这才撤去后洞地穴禁制,将公逻配制的灵芝房灵液取了些来。恰好你已有了转机,再经我用心医治,大约不等四十九日期满,便可痊愈了。”说时,忽有人来,将邢耀东唤出,一会回来,言说五云观道童耕云,引了一个少年来见鹿冠道长,名叫江明,乃黄山萧隐君打发来的。
鹿冠道人笑道:“我已命人往黄山与陶道友送信,算计昨日刚到,怎今日便有人来?
莫非陶道友已然前知了么?此非外人,可去陪他进来。”邢耀东随又走出。邢文源道:
“陶老先生自从化名萧隐君移居黄山以后,这多年来我还未和他见过。这江明可就是所救前明宗室,他的得意弟子么?”鹿冠道人点头应是。跟着江明随了邢耀东走进房来,向在座诸人分别礼叙。铁牛受伤的事已听观中童道说起,过去慰勉了几句,问完当日病象,得知脱险,行即就痊,心情一慰。
鹿冠道人一问来意,才知乃师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日前因听好友简洁来说:
“昔年三次峨眉斗剑漏网的几个异派中余孽,自从潜伏滇边诸深山中,匿迹销声已久。
近年徒党日众,意欲死灰复燃,重整旧日教宗,又在蠢动。新近更与甘、新各地一干旁门左道勾结。知道峨眉、青城诸正派中首要人物虽然多年仙去,但各有衣钵传人,声威依旧,西南诸省决不容其为恶横行,想起南北天山地介僻远,无人注目,打算就势移往西北边省,等今年开山传道以后,借游览山水、访友为由,与甘、新诸恶会合,冷不防先占定塔平湖,杀死周氏父子全家,把当地作为根基,再寻狄梁公叔侄晦气,径在西北诸省创立教宗。别的不怕,所防者这类妖人卑鄙无耻,就许由甘、新诸邪恶的引进,与敌党通气勾结。敌党气运方隆,人力难与天争,塔平湖居民何止千家,不是前朝遗民忠义之后和明室孤裔,便是这班人的亲属门人。上次敌党大闹塔平湖,如非川东五老和梁公叔侄、马玄子等老友各以全力相助,几乎惹出一场大乱子。事后这类妖人东集西聚,想与我辈作对,党徒布满,是非群生。这等人可恶已极,有我们在,就说无妨,到底惹厌,井还永留隐患。为此赶到江甫寻陶、吕诸人,乘着司空晓星、黑摩勒西游未归,先期赶往甘、新两省,预为之备,等众妖邪一到,立即下手,先发制人。”并说:“峨眉、青城两派早已得信,到时也有高明人前来。”陶元曜闻言,因敌人多势盛,颇有能者,自己久别狄、马诸老友,也欲往访。本定今天动身,在滇南诸妖人快起身时赶往。次日下午简洁出游,又忽遇一旧友,谈起西北诸邪恶近与敌人勾结日密,不是碍着狄、马、五老诸人,早已对塔平湖下手。内中有一贼道士常明元,乃甘抚福厚亲信,更是好恶,为双方拉拢最力。简洁回到始信峰,与陶元曜重又熟计,觉着事机已迫,不可再缓。陶元曜随命爱徒申林、江明,一去金天观,雷坛大会的前一月,在北天山穿云顶狄梁公家中聚齐。不料远在万里的司空、狄、马诸人也有此心,并已派人前往秦岭、嵩洛、江南各地遍约能手,信使已在途中,两下正是不谋而合。江明行时,鹿冠道人转派送信的人,因是先往两浙寻访南明老人和丐仙吕暄等人,未后方去黄山始信峰见陶元曜,故此不曾相遇。本拟在这里见过鹿冠道人,便去秦岭与三老送信。鹿冠道人说:“三老已知此事,你无须再往,或回黄山,或先往青海,或在此小住月余,随我带同铁牛起身,赶往均可。”
江明久随师长在山,静极思动,青海又有好友黑摩勒在彼,恨不能当时便与飞去,闻言笑答:“弟子先行也好。”鹿冠道人含笑点头。邢、羊三人久闻江明是前辈剑仙陶元曜的衣钵传人,在江南一带与黑摩勒齐名,见他气宇安详,词色谦和,一点不露芒角,心中赞佩。羊允更是诚心结纳,再四挽留。江明住了三日,去心如箭,告辞了好几次,众人只得任他走去。铁牛的伤势,自江明走后逐渐痊可,说话和在室中稍微起坐行动已自无碍,鹿冠道人也改作了三日一往探看。羊允恐他烦闷,每日必来闲谈,两下越来越投机,反倒打成了相识。
光阴易过,一晃二十多天,鹿冠道人所派的人已自江南各地回转,所说均与江明大约相同,人都请到,有的已然起身先行,铁牛偷偷试一运用气功,直和好人一样,并还觉着加了真力,几次要想出门走动,俱吃邢、羊三人再三劝阻,说:“伤处新近复原,不宜劳动,何苦一时性急,留下未来隐患?”铁牛强不过主人好意,只得罢了。又过了几天,一算日期,已快一月。鹿冠道人自从未一次看望走后,已有六日未来,闷坐房中实是难耐,心中执意要往五云观登门叩谢。邢、羊三人俱是内行,连日来看出铁牛伤势实已康复还原,鹿冠道人那日走时,也曾说:“人己全好,再养数日气力还要增长。”
想不到好得这般快法,估量无碍,由他散散心也好,便由羊允陪了同往少室五云观去。
羊彪、邢典两小弟兄本是禁闭在肠谷石穴之中,经铁牛日前再三求情劝说,才放出来,并令负荆请罪。两小知道铁牛不是常人,自己又爱习武,放出以后,每日守在铁牛房中,不时讨教,轻易不肯走开。铁牛见两小都生得一副好资质,人更聪明坚毅,任什功夫,一教即会,决不畏难,还有恒心,也甚喜爱,乐于指点。邢、羊三人本因两小顽皮,时常恃着天生强力和偷学来的武功在外惹事,性情又烈,恐异日长大闯祸。羊允吃磨不过,偶然还加以指点,乃祖乃父却认定两小顽劣,不肯传授。这时因鹿冠道人力说:
“天生美质,只宜诱之人正,传授无妨,暴弃可惜。”也就听之。
铁牛为人忠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只十多天的传授,两小竟学会了好些门道,对于铁牛十分感恋,屡欲拜师。铁牛道:“并非是我不肯,一则你两个虽然年小,算起来却是平辈,这还无关紧要。最难办是我那两位师爷俱不轻易收徒,一位还好说话,那位娄老师祖性情古怪,如非家师收我在前,像我这等徒孙他决不要。就是现在他还不许我在他洞中停留,一见面便骂我蠢牛。我怎敢背了他老人家和师父随意收徒?你们羊二叔本领比我高,又住一起,请他传授多好。”
两小俱说:“二叔日常喜静,往往多少天不出一步,也不许人见,偶然高兴,也只潦草说上两句,还不许问,哪有师父这么好说话?全家老幼连同村人,全讨厌我两弟兄,我两个也气不过他们,所以越闹越凶。师父如若收我两个,祖、父二人一定愿意。真是执意不收,我两个早商量好,反正头是那日已然磕过,始终喊你师父,决不改口,无论上天下地,必定跟去。就当时被祖、父、二叔阻住。日后也必偷偷寻去,这家里是决不想再留了。”
铁牛吃两小磨得无法,知他们性刚,说得出必做得出,有心告知主人。但是邢、羊三人均对后辈严厉,如知此事定必重责,心中不忍,只得以好言力劝。许以将来由自己禀告两位师祖,得了允准再行收录,否则同辈和长一辈中比己胜强的人甚多,日后稍有机缘,也必为引进。并说:“此时你们年纪大小,羊彪更是独子孤儿,乃叔父终身不娶,江湖上恶人太多,我的行踪无定,难于寻到。你们出去,不是误入歧途,便是受人暗算,冒失远出决无好处。安心照我所传练习,再向二叔求教,候到年长,自有遇合,何必忙此一时?”两小闻言,互相看了一眼,未再深说。
这日铁牛去往少室五云观,两小事前得信,向铁牛求说,令带同往。铁牛面软,便向主人说了,准其同往。一行四人,便往少室峰后五云观中走去。到了观中,见着道童一问,说鹿冠道人日前由肠谷村回观,便接成都碧筠庵好友云鹤真人来书,约往一晤,次日便同大弟子朱陵入川走了。行时留话,说:“此行至少月余才回,铁牛如不耐久候,再在邢家养息数日,可去秦岭寻找娄公明等三老同行。”
铁牛一想,自己业已痊愈,今日前来,便是催问行期,如等回来再走,岂不大晚?
因羊允也欲随往青、甘等地一游,就便参加雷坛大会,便告以自己打算日内起身,去寻三老,同往青海,问去不去,羊允原想由鹿冠道人携带同飞青海,闻言知他心急,早想起身,决不肯等。自己将他误伤,听鹿冠道人口气,黑摩勒或不至于见怪,娄公明为人古怪,最喜护犊,何况本身师父陈山客又与公明多年失和,难保不借题发作为难。此行一半为了赴会,一半也是想借鹿冠道人情面,向此老和黑摩勒化解,以免将来遇上,使己难堪,躲还躲不及,如何寻上门去?便推有事,就不等鹿冠道人携带,也须随后起身。
铁牛一想,娄师祖本不喜欢自己,再带人同往,必无善遇,连自己都须见景生情,何况羊允,不去也好,便不再强劝。回到邢家告辞,主人自是挽留,又勉强住了三日。
那由嵩洛去往秦岭的来路山径,要绕无数大小山巅,中间还有十几处奇险,如大自山近顶一带,羊允俱未去过。铁牛来时全仗灵猿引导,因在黑夜云雾之中急驰,记忆不真,又以重伤新愈,元气初复,不敢过于耗费精力。日期还早,如顺驿路大道急驰,夜间尚可,这条路上绿林盗贼甚多,还有不少退隐田园的江湖上能手,如在日里轻身飞行,容易惊人耳目,对方就许认为故意卖弄,生出事来。虽然不怕,到底麻烦,加以这次被羊允误伤以后,又遇见邢氏父子,俱是内家能手,觉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艺无止境,无形中长了几分阅历,不似以前狂做。便拟前两条道路舍却,径照昔年随师黑摩勒,同往秦岭参拜师祖的道路走去。
这条路,只由嵩洛快到潼关,有一段须经驿路大道,入关不远便可抄入与驿路几于平行的一条山僻小径,等到华阴,入了华山再往前走,除却几处渡口而外,俱是人迹稀少的深山旷野,任跑多快也自无妨。路虽荒僻,但与官驿大道和城镇邻近,只往横侧面略一绕走,立可觅到食宿之处,连行粮也无须准备。反正不忙,乐得从容,也不限定每日早行夜宿,只不似来时那么亡命一般急赶。新愈之身,先试探着上路,头一天不令过劳,第二日再行加快,每日长长短短走个四五百里便住,稍觉心身劳倦,立上官路,往村镇中寻求食宿。这等走法,连同沿途绕越多走的路,至多约有四五日,便到秦岭尽头深山中的仙猿崖。那日灵猿引路不算,比起往日行路虽要晚到两三天,人却不致觉到劳乏,和在邢家养病差不多少。铁牛主意打定,无心中当着邢、羊老少诸人一说。
邢、羊三人连日本在苦口力劝,说他内伤极重,本无生理,虽仗灵药法力,侥幸回生,到底新愈不多几日,一生成败安危所关,此去长途跋涉,务须保重,大意不得。切忌上路以后觉着气体如常,便即恃强急驰。那伤处虽愈,新生脆弱,不似旧物,如若急驰多劳,用力稍猛,伤处禁不住剧烈震动,又复逆裂,或是暗中受伤当时未觉,立成终身之恨,纵然再服灵药,恐也难于补救。听铁牛如此说法,知被说动,存有戒心,极口赞同,力说:“这等走法妥当,能再走慢些更好。”铁牛笑道:“如再走慢,那还不如找匹快马,顺官驿大路赶去,一样晚到两天,路却近得多呢。”邢耀东便劝骑马去。铁牛嫌有马麻烦,人还要服侍它。邢家都是好马,弃去可惜,否则到了地头,不特没法带回,秦岭那条路先不好走,仙猿崖更进不去,何人照看?定为虎狼所食无疑。邢老也说:
“这条道路绿林人多,铁牛貌相神情最易引人注目,平日无妨,此时不宜多事,又须赶路,何必另生枝节?还是绕荒僻小路行走为是。”议定第四日早起送别。
当晚羊彪、邢典两小弟兄俱守在房里,不肯离开。邢、羊三人知道两小近日得了不少真传,铁牛内家功夫与己不同,别有独到之处,尤其黑摩勒私下传授的练气口诀,乃玄门中上乘防身功夫,前为羊允所伤,乃是巧机,并非真个不济,人又忠实热心,极爱两小,分别在即,巴不得孙儿、子、侄多学一点正经本领。不特未曾强行唤走,反倒借口明日人要上路,须早早安歇,略向两小嘱咐,不可在房中烦聒,速即归卧,晚饭后不久便自避开。
次早主人设席送别,两小不曾出来,一问随侍下人,言说两小深夜方始归卧,今早内宅使女传言,两小快天亮时忽说头痛,将使女唤起,要些热水吃了,说困得难受,已和客人叩头送别,言明今早不再送了。连日随客习技,熬了好几夜,实支不住,人又头痛,打算睡一个够,吩咐使女听其自起,不许惊动。铁牛也说两小用功甚勤,连日请益更多,昨晚谈到半夜,坚欲拜师。未奉师命,又是同辈,不敢妄允。两小似颇不快,后说连日熬夜缺睡,头痛欲眠,平日能熬,也能久睡,疲极卧倒,时常整日不起,明早恐起不来,先自拜别,睡眼朦胧,方自走去。邢文源和羊允近年俱习上纳静修之术,如非陪客,彼此又复投机,平日连家人亲族都难相见。邢耀东妻已早故,长子远出未归,自己掌着极大一片家业,洛阳又有许多店铺,日常事忙,偶然省亲回家,前日本就要走,因铁牛不日起身,才多留了两日,准备主客当日早起,一同上路。两小虽是表兄弟,情逾同胞,食宿俱在一家,居室恰与长媳所居同院。平日顽皮,祖父年老喜静,无心教管,本人又不常在家,幼子幼孙到底钟爱放纵已惯,这类晏起的事常有,忙于随客起身,笑骂了句:“不知体数的蠢材!”也没有命人唤起。
铁牛昨晚见两小兴高采烈,互相力劝:“鹿冠师爷曾说,师父这伤厉害,那伤口新好,薄得像一层纸,稍微劳动便自破裂,不易再好,所以爷爷、二叔再三相劝。师父到了路上,千万走慢一些。”又再三盘问途中有什难行险峻之路,一味关切,转不似往日依恋惜别情景。铁牛以为两小天真至诚,心中喜爱,倒也不厌烦,稍把途程里数、所往各地如何走法,一一随口答应。一直谈到深夜,两小问无可问,重又求说拜师之事。铁牛仍以空言搪塞。两小略微寻思片刻,忽说头痛欲眠,拜辞归卧。铁牛毫未在意,只暗笑二人情分深厚,形影不离,好得连头痛都是一起,无怪一个受伤,一个便要拼命,如非好多碍难,这等好徒弟却也收得。早起见两小果然未起,心还不舍,只没好意思唤出话别,匆匆吃完早饭,便和邢耀东别了主人上路,到了洛阳分手。因邢、羊老少诸人,苦口力劝,想起此次委实死里逃生,又是愈后初走长路,只管觉出一切如常,体力只有加旺,终是不敢冒失,比起原定走法又减慢了些,第一日连潼关也未走到便自觅店歇息。
事有凑巧,邢氏父于虽隐嵩山,祖籍扬州,饮食精细,待客又丰,铁牛住这些日,从未吃过粗糙食物。当日投宿较晚,本就腹饥,见店中卖有牛肉泡馍、新烙的锅饼,日餍粱肉,久已不尝此味,觉着新鲜,不由多吃过饱,饭后口渴,天气炎热,又饮了些生冷水,半夜里忽然胸腹胀痛。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脾胃不和,竞疑由赶路所致,先颇忧虑,一夜不曾好睡,次日起来,又把脚程放慢了些。等过潼关,解了回手觉着好些,心仍不放,暗忖:“晚到一二日无妨,旧伤迸裂却非儿戏。”仍就缓行。当晚行抵华山玉泉院左近,寻一村民家中住下。第三日走入山僻小径,因前行时有攀援纵跃,越发小心,走得更慢,一共走了好几天,才走入秦岭地界万山之中。前行路愈荒凉,只见山高路险,寂无人踪,白云绕山,绵亘如带。
铁牛暗忖:“日前胸腹胀痛,大约吃多之故。这几日来精神甚健,伤处料已无碍,难得午后这好天色,何妨走快一些试试?”正把脚步加急,向前飞驰,忽见前侧面山腰上似有两人影子一闪。铁牛走的原是昔年道路,记得这一带人烟甚稀,只前面山上红墙隐隐,似有一所庙字。过时,觉那庙孤立乱山深处,附近又无什山田,心中奇怪,终以赶路心急,未暇往探。这时路已赶了不少,早起一直未歇,口中正渴,何不前往讨点水喝,就便探看庙中人的来历?想到这里,便顺山脚往上走去。
山径曲折,路也整齐,似常有人往来。那庙深藏在那山腰密林之中,看似甚近,如循山径上去,须绕行三四里才能到达。铁牛只图近便,上才十多丈,估量庙在适现人影的树林之中,便不再顺山路绕行,径直施展轻身功夫往上走去,一会便到山腰树林外面。
遥望林中红墙隐现,比起昔年所见还要修整,心越奇怪,以为恶人匪盗必惧三老威名,不敢在此盘踞。一时大意,也忘了自己脚程太快,看路大近,地虽秦岭,相隔三老所居少说也有七八百里之遥,中间还有不少崇山峻岭阻隔,路又荒僻,常人足迹决所难到。
艺高人胆大,仍就飞身入林。到了庙前一看,那庙占地并不甚大,只是碧瓦红墙焕然一新,庙额是“五真观”,庙门虚掩。方要叩门入内,忽听身后嗖的一声,赶即纵身回顾,乃是一条滇西猛犬,身子驴一般大,张开血口钢牙,悄没声扑咬过来,如非闪躲灵速,差点险被夹头咬上。
铁牛虽觉那狗可恶,因想山中荒凉,养狗护庙也是常情,并未动怒。见狗才一落地,回身又复扑到,势急如风,猛恶已极。不愿无故残害,边躲边喊:“狗主人快些出来!”
喊了两声不见人出,狗也狂吠起来。隐闻虎啸之声起自庙后,心想虎来更难兼顾,狗再不知进退,就许为已所伤。未次等狗扑到,将身一闪,刚刚避过,不料狗甚心灵,几次不曾扑中,这次仅是虚势,见又扑空,身子凌空,一翻一折,改直为横,举爪回口便咬。
铁牛因久不听人应声,也有了气,顺手一推狗肩,挡开来势,同时身子往上一纵,就势一把抓着狗颈皮,一同往下压去。那狗本就愤极,益发狂怒,扬起后爪,往上便抓。
铁牛业已骑上狗背,满拟狗已制住,不曾防到左腿,竟被抓住。犹幸武功精纯,应变灵速,又知这类滇西猛犬爪牙犀利,往往蕴有奇毒,中人不死即狂,一觉爪到,忙一运气,两腿坚如铁石,未为所伤,可是衣裤已被撕裂了一大片,不由怒发,大喝:“不知死的孽畜!”一手用足神力,抓紧颈皮往下按去,一手正要打下,忽听有人大喝:“朋友住手!”跟着庙中走出一个中年道士。
铁牛本心不想伤害那狗,见主人出来,停手问道:“这等荒山,养这恶狗,防盗原可,如何听见人喊狗叫,好一会都不出来?要换常人,不咬死了么?我要不替你们想,它也早没命了,这是何苦?”随说人早纵向道人面前,那狗本在发威,待要就势进扑,那道人把手一摇,便自收势,怒目望着来人,往庙后跑去。铁牛笑道:“你这狗真教得好,我裤子却破了。”道人先未答言,正在上下打量铁牛,闻言问道:“尊客贵姓?这好武功,又是这副貌相,可是江湖上传言的江南小侠黑摩勒的弟子铁牛么?”铁牛见道人似个道家,荒山道士竟知自己来历,料是一个与江湖上通声气的人物。虽觉看人时目光不定,不像好人,但对方已然道破,不能不认,便问:“道友法号?如何知我师徒来历?”道人闻言笑道:“我果然不曾料错。贫道王清虚,请至里面再谈吧。”说罢便往里让。铁牛从未听说过王清虚这人,因主人神情透着十分和气亲切,以为总有渊源,便同走进。
王清虚将铁牛让至头层偏殿里间云房之中落座,立有一道童献上茶水。铁牛二次请问怎会认识自己,王清虚道:“我们不是外人,说来话长,远道跋涉,想必口渴,且请少坐,喝杯清茶,贫道把详情一说就知道了。”铁牛性急,又值口渴,见茶色清碧,香喷喷的,不冷不热正好上口,举杯一饮而尽,道童又给斟了。铁牛又随手端起喝了第二杯,入口方觉出茶味清香之中微带着一点青草气,忽听道人问道童道:“花儿锁起来了么?它今天碰了钉子,没吃着人,留神它和上次一样,又犯野性呢。”道童看了铁牛一眼,答说:“尤师兄现在赶到后面去上锁呢,像今天的事,它还是头一次,和对头闹了一阵,没有吃到人,反被对头制住。不比上次,刚扑过去便吃师兄唤住,没有触怒,哪得不犯性子?你没见它走时,周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么?不但防它往远处去寻人出气,还得留神这一个让它嚼吃了去,落个美中不足呢。”
铁牛先听道童说恶狗竟常吃人,已觉主人不似善良,又见道童口里说话,不住斜视自己,王清虚也改恭为倨,只和道童说话,直不似有客在座,口角还微带狞笑。话未听完,忽觉有些头昏,因那茶色茶香均无可疑之处,在江湖上奔走多年,又从未上过人当,心虽生疑,还未想到上人圈套。只见对方词色越来越不对,未几句话分明说的是自己,正待喝问,猛觉全身发木,手足全都失了效用,不能动转,连口也张不开,和梦餍一样,只两眼还在睁着,耳也能听,人却僵座椅上,心中大惊,知道上当,已自无及。
随见道人转面冷笑道:“适在林前,便见你这黑贼奔丧似地急跑,心中一动,猜是对头经过。正设法抢向前面拦住看个仔细,不料你竟是我们正在到处搜寻不见的仇人。
我师父为了你师徒,昨日才往兰州赶去,万想不到你会自上门送死。你师徒久在江南横行,专与我们同道朋友作对,目中无人已惯,仇家太多。不说量你也不知道,我师父便是昔年太湖青阳港三宝真人,黑贼想也久闻大名,和你师徒虽没对面交谈,但我师兄张少陵却死在你师父小黑贼手内。彼时我师父刚离开大湖来此修炼,事隔十余年,久欲寻你师小黑贼报仇,未得其便。上月我师父的好友风火神猴封启旺来,说他在金沙镇无意中中了你师徒暗算,受尽凌辱,并说你比小黑贼远要阴损狠毒,赶尽杀绝。他因先在黑暗中没有看出仇人面貌,事后问友人,才知道小黑贼只你一个孽徒,跟着便与小黑贼相遇,已然订约雷坛大会再决胜负。后又访查出你已回了江南,料是马震老贼知道自己不是郅老天王对手,命你回南约请同党,不久必还回转。约了好些朋友,四处搜寻堵截,非将你擒到,加倍还报,然后碎尸万段,不能解恨。一个多月以来,那封老前辈算计你要由这一带经过,同了七八位朋友住在这里,连我师徒多人,每日正分这几条必由之路等候,一面命人远出,到陕西、河南等地查访,一直无人见到。只说你这黑贼会飞,因雷坛大会期近,算计你要回头,惟恐错过,气得封老前辈又往回赶,准备先往马震老贼家中探看你回也未。如仍未在,便率人往青海等地要道上相机守候,一面仍请我师徒代为留意。他走半月,前日才听人说,江南一伙老贼为想暗算滇边诸位仙师,已然结伴入川。你们俱通声气,必早得信。我师父料你不是中途折转,便顺着褒斜栈道入川,向诸老贼求援,这里决等不上,兰州又有人来催请,昨日方走,今日你便人网。你来到庙外时,我还拿不大准,想叫花儿将你扑倒再行拷问。后见你居然会点手脚,面貌又黑,姑且唤住一问,果然有这巧事。封老前辈恨你入骨,就此杀死没那便宜,你大约还有七八天活命。你适才吃的茶内有驯龙草炼成的迷药,人服以后,通身绵软僵麻不能言动,如不用我本门解药,必须一个对时才能还原。何况你吃得又多,天大本领也无从施展。本来你死得还快两天,因我师父已去,追赶不上。师兄三人俱已随往兰州,庙中除了伙房,只我师兄弟四人,封老前辈又必须将你擒住献上方有重谢。我明天用滇狗驮了你走,此去兰州,少说也得十天才能赶到,不是可以多活些日么?休看你的功夫好,想脱我手直是做梦。第一,那狗厉害,人不能近;第二,我将你打成一个行李卷,人看不出,沿途荒凉,到处俱有我师徒朋友照应借住,不消住店,只消每日与你鼻孔里抹上点药就好了。
那边经架上白玉瓶内便是迷药,另一小瓷瓶内便是解药,近在咫尺,你只干看着急,能去动么?该万死的黑贼!休说到了兰州,便这路上就够你受的。道爷心好,也不犯再收拾你了。孤身一人,此地向无外人足迹,观中又养有猛大、神虎,俱通灵性,外人也进不来,直连派人看守都用不着。你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想你以前怎么对付别人呢,静等报应吧。天已不早,道爷该往后面饮酒取乐去了。”说罢便和道童走出。
铁牛见仇人那等志得意满之状,肚皮几乎气破,瞪着一双怒眼,耳听仇人说完了一大套奚落之言,大方得连门也未关,便自从容走去。正自急怒交加,无可如何,忽听殿廊上又有一人跑来说道:“王师兄,那花儿今天有些异样,两耳立起,身上的毛根根倒竖,锁进铁栅以后,我刚转身,忽然乱迸乱窜,引得隔栅的虎也不住发威乱跳,狗虎对吼,莫是有什么事吧?”随听王清虚道:“你就爱大惊小怪!它今天到口的食没吃成,反受了欺,当然犯性,适在门外就这样,又不敢违背师父的口令,无处出气,向虎发威。
那虎自然不受,所以对吼,理它作甚。师父常说黑贼师徒永远二人同行,有时虽同有江明、童兴两个党羽,一则人在江南,这次未到兰州去。二则要在一起,决不落单,我们先前林外远望,分明只他一人。黑摩勒这小贼,又在青海、甘肃等地,有谁来救他,如有警兆,适才花儿早往外窜,不会重又进来了,你怕怎的?明早我便上路,今晚还不尽情快乐?”底下语声渐远,似和来人同往后殿,听不真切。那虎啸之声却又起自庙后,不时杂着猜猜犬吠。
铁牛身子和死了一般,休想言动分毫。天色是渐渐黄昏下来,荒山虎穴,身落仇手,眼望经架上现成解药,无法取用,预料仇人醉饱之后,一高兴,就许将自己打成行李卷押送起身。路上就是遇见诸位前辈师长,也不易看出,何况所经多是荒僻无人之区,十九未必能遇。越想越无生路,那大吠虎啸之声想吃仇人止住,已不再听见,全庙静悄悄的。正在怒火中烧,恨不如死,忽见门外人影一闪,方疑仇人要来摆布,跟着窜进一个小人影子。
里间本暗,天又人暮,铁牛连气带急,头昏眼花,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自料无幸,也未细看来人貌相。只觉那人步法轻急,到了身侧又复跑去,晃眼又同了一个小人进来,一个奔往经架前,伸手摸了摸,微听架上瓶响,跟着一同到了身侧。昏惘忿急中,觉着两小人一高一矮,各穿着一身短衣,腰间均带有兵刃,大的一个是把钢刀,已然出鞘,斜插背上,寒光闪闪,不似观中道童情景。心中一动,方欲凝神细观,见大的一个已将一手托向自己颈间,一手拖着腿腕,捧起人,横身走出。那庙门已吃人开放,两小人更不迟疑,往外飞跑。刚出庙门,又听庙后虎啸犬吠之声同时交作。小的一个忙即立改断后,穿过树林,径由那陡峻山坡上如飞往下驰去,情知来了救星。一会降到山下,恰值夜月初上,月光照处,仔细一看,那两小人竟是羊彪,邢典两表弟兄,不禁又惊又喜,暗忖:“两小天资气力虽然不差,毕竟功候还差得多。仇人又是昔年太湖有名恶道三宝真人郎修门下,自身不能转动,观中又有猛虎恶狗,如被追来,怎是对手?”一面暗赞两小胆勇忠诚,一面正代悬心。
两小到了山上,忽然改道绕到山脚,往来路一面退回,急驰了两三里,到一危崖前面停住。小的一个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口刚悄唤得一声“师父”,面色忽然遽变。铁牛见他手拿的正是那迷药瓶子,知是想取解药,黑暗匆迫之中将瓶取错,照此情势,非到明日下午不能回醒,方自优急。两小却似早有成算,邢典立拔羊彪背刀,向路旁竹林中砍了几根长短竹竿,解下腰带,将铁牛背腿套好,用根长的穿过去,一人一头挑起,再各持两根短竹,似走跷一般将身悬起,凌空支地而行,舍了来去两路,往斜刺里一条山谷中绕走过去。
铁牛知他们想避猛犬闻声追踪,心思虽灵,但这等儿戏走法怎能走快?谁知两小在家时,因祖父恐他们惹事,不肯传授,除向羊允强求着学了些软硬功去外,一面乘邢、羊三人练功或对敌时默记偷学,一面自出心裁,想了许多练功夫的法子。这持竹点地步虚而行,原来是所习花样之一,和连珠弹一样颇有功候,走起路来乘势急行,双竹点地,步隔又长,比起托起一人奔驰竟还快些,一会工夫便入谷十来里,到一隐僻崖洞之前,将人放下。羊彪随将铁牛的鞋脱下揣起,命邢典守护,仍用双竹点地往谷外走去。邢典随向铁牛一说经过。
原来两小立志拜铁牛为师,随同赴会。那晚先问明了里数途程,借着养伤为由,劝铁牛慢走,一面假作头痛归卧。到了内宅,把预先盗来的川资,连同衣包干粮一齐备就,假嘱使女不要叫醒,径由后窗跃出,不等铁牛上路,先往前赶。先还恐怕追赶不上,打算半途相见。等过华阴以后,觉着铁牛果未赶走,凭自己的脚程足可追上,心想近处相见许被送回,越晚见面越好。两小终日在山中飞驰,脚程本快,铁牛存有戒心又走得慢,一直尾随,不曾落后。有时两小不放心,反过了头,走向前去相待。一明一暗,铁牛走了多日也未察觉。
当天铁牛遇险以前,两小为觉腹饥,特意赶前数里觅地歇息饮食,停处正在那庙左侧高峰之上。因恐被铁牛发现,掩藏极妙,所以连铁牛和观中恶道俱未发现。两小吃完,眼望来路铁牛跑来,正想候他过去再行尾随,忽见铁牛舍了去路,往对山飞驰上去。两小不知上面有庙,路未走过,全凭跟得紧和相机忖度,一见改道,以为另有捷径,现应如此走法,惟恐走失,忙即赶去。这上下山一耽延,铁牛已和恶狗斗罢,到时恶狗已走,道人正在让客。
两小藏身林内窥伺,先本不知就里。邢典机智,瞥见道人让客时,背着铁牛冷笑,神情不善,心已生疑。待了一会未出,不敢冒失闯进,邢典便往庙后窥探,瞥见竹林内有两所铁栏牢,内关一虎一狗。另一道童正拿半截肉腿喂那恶狗,狗却不吃,一任两道童呼叱,只朝自己藏身这一面乱迸发威,磨牙猜猜,怒吠不已,声并不大,看去猛恶已极,跟着那虎也是怒啸相应,震得四山皆应,呼呼风起。这类滇西猛犬,去年曾有一个老镖客,是邢耀东的朋友,由滇西带回两条,路过嵩山肠谷村,便道往访,住了月余。
因羊允专能训练凶禽猛兽,拜托代为教练。那狗日常便锁在迎肠峡内。两小弟兄年幼贪玩,每天往看。羊允教练,深知此犬来历性情以及猛恶灵巧之处。邢典想起前见两狗,带将出去打猎,已能生裂虎豹等猛兽。临走前三日又出行猎,遇见大批青狼,不下四五十只,祖父要保护孙儿外孙,只两人两狗,将群狼杀戮殆尽,是时逃走了十多只,全被两狗追出老远咬死,拖回计算,狗杀的要占十之七八。两狗比这狗要小好些,”教练不到一月已有如此威力,尤其是那鼻子和两眼敏锐异常,生人气息,在三十丈以内立被闻出。如今搜寻人的踪迹,无论衣履,只取来让它闻上一闻,多远也能跟踪寻到,要死要活,是敌是友,全凭人意。这大一只恶狗,必更厉害得多,况又加上这只从未见过的吊睛大虎,此时咆哮,定是闻见生人气味无疑。但又挂念师父安危,想偷听出个就里,一面听,一面偷偷留神想好退路。果然道童生了疑心,朝林中跑来查看。
邢典本闪在一根尺许粗细的大松树后,先不知前面狗栅,贸然走近。此时如若害怕逃走,事便非糟不可,只为人小胆壮,又极灵警,觉出来路只是一片长墙,易被仇敌发现,仗着身材瘦小轻灵,遇变神情不乱,如何掩藏退避先有成算。见道童回顾,便知要来林中。松树高大,行列却稀,独于立处有两株并列,相隔尺许,便立原处不动,等两道童追来,再轻悄悄往侧一闪,便自让过。
道童原意林中多是参天排云的松树及光溜溜的竹,行列既稀,不过五七寸圆径,休说这里藏人,就有人来,见此有一虎一狗,又在发威之际,决不敢走近。虎狗同声怒啸,许还是为了那新上套的敌人之故,心虽这想,平日多疑,料定万一有人,不在庙墙拐角上窥伺,便吃虎狗吼啸惊走,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是个短小精悍的小孩。
邢典更鬼,见四无党羽,只他一人,还想暴起暗算,打倒拷问,不特不害怕,反倒矮着身子,借着竹竿隐蔽,跟在后面。眼看两下相隔只有丈许,正在盘算下手与否,猛瞥见沿庙墙路上,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道童,老远便喊:“师兄,花儿锁好了么?那黑贼已吃了迷药,天大本事也没用了!王师兄还命伙房备酒,叫昨黑来那两个女把式唱给我们听呢。我在窗外,见黑贼瞪着一双狗眼,恨不能咬王师兄两口。无奈这药吃下去不过一个对时不能动,那解药瓶子就在他对面经架上,分明闻上一点就好,偏走不过去,只急着干生气,看着真有意思。”
先那年长的答道:“你倒会说,黑贼如能伸手走过,那解药也用不着了。狗已锁好,我见它叫得厉害,喂它肉也不吃,我疑心黑贼还有同党,正在这里找呢。”小道童又道:
“你老是犯疑心病,遇事绵缬。师父走了,把我们交给王师兄,他那驴日脾气多暴,你总要惹他打骂何苦?我们先在山上,明见黑贼一人急跑,哪有什么党羽?这条路除了自家人,外人常年难得遇见几个,只不是来寻我们,不问是否有意窥探,都便宜这老虎和狗打了牙祭。哪有这巧的事?分明还是花儿初次吃了人亏,气忿不出。竹林不能藏人,我沿路走来,休说是人,连个鬼的影子都未遇见,你这不是多余么?王师兄见你述未回去,大约嫌伙房菜做不好,想叫你制点下酒菜,正问你呢。我也防有别的,特意由庙前走来。我们快由后门进去吧,留神去晚了挨他一嘴巴。那黑贼此时已僵坐在头层左偏殿里间椅上,不用说别的,单饿这十多天的活罪就够他受的。”边说边由林中小径向当中后门走了进去。
邢典掩在二童身侧,竟未被发现,话却全听了去,才知师父果落敌手,人被迷倒,不比擒住,一放人便可动手,敌人估计至少也有六七个,又要救人又要动手,怎来得及?
略一寻思,不敢造次,忙即顺路退出。两小会合计议,羊彪功夫较好,智计稍差,后来还是邢典想好步骤,筹计出好几种应变救人方法。又去后殿窥探,见恶道同了三个半大道童,两个跑解女子,正在说笑饮酒作乐,因先见大道童尚在庙房做菜,恐万一去往前面撞上,只稍露形迹,人便难救,想等有人到前殿看过再行下手,迟不敢发。后又听恶道和跑解女子说那迷药妙处,解药形色相似,只瓶外贴有字条,一会大道童也来人席,纵饮方酣。看出对方自恃所居荒僻,向无人行,又当昏暮,益发大意,全未把所陷敌人放在心上,暗付:“业已守有半个时辰,并无人去前面,先若下手,人早救出,看神气敌人拿得甚稳,再不将人救出,吃他席散,将人打包藏向后殿,更是麻烦。”
两小人虽年幼,却有智勇,一切均有定算,下手十分敏捷,只不知药瓶原是两个,房中又黑,摸着一瓶拿了就走。等到地头,就月光一看,瓶上粘的字条竟是迷药,急切间无法救醒铁牛。敌人追来,不能动手,恐恶道纵犬追踪,故布疑阵,先照预定,退向来路,再把人用竹竿挑起,各持一双竹竿撑空而行,不令双足沾地。等走入谷中十里,料知无事,羊彪又将铁牛鞋袜脱下,仍用竹竿点地出谷,到了原去路,双手套上鞋袜,零零落落向前跑去,走几步,用手在地上按上两按,似这样走出去十来里,又向道旁歧径荒野中各走了一段,再绕道赶回。自己气息未被狗闻过,虽无妨害,仍防万一,到了谷口,回顾山上静悄悄的,知仇敌尚在后殿迷恋酒色,不曾惊觉。因不知解药所在,有心二次入庙探查盗取,又觉事太行险,谷中只邢典一人守护,就无敌人,虎狼蛇蟒也足为害,放心不下,只得仍取竹竿点地,凌空而驰。身方人谷,便听来路山上犬吠之声甚厉,赶即回跑,往返耽延足有个把时辰,估量敌人必往去路纵犬追踪,以为人已逃远,决想不到会在近处。听敌人口气,决非师父敌手,身边干粮充足,只守到明日下午黄昏人醒,便可报仇,好生欣喜。
铁牛已被移入崖洞之内,听邢典说完前事,再听羊彪一说经过,才知二人不特忠义强毅,并还智勇双全,计虑周详,举重若轻,不禁又是感激又是赞服。两小侧耳静听,犬吠之声已远,不时闻得虎啸,却在一定地方,知虎未放出,敌人果已中计往去路追赶,断定无碍。为恐师父烦闷,一面采些茂草铺在地上,将铁牛放倒,互争着说些笑话和平日听祖父外客所说的故事,又把恶道在庙中下流不堪,以及愚妄无知可笑可鄙之处,绘影绘声说将出来,归结仍是要铁牛收他们为徒,带往赴会。
铁牛见两小天真至诚,喜得心花怒放,竟忘身在困中,转以为乐,暗忖:“这么好的徒弟,于我又有救命之恩,师祖怪责,也不能辜负他们这番苦心。”苦于口张不开,只得以目示意。两小看出他已默许,益发高兴,互陪铁牛说笑,不觉到了深夜。虎啸早住,两小弟兄嫌洞中黑暗,恶狗久不闻声,料已不追。那峡谷正在那山的后面,上面虽要近些,但过不来,由下绕走有十多里,那狗无处寻人气味,决不会来,又在洞角边升起一堆柴火照亮。铁牛觉出不妥,不能开口,也就听之。
待到半夜,邢典偶然出洞查听,见四山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草木之声,大半轮明月甚是光耀,照得天青云白,山林清澈,夜景幽绝,忽然想起贼巢空虚,正好乘虚前往搜寻解药。深悔适才胆小,否则有这一会,药早盗来也未可知。回洞一说,羊彪却较慎重,说:“师父尚未复原,我们必须小心防备。你没听二叔说么?这类滇狗,主人心狠的多,喜把它练成哑口,灵警非常。我适所布疑阵,才十来里路,它到前面,气味一断必要回来。这点路程转瞬便可来往,敌人却去了多时。你听不出狗吠便当它走远,我想不会,也许早已回转,不是顺师父来路追索,便在附近穷搜。仗着这一带歧路甚多,我都给它留了脚印。那庙是贼道师徒老巢,最畏人知,何况逃走的又是一个极厉害的敌人,休说后患,单这责成就担不了。他见解药未被盗走,来人如比师父还强,早已下手连他们一齐除掉。既未出面,可知本领有限,人数也少,深夜荒山,带着一个不能行动的人,必跑不远,加上脚印忽断,更起疑心,一个不巧,出去撞上。贼道本领好似有限,无奈他们人多。那一虎一狗更是难敌。二叔教练两狗时你也曾见到有多厉害,比这狗还小得多呢。你还没走近,先被闻出生人气味,悄没声暗中走来,或是隐身伏伺,等到走近,冷不防蹿上身来,照颈一口岂非死数?先我两人冒险,那是无法。如今师父已然救出,身邻虎穴,人地生疏,就许危机密布,我们还不知道。好歹到了明朝再作计较。真要觉出不行,索性由你在此照看师父,我去仙猿崖见太师爷爷求救,也比冒险好些。”
邢典道:“仙猿崖离此多远,等赶回来,师父已早回醒了。”羊彪又说:“得意不可再往,敌人只能大意一时,既已发现,再去定必凶多吉少。那么灵性的恶狗,寻不见人味,仍往前呆进,断无此事。师父心中也必不许你去,不信你问。如许你去,眼便左看,不许必定瞪你两眼。”邢典便问师父:“我去可好?”铁牛自更不愿他犯险,连瞪了几眼。邢典不敢不听,心终不死,隔不一会又往洞外窥听。羊彪气不过,说道:“这里离谷口多远,静夜之中虎啸还能听出,别的声息怎能听出?适才犬吠,必是顺风,听去也极隐微。你真不嫌费事的话,我看此谷形势弯环,这洞离那山较近,月亮又好,你只能援到此崖顶上,许能望见那山的动静了。”
邢典闻言,果去洞外,往月光斜照的一面,施展从小练就的爬山本领,费了不少心力,居然由那高约八九丈、上突中凹、险峻陡峭的危壁攀援上去,到顶略微喘息,走向近山那面,往来路下方一看。原来崖下是一条又宽又深的绝壑,只左面突出的一角遥向山下来路,上下相去虽有数十丈相隔,却只三数里,崖角底下尽是肢陀怪石,草树纵横,障碍甚多。这时月上天中,微微西斜,近崖角直到邻壑一带,俱被危崖阴影遮住,过了这一片树石杂乱的山地,方是环着对山的旷野,因为崖高,那庙又在半山坡上,月光照处看得逼真。
邢典先见庙门大开,寂无一人,山下旷野也是静荡荡的,方想羊彪胆小多虑,分明仇敌和狗远出未归。偶探头往崖底下一看,忽见火光隐现,情知有异,忙即缩退回来,身卧地上,借着崖角隐身,微微探头。再往下定睛偷看,那火光竟是庙中仇敌,一共三人一狗,各持着火把兵刃,正在草树丛中沿崖下竹树之中相继纵落,穿行而过,看神气,分明是在附近一带隐僻之处搜索。照此穷搜,也许搜入谷中,如何抵敌?心方惊急,忽听一声虎啸,响振山野,忙即顺声注视,敌人前面荒草里,还有一只大虎走了过来,那一对蓝光闪闪的凶睛,正朝自己伏处昂首上看。心中大惊,恐被看出,连忙退了回来,不料退时心一慌,用力稍猛,竟将崖角一块碎石触动,滚落了去,跟着又是一声虎啸,山风立起。风中遥听崖下敌人纷纷呐喊,似已惊觉,知道不好,自己贪功心切惹出事来,又急又悔之下,暗忖:“敌人地理必熟,少时必被寻到,师父定无幸理。为今之计,只有拼着一命,索性故现形迹,用身带弹丸朝敌人打去,居高临下,能打死敌人和这一虎一狗更好,即或不能,或人或虎狗,除去一面也可无妨。都要不行,便拼小命不要,顺崖顶将敌人引走,也可保全师父。”想到这里,情急心横,刚把弹丸取出,二次探头俯视,看敌人是否真个发觉,相机下手,下面恶狗也自作势上扑,狂吠起来。
恶道和两道童似刚被坠石惊动,正在彼此呼唤,仰首上望。邢典人小,只探半头,崖角矮树秃石遮蔽又多,似未看出上面有人,只在疑似之间。邢典从六七岁起便和羊彪掷弹为戏,偷学了乃父手法,这次私逃,又把邢耀东昔年纵横南北的独门连珠手弹,百炼精钢打就的铁莲子,盗了许多在身上。一则恨极仇敌,又以祸由己惹,恐误师父,并受表兄埋怨奚落,志在拼命,恨不能一下连人带恶狗猛虎一齐打死。终以上下相隔,虽然得势,但是太高,惟恐不中,竟用家传满天星,乱洒金钱的手法,头一下,有手五指掐定五粒铁弹,左手却握了一大把准备接济,猛把小手往前一伸,照准为首仇人打去。
恶道也是恶贯满盈,明知一虎一狗均有灵性,不会看错,偏还向上仰望。邢典打得又急又准,居高临下,无形中又加了好几倍力量。弹丸只如莲子大小,无什风声,恶道目光又未对着邢典伏处。那一虎一狗却看出上面有人,在旁发威,向上怒啸,又分了点心,诸般凑巧,等到瞥见几点银星自上飞泻,赶紧闪躲,已自无及,竟被同时打中三粒。
两粒中在肩膀等处,虽然受伤颇重,尚不致命,最厉害是左颊上中了一粒,竟是深陷入骨,当时奇痛攻心,“嗳呀”一声,便自昏死过去。随行两道童见恶道中了暗器,平日倚势横行已惯,不知厉害,一面厉声喝骂,一面赶紧上前,想将恶道扶起。说时迟,那时快!邢典一下成功,更不怠慢,早取左手弹丸,觑准下面打到。二道童一个低头口唤“师兄”,伸手正将恶道拉起,吃邢典两粒弹丸,一中肩背,一中后脑,当时了账。另一个站得稍后,刚把身旁弩箭取出,昂头大骂,欲寻敌人还敬,吃邢典一弹飞来,正由口中打进,连门牙带喉舌一齐打碎破烂,同时毕命。
邢典忙取弹丸,再打虎狗的双目时,哪知手中弹丸星雨也似飞到,下面那虎本在昂首咆哮,忽然扑过,衔起恶道尸身,往前面山路上跑去,弹丸似也打中了两粒,竟如未觉。那狗更鬼,见主人相继受伤倒地,只猜猜怒吼,瞪着凶睛朝崖上望了一眼,竟舍主人尸身,往右侧绝壑一面窜去,其疾如箭。只见连珠弹丸打在狗行的一片石地之上,喀嚓连响,石火飞溅,俱落在狗的身后,一下也未打中。
邢典知道庙中除了两个年老无用的伙房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为首三敌一死便无能为,无意之间去此强敌,好不得意,只那狗和猛虎还未除去,仍是惹厌。上崖已久,恐师父和表兄悬念,忙着援崖下去,想和羊彪商议如何取那解药,不料崖势陡险,上来困难,下也不易,辗转攀援,下降了一多半,耳听羊彪在下面低唤“表弟”。邢典心中高兴,随口大声答道:“表哥,爹爹的铁莲子真好使。今晚头回出手,我便将贼道和那两个大道童打死了。”话刚说完,猛又听羊彪喝道:“你看你左边危崖上是什么?”说时,又听右方夺夺连响,羊彪手中连珠弹已然随声发出,往右侧高崖之上打去。
邢典正在手攀崖藤,打算施展壁虎功缘壁而下,循声侧顾,原来石侧危崖之上有一斜坡,上面满生藤树杂草,那坡自右崖顶一路倾斜下来,到了尽头,忽然直落三数十丈,更无攀附,只离身八九丈有一块突出的崖石,与它上下斜对,看去相隔颇远。这壁藤草阴影之中,正现着两团茶杯大小的红黄色亮光,先疑蛇蟒之类,羊彪弹丸一发,微闻猜猜犬怒之声,猛想起与适见崖下狗眼凶光相似。二次定睛细看,果是那只驴一般大的滇西恶狗,正在虎踞作势,口中猜猜发威,待往身侧那片突石上纵扑过来。羊彪连珠弹仍在向上连发,狗似无觉,也不知打中没有,耳听下面急喊:“这东西厉害!留神照你窜来。表弟快下!我接着你。”
邢典本自心惊,知狗猛烈,势与仇敌拼命,好在离地才十多丈,一面留神上面,一面往下赶紧攀援了一段,随即纵落。人刚到地,那狗也往那突石上纵去。这一来,狗离地面只十多丈,就许拼命下扑,洞中还有师父,如何不急?弟兄二人不顾说话,各取弹丸朝上打去。无奈相隔太高,这类手弹,平面打人也只能在十丈以内取准,何况由下往上打,差一倍劲都不止。狗的耳目又极敏锐,弹丸飞到本已无力,再吃狗用爪一扑,全被狗拨落。既有路可上,必知谷中地理,虎虽不能缘崖,必由谷口赶来;如若两下夹攻,更难抵敌,心甚愁急。
邢典见弹丸又连发了十多粒,一下也未成功,忙叫羊彪止住,另想别的主意,一面各取兵刃准备和狗相拼。正商议间,那狗在崖腰危石上低头向下绕看了一阵,倏地将身后坐,竖起木棒一般的粗短狗尾,一声怒吠,竟朝两小头上斜扑下来。两小见它发威,早已料到,一见纵落下来,惟恐杀它不死,斗到极处,被它窜入洞中误伤师父,仗着那地方不是洞口前面,谷尽头处地势较平,又有几根石笋可以闪躲,不等到头,双双往前纵去。恶狗复仇心盛,认准两小,来势绝快,人到狗也跟踪纵来。
两小俱知恶狗力猛皮坚,手中兵刃只能防身,一下不能杀死,立受它害,不敢力敌,俱想借那石笋掩身,用铁莲子打它双目,狗眼一瞎便可无害。谁知那狗经过能手教练,又是天生目力,惯避暗器,要害全打不中,身上虽打中了好几下,空自负痛激怒,凶威愈张,并不怎样。似这样,两人一狗绕石乱转,东窜西逐,跳前跃后,狗是越来越凶,人却丝毫不敢大意,弹丸所剩已是无多,不敢似前妄发。正在无可奈何,忽听虎啸之声由远而近,与狗吠相应。两小知道那虎一晃就要追来,越发忧急。羊彪无奈,只得嘱咐邢典留意,绊住那狗,自去前面迎虎,以防伤了师父。说罢,故意停手,只随着乱窜,等狗被邢典又接连照头几弹子激怒,专追一人时,倏的冷不防抽空往谷口一面迎去。
那狗本认定邢典是仇人,再吃弹打,怒极如狂,必欲得而甘心,一味追扑不止。邢典年幼急功,又恐久了力乏,老想打瞎狗眼,明知无效,偏不死心,追逃上两转,又取两粒试试,不觉把囊里铁莲子发完,人却有些气力不济,累得发喘。最后无法,又想起引得狗叫,打它咽喉,再试一回。伸手一摸,囊中已空,只剩适在庙中带来的瓷瓶在内,心内一惊,微一疏神,那狗已自追近,几乎被它扑上身来,胆怯情慌,忘了绕逃,匆迫中又将瓷瓶随手带出。身刚往外一纵,猛觉不妥,这样易被恶狗扑中,忙即往第二根小石笋后纵去,已自无及。狗势急如旋风,早随人脚起步追扑过来。
邢典闻得脑后风声,膻气刺鼻,知道危机一发,自己落地,狗也正扑上身,一时情急,身子不往下落,高空一绞丝,转风车般往侧翻去。性命瞬息之间,情急拼命,一边猛力侧翻,一边左手举起铁软鞭,就势往狗身斜甩上去。身刚离开正面,由狗爪下擦过,瞥见那狗,驴大一条,又肥又健的。恶狗身子上挨了一鞭,恶吼一声,一面前窜,头已掉转,一对红光——怒目正射在自己脸上。人已滚落地上,准知不等纵起,狗必反身掉头扑来,纵逃万来不及,心想此时如有弹丸,却是正打。念头一动,忽生急智,猛想起右手瓶中正是迷药,何不一试?右拇指刚扳落瓶塞,狗已旋风般转身扑来。匆迫无计,身尚卧地,左手挥鞭打去,右手掐瓶就洒。眼睁睁看见那狗猛张血口将软鞭咬住,跟着扑过来。百忙中方用足平生之力往回一带,猛闻一股狗膻味中带着一片异香,周身便自麻木,同时那狗的后半身也向侧面扑到。知道自己是为迷药迷倒,心想这命完了。待了一会,觉狗又未动,那落处前半身已然过头,后半身略向左歪,人小狗大,狗左边的后爪正插在邢典腰和手臂的中间,并未沾皮挂肉,鞭被狗嘴咬紧,连邢典的手一齐带向狗腹之下悬着。
原来那狗先闻了迷药,通身僵麻,吃邢典猛力一带,已过了头,又歪向左,身子恰好躲过,幸免于难,否则狗已昏迷,虽不致被咬,狗爪抓中也是不了,这才恍然大悟。
惊魂乍定,想起师父尚未回醒,自己又复僵麻。虎啸忽止,羊彪未回,不知吉凶。那虎不似常虎,也许人虎在谷口正斗,万一虎胜寻来,或是庙中小贼来捡现成,仍是死数。
心正愁虑寻思,忽听羊彪遥呼“表弟”,声不能应,只干着急,且喜喊声由远而近。
一会羊彪回转,见状大惊,急忙近前一看,邢典手中持有药瓶,方始省悟,随将瓶塞寻来,盖好揣起,向邢典笑道:“表弟莫急,一会便有救星,连师父都能回醒。等我先把这双狗眼挖掉,稍微解解恨再说。”邢典见他满面喜容,随听头前刺刺连响一阵,一会,羊彪用刀尖扎了狗眼,过来说道:“这迷药真厉害,那么凶猛的恶狗,任我挖去它这双狗眼,在自激怒,休说动转,和师父一样,迷倒时是什形式,仍是什形式,一动也不动。你那铁鞭还咬得紧紧,拔不下来。我想让它痛上一会,走时再要它命,算它平日吃人肉的报应。”
正说之间,忽见一条小白影子自空飞坠。羊彪喜道:“太师叔雪仙来了!我表弟也吃药迷倒,请先救他一救。”邢典一看,正是前去家中与师父送药的小白猿,心中大喜。
白猿随将手中玉瓶开塞,取了些药抹入邢典鼻中。邢典随觉一股甘芳清凉之气由鼻孔沁人心脾,一会布满全身,又隔有半盏茶时,放了一个臭屁,人便轻松活动,站将起来,白猿已和羊彪先往铁牛藏身的山洞中走去。
邢典恨极那狗,一路乱扯,先将铁鞭扭脱,狗牙也被扯落了两只,连挥铁鞭打了数十下,狗皮方被抽落了些,现出皮肉,见了血迹。邢典气仍不出,见狗身坚实,鞭打未必能死,便取些枯枝插向狗的血眼眶中,取出火种点燃。那狗双目被挖,本已痛昏死去,刚刚回醒,正在痛彻心肺,喊叫不出,又吃一阵铁鞭,再用火就空眼眶里一烧,自然无有生理。邢典见火点燃,随手把地上打落的弹丸拾起了些,正往洞赶,迎头见羊彪正送了白猿出来,连忙随同拜谢跪送。白猿笑道声“好,好”,纵身一跃,便自腾空飞去,捷如飞鸟,晃眼过崖不见。一问师父,说是已服解药,就快复原,因由水中服下,又服得多,所以稍缓。
两小随进洞内守伺。铁牛复原后,并谈经过,才知羊彪闻得虎啸,冒险追去,刚到谷口,虎便扑来,不料白猿自空飞坠,那虎当时惊窜逃走。白猿也未追赶,随吐人言一说。原来娄公明已去北天山,白猿因闻黑摩勒现随司空晓星,往青海海心山游玩,当地有一异人,原是蛮族,养有不少珍禽异兽,均通灵性,所居崖腰生有一株桃树,乃是仙种,荫被五亩,十三年始结果一次,每值结果之年,由二月起开花,一直开到五月下旬,整整百日方始结实,入秋才熟,大可径尺,甘芳无比。那异人名叫兰查,与晓星一见如故,强留晓星和黑摩勒,候到桃熟吃了再走。
白猿本就想念小师兄黑摩勒,闻言忽动食指,恰巧师父行前,命往华山寻一友人,约往北天山相见,未奉守洞之命,意欲乘机赶往青海海心山与黑摩勒会晤,就便一尝仙桃美味。归途想起师父向恐自己惹事,每值出门必命守洞,这次虽然不曾交派,私自远出到底不妥。知道一回仙猿崖,必被苍猿强行留住,若不回去问个仔细,以前曾因背师父偷出受过重责,又不放心。想便道绕往仙猿崖,愉偷寻一洞中同类,询问师父走时留话也未,如未留话便自前往。好在师父年底才回,还可多玩些日,否则,吃了桃子立即回转。归途刚由太白山绕向秦岭中部深山之中,便听远远虎啸之声。
恶道师徒盘踞当地,庙中养有猛虎、恶狗,白猿原本知道。因恶道师徒自由太湖被江南诸侠逼走,避入秦岭,踪迹甚是隐秘,地又荒僻,无从为恶,偶然害人,是自寻上门的仇家,和犯了他恶的同党无知路遇,为他所害膏了恶犬爪牙的更是一年难遇一两次,日常只在庙中祭炼法术,轻易不肯离山。那庙是他下院,前在太湖所积钱财俱藏在此,本来富有金银,各地同党和在外做独脚强盗的几个门徒更按时敬奉,所以庙字完整,享用华美。
白猿在山时多,从未撞上过师徒的恶迹,初发现时,见那庙近年日益焕然,附近不见田业,又遇到过两次江湖健儿庙中出入,心虽生疑,日久不见有什动作,加以每次奉命出外,限期均迫,公明又向不许多事,无暇入庙查看,几次路过,见惯无奇,也就不以为异。这时忽听虎啸,渐听恶犬吠声甚急,听出是在寻仇发威,不由勾动前念,暗忖:
“庙中主者决非好人,每次过此,屡想入庙探看,均因无暇,迁延了好些年。近年又见添了一条恶狗。道士师徒和来往的人武功俱好,为首老道似还会法术,用不着养狗护庙。
每次路过多是白天,因未发现恶迹,深夜荒山,虎啸狗吠这急,必有原因,许在害人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加急往前飞驰,晃眼到达。虎还未见,迎头先遇两个跑解女子,忙即拦住盘问。两女先没看它起眼,拔刀便斫,吃白猿擒住,一听人言说得那好,又误认作是山神精怪,心中害怕,把庙中底细和当晚的事全说出来。
白猿知这条路外人不会走,便猜是铁牛病愈赶来,又听说观主已去兰州,留守徒弟四人,死伤三个。那虎衔回死尸,又复急跑出庙。两跑解女子知有强敌来犯,庙中只剩一小道童,恐被波及,连夜逃走。并听虎狗如何猛恶,忙舍两女子追来。一双神目,老远看出羊彪由谷中赶出,人虎就要相斗,心念那虎忠义,没肯伤害。那虎却也通灵知机,认出灵猿,立即回遁,路遇小道童战兢兢赶来,忙即伏身示意,令其骑上,如飞逃去。
白猿匆匆问出庙中还有解药,立即赶去。
羊彪也忘了告知邢典与恶狗相斗,尚在危急,等到想起,白猿已纵身飞去,只得往谷中回赶。遥望谷底静悄悄的,不闻人犬叫吠之声,心想恶狗如胜,定必追赶自己,再不便是入洞伤人,连唤邢典不应,不知一人一犬俱被石笋遮住,大是忧疑。等跑近前,才见恶狗兀立石后,邢典藏在它的后腿旁边,以为万无幸理,谁知那瓶误盗来的迷药竟救了邢典小命。低头一看,那药瓶只洒出小半瓶,忽然心动,想起此物大有用处,忙即收起。
二人互相说完前事,铁牛也自清醒。两小重提拜师之事,铁牛自不便再为坚拒,只得允了,同去洞外寻找铁莲子。那狗眼已吃烧了两个大洞,奇臭难闻,气得羊彪直骂邢典真蠢。邢典道:“你不知这畜生多凶恶呢,不这样制它,如何心甘?”羊彪道:“你这一烧,它早疼死。好在火熄,它眼已瞎,又有师父,不怕它害人,拿点解药试试。”
随将白猿所给玉瓶解药取了些出来,用草叶挑起,塞向狗鼻孔中。铁牛笑道:“你两人真顽皮!狗已死了,这里又膻又臭,还不快找到铁莲子早些上路,糟蹋这药,不可惜么?”话未说完,哪知恶狗性长,虽然两次痛昏,火灭了好一会,山风一吹,又复悠悠回醒。狗比人复原本快,又值痛极恨毒仇敌之际,解药入鼻,几句话的工夫身便复原。
恶狗狡诈,耳聪未失,刻意拼命复仇,表面诈死不动,暗中留神,静听仇人语声所在,想冷不防扑去,一下便致死命。三人一点也未觉察,偏巧有几粒铁莲子正滚落在狗前崖崖壁之下。邢典一手捏着鼻子,正在俯身拾取,人犬相隔不过丈许。羊彪笑道:“你也怕臭么?要想报仇,与其拿火烧它,平日闻臭,还不如留着狗命,这时零碎出气呢。”
邢典回答道:“我看这狗必不曾死,如死,解药下去早倒地了。”羊彪笑答:“解药不是仙丹,哪有这快?如若不死,你正在它的身前,却须留神哩。”
二人原是无心说笑,铁牛闻言,心方一动,目光便注在狗的身上。那狗迷昏时,本在怒极发威,毛根直立,气势虎虎。铁牛嫌臭,立得稍远,这时目光到处,瞥见恶狗短尾比前竖得更要朝前,身上皮毛似在动颤,情知有异,忙喝:“那狗活了!”随说随纵过去。恶狗已听明仇人就在身前,本来就此前纵,邢典必无幸免。因是生就特性,每当怒极,尾必倒竖,仇心又重,恨不能一下把仇人碎裂,暗中蓄势,欲以全力猛扑,加以伤处痛彻心骨,愤怒急痛,四腿动颤,更易现出形迹,致被铁牛看破。
当时情势危急,只有瞬息之差,铁牛声才出口,狗已悄没声,照准邢典蹿扑过去。
总算邢典人小机警,闻声大惊,更不回顾,径往铁牛这一面贴崖急闪过来。一面铁牛看出那狗不怀好意,声随人起,纵将过去,照着狗身就是一脚,不料脚到狗的前身,已箭一般窜来,一下踹在后股上。那狗一心贯注仇人,后半身虽被踹,前半反往回偏,依然原扑之处,不过这一来到底踹歪了些,邢典再闪得快,恰巧由肩侧飞过,人犬相去不到尺许,只稍缓一瞬,便非撞中不可了。恶狗原是与仇同尽的心意,力势甚猛,又不知前面是危崖,一下撞在崖壁左角上面,到此方惨嗥一声,哒叭花沙一片连响过处,全身翻飞,狗尾凌空,乱抓乱舞,倒撞回丈许远近,四腿朝天,略一挣扎便不再动。
三人过去一看,脑浆业已迸裂,眼是两个拳大血洞,流着紫黑色血水,血口怒张,残牙森列,身上狗毛根根倒竖,由头至尾足有七尺长,四尺多高,腿和铁一般硬,紧毛如鳞,又粗又壮,爪似钢钩,犀利非常,想似扑空被撞,情急暴怒,撞处崖石记碎好些,又被利爪抓裂了两条二尺来长的深沟,端的狰狞雄健,猛恶胜于虎豹。连铁牛也是头一次见到,好生骇然。当下又取些松柴点燃,将月光不照之处的铁莲子找取了些。师徒三人一同走出,顺便又把崖那面遗落的铁莲子找到了七八粒,将两道童尸首用竹竿抬上山去。到庙一看,人已逃光,搜出了不少金银和妇女花鞋。三人先寻些酒肉吃了,把金银各带了些,下余择一僻地埋好,放了两把火再行上路。
铁牛往寻娄公明,原系图快,心想公明如若他出,或是晚走,自己也是告辞先行,不料公明先往黄山。连日途中如不耽延,只赶出一天也就赶上,这一变作自走,又添上两小弟兄,不能走得大快。计算途程,如若经由西宁赶往海心山,到时相隔雷坛会期不过月余光景,途中还不能有耽延。有心令两小弟兄暂且回家,偏是执意不听。一想伤势初愈,敌人多是能手,此去不免恶斗,走慢一些,借此训练也好。只恐邢、羊三人挂念两小,走到天明,绕往驿路大道,令两小弟兄写了一封信,花了几两银子,雇一脚夫专送回去,重又绕回山路,往青海进发。
时正暑天,三人多在日落以前起身,一直走到天明日出以后,天如风凉,再走一程,否则便就此觅一僻静之处歇下。那一带天气,早、午、晚相差甚大,一到黄昏天便凉爽,入夜直如早冬,正午却是炎热,夜行赶路倒也相宜。因寻娄公明绕了一大段路,所行均是山中隐僻之区,连樵采都难得遇到,除时常遇到虎狼等猛兽外,敌党一个不曾撞上。
一路无事,便入了甘肃境界。先往西宁马震别业中一打听,说马震早从玉树回来,日前接到一封专送的急信,当天下午便同了几个好友往兰州赶去。刚走第二天,司空晓星、马玄子、黑摩勒、潘翔、潘达、韩洪等留住海心山的一行六人,带一小白猿匆匆赶回,在西宁别业中吃了一顿晚饭,便连夜起身,同往兰州赶去。行时黑摩勒留话,铁牛师徒三人如到,速往兰州河对岸白塔寺静潭上人那里相见,并嘱途中务要留意敌人,切忌多事,行踪越隐秘越好,不可就便绕往金沙镇沙雄家去,一切详情见面再说。
铁牛见答话的是马震心腹,说时面有忧色,款待本极丰厚,暗忖:“各位师长前辈俱非怕人的人,就说对方约有几个左道中人,自己这面也足能抵敌,怎行事如此慎重小心,并且这早便自赶往?其中必有重大原因。”盘问对方,又不肯说,却备了极丰富的川资。铁牛说身边钱多,再四辞谢,心中疑虑,饭后立即告辞。主人重又叮嘱前言,铁牛应了。
师徒三人随离西宁,仍顺荒僻地日夜急驰,不消三日便到兰州,遥望白塔寺已在前面。且喜途中无事,上下游船虽是夏三黑的党羽,但黄河天险两个徒弟不能飞渡,必须坐那渡船。好在精通水性,又擅登萍渡水、踏渡而行的轻身功夫,不怕他闹鬼。见刚过午,正是过河人多之时,便择了一处渡口,带了两小弟兄,随着众人走上船去。船夫是两个壮汉,人颇老实,不似别的渡船强横,渡客自愿打钱,给了就拿,毫不争论。
这日黄河正是水涨,河面甚宽,风浪甚大,船上载有二三十个渡客。铁牛见两船夫所用篙竿竟达两丈以上,离岸时,一个将篙往岸上一点,再用力一扳舵,那船便顺流斜驰出去两三丈,接连几撑便是老远。长篙投水,只剩两三尺,不能再撑,船夫便将篙放下,一个摇橹,一个掌舵,截河乱流而渡,往对岸斜驰过去。那上流来的急浪,打在外边臣舵上,声如擂鼓,滚滚翻花,黄水飞溅,船身只管随波起伏,却似行在轨道上一般,一任波涛险恶,仍按斜行,直驶过去,未被冲动,随流淌下。
船客见风浪这大,个个害怕,有的求神念佛,有的暗中称赞船夫子真有本事。铁牛也看出船夫气力不小,脱口方叫得一声好,忽听来路岸上有人高喊“史二哥”。掌舵船夫闻声把黑脸一沉,喝问:“张老三喊我作什?”岸上那人正在河边解一小船的缆,一边高声答了几句,语声甚急。铁牛一句也未听懂,知道不是船家行话便是水贼隐语。又见众渡客好些面带惊惶望着船夫,暗付:“这里本是正经渡口,地甚荒僻,这船许是贼船,遇见我岂非找死?”正想和羊彪、邢典示意戒备。
掌舵的已厉声怒喝道:“放你驴日的狗屁!这里是渡口,都被你们这群贼娃占住,老子弟兄没处吃饭,来此摆个野渡。多亏客人们看得我弟兄公道,这两日渡河客人方多了些,你们这群驴日的又看不过么?到我船上,便是我的衣食财神,谁还莫想动他一根球毛!想出花样,直是作梦。我管他什真人假人,有本事,叫驴日的自己追来,谁希罕你那臭银子?码头由狗官帮你们占去,这河须是皇帝老官的。”说时,先说话人已同了三人合驾一只小船赶来,高声喝道:“史二娃,你怎不通情理?我好意和你说,只不过叫你摇慢一些,怎倒出口伤人?当真不知道死活么?”
两船夫益发反口怒骂,掌舵的更大喝道:“我为什打了人的渡河钱,帮你们伤天害理?偏不慢走!驴日的只敢近前,我弟兄便要你命。”语声才住,那小船似觉浪大力弱,不易追上渡船,内有两人倏地回到舱中,各取了两件短东西,脱衣入水,泅追过来。船夫一边奋力行舟,一边把长篙放在手边,目注水中,向众渡客道:“这驴日的是夏三黑手下,他说我这船上有一黑脸客人,是他头于仇敌,他后面还有人来,要我把船摇回,再不停在河里不要渡过,等他人来下手。我不肯听,驴日的现在想钻船底。我弟兄平日气也受够,只好送他回老家去。不过他们有势力,人多,我弟兄打不了官司,只好是走。
诸位客人帮我点盘川,少时好逃走。”
众人看出船家好人,齐声应诺。掌舵的已将上下衣服脱去,手持长篙,准备人到,一击不中立即下水厮拼。铁牛笑向邢典道:“你那铁莲子此时正用得着,只不要打死。”
邢、羊二人听出水贼寻的正是师父,早已有气,跃跃欲试,闻言各把弹丸取出,掐在手上。正赶二贼一猛子打到,刚刚露出头来,离船只得丈许,手指船夫,意似劝他不要固执,一个刚开口说出“我劝你”三字,羊彪手中的连珠弹丸已当先发出,照准二贼肩头手背打去。
来贼虽精水性,无如风大浪恶,黄河之水又比别的江河不同,水势分外迅激,泅水吃力,浪头又高,羊彪又是小孩,人不留意,所用暗器小得出奇。二贼因知史家弟兄勇武性刚,身后还有一个难惹的异人不时出没,去年为了不许二人摆渡,虽官府势力占了上风,可是过不几天,夏三黑忽然密令手下,对于史氏弟兄,最好拉拢入伙,不然便由他去,不许再与争斗。三黑素来凶横,兰州上下游数百里内渡口,向例不许外人插足,仅有二三野渡,俱是多年土著,纳有例敬,并还通着声气,奉命惟谨,似这类已占上风又复容让的事从来未见。先颇奇怪,后来才知是那异人暗中警告之故。
这时因听探报,发现铁牛踪迹,小头子讨好贪功,一面着人飞马与金天观送信,一面命自己追来,相机拦阻,不令渡过河,偏巧落在这两个蛮牛船上。好说是不听,真要将船钻沉,二史决要拼命,又都是极好水性,再想起三黑的前令,觉着进退两难,一心还对二史再下说词,真要不行再与破脸。只顾注定二史发话,不料连珠弹丸飞来,浪滚波翻中,水花迷眼,什么也没看清,一中左肩,一中右臂。因相隔太近,羊彪劲力,竟将骨头打碎,深嵌入骨,当时奇痛攻心。一个“嗳呀”了半声,负痛忙将身子往下一沉,灌了一口水,伸手一摸,知道不好,慌不迭回身跳水泅去。另一个水性较浅,伤又较重,痛极神昏,恰值一个急浪迎头打来,势太猛激,几乎把气闭住,手脚一乱,竟被浪卷在浪头上,一路出没翻滚,晃眼冲往下流二十多丈远近,才勉强挣扎着往对岸泅去。
船上诸人也未看出是什原故,俱觉奇怪。那船家的两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人虽粗直,却受过异人指点,先听二贼喝骂,一边回骂,一面留神查看所追仇家是什人物,一眼望见铁牛和两小弟兄相视微笑,便料二贼之退与这长幼三人有关。方想询问,猛听对岸又有人喝道:“那船家快些停船!郎真人少时便到,免得全船客渡跟着送死。”
这时离岸愈远,二史听不甚真,就听出来,也只有还骂几句,不在心上。
铁牛却听了个真切,暗忖:“会期未到,对方如何这等行径?师父又有留意敌人之言,并且白塔寺近在咫尺,各位师长俱在,居然敢在白日之下公然寻仇,料非善与。”
忙嘱邢、羊二人:“少时不听招呼切莫出手。黄河水势太急,不可涉险人水。来敌不问厉害与否,我必入水,以免牵连别人。我如凭真本领不是对手,也会由水底遁走。切忌惊慌忿怒,现出神色。这两船家是好人,可随渡过去,上岸速奔白塔寺,先寻见师爷告知,自有道理。”
史忠也没理那岸上贼人,因铁牛正和两小弟兄耳语,不便开口询问,正在寻思这黑汉是谁,手没见动便将二贼打伤,本领一定不小。忽见黑汉仰面笑道:“追我的想是水贼夏三黑的党羽,水中两小贼已受伤逃回,后面来人比这两贼厉害得多。我不愿连累别人,少时自会对付。这两个小伙伴,乃我朋友托带去往白塔寺见静潭上人的,我送你二人十两银子,务必请你们二人送上岸去。船也摇快一些,能在来贼未到以前近岸最好。
并非怕事,省我水里迎敌,湿了衣服。”
话未说完,史忠惊道:“客人是寻老师父去的么?我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静潭老师父是我弟兄恩人,提银子作什?船已到了河当中,这大风浪,那狗贼多好水性也迫不上。真要追来,我弟兄帮你打那驴日的。老哥贵姓?”铁牛口答“姓铁”,心笑二人不知厉害。仇敌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听对岸小贼口气,必是一个妖道。如可力敌,有我一人已足打发,何用你助?方自寻思,猛觉那船忽然无故停住。二史用力连摇,不能移动分毫。只见上流恶浪冲打船头,激荡起雪花飞舞,绕船而过。二史奇怪道:“这深河水,难道还会吃沙包将船淤住不成?”随说随取长篙往下一探,船底并无浮沙,水深已极,心正骇异,忽听一船客失惊道:“诸位还不磕头?龙神大王爷显法身了!”随说随先下跪。余人闻声注视,只见来路河面上有一道士踏着一块小木板,手中仗剑,于惊涛骇浪中横驰而来,其行如飞,甚是迅速。黄河水神灵迹传说最多,众人俱当大王显灵,纷纷跪倒。
铁牛知是仇敌,忙喝,“来者妖道,哪是什神灵!待我会他。”二史本在惊疑,闻言也是省悟。羊、邢二人只管铁牛嘱咐,见了仇敌,依然激发血性,暗取铁莲子,准备临近再发。这里铁牛立脱长衣,取下身围软兵器,正待下水迎敌,以免船客也遭误伤。
那道人已然踏波飞近,相隔约在十丈以内,朝船中诸人望了望,厉声大喝:“铁牛狗贼,速出受死!免得咱动手。”铁牛看出妖道不认识自己,纵身一跃,便到后艄,还喝道:
“大爷便是铁牛!妖道何人?寻找太爷作什?”话刚说完,猛想起适听对岸小贼言说“郎真人少时便到”,妖道必是三宝真人郎修无疑。心念才动,船上黑面膛有好几个,来人正是郎修,本不知哪是仇人,欲待追上船来问明下手,听铁牛答话,当时怒火中烧,不等上船,将手中长剑一指,剑尖上立有一道黄光飞出。
铁牛见妖道飞剑虽是寻常,自己却也难于抵敌,何况妖道又会邪法,方想今天要糟,意欲入水遁去。百忙中猛听远远有人一声断喝,一道白光急如电掣,自身后飞向前去,正好迎着妖道的黄光,只一绞,立即粉碎,洒了一蓬星雨,纷落波中。知来救星,精神一振。再看妖道,已吃白光圈住,上下绕了三匝,也不伤他,只是逼令后退。
郎修眼看仇人授首,忽然惊虹飞坠,一到便将自己飞剑破去,身被白光环绕,骤出不意,又不知道对方还肯留情,惊悸亡魂中,一味使邪法抵御,忘了遁走。略一迟延,只觉寒光电耀,冷气森森,毛发欲截,前半身衣服稍微沾着一点余芒,全成碎粉残丝,及肉生疼,等到觉察后退,眉毛头发已吃扫去大半,身在白光环困之中,不敢一气遁退,还得就着来势缓缓倒退。总算便宜,退了十几丈,白光忽然一闪不见,惊魂乍定,再看一身华美的冠服已成了无数残缺断片,零零落落挂在身上,更无一片完整之处。并还遍体鳞伤,血痕斑斑,神情狼狈不堪,愧忿已极,无地自容,匆匆上岸逃去。
那船也自开动,因那白光如神龙见首,来去无踪,不可迹象,众人又都惊望着妖道发威,忽然隐现,连二史兄弟俱当是铁牛的道法,有的更把铁牛也当作了神人,上前跪祷。铁牛解说不听,知难理论,索性设词告诫,不令泄露。众人自是一口应诺。二史弟兄几次想开口,俱吃铁牛使眼色止住,又摇了半个时辰,才达对岸。二史弟兄系好了渡船,等众自行,方引铁牛往白塔寺走去。
铁牛一问二史弟兄,祖上原是前明武职,易代以后,祖父流落甘肃,种田为生,家传武功。父死以后,不善治生,没奈何,弄条船想摆野渡,屡受恶贼夏三黑官私两面欺凌。未次几乎送命,全仗白塔寺退休老方丈静潭上人暗助,不特兔难,还争了气,依旧摆渡为生。静潭自把住持让与门人,二次五岳归来,事情已隔二十年,便和徒弟现住持说明,假作外来和尚在庙寄居,平日韬光养晦,连夏三黑也只知二史身后有一异人相助,查探不出底细。二史弟兄并不知他师徒是有法力的得道高僧,只去年受三黑陷害,被静潭救出,又令门人指示二史武功,才知不是常僧可比。铁牛只知晓星师徒与白塔寺僧有交,上次见面匆促,也未详问姓名来历;又想起适才那道白光,与昔时所见各师长飞剑路数不同,井问静潭师徒可精剑术。二史答说:“只知他师徒武功极好,略经指点便大进益、遇事好似前知,别的却未见过。”
一行五人且谈且行,正谈问间,忽见一小沙弥迎面走来。二史弟兄认得是庙中小和尚明修,刚喊了声“小师父”。明修已向铁牛和南道:“令师和诸老前辈均在塔后院,请随小僧同往相见吧。”铁牛谢了,明修随向二史弟兄道:“师父命你二人往前庙相见,有话说呢,你二人各自先去吧。三位檀越有我引路,你二人不必陪引了。”二史弟兄闻言应诺,作别自去不提。
那后院就在白塔寺后,共有五层殿字,百十间僧房,占地甚大,院落宽广,四围翠柏森森,气象庄严,禅林清静。平日庙门紧闭,外人只知那是本寺有年纪的僧人坐关清修之所,轻易不令香客人内。白塔寺是兰州有名的丛林善地,寺偕名声甚好,除住持知客僧常与当地官绅来往,似是俗僧外,全庙偕众均是戒律谨严,终日在庙修持,轻易不见走出庙门,后院僧众更见不到了。这时虽然司空晓星、黑摩勒、老少年马玄子、独行神叟马震等老少十多位剑侠英雄之士寄居在内,禅门依旧紧闭。
铁牛等三人沿着庙墙一路行走,只听梵贝钟鱼之声前后和应,自苍松翠柏林中隐隐透出。林树高整,清荫覆地,山风吹过,处处松涛,不时杂上几声清磐,几杵疏钟,地上打扫得又极清洁,不似别处,一刮风便天色昏黄,满地尘雾,令人置身其问,心清意远,尘虑为消。方想寺中这等悠闲清静,又不似有什急事情景,明修已领三人绕向尽后面,推开了一扇小门引了进去,再顺后殿夹道通过,到一月亮门前止步,说道:“令师和诸位檀越均在里面,小僧尚还有事,请进去吧。”随即别去。
铁牛道完了劳,刚和羊、邢二人回身往门里走进,忽见小白猿雪娃影子往里一闪,随声喊道:“黑师兄!你的徒子徒孙果然来了。”铁牛师徒三人跟踪走进,见白猿同了师父正走出来,忙率羊、邢二人分别跪倒拜见,又朝白猿叩谢师叔救命之恩。白猿笑道:
“蠢牛,今番知我是谁,不大样了?”黑摩勒笑道:“你当个长辈,自不明说你是他师叔,又生得这么矮小,怎能怪他大样呢?”白猿把眼一瞪道:“你的徒弟目无尊长,你还护他么?”黑摩勒笑道:“我说的是情理,你看现在他们对你多恭敬哩。”自猿见铁牛果然执礼甚恭,笑道:“我这次罚你,也够受呢。”铁牛道:“差点没要了小命!弟子新近迫于无奈,还做了一件大错事,求师父师叔不要见怪。”铁牛虽领两小行礼,本还未说经过。白猿闻言,指着羊、邢二人道:“你是说收徒弟的事么?我来时,羊彪已求我对你师父说了。师祖这一关,我会代你说情,不妨事。只下次想着叫师叔,莫当我小猴子看待好了。”铁牛忙说:“弟子怎敢?司空爷爷、马爷爷诸位尊长俱在此么?怎老早便来兰州,莫非有什事么?”黑摩勒道,“事情大着呢!日前如非静潭上人,急得青海那位马老前辈差点没起了义。如今静潭上人正在设法消去这场兵灾。雷坛大会这场比拼已新换在天王庄举行,只等这里的官方事办完便即同去,不在省城里和敌人交手了。”
铁牛一问详情,原来黑摩勒自别众人便去皋兰山游玩,第三日便遇封启旺同一会剑术的妖道,还有抚衙武师何天胜,当时动手,又占上风。妖道并被飞剑断去一臂,归与常明元商量。恰好甘、新各地敌人来与恶道祝寿未行,断臂妖道便是其一。先因老天王郅进严嘱,人由己约,暂勿泄露,只知恶道与人订约雷坛比武,不知详细。众妖人又是正寿日才同赶到,见主人隐讳,也未追问。及见同党受伤,问出详情,何天胜再一怂恿,知道对方有天山飞侠马玄子在内,到时狄家叔侄和塔平湖诸人也必出场,又加上晓星师徒,断定老天王必败,恶道、三黑等也决无幸理,立想出一条毒计。一面命同党与滇边诸妖人送信,催其速来相会。一面由常、何等人向福厚告密,令向北京密奏,说前朝余孽隐迹省内,招纳亡命欲谋大举。并说塔平湖周氏父子与青海马震,一是主谋一是从逆,聚众首恶,准备用官私两方实力,将敌人一网打尽。幸而福厚胆小昏愚,塔平湖又是隔省,以前为此曾碰钉子,由幕友口中间知马家乃青海地主首富,颇有声望,事无实据,只凭口说,既恐事情闹大,将民众激变,又想银子。听了幕友的话,用真假由心之策,先派别人向马震索贿不成,等常明元寻来一点实据,再打主意入奏。不料幕友更是贪庸,因与马家省城所设商栈相识,以为可以于中取利,前往卖好诈财。那商栈主事闻言大惊,立即飞马往西宁驰报。
马震闻言大怒,一面派专人往海心山请回晓星等人,一面赶往省城。那幕友真荒唐,见对方强硬不理,也挂了火,私与何、常二人商计,怂恿福厚先把马震擒住,下牢再说。
也是马震不该栽跟斗,一干有本领的妖道见福厚迁延推宕,知他废物,又恐风声走漏,一面四出约人,一面专人入京,勾结京中党羽告密,己然起身。常明元报仇心切,仗着会点障眼法,又欺对方孤身一人,带了党羽夜往擒人。不料马玄子防马震受邪法暗算,在金沙镇见面时赠有一道辟邪灵符,邪术不能加害。马震见有官兵,身家在此不愿闹大,见机先逃,可是全商伙俱被擒去,非刑押拷。老头子性刚,走到路上,得信恨极,正欲回转青海号召民众,准备善说不成便自起事,正遇晓星等赶到,同往白塔寺寻隐迹退休的神僧静潭上人商议。
哪知静潭已知此事,因民众时受官府欺凌,星星之火立可燎原,立意消此灾劫,在众人未到以前,早命人去追前往北京告密的妖党。一面由二马修书,质问老天王郅进,问他纵容恶徒如此行为是何道理?郅进接信愧忿,便亲来兰州,将常明元大骂一顿,比武之事改在天王庄举办,仍是原定日期。常、何诸人已知到日败多胜少,表面依从,暗中却与一干妖人送信,令其到日通知外约能手,齐往天王庄,仍照预定毒计暗中下手。
去京党羽早已身首异处,妖道还自不知,勉从郅进之言,将押的人放出。
诸位剑侠既想假手常明元聚戮群邪,又恐人力难与天争,敌人另生枝节,使孤臣孽子不能安身,为此守在白塔寺内,就近防范。偏巧日前妖道郎修和封启旺到了金天观,过不几天,妖道便得铁牛焚庙杀徒的信。二人俱认敌人在定约以后为仇,气急心横,立意报复,日命同党四出堵截查访,算计铁牛迟早必往西宁、兰州两地。因静潭上人佛法高强,众剑侠行踪隐秘,住在白塔寺内竟不知道。当日观中闻报,说有一黑汉,与小道童所说形貌一般无二,与两小孩正在渡河,连忙赶来。谁知静潭上人早已前知,用一柄戒刀将他逼走,狼狈而归。
铁牛听完详情,随去里面拜见各位尊长,到日同往天王庄比武。结局一干妖道十九就戮,常、夏二贼自更不免。郅进为人正直,这时已然省悟,只为骑虎难下,不能说了不算,事败便欲自刎。幸得马玄子先往借酒论交,再四解劝,才得保全。一场灾劫,竟被诸剑侠异人消弭无形,保全了许多忠义之后。
笔者以后稍得余闲,再当补叙。暂告结束,诸希鉴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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