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系列]殇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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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九州缥缈录系列]殇阳血】
第一章
一羽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乌云的碧空。
锦衣小帽的年轻人仰望着天空,吹起了鸽哨。鸽子在空中急剧的划过一道弧线,收敛了羽翼,轻盈的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鸽子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琴声清冷,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高寒,仿佛是一道细细的冰泉自高处流下。一色金黄的菊圃中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只有一壶淡酒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扣着桌面,正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此时是胤成帝三年的九月四日,帝都天启城“霜华菊赏”的日子。
天启公卿眼中,除去春节,就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九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启贵族,无不门禁森严,除了亲近的世家之间,少有抛下身份,散坐饮酒的自在时候。所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借这两个难得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有玉成其事的心思。所以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三年,堪称无日无天的三年。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杀几个乱民更是不必通过廷尉府,还是一道军令,当场明正典刑。所以公卿和商家惶惶不可终日,帝都不见昔日的繁华。
此次嬴无翳调兵回国,一夜间,天启城内的离军大营空无一人。又有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青天。豪门大户更是大喜,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祗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而即位三年的成帝也恢复了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恩典。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醺醺欲醉。
皇帝又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好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说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的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正是古人无我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往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对面那人阴阴的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的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那张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矮桌,桌上的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摔得粉碎。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俯拜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一个人影小步接近两人所在的锦障,却不敢进去,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半路被下唐国援军劫住,已经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十万人马,舞阳侯白毅任联军主帅。北方澄江谷口还有淳国华烨率领的一万骑兵,与离军三万僵持。三日间殇阳关不曾接战,离军粮秣充足。”
“蠢材!八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的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直到女人怒容慢慢消退,这才向着少年道:“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乃是东陆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的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拿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的皱缩着,象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殇阳血第二章
殇阳关。
面前的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白衣的人默默立在城墙外两里之遥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动他一袭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高楼之上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一名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援军两万,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扎驻。”
“哦?”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远处忽然有人放声道。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缓缓而来。他指间夹着烟杆,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有如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一般。
息衍策马到那座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那里,白衣将军正凭栏远望,并未回头。
“一别又是七年,别来无恙。”
“老了,”白衣将军回头,“头发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发髻,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也多了几分苍然,虽然不减俊秀,但是眼角间的皱纹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无言,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也默默的眺望着远处的高城,城墙上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淡淡的道,“这两日营中都已经传遍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敢说全身而退?”
“不瞒你说,我们八万大军,在这里死守了二十日,和离军接战不下十次,还从未胜过。嬴无翳霸刀之名,更是闻者丧胆。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的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
白衣将军冷冷的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的也笑了起来:“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倒不如买一块豆腐一头撞死也罢。”
两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传出很远。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明,他们追随楚卫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还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守住笑声问道。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长城,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莫说八万大军,就是再多八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若不是想带着赤旅步卒一起走,单凭雷骑的机动,嬴无翳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日大概是逼得急了,嬴无翳才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那一万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若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诸侯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六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六百里平原是一片飞地,别说十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息衍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拿来有些用处,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拈在手中,轻声道:“多谢你。”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于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明日来我营中,看一看诸侯大将,”白毅忽然转身下楼,头也不回。
息衍装了一锅烟草,默默的含在嘴边。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步兵跟从,在低沉阴翳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放眼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行,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有一次跟随吕嵩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羚羊,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的时候,老练的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不忍的吕归尘问道。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在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猎人说。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一次一次的上阵,一次一次的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的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响起在他背后。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的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姬野此时最多不过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犹豫了一下,“你是害怕么?”
在当阳谷口的清平原接战之后,吕归尘总有些神思恍惚,有时半夜起来在营中踱步,有时又无端的掀开车帘眺望远处,一看就是许久。
“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龙格真煌,这是他的名字,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
“没有,”姬野说。吕归尘会给他和羽然说北陆的事情,从大雁到羚羊,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
“好。”
“我是父王的第五个儿子,我娘却不是青阳部的。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我外公,后来我舅舅就把娘送到青阳部议和。我娘说她被送到青阳的时候,没有见过我父王,只知道他有很多女人,听说每次上阵都亲手杀好几百人……”
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陆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我父王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做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乱伦,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的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青阳王,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我们北陆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
“姬野,”吕归尘忽的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剑,学军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象我父王那样建立功勋。可是……”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
吕归尘苍白的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
“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的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胆子,我也害怕,”姬野静静的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可是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的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发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吕归尘惊讶的看着姬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瞳子。
姬野没有看他,而是直直的看着大车的顶蓬:“昨晚梦见我妈妈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想哭。”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记不得了。”
“记不得?”
“我记得小时候她带我玩,可是记不清她的模样。小时候我们家在天启城,后来忽然有一场什么变动,才迁到了南淮。就是那场变动中,我妈妈死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清她是怎么死的。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从六岁到八岁间的事情!”
“难道是……失魂症?”
姬野拉扯嘴角,淡淡的笑笑:“不知道,反正我是记不得。不说这个了,阿苏勒,其实是不用怕的,将军说了,这是乱世,谁都管不住自己的命。就算怕,也还是逃不过。”
姬野努力转过头去看吕归尘:“大不了就是人家杀了我们!”
殇阳血第三章
连阴的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阳光刺破云层,在秋季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唐军中军的步卒和前锋的骑兵终于在兰亭驿汇集,扎下了营寨。次日息衍传令息辕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营叫阵。此时殇阳关十余里城墙前,六国大军已经齐汇,各自结阵,封堵了一座城门,而后派出声音宏亮的军士叫骂。六国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戏台。而城头却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只是垛堞后偶尔几道冷厉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时间过午,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军士们疲惫不堪,脸上满是油汗,殇阳关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领军的将领也只得下令骑兵下马,允许步卒解开战甲透气,营中传来了裹着肉的干饼和粥。饥饿的军士急切的围着粥桶就食,叫骂的军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阵。
“离军会出战么?”在阵后观战的吕归尘带马上前和息辕说话。
“世子小心,还是在阵后远远的看为好,这么近的距离上,只怕还有危险,”息辕有些紧张。自从当阳谷口吕归尘匹马诱敌之后,息辕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样全身捆绑起来留在辎重营中,免得将青阳世子葬送在战场上,回国无法交代。而息衍却坚持吕归尘应该亲临阵前,才能真正体会实地用兵的微妙处,所以息辕也值得安排十余名轻骑贴身护着吕归尘留在阵后,生怕他再次冒险出击。
“不妨的,”吕归尘摇头,“我的命,也没那么值钱。”
息辕看他神色温和,没有一点傲气,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他和姬野相熟,和吕归尘之间却并未说过多少话,尚有一层隔膜。
“离军不出城,我们又该如何呢?”
息辕苦笑:“除了骂几句占点便宜,也没有别的良策。”
说着,唐军吃饱喝足的两名军士又带马小跑出去,直到距离城下不过两百步的地方,才放声开始大骂。下唐的宛州方言用来骂人,别有一种音韵的美感,不过转眼间,滑嘴的军士就从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骂到了嬴无翳还没有的孙子辈。
“嬴无翳你个灰孙子,不敢出城领教爷们的刀枪,别以为缩在城里顶着张蛋壳就冒充乌龟,小心爷们怒起来杀进城里刀枪无眼,教你肚皮朝天龟壳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吕归尘立马在那里听着,正在苦笑,忽然一道隐隐的裂风之声惊醒了他。他视觉听觉远比常人敏锐,瞬间已经看见几道黑影从城头直射下来。
“退后!”吕归尘放声大喝。
已经晚了。两名叫骂的军士其一被羽箭贯穿双肩,被箭劲带着摔下了战马。而另一名军士的头颅则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军士仰头喝水的时候,羽箭贯穿了水葫芦,又钻进他的嘴里,仅仅留了一个箭尾在外。开始还是清水从葫芦的缺口涌出,而后变成了殷红的血泉。
号角声忽然响彻云天,唐军负责封锁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道赤红色的骑兵不过百人,红电一样疾驰而出。息辕大惊中提剑上马,可是仓促间竟然没有几个军士能够披甲上马,只有十余人汇集在他身边,剩下的军士慌乱不堪,打翻了滚热的粥桶,瓢勺扔了满地。
“不要轻举妄动!”息辕大喝道,“那是诱敌的人,小心敌人有埋伏!”
他在混乱中不失冷静,敌军一个百人队,并无实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轻骑。这支军队不过是要引诱小股唐军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举歼灭,这样小小一战就讨回了早晨被辱骂却闭门不出的面子。离军一向以血性着称,绝不可能不还以颜色。
可是他话音未落,却看见一匹紫骝已经疾驰出去,正是吕归尘的骊龙驹。
“世子!”息辕大惊失色。
吕归尘却没有时间回应他。他看见那名肩上中箭的军士还未死,正挣扎着要向本阵爬回来。而他背后,正是高举马刀的雷骑。吕归尘知道那是离军故意不杀留下的诱饵,他也明白以息辕的冷静,绝不至于为了一个人冒险出动,但是让他看着那个军士被雷骑砍头,是他所不能忍的。仗着骊龙驹的马速,他决心冒险一试。
“世子!”息辕大吼,却明知吕归尘不会回头。吕归尘的性格,他也知道。
“妈的!”息辕猛地拔剑,“跟我上!”
他正要摧动战马,却发现身边汇聚的十几个军士面带恐惧,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刀。唐军松懈怯懦的名声早已传遍东陆,可是息辕却未想到这些人懦弱得不敢冲锋,却敢于抗命不尊。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狠狠一鞭将一名军士抽下战马,转身就要独自上前。
可是此时,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马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匹白马马速极快,不在吕归尘的骊龙驹之下,马背上的武士身形矫健,没有披甲,只着一件紫色的战衣。他身后遥遥跟着数十骑白马,来自东侧的晋北军阵营。
“退后!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声大喝。
吕归尘此时和他相距不过十丈之遥,听见他呼喊,心里一惊,猛地一拉马缰,兜转了骊龙驹。对方的声音清亮震耳,更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将帅威严。瞬间,白马甩下吕归尘直冲到了那名中箭军士的身边,紫衣的武士跃下战马,麻利的将那名军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的加上一鞭,白马长嘶着奔回本阵,他却留在了原地,面对着疾风般扑进的雷骑,仅仅提着一柄黑鞘的狭长腰刀。
“将军!”吕归尘大喝。
他看见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装饰,明白紫衣武士绝非一个小卒,相反,却是军阶高得惊人的将官。
紫衣武士面对狂吼着扑近的雷骑百人队,竟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他用力将长刀带着刀鞘插入土中,双手按住刀柄,面对着滚滚烟尘,背影有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令逼近的雷骑不敢掉以轻心,当先的骑兵冲到他面前忽然分为左右两支,雷骑们一弯腰,马刀从左右交击而下。
紫衣武士脚下一扫刀鞘,长刀已经在手。他整个人由静而动,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因为极快的突进而模糊起来,左右两道雪亮刀光扬起,仿佛蝴蝶的双翼。两道鲜红飘飞出去,最先的两名雷骑已经栽下了战马!
紫衣武士随即旋身,凌厉可怖的刀势尽情展开,鬼魅一样进退。他以步战应对骑兵,却凭借身形的闪动完全压住了雷骑的快马快刀,刀光中连续几骑落马,都是当胸一刀,快得无与伦比。人们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和雷骑擦过,雷骑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开,鲜血横流。
随后的雷骑不敢再随意出击,带着战马避开他的锋芒,十几骑聚在一起,调整马步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短暂的空隙中,紫衣武士转身疾步奔向本阵。但是他退得再快,却无法和雷骑的战马相比,他身后十几骑汇成一列,高举马刀直扑上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狂奔中的紫衣武士忽然举刀高呼:“玄!”
他猛地站住:“盈!”
转身:“破!”
停留在那里的数十骑白马一起抽出角弓,随着玄、盈、破的号令,不慌不乱的举弓、推弓、放箭。箭如飞蝗,将雷骑纷纷射落在马下,竟没有一枝误伤到那名紫衣武士,也没有一枝落空。奔驰的健马身上插满羽箭,翻滚着栽倒,顿时压死了马背上的骑兵。最后只剩下正对着紫衣武士的雷骑,大吼着举刀挥下,已经完全不顾身上的空门,是两败俱伤的攻势。
紫衣武士忽的跃起,在空中旋身,一道刀光平展。飞血溅出一丈,雷骑的战马狂奔出去,马背上武士的头颅却忽然落下,血泉冲起数尺高!此时那个紫衣武士才落地,冷冷的回望一眼。
紫衣轻振,翩然如雁。
静了片刻,六国联军中爆发了潮水般的喝彩,一时间金鼓齐鸣,震耳欲聋。此时紫衣武士已经接近本阵,剩下的雷骑知道无利可图,只能扔下尸体,掉头退回了殇阳关中。紫衣武士并无喜色,从怀中抽出一块方巾,擦去了长刀上的血迹,缓步走近了立马在一旁的吕归尘。
“想不到下唐还有蛮族的武士,”紫衣武士笑意淡淡,“晋北,古月衣。”
“青阳,吕归尘,”吕归尘跃下战马,“多谢古将军。”
名叫古月衣的武士点了点头:“幸会。”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那数十骑白马。一名骑兵下马将坐骑让给他,他翻身上马举刀一呼,全队退向了晋北国的大阵。等到息辕纵马赶到的时候,紫衣武士已经融进了晋北出云骑兵的大队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是什么人?”
吕归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晋北国,名叫古月衣。”
“古月衣!”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古月衣是此次会战,晋北军的主帅!”
殇阳血第四章之一
“休国天策军大都督,冈无畏冈将军。”
年过五旬的宿将须发皆白,依旧目光如刀。
“淳国风虎骑军都统领,程奎陈将军。”
“陈国护国上将军领锦潭城城尹,费安费将军。”
陈国名将费安一身镏金重铠,墨绿色的华贵大氅直拖到脚面,缓缓起身
“这位是御殿羽将军,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息将军。”
“在下楚卫国,白毅,”一领白衫的白毅介绍完诸国名将之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自己。
此次会战之前,在座不少名将都只听过白毅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东陆的“舞阳侯”、“御殿月将军”、“龙将”和“东陆第一名将”。如此多的名号之下,白毅本人却是深居简出的。虽然拿着皇室“御殿月将军”的巨额俸禄,白毅却连新春都不入朝拜见皇帝,一般人想要见他一面,更是难比登天。可是长达十年以来,非但皇室从无收回封号的打算,整个东陆军界,也并无人出言置疑白毅“东陆第一名将”的地位。
白毅平生参战不多,可是每一战的结果都逆转了东陆时局。
不过看着面前清秀白皙的中年人,诸国名将都很难将面前的人和传说中的白毅联系在一起。白毅给人的感觉是绝对的安静,安静得有些苍老。
“各位除了息将军晚来,都已经到了五日不只。既然已经熟悉,也不必再多客套。国家安危,是武士的职责,能否击溃逆贼克定叛乱,有赖诸位将军一同努力!”白毅起身掀开军帐壁上的葛布,露出巨大的殇阳关总图。城墙的长宽厚薄,垛堞多少,机关配置如何,小处一直精确到寸,大可涵盖整个殇阳关的地势高低。
“诸位将军有什么打算?”
帐中立刻安静起来。在息衍抵达殇阳关之前。联军八万,已经和嬴无翳对峙不下二十日,但是屡次接战都是徒劳无功,不必说攻城,连野战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离国的强兵悍将,可以说已经杀寒了联军的胆。
程奎是个行伍出身的蛮勇武士,忍不住就狠狠的拍了拍座椅扶手:“不用什么打算!我们如今十万对三万五千人,兵力上大占优势,以三对一,硬攻也拿下来了!白大将军定下方略,程奎愿意带三千步卒充作敢死队,捉到嬴无翳,车裂枭首,平我们淳国的一口恶气!”
淳国风虎铁骑是少有的速攻铁骑,攻守俱强,可是速度上终究慢了离国雷骑一筹。嬴无翳似乎是看准了淳国这个破绽,所以带着雷骑突围的时候选中程奎把守的防线,趁着黎明前的黑夜闪电般突破。风虎骑兵有一半不曾上马,离军已经烧杀一个回合如飞般突围去了。偏偏半途被息衍封锁后,嬴无翳撤回殇阳关,老马识途一般又选择了淳国的防线。垂头丧气的程奎正下令军士修补防线阻挡剩下的赤旅步兵,雷骑军已经从阵后浩浩荡荡杀了回来,又是狂风暴雨马不停蹄一阵烧杀。雷骑军把马屁股对着风虎骑兵,施施然回城了。一出一入,仿佛在自家猎场里打兔子一样,程奎辗转难眠,恨不得一口咬死嬴无翳这个目中无人的逆贼。
各国名将都有愁容,听见这番豪气倾世的话,都讶然抬头。息衍看和程奎瞪圆了环眼,随时要出去拼命的模样,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息将军有什么话说么?”程奎有了怒色。
“没有,”息衍摇头,神色严肃,“在下只是觉得敢死队程将军万万不可亲自领队,九州豪气,都归在程将军一人的身上,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帝朝男儿的志气,就无以为继了。”
息衍一番不着边际的吹捧,程奎倒是略有些窘迫。他在风虎骑军中,地位远不及“丑虎”华烨,名声更无法和白毅息衍相比。起初听见息衍笑,以为息衍自负声望而蔑视他,此时又一时飘上了青天,急忙拱着手谦让:“息将军过奖,息将军过奖,只是程某的一点浅见,请诸位将军斧正。”
“殇阳关城墙,高九丈六尺,厚一丈四尺,里外双层。瓮城里备有火眼和灌水的机关。所有城门都暴露在弓箭下,根本没有死角,”白毅淡淡的道,“三千人没有冲到城门口,已经成了箭垛子。”
“就算损失三千人,我再加五千步卒,只要拿下一座城门,我不信嬴无翳还撑得住!”
“程将军准备怎么登城?”白毅瞟了程奎一眼。
“云梯啊,”程奎茫然不解。登城的器械,当然是以云梯最为实用。
“程将军,”冈无畏摇头,“九丈六尺,世上哪来那么高的树?谁能造成那么高的云梯?”
程奎瞪着大眼,愣了许久,才忽然想起殇阳关高不可攀的城墙。
“难道……树就长不到九丈六尺高?”程奎摘下头盔挠着脑袋,“不是说羽人的年木足可长上二三十丈么……”
“那是羽族的神木,”冈无畏苦笑,“难道程将军要砍了人家的神木来做一架云梯?”
“殇阳关重建的时候,曾经为高度争议不下,最后工匠挑选销金河密林中最高的雪松,想造一架世上最高的云梯,可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也不过造到八丈上下,云梯再长就软了,升不到城头自己先折了。所以殇阳关最后建到九丈六尺,”白毅静静的叙说下来,不带分毫的感情。
程奎丧气的坐回椅子里,魁梧沉重的身子压得坚实的木椅咿呀作响。
“那么火攻?”冈无畏道,“记得高皇帝当年血战阳关,是用火攻,现在秋高气爽柴木易燃,正是火攻的时机。”
“若是还在七百年前,火攻不失为绝妙的计策,但是,”沉默以久的费安冷冷的道,“不过今日的殇阳关不是但年的阳关。这座城的建筑,几乎可以说一块建筑都没有,是一座真正的石城!”
“水攻?掘开建水,把河水灌进殇阳关里,就算水势不足以逼出嬴无翳,可是城中进水,粮食发霉,士卒疲惫,嬴无翳势必难以坚守。”
白毅缓缓摇头:“来的路上,我测过建河水位,比殇阳关的地势还低了十尺。只怕这些,都在当初设计的人心中了,那人诚然是个绝世之才。”
“七百年前建河的水位呢?”息衍忽然问道。
“刚好漫到殇阳关脚下,一滴水都进不去!”
“真绝世了,”息衍幽幽的长叹一声。
“既然地势高,为何不让他无水可用?”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帐外远远传来,随后的沉稳的脚步声。
息衍忽的抬了抬眉,笑了起来:“人终于齐了。”
他亲自起身拉开帐门,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首:“月衣夜会,三箭夺魂,莫非是古月衣?”
大步进帐的紫衣将军惊了一下,旋即打量了息衍一眼:“墨羽飞天,神剑定岳,莫非是羽将军?”
两人对拜,一齐大笑起来。
同为东陆名将,息衍和小他一辈的古月衣并不相识,不过初见时候一拜一笑,两个人却象是多年的朋友一样。古月衣所说的是息衍的名号与武器,息衍提到的却是古月衣成名的“月衣三箭”一战。
古月衣十九岁成名,成名前只是晋北国出云骑军的一名骑射手,月俸不过一个半金铢。而出云骑军中,足足有三千名骑射手。晋北国和休国交界,是一片巨大的湖泽,名叫夜泽。夜泽荒凉,地形复杂,两国兵力又对它都鞭长莫及,于是变成了盗贼长年累月盘踞的所在。古月衣所在的一部出云骑军,就镇守在夜泽以北二十里的贞莲镇,以防夜泽的盗贼北上骚扰。
可是无人想到数十年的经营,夜泽的盗贼居然编成了数千人的浩然大军。在匪首李长根的野心之下强行北上,意欲占据晋北唯一的粮食重镇博亘城。而贞莲镇,就是通往博亘城最近的道路,贞莲镇上仅有五十名骑兵。为首的骑将惊恐起来,抛下居民不顾,率领亲兵向博亘城求援,下令剩余的军士监守。
那一夜夜泽盗贼黑压压的推进贞莲镇,镇上的男女对坐哭嚎,女人们把孩子交给丈夫,身上带着剪刀。男人带着孩子逃亡,女人只要在胸口一扎,就可以不必受辱。这是仅剩的一条路,谁都清楚几十名骑兵守不住镇子,而夜泽的匪首李长根,是个喜欢把玩弄过的女人割下乳胸做菜的狂徒。
默默无闻的古月衣单骑出城,白衣映月,仅仅带着一张角弓。哈浩荡荡的夜泽大军不知所措的停在这个狂妄的骑射手面前,李长根被惊动了,亲自从阵后上前观看。这时古月衣尚在他四百步外,古月衣忽然带动战马,有如没有看见五千盗贼,直取李长根。夜泽盗贼阵中箭雨大作,古月衣三百步上开一箭,走空,两百步上再开一箭,还是走空。
当他距离李长根只剩下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战马已经中箭而死,古月衣肩上、臂上、腿上各中一箭。李长根大怒,纵马出来要亲自取下古月衣的人头。这时候古月衣已经不能站立,他坐在地上,缓缓拉开长弓,指向了李楚,月下白翎一闪,箭啸仿佛龙吟。
最后一枚羽箭击碎李长根战盔上的额铁,洞穿他的眉心。此情此景下,剩余的几十名出云骑兵如有被烈火烧灼,不顾一切的从贞莲镇里面抢出来杀向盗贼。五千人的盗贼为之崩溃。
“你居然只带三根箭?”古月衣觐见晋侯雷千叶的时候,雷千叶冷若冰霜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属下不以为自己有射出第四枝箭的机会。”
“那你倒是有赴死之心?”
“属下镇守贞莲镇,纵然赴死,不能看着盗贼横行无忌。”
雷千叶冷冷的笑了一声,指着那名赴博亘城求援的骑将道:“狂妄!镇守贞莲镇的是你么?是你的将军!既然有军令说你们要坚守待援,你就该死于职守,自以为弓术过人,就可以不尊军令?”
那名骑将大松了一口气,磕头不言。
雷千叶当场下令赐给古月衣一百金铢,却削去他的膝盖,永远逐出出云骑军,也不得再出仕晋北。满朝大臣都有不忍之心,可是违反军令,惩处就是如此的,也无人敢为这个小小的骑射手违逆君侯。古月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身随着行刑的军士离去。
“你若要恨我,也不妨,”雷千叶忽然在他背后道,“你错在过于飞扬,忘记你自己纵然才华绝世,不过是个小卒。谁敢用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卒?”
“谁又甘心永远只是一个小卒?”殿上回荡着古月衣的大吼。
这声大吼中,雷千叶拔剑上步,一剑斩下那名骑将的头颅,将他的尸身踢在一边。雷千叶大步走回座上抛下早已写好的军令,对古月衣冷冷的一笑。那道军令上写着古月衣即日升为偏将,领八百出云骑军,赐甲赐剑。
不过三年,古月衣已经掌握整个出云骑军,堪称晋北第一名将。
殇阳血第四章之二
“无水可用?”息衍笑道,“古将军是要断离军的水道?”
“是,既然殇阳关的地势高于周围,必然不会是流水汇集的地方。我们只要截断它的水源,不怕离军不出城死战。”
“这一计行不通,”费安面色冷峻,“我已经探过周围,没有任何河流进入殇阳关。关内水源的供应,只怕是有两山泉水压入地下,关内凿井取水,可是要想找到山泉出口,难于登天。”
“东不行,西也不行,难道费将军有什么妙计么?”程奎忍不住站了起来。费安气度森严,少言少笑,程奎本来就不喜欢。此时他一再否决,令求战的程奎大为不满。
“尸毒之术,诸位可曾听过?”
“尸毒?”
“我们几次接战,尸体充足。将那些死了十日以上的死尸从土里起出来,以投石炮抛进殇阳关里,不但震慑敌军,而且这些死尸上的瘟病和尸毒蔓延开来,尤其是走进水井里,不要一个月,殇阳关就变成一座死城。”
费安不动声色的说完,忽然一抬头,目光如利刃一样在诸人脸上割过,看见程奎、冈无畏和古月衣都有惊诧的神色,而白毅背对诸人,倒是息衍吟吟浅笑,帐中一时安静下去。
“这不成这不成,”程奎想了半天,挥着大手摇头,“这样满地都是腐尸,我们拿下殇阳关,却也进不去。”
“程将军以为嬴无翳会有这般蠢么?”费安不屑的道,“只要有一批军士中毒,嬴无翳必然急着突围,正是加以劫杀的良机!”
“帝国勤王之军,用计如此阴毒,只怕有害陛下的政德,”冈无畏摇头。
“冈老将军,”费安冷笑,“久闻冈老将军十四岁上阵,刀下无数的亡魂。用刀杀人,用毒杀人,有什么区别?陛下为嬴无翳胁迫多年,我们若是真能毒死嬴无翳,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在乎政德这种虚物?”
“可是战士死则死了,何能挖掘尸骨,令亡魂不安?”
“死都死了,说什么亡魂不安?冈老将军不管活人的性命,却去管死人的安稳?”
冈无畏哑口无言。
“在下忽然想起,费将军当年围困五河城的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尽歼对手,莫非也是这条妙计?”息衍忽然笑道。
“不错。一个月后,城里遍地都是尸首,用了几千斤硫磺和石灰去毒。”
息衍大笑起来:“好。大家各有话说,不过最后还是请白大将军裁决。”
息衍的话音落,白毅缓缓转身,右手虚握拳头稳稳击在案上:“既然由白毅定夺,那么费将军不必再议,尸毒攻城,非军法之道。”
“何谓军法之道?”费安按下了怒气喝问。
“有所不为!”
费安全身忽然一寒。白毅这么说的时候,缓缓抬眼看了他一下。两人目光对接,费安清楚的感到自己锋锐的目光被推了回来。白毅没有杀气也不带威仪,但是那种静静的压力,却令人无从抗拒。这个平静得有些苍老的名将,一抬眼间忽然就变了一般。
诸人静了片刻,白毅道:“既然尚未有良策,那么大家今日先散去吧。离国胁持皇帝不是一日,我们重振帝朝,也不是一日。”
诸国名将也没有多话,分别起身告辞。息衍落在最后,出帐时候稍微停了一步,轻笑一声也不回头:“我若是想得不错,你已经有了破城之策。”
“只在十日之间。”
“好一个白毅,还是当年的傲气,”息衍大笑着出帐而去,古月衣已经约了他去晋北国大营奉茶。
青衣文士掀开侧面的帘子,悄无声息的走进军帐。
“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么?”
“三千斤狼毒、一千斤乌头、三千斤大戟都已经煮炼完毕,一共得了粗药一千零五十斤。我已经派遣心腹军士五十人出去,只等大将军传令。”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你随时等我命令。还有,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以为诸国大将如何?”
文士沉吟了片刻:“程奎一介武夫,能够成为风虎骑军大将,都是借了丑虎华烨的光辉,不值一提。冈无畏一代名将,不过锋芒退了,没有杀气,也不足惧。倒是费安不但洞悉局面,而且诡计百出,堪称不择手段,如果与我军为敌,只怕是个强劲的对手。”
白毅淡淡的笑笑:“只对了一半,费安锋芒太露,只怕不是好事。你没有听说长锋易折这句话么?薄刃的刀固然锋利,却最容易豁口。说剩下的两个。”
“晋北古月衣锋芒内敛,有大将之风,不过还需要假以时日。而下唐息将军……”文士犹豫起来。
“直说。”
“属下知道息将军是大将军的旧友,不过息将军……并无名将风骨。”
白毅悄无声息的笑了笑:“不过像个懒散的世家公子,是不是?”
“大将军恕属下妄言,”文士躬腰拜了下去。
白毅摇头:“子侯,我知道你精于相人,但是天下总有些人,会在你意料之外。息衍不是凭双眼可相的人,倾世名将四字,他当之无愧。如果有朝一日你独自领兵和息衍对阵,从速撤退,不要有一分一毫的犹豫。这个人,你一生也未必能超越……也是我最棘手的敌人!”
“敌人?”文士大惊,“息衍难道不是大将军的朋友么?”
白毅沉默良久,悠然长叹一声:“就因为他当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今时今日的息衍,即便不是我的敌人,也再不是我的朋友了!”
殇阳血第五章
夜深,殇阳关的离军营寨内,一座大帐尤然灯火通明。离国骥将军谢玄和离公纹枰对弈。
“若你是白毅,下一步,会走在哪里?”嬴无翳刚下了一子,正等着谢玄。
“关隘险峻,以白毅手中的兵力,他不会强攻。若是我,无非是截断水道、放火烧城或者下毒,再就是引公爷出城决战,利用楚卫国重铠枪兵和息衍那个木盾机关加以围困,若是能够杀掉公爷,那么我军军心涣散,必败无疑。”
谢玄说话间并无臣子该有的谨慎,嬴无翳却也不怒,拈着一枚棋子敲了敲棋盘:“你说息衍那个木盾的机关,真的封得住我军?”
“军阵之术,白毅冠盖东陆,没有对手。息衍却和他并称,是依仗杂学的广博。他设计的机关,要想正面突破,只怕绝无可能,不过,”谢玄笑笑,“就算唐军的木盾墙全部展开,又能有多长?绕行过去,息衍封不住雷骑。”
“那说说你那三条毒计。”
“殇阳关的水道,是地底的泉水,凿井三十尺才能取到,白毅若是想挖断泉脉,那么少说也要在殇阳关周围一带花上一年半载勘探地形。而放火烧城,是当年蔷薇皇帝的手法,那场血战过后,殇阳关里屋舍都少用木料,易燃的辎重,我也都下令藏在地下,至于下毒,”谢玄轻描淡写布下一子,“要想用毒取胜,白毅还是得先找到泉脉,下毒在水中。”
“那么照你所说,我军安若大山,不必担心了,”嬴无翳跟着下了一手。
“不过那三条计,都是我所想的。白毅天下第一名将,定有我不能及的一招!”谢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稳稳砸在棋盘上,砰然有声,“主公输了!”
嬴无翳一惊,急忙看向棋盘中。
谢玄笑着一推棋盘:“中盘苦斗单兵破围是公爷的长项,此时四面八方刀枪纵横,就算公爷是条狂龙,我就不信千军万马还困不死你。”
“别动!我再看!”嬴无翳无暇理睬他的狂言,急忙护住被他推动的棋盘,生怕落下的棋子挪动,再也不能复盘。他直愣愣的瞪着残局冥思苦想,而那边谢玄悠然笑笑,满脸都是轻松。
良久,嬴无翳手指一弹,棋子落回了木盒中。
“又输了,”一代霸主也微有沮丧的神情,他最喜欢下棋。
“以王爷的棋力,早三步就应该看出这盘棋走头无路,王爷最后的几步,可谓困兽犹斗,”谢玄冷笑,所下断语毫不留情。
嬴无翳似乎早已习惯了属下的肆无忌惮,并不发怒:“你的棋力远高于我。如果上阵,十个你都不在我眼里,不过在棋盘上,你是苍鹰而我只是野兔。不过苍鹰搏兔,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
“生死关头当然不妨赌一赌,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却没有必要斗得如此惨烈。”
嬴无翳双眼一翻,目光忽的犀利起来:“你有话说。”
谢玄不动声色:“今天早晨接到柳相的飞鸽。柳相在澄江谷口和淳国华烨对阵一个月,并没有接战。华烨日出则在我军对面列阵,日落则收阵,从不进攻。秋忙的时候,华烨甚至抽调了五千人去帮附近的农户抢收莜麦。”
嬴无翳点头:“华烨善于借势。他根本无心折损风虎骑兵的精英,他只要留在澄江谷口,就拖住了我军三万人马。而这里则有白毅来料理。”
“不错。东陆四大名将,一龙一虎,一豹一狐,堪称各擅胜场。丑虎华烨的赌注,就下在‘龙将’白毅能够击败公爷上。”
“那剩下的诸方各是在何人身上下注呢?”
“这次盟军的诸侯中,真正下了血本的只有下唐国、淳国和楚卫国三家。下唐赌的是和楚卫攻守同盟的合约,楚卫赌的是驱逐公爷进而掌握天启城,剩下的几家不过是赌楚卫军与我军两败俱伤。他们才有趁乱而起的机会。”
“看来我们的对手,也非一块铁板。”
“不过公爷要清楚,”谢玄笑道,“他们中虽然各有矛盾,却没有一人想轻易放我们离开殇阳关!当年锁河山会盟,诸侯之所以同意公爷以天启守护使的身份占据帝都,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借机把公爷困在帝都中。这一天他们已经等了许久,十万大军,压城欲摧啊。”
“你继续说,”嬴无翳忽然笑道。
“就像这局棋,”谢玄指点残局,“公爷的棋力并不弱,中盘的杀力还在属下之上。但是公爷的布局则是一塌糊涂,虽然凭借中盘恶战夺回一点优势,却无法弥补大局上的损失。公爷用兵也一贯如此,当年仅以五千雷骑兵就占领天启城,用兵险到了极点。那一战虽然大胜,可是我军就此被困,反而失去大势。现在国中内乱,公爷又不得不放弃帝都杀回离国。原先那一着险棋就白走了。三年来风云变幻,虽然公爷霸主之名得以确立,但是并没有占据半分实地。”
沉思片刻,嬴无翳点头:“你说的我也曾想过。不过当初占领帝都的时候,没料到国内的局势会失去控制。安儿治国的才能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嬴无翳说的是自己的次子嬴安。长公子嬴真随嬴无翳杀入汴梁后,离国一直是由二公子赢安监国。可惜嬴安虽然有雄心,却压不下局面,区区三年就时局大乱,国内的权臣们蠢蠢欲动,以至惊动了帝都中的嬴无翳。
“其实不能都怪二公子。即使柳相监国,下面有野心的臣子依然会有所动作,不过不象现在那么嚣张而已,”谢玄面色凝重,“公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公爷在离国的时候,群臣俯首,而公爷一旦离开,国中的臣子们都放肆起来?”
“说下去!”
“因为臣子们对公爷更多的是畏惧。治国的手段,以王道为最上,怀柔,致远。不过公爷的手段,”谢玄冷冷的道,“只是霸道!”
“霸道?”嬴无翳凝视谢玄,眼里有说不出的寒意。
“霸道!”谢玄并未有丝毫退缩。
忽然间,嬴无翳展颜一笑,起身缓步走到帐门处,掀起帘子看向外面。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离军武士们手持长戟静静的站立在街道屋舍的阴影中,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到远处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纵横割开漆黑的关隘。远处城墙上的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的震动,骑兵敲打梆子,高呼着驰过城墙,将命令带给守城的步卒。一阵夜风吹得急,重锦的大袍似乎都被吹透了。
“我们离国,当年不过是一个南荒小国,世人都称我们是南蛮。天下最不得势的诸侯就是我们嬴家,那时候每年给天启城公卿的供奉,宫中都出不起,非要启用国库。连年的借钱,连年的还不上,每到春荒还有饥民饿死。我的曾祖春节朝觐皇帝的时候,皇帝抛洒宫中特制的金钱,他竟然被争抢的人群踩死了,”嬴无翳低低笑了起来,“但是我即位二十年,我国横空出世,称霸东陆!若不是最奇的兵,最险的路,谁能想象我们南蛮也有如此的一天?”
“小心经营?”嬴无翳忽的大笑,“谢玄,你以为我会作一个富家翁老死么?”
谢玄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男儿生在世间,就当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四海宾服!”嬴无翳低喝道,“人难免一死,或者死在床头,或者死于刀下。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能看见天下都是离国的一天么?”
嬴无翳和谢玄目光相对,一时间帐中静得骇人。
许久,谢玄忽的满面严肃,掀起战衣半跪于地:“公爷坦诚相待,谢玄感恩至深。谢玄有不情之请,望公爷有朝一日端坐太清阁上,赐谢玄以柳林书院。”
嬴无翳微微一怔。柳林书院是天启城国学馆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即使他占据天启城的时候,也不敢辱没斯文,所以严令军士不得入内骚扰。对于赏赐,谢玄素来洒脱,今夜忽然求赐柳林书院,嬴无翳一时茫然起来。
“如果公爷战败,谢玄也追随公爷死于刀下,”谢玄笑了起来。
殇阳血第六章
九月十五,黄昏。
阵阵秋风,殇阳关周围几天之内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缺少棉衣的士兵只能躲在帐篷中取暖。连续几日,离军没有突围,诸侯联军也没有去城下叫阵。两军似乎就要这么永远的僵持下去,猜不透白毅心思的程奎和冈无畏已经连续几日去楚卫国大营拜访,可是每次白毅都是笑而不言。士兵中流传起了退兵的传闻,白毅也像是没有听见。
青衣文士谢子侯一掀帘子,走进白毅的军帐中。他摘下斗篷的风帽,立刻打了个寒噤。军帐外疾风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当不住寒冷。军帐里却生着炭火,热得有些异样。而联军统率白毅竟然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疑惑的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绘图和模型上也极有造诣,那张殇阳关详尽的总图就是白毅亲手描画的。不过眼下这只陶盆毫不起眼,和市面上常见的陶土花盆并没有区别。谢子侯充当白毅的幕僚将近五年,对于军械和攻城之术有独到的见解,却看不出这只比起眼的陶盆和攻城能有什么关系。
“子侯,”白毅正聚精会神,此时看见谢子侯进帐,也只是抬头致意,并不多说。
谢子侯摒住呼吸,看着白毅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把一包东西洒进泥土中,再盖上一层泥土。一步步做得一丝不苟,白净的十指上很快便沾了泥土,他也毫不在意。
“大将军……这……”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心。
白毅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这是息衍捎来的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失措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发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明白白毅真的是在种花,忍不住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花,却苦了子侯。”
“怎么说?”
“日间费将军、冈将军、古将军和程将军一起到访,都是询问大将军何时出兵决战,我按照大将军所说的统统挡驾,结果费尽唇舌,还几乎被骂成包庇逆贼的同党呢。”
“不必急,”白毅淡淡而笑,“欲速则不达。嬴无翳不想出战,再去叫战也是白费心机,有闲暇,不如种花。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
谢子侯摇头。
“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不过秋玫瑰,其实是菊花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道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竟也有心得。”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淡淡笑了起来:“子侯,你跟随我五年来。是否我总是戎马出入,从来也不曾莳花弄草、丝竹管弦?”
“是。”
“二十年前,我和息衍都汲汲无名的时候,曾想过开店卖花。那时候息衍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许久,只是看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当初,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也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被风声吞没了。帘子忽然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却没有人,只是变了风向。
谢子侯正要上前去拴紧帘子,忽然看见白毅脸色一变,起身疾步走向帐外。谢子侯急忙追着他出帐,看见白毅正眺望着辕门前的战旗,战旗在风中急振,指向北方。
“传令官!”白毅猛地转身回帐,也不穿甲,只是披上一件朴素的白色大氅,又转身出帐。
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已经悄无声息的半跪在帐外。
“分头去传令!一处也不要漏下!”
“是!”军校们立刻散去。
白毅站在在冷风中,沉思良久,正要大步出营,忽然缓了一步。转身回帐看了看桌上的三只陶土花盆,一点点青翠的芽尖已经钻出了泥土。白毅淡淡的笑笑,对身边的谢子侯道:“子侯,你就留在营中镇守。如果我回不来,就请你将这三盆花带回楚卫。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谢子侯正要说话,白毅已经抢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能杀我的人,东陆只怕还不多。”
等到白毅转身走向帐外的时候,他最后一缕笑容也已经消退,只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有如外面霜封的荒野。
殇阳血第七章
深夜,殇阳关内。
一身赤甲的赤旅步卒等不及通报,大步踏入了雷胆营统率谢玄的营帐:“将军!出事了!”
“什么?”已经脱衣准备就寝的谢玄猛地起身。
“赤旅三卫、四卫、五卫都有人中毒,中毒的人面色赤紫全身痉挛,医官解不开毒性,说是真的发作起来,有暴厥的可能!”
脊背上仿佛溜过一条冰,谢玄猛地打了个寒噤。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下毒的可能,但是赤旅三卫都有人中毒,乃是说所有三个万人队都被下毒,再多的细作也不可能毒倒三万大军。
“传医官!”
一身白棉铠的医官疾步进帐,手中托着的瓷盘里有三根银色的长针和一碗清水。
“怎么说?”
“怕是乌头、狼毒一类的东西,针刺喉间,有淡紫的颜色,印堂发青而脸色赤红,中毒的人抽搐,燥热,呼吸不畅,正是这类东西服用后的症状。”
“这不是可以入药的东西么?”
“是可以入药,但是用多了,立即变成毒药。”
“哪里来的毒?”
“水里。属下已经查验了城中的几口井,井水中都有一股药味,乍闻起来像是井水中水藻太多的味道,所以军士没有提仿。中毒的军士都是今天夜里喝水多的人,手上的军士因为需要补水,所以喝水尤其的多,现在已经死了二十多人。”
“共有多少人中毒?”
“大约三千,身体不适的不下两万人。”
谢玄脸色苍白,静静站在那里。片刻,他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白毅果然有过于我的地方!”
他一提佩剑,大步出帐,亲兵急忙捧着铠甲追了出去。此时整个离军的大营都已经骚动起来,处处灯火通明。
“公爷,公爷!”张博赤着上身,双手提刀冲入了嬴无翳的大帐。
帐中已经点燃了蜡烛,两名雷胆正为嬴无翳披甲。他神情镇定,猛一挥手止住了张博的叫喊。而公主已经扎束整齐,披着一件雷胆营的黑铠,漆黑的长发编成辫子束在头顶,露出玉一般细致白净的脖颈,像是一个俏丽的贵族少年。她神情镇定,手里翻来覆去玩弄着一枚白玉环。
“怎么说?”嬴无翳沉声道。
“城外的大军忽然都动起来了。今天黄昏时候还没有动静,我们派出城外的斥候送回信鸽说他们还是照常烧火做饭,但是夜里忽然有人传令,现在六国军队全部出动,不下八万人,全部聚积在城外正在列阵。带着石炮和升云梯,只怕还有龙牙锤,这次是真的要攻城了!公爷,我们该如何应对?”
“攻城?”嬴无翳理了理淡褐色的虬须。
“公爷,”谢玄疾步进帐,“出大事了。”
“中毒的消息,你也知道了?”嬴无翳不动声色的问道。
“中毒?”张博猛地瞪大眼睛,他夜里被军校惊醒,刚从城上观望回来,还不知道中毒的事情,只觉得营中骚动异常。
“是,我已经查验过,是井水中的毒。现在三千人已经无法战斗,剩下的人中,还有一万多中毒稍浅,医官已经开始配药,不过敌军下的毒是乌头狼毒之类,急切间,我军根本没有那么多药材。”
“是细作下毒?”
“不,毒下在水源中!”
“水源?”嬴无翳目光生寒,“你不是也曾说殇阳关的泉脉是两山泉水,深埋在地下,白毅若是想探明泉脉,至少也要勘探一年的么?”
“也许白毅真的勘探了一年,”谢玄静静的回道,“不过只怕他早已经探明过了……”
“你是说……”
“白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胜在消息的收集。据说白毅府中宗卷近十万,全是诸侯军队和九州地理的资料,以他的精细,既然有过七百年前血战阳关的惨事,他预先探好泉脉,并非不可能,”谢玄神色惨淡,“是我过于自负了。”
嬴无翳微微合上眼睛,沉思片刻,长叹一声:“并非你过于自负,是你真的不如白毅。”
谢玄不再言语,默默低下头去。
两名雷胆用赤色的丝绳套在嬴无翳火铜铠的环扣上拉紧,嬴无翳转过身去示意雷胆在背后打上结子:“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足够守城么?”
“足以守城。以殇阳关的险峻,即使我军中毒,白毅趁机强攻也绝没有胜算。以白毅的智慧,绝不会算不清楚。所以他调动大军,做出攻城的姿态,属下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嬴无翳点头,“不过既然他是白毅,那么他一旦攻城,就一定有常理之外的计谋。”
“管他什么计谋,他敢调兵上来,就全部让他横尸在城下,”张博大声道,“这一战要打得诸侯断子绝孙!”
“我们在白毅身上吃的亏,已经不小了,”嬴无翳一振铠甲,“张博,传令雷骑全军喂马!”
“喂马?”张博吃了一惊。大兵压境,嬴无翳不传令步兵守城,却命令骑兵喂马。
嬴无翳冷笑:“白毅已经抢得先手,不过这盘棋,谁赢在最后还是未知之数,喂好了马,有你冲锋杀敌的机会。”
“王爷,那个楚卫国的公主……”谢玄在一旁提醒。
“不必管了。”
“据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主最心爱的女儿,身价可谓倾国倾城。如果用以威胁,白毅也不能没有顾忌。”
“笑话!”张博喝道,“就是不用人质威胁,天下什么军马是我雷骑军的对手?”
嬴无翳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
身后的雷胆为他披上火红的披风。嬴无翳神情淡漠:“男儿的血战,和女人无关。如果能忍受这般龌龊的手段,那么也不必奢谈什么纵横天下,何况她还是只是个孩子。”
“是不是,阿玉儿?”嬴无翳微笑着挽起女儿的手,手指轻轻刮过女儿娇嫩的脸蛋,而后大踏步的出帐而去。
城头上点燃数千堆篝火,熊熊火焰将整个城头染成火红色。赤旅步卒们虚引着长弓靠在垛堞边,一层叠着一层布满丈余宽的城头,石炮和床弩已经就位。嬴无翳在雷胆营的卫护下登上城头,训练有素的赤旅战士并未出声,而是悄无声息的让出道路,让嬴无翳登上最高处的了望塔楼。
从高处望出去,殇阳关下十里方圆,草原就像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随着这些蚂蚁的爬动,整个地面在蠕动起伏。无数火光闪动,远处巨大的高达十丈的巨型攻城器械被牛拉拽着缓缓推进。
“这般大的石炮!”张博惊叹了一声。
寻常的石炮高不过两三丈,投出的石块能够射出四五百步,而诸侯大军阵后缓缓推进的石炮足高六七丈,几乎要和殇阳关高大的城墙比肩。
“陈国的炬石车,”谢玄道,“能射上千斤的石料。”
“白毅要以这炬石车轰破城墙?”嬴无翳问道。
“轰破城墙不难,只怕白毅攻不进来。”
“怎么说?”
“我国赤旅,堪称东陆步卒第一。联军中淳国风虎、楚卫枪兵、休国强射,都算是实力超群的强兵,但是近战夺城的战力,白毅手下可以说一无所有。”
“那看看白毅的花招,”嬴无翳冷笑。
炬石车停在七八百步外。一连串的火堆在炬石车前燃起,隐约可以看见陈国器械营的军士们赤裸上身将大罐的菜油牛油浇在火堆上,烈火冲天而起,生生逼退了秋夜的寒气,照得草原一片通明。四头公牛一组,缓缓的拉下炬石车的长臂,长臂另一侧的配重是不下千斤的生铁。而后器械营的军士手持火铲,将一个巨大的火团铲起,放在炬石车的投臂上。
阵前一名副将挥舞红旗,猛地砸向地面。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数十架炬石车一齐发动。只是一瞬间,火光破空而至,数十个火团划破漆黑的夜色,落向殇阳关的城头。
“王爷!”谢玄喝道。
其中一个火团竟然正对着嬴无翳和公主。那团烈火有如一颗巨大的火流星从天而降,几乎能将嬴无翳和公主的身影都罩在其中,灼灼热浪似乎扑面而来。
张博抢过身边一名步兵的重盾冲了上去。他只冲出一步,盾牌就被人劈手夺去。灼热的烈风拉开了火色大氅,嬴无翳挥舞重达三十斤的铁盾,有如一尊巨神般大喝着踏上一步。盾牌侧着和火团冲击,一团烈火在盾牌上崩溃,燃烧的散片带着巨大的余劲散落向城中,仿佛是下过一阵火雨。
嬴无翳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震退一步。
“是烟涛之术!”谢玄道。
嬴无翳抛下盾牌:“我已经料到,白毅借了风势。”
如果那团火焰是被烧红的石头,即使以嬴无翳的力量,也不过被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些燃烧的碎片只是木柴,散发出滚滚的黑烟,烟里带有催人流泪的硫磺气味。数百斤的一团木柴炸开,浓烟顿时遮蔽了方圆几丈的空间,而且还在不断的蔓延。
“这样下去射手无法瞄准。”
“不必瞄准,让他们放箭就是了!”嬴无翳喝道,“把所有的箭都放出去!”
炬石车不断的发射,数十万斤木柴堆积在城墙周围燃烧。浓烈的黑烟腾空而起,仿佛一道黑幕把白石砌成的大城彻底遮住,射手不但看不清外面,而且还要忍受浓烟中刺激的气味,烟熏得他们双眼红肿流泪,只能盲目的发射。
漫天火团中还夹着漆黑的球形包裹,都瞄准了殇阳关的城门。那些包裹在城门外的千斤闸上纷纷破裂,其中所含的黄油却从城门的缝隙中透了进去。带队支撑城门的百夫长在那些黄油上摸了一把,满手的滑腻,他在鼻端一闻:“是牛油!”
十数支火箭一齐钉在了城门上,烈火大作,立刻包围了整个城门,从上下的空隙一直烧了进去,几个贴近城门的战士不小心沾上牛油,衣甲顿时燃烧起来。军士刚要取水,却发现已经迟了,滚滚热浪袭来,没人可以靠近城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在烈火中扭曲变形。
“公爷,火势太大,还是避一下为好,”谢玄提醒道。
嬴无翳笑了笑:“不用避了。射手无法瞄准,城门坚守不住,白毅下一步就要步兵攻城,除非我亲自出城去见他。”
“张博!”嬴无翳大喝,“你的马喂好没有?”
“喂好了!”
“那就叫他们列队!”
嬴无翳转身下城,那里他的坐骑已经备好,一身赤红的炭火马不安的嘶鸣着,两名养马的军士都拉不住。嬴无翳上去狠狠的拍了一巴掌:“你莫非怕么?”
炭火马依然警觉的竖着两耳,却明显安静下来。嬴无翳翻身上马,提起了沉重的斩马刀,刀刃为周围的火色映红,他凭空挥刀,带起沉重的风声。谢玄率领雷胆营,护着公主在他身后列队,越来越多的雷骑在张博的指挥下披甲上马,扎束整齐的列队在雷胆营之后。烈火照在雷骑兵赤红色的皮铠上,越发红得如血。整个城墙已经陷入了火海,白毅硬是将数十万斤木柴抛进殇阳关中,点燃了这座不用木材修建的城池。
“白毅,真是我的敌人,”嬴无翳低声说。
他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枪骑兵们以矛柄敲击地面,刀骑武士和骑射手们以武器敲击马鞍,数千雷骑齐声低吼:“喝,喝,喝,喝……”连身为统领的谢玄和张博也不例外。
渐渐的,吼声汇成了一片低沉可怖的声浪,地面也因为枪骑兵的敲击耳缓缓震动。此时陈国的炬石车已经改为发射炬石,沉重的石料烧红之后被抛进城中,落地砸得粉碎,不但落地处的士兵无从幸免,周围一圈也为碎石烫伤砸伤。但是雷骑们的低吼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响亮。
等到这片吼声完全控制了周围的节奏,一名军士高举起大旗一振,雷烈之花凌空招展。
殇阳血第八章
炬石车暂时停止了投射,殇阳关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终止。
已经推进到距离城墙五百步的步兵谨慎的退回,休国冈无畏指挥的长程射手列在第一阵线,在临时竖起的木栏后拉开了长弓。射手们身边地下插满了利箭,以便随时取用,后面辎重营的军士还肩扛着一捆一捆的箭枝往上送。木栏背后射手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燃烧的城门。
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上已经空无一人,离军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殇阳关中传来低沉的吼声,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人们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一种恐惧,仿佛那只巨兽随时会冲出来撕咬,数万大军汇集的荒野上忽然静得如死,人们强忍着听那吼声一阵强过一阵。
唯一一个镇静的人或许是墨旗下的息衍,他默默的抽着烟杆,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全然没有关系。
“叔父,”息辕道。
“离公就要出城,”息衍低声道,“记得我的吩咐,不要正面抗拒雷骑赤旅。”
“是。”
“唯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如果离军意欲劫持小舟公主逃离,那么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截住。”
“可是如果离军以公主威胁……”息辕有些犹豫。
“傻小子,”息衍拍了拍侄儿的头盔,声音低沉,“宁愿让她死了,也不能让她落在离国手中,难道你还不明白?”
息辕心内一寒,茫然的看着息衍,忽然觉得息衍的笑容如此的遥远模糊。
“兵家,诡道也,”息衍转身策马而去,“多少阴谋,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殇阳关高大的城门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变形,红热的铁条和燃烧的木屑纷纷落了下来,城外成千上万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座城门上,直到轰然一声,城门在烈火中分崩离析,燃烧的大木重重的砸在地上,溅起无数的火星,有如地狱之门洞开。
一匹赤红的烈马低声嘶吼着缓步而出,身后成千上万的雷骑紧随而出,千万人一齐以兵器敲击马鞍,低声呼喝。此时面向南方的其余五个城门也同时敞开,无数赤红色的身影大踏步的涌出了殇阳关,这是离国的赤旅,号称东陆最悍勇的一支步兵。
殇阳关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的时候放出的是赤红色的潮水。无人敢中途截击这股赤潮,联军一侧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紧握兵器,眼睁睁的看着这支赤红色的军队在城墙外有条不紊的列队排阵,打起一面又一面的赤旗。
休国长弓射手挽着强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将的令旗久久没有挥下,离军那股冰冷的气焰仿佛一堵巨墙横在面前,箭在弦上始终没有发出。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
一枝羽箭忽然脱离了射手的控制,直射对面离国的赤色大阵……
殇阳血第九章
赤红色的大潮浩浩汤汤的冲向联军的大队,休国长弓的箭雨也在同时离弦而出。目睹离军以血肉之躯迎着急密的羽箭推进,即使在远处,也令观看的人悚然动容。千万人的喊杀声,瞬间将殇阳关下变成了咆哮地狱。
联军诸国统帅都被白毅邀到钟鼓楼上,神色各异的看着远处的恶战。
“离公真是一头狮子,”息衍叹息一声,“逼到走投无路,反击之势尤烈啊。”
“嬴无翳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白毅沉声道,“纵然被下了毒,离军的实力还是足以和我军一战。离军赤旅,天下步军最悍勇的一支,野战要封住它,谈何容易。”
“那么依你看,我军胜负各占几成?”
“无论胜负,一定要杀了嬴无翳!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白毅起身,整了整衣袖,对着诸国主帅行礼:“深夜开战,让诸位将军不得休息,白毅聊备筵席,大家喝一杯薄酒驱寒如何?”
诸国统帅都略有诧异的神情。白毅素来俭朴,即使在他营中做客,也不过是一杯清茶,从不置办酒席招待。而传闻中白毅又是亲临战阵的名将,从不曾在士兵浴血冲杀的时候自己藏在阵后。
“哦?”倒是息衍笑了笑,“你的酒席,很少能吃得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钟鼓楼顶层的阁间破败辅修,屋梁一角已经倾塌,几处墙皮剥落,露出了嵌在其中的木板。以往只有穷困潦倒的人才会在这里歇脚,不过此时正中放了一张简单的桌子,上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热气,六国掌握军权的名将汇聚在这里,铁甲森严,寒光照人。
“戎马之中,因陋就简,诸位将军请用,”白毅一挥手。
菜式简单,是楚卫国常见的几味小吃。楚卫国地处南方,果子做得精致,金丝细枣和砌香樱桃一类做得尤其精致,几碟梅汁豆干和秋荷拌笋也开胃可口,只是没有荤腥,伴着一壶珍珠米酒。
程奎早已耐不住性子,灌了一杯米酒,将杯子重重的放在桌上:“白将军,我们身为大将,士兵们卖命冲杀,我们却在这里逍遥快活,这不是为将之道,恕程奎没有兴趣奉陪。”
“确实不是为将之道,”白毅慢慢放下酒杯,“不过我今夜留诸位在这里饮酒自有别的居心。”
“居心?”程奎猛地瞪大眼睛。
“这次六国合战,围困的是国家大敌。我相信诸位将军都没有纵容嬴无翳的心思,不过诸侯争霸,想必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兵力全力以赴的投入。所以白毅这次留诸位在这里,就是想让诸位公开传令,不要有藏私之心。”
阁间里一片死寂,诸国大将个个面色惨淡。息衍也忽然觉得嘴里的金丝细枣和砌香樱桃没了味道,反而一丝苦意慢慢从舌根升起。
“唉!”许久,息衍长叹一声打破僵局,“国家大事,天下民生,是我们武士的责任所在。纵然粉身碎骨,也无可埋怨,下唐军力不强,不过两万人马,尽随白大将军调配。”
息衍将怀中金符、铁印都掏了出来,推到白毅面前。下唐国调兵,最高的印信是铁马印,而后是金色菊花符令,交出这两样,等于将大权尽数交给了白毅。再过片刻,古月衣捧上了佩剑和印信。冈无畏长叹一声,也将随身的一个朱漆匣子取出。直到程奎也面有难色的摘下腰间一枚小铜印抛了过去,陈国费安才冷冷的喝令阁楼外的随从,把一列令箭捧上了桌面。
“好!”白毅微微点头,将一个檀木匣子放在其中。打开来,其中是一枚天蓝冻石印和一枚紫绶龙首玉印,玉光内蕴。
“这是白毅蒙皇帝所赐的御殿月将军印和舞阳侯印,这两枚印,足以调动我楚卫所有十万兵马,我放在此处,和诸位一起打这场胜仗,取逆贼的首级!”
古月衣轻轻在桌上拍了一掌:“好!”
“诸位并称帝国名将,可惜身在海北天南,一生之中,未必还有机会能并肩一战,”息衍举杯,“尽此一杯,取逆贼首级!”
六人举起酒杯,各自饮干了杯中的酒。
“大将军!”军士在小阁外屈膝半跪,“离军已经突破休国射手大阵,正与风虎骑军厮杀。”
冈无畏摇头不言,白毅默默的为程奎斟上一杯酒。
“传令,”程奎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叫他们分为两翼,劫杀离军两侧,不惜代价也要割开敌军先锋!”
“是!”楚卫军校和候命的淳国军校同时离去。
“继续饮酒,”白毅再次举起酒杯。
“公爷!带雷骑先撤吧,”张博浑身是血,放声大喊,“淳国骑兵就要突进本阵,我们被切开了!”
此时下唐的木城楼封住战场正面,阻挡了雷骑的冲锋。十余万大军只能展开混战,即使战场厮杀多年如张博,也看不清有多少股不同旗号的军队在其中穿插,本来汇集在一处的离军赤潮收到各个方向的压力,阵型逐渐崩溃。而此时素以铁甲和长枪着称的风虎骑军不顾一切的直插阵心,势不可挡,刚才踏着尸体冲破休国长弓手的一支赤旅已经深入敌阵,被强行切断。
“没到时候,”嬴无翳手提长刀,还未出马,“传令雷骑,把冲进来的风虎斩断!”
“是!”
正带马疯狂屠杀赤旅步卒的淳国风虎们没有看见,始终停留在阵后的一支雷骑两翼微微突起,直指他们过长的战线。
“风虎骑军被雷骑切断,战死两千人,损伤不下五千!”
“重甲枪士一旅被冲破阵型,二旅三旅还在坚守!”
“大约一千赤旅已经拆毁了西侧的木城楼,被唐军歼灭,木城楼阵型破裂。”
“后撤的炬石车营被离军全数歼灭,炬石车尽毁!”
军报不断的送上钟鼓楼的阁间,诸国大将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半夜鏖战,除了楚卫国引以为骄傲的重甲枪士还有两旅能够坚守,其余阵线已经完全崩溃,连退后的炬石车营也被尽歼。整个战场完全陷入混战的局面,双方对拼的是人命而已。而离军赤旅雷骑,竟然依然斗志不减!
“山阵二旅三旅推进!”白毅冷冷的喝令,“一直推到城下!”
张博忽然看见楚卫大阵中凭空高起了一尺!
那是楚卫国的重甲枪士们终于站了起来。起初这些铁甲枪士都是半跪在地下的,以枪柄长达两丈的巨型长枪结成密密麻麻的枪阵。此时他们将重达三十斤的生铁枪努力举起,这些铁枪沉沉的落下,每一枝长枪都压在前面枪士的肩膀上,密集的枪阵就这样形成。层层迭迭的枪锋构造了一片钢铁荆棘。
东陆重装步卒最强的楚卫铁甲枪士组成了山阵,缓缓的推进。
“是楚卫国的山阵,”谢玄道,“白毅的全部本钱都押上了。”
嬴无翳眯起眼睛,注视着缓缓迫近、有如巨石一般稳健的山阵:“我们剩下的兵力,还能挡住他们么?”
“背后和两翼是有弱点,但是剩下的兵力,怕是不够,”谢玄摇头,“突破第一个铁甲枪阵,我们损失不下万人……”
“好,那就全军散开!不要和他们正面缠斗,”嬴无翳握紧的手中的长刀,“雷胆营和剩余的雷骑,都跟着我!”
“离军阵型完全散开,避开了山阵,我军东侧快要挡不住了!”
“什么?”白毅猛地起身,损失再大也不足畏惧,可是东侧的战线完全崩溃,就会给离军以脱逃的机会。
“一支雷骑在全力打通东侧的缺口,对方来势太快,我军没有骑兵可以阻挡!”
“既然是国家之难,总要有人迎头而上,”古月衣起身饮干了杯中的酒,“诸军都蒙受损失,出云骑军不能全力血战,是我们晋北的耻辱,月衣愿领五千出云骑军,出战东侧。”
“出云骑军骑射见长,封堵离军,古将军有把握么?”冈无畏置疑道。
出云骑军是一支轻骑,却并不象离军雷骑,以强劲的冲锋着称。出云骑兵以骑射之术名闻天下,出战时候总是在两翼骚扰杀伤敌人,最后汇合步兵巩固阵地。为了便于发箭,有时甚至连腰刀都不用,这支骑军能否挡住雷骑的势头,确实是个疑问。
“试一试吧,”古月衣一笑,疾步下楼。
诸国将军一起走出阁间,看着古月衣铜甲紫袍的背影在夜色中急奔,出云骑军的下属已经牵上了他的白马。他翻身上马,对空射出一支火箭,随即放马驰向东侧的战线,整个战场上的出云骑兵都随着他向东侧靠近,辎重营的大车已经栽着成捆的箭枝向着东侧移动。
尽是白衣白铠的一支白色骑军在东侧步兵的阵线后急速的调整队形,副将在阵前摇着淡青色雪菊花的大旗。骑兵们麻利的将辎重营运上的箭枝插入箭囊,对方那支赤红色的骑兵转瞬间就撕破了原先的步兵防线。
“准备,”古月衣抽出自己的弓。
一字排开的出云骑射手动作整齐的抽出了弯弓。
“玄颐。”
骑射手纷纷搭箭,举起复合弓。弓只是半开,扣箭的右手贴近了面颊。
“盈月。”
骑射手以左手推弓,一次把弓推满。东陆射手中,只有出云骑兵的骑射手和陈国的射手“紫荆长射”采用左手推弓的开弓方法。因为这两支射手所用的弓都相当之硬,右手引弦是很难张开硬弓的。
只剩下一个命令了,出云骑射手的全身都绷到了极点。古月衣也亲自开弓,平素的微笑荡然无存,一双眼睛冷冷的注视着烟尘中逼近的骑兵。
“破虏!”
古月衣断然下令,此时只剩下两百尺的距离。两千五百张弯弓齐振,同样数量的羽箭带起尖啸。短短的片刻后,另外两千五百枚羽箭离弦,一场毫不停息的箭雨把雷骑军彻底覆盖了。
出云骑军的“箭岚”。
冲在最前的上百雷骑栽落战马,人马身上都插满了羽箭。尸体自然而然的组成一道障碍。随后的雷骑兵却丝毫没有被障碍困扰,他们看都不看死去的同伴,一起纵马腾空而起,越过了障碍,冲锋的势头丝毫没有衰减。
“玄!”
“盈!”
“破!”
古月衣不断的下令,箭岚一阵一阵的投射出去,更多的敌人栽下战马,可是这支雷骑的主力却展现了可怕的斗志,三次齐射之后,他们已经逼近到只剩三十步。
那面雷烈之花的大旗就在古月衣前方,古月衣大喝:“乱阵!”
整齐有序的出云骑军大队完全散开,分为左右两支围绕着雷骑杀了过去。古月衣却带领一队精英,正面直冲。远在钟鼓楼上的诸国大将看见他一骑白马直突入对方的阵型,左右各挎一只箭囊,在战马狂奔中连续开弓左右驰射。有如全然不必瞄准。靠近他的雷骑纷纷落马,雷骑的冲锋势头竟然被他所带的一小队骑兵强行截断。
“天生古月衣……”白毅叹息一声。
转眼间古月衣箭囊已空,他调转战马闪电般的驰回大车边。擦过的瞬间翻身就车上取了一把箭,麻利的插进箭囊,转身就要杀回去。此时他忽然觉得背后一匹战马压迫着寒风逼近。
他想也不想,转身一箭射出。对方的武士挥刀一斩,羽箭破为两半。
转瞬间那一骑火色的战马已经逼到古月衣面前。古月衣全身战栗,看着一道刀光裂空而来,激起的气流似乎已经割到了他的面颊。
第二刀,大惊中古月衣挥舞手中角弓去格挡。
刀光毫不留情的切断了弓。那一刀蕴涵的劲道竟然可以在切断弓身以后继续切断松弛的弓弦,古月衣面如死灰。
两人擦肩而过,对方闪电般兜转了战马,再次一刀劈下。
第三刀,逼得毫无空隙。古月衣在绝望中腰刀出鞘,两刀凌空相切,脆薄的腰刀在对方的刀劲下崩成了碎片。
第四刀,对方的斩马刀只是凌空一震,而后再次斩下!
古月衣在千钧一发中滚身下马。刀落下,他那匹白马哀嚎一声趴在地下,鲜血从马鞍中间喷涌出来,马鞍断作两截,白马背上一道血痕。那一刀切断马鞍之后,更劈入白马的身体一尺!
一骑黑马驰到古月衣的身边,马上的武士挥舞长戟硬生生格下离国武士的长刀。此时映着火光,古月衣终于看清了火氅赤铠的离公嬴无翳和黑甲黑袍的息衍,两人全力压下兵刃。一声巨震,仿佛两柄武器都要断裂一样,息衍和嬴无翳贴身擦过。
嬴无翳兜转战马看着对手,息衍猛地俯身拎起古月衣的腰带,头也不回的退却。
息衍和古月衣回到钟鼓楼上时,远处的雷烈之花大旗已经脱出重围,在三里之外驻马,并未立刻退走。古月衣解下肩甲,才发现肩上的皮肤已经裂开,鲜血横流。
“嬴无翳的霸刀,”息衍低声道,“古将军虽勇,不是对手。”
此时,剩下的赤旅步卒依旧和联军苦战。已经突围的嬴无翳缓缓举起了斩马刀。斩马刀映着火光,一片灿烂。雷骑中有人全力吹起了号角,呜呜的号声在众人耳边回荡,三短一长,声势惊人。
随着嬴无翳举刀,号角声响起,战场上的局势忽然大变。苦斗中的离军毫不犹豫的放弃的所有敌人,汇集在一处,向东侧的空隙冲杀过去。不管联军在背后如何掩杀,离军竟然再不回头。
赤潮再次卷起,离军急速的汇合,越过那个缺口。方阵枪兵努力偏向东侧去弥补缺口,和他们擦过的离军损失惨重,战马长嘶着倒地,骑兵的尸骨却挂在了枪尖上。可是离军依然毫不介意损失,强行避开敌人要和嬴无翳的本队汇合。而后突围的队伍稍做整顿,分散撤向东南方向。
嬴无翳的刀举起时,就象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召唤他忠心耿耿的武士们。此时他是这里唯一的巨人,他的威严覆盖整个原野。
殇阳血第十章
“也许离公生来就该是霸主,我生来就该去首阳山牧羊,”吕归尘看着烛火,静静的说,“我有时候想,生下来,路就不是自己选的。我们再努力,不过是一个人,可是其他人,很多人很多人,他们都推着你去那条你不想走的路上。想逃,也是没有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我就知道我不要这样默默无闻,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管他多少人要推我挤我,我不想走的路,我绝不会走!将军说我会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人头,阿苏勒,我相信的,我比雷云正柯,比方起召彭连云,比昌夜……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强,为什么最后的赢的人不该是我?”姬野平躺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军帐的顶蓬。
“打仗,当将军么?”吕归尘摇头,“那要死很多人,老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你哪天上阵,杀了雷云正柯,杀了方起召彭连云,和将军那样传名千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
姬野用尽力气扭过头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条未断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分外清晰:“就算杀了他们,我也不会任他们踩我的脸!”
看着好朋友黑得生寒的眼睛,吕归尘喉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一时间竟然接不下去。第二次遇见姬野的场面又浮现在吕归尘心头,一群人抬起脚对着那个骄傲的少年武士的脸狠狠踩下去,一脚接着一脚。可是那个黑眼睛的孩子却不求饶,只是他的目光从人群中透出来,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烧得吕归尘心中一片彻寒。
“我不想死人,”吕归尘轻声说,“不过只要我还是你的朋友,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看着吕归尘认真的样子,姬野忽然有点想笑。这个软弱却又善良的朋友,也会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他连自己青阳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质。就算吕归尘真的想,他又能帮自己多少?
不过最终姬野也没有笑,他轻声说:“那就一言为定。”
吕归尘从姬野的床铺上起身,默默的对着军帐青灰色的毛毡门帘。远处地狱杀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青天,又被风带到自己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由心底泛起的恐惧让他不愿掀起那扇门帘,厚实的毛毡帘子像是他仅剩的一层保护。吕归尘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轻轻触摸着帘子的内侧,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忽然,青灰色的毛毡整片的落了下来!像是一面倒塌的墙壁,压向吕归尘的头顶,几乎是同时吕归尘抬起了头,敏锐的听觉让他发觉身边有什么异样,外面军士跑动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
铁青色的刀光裹在门帘里,对着吕归尘的顶门大力劈落,一匹赤红色的战马双蹄踩在悬空的门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浑身都是血渍,仿佛忽然由虚空中化为真实的恶鬼。
“是雷骑!”姬野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外面已经响起了军士凄厉的哀嚎。
吕归尘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身体全力一拧,本来要将他从中劈为两半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斩下,裘革软甲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一齐削落。剧痛令吕归尘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他手无兵器,一拳击在战马脖子的侧面上。沛莫能御的力道连那匹跑疯了的骏马也无法承受,被他的拳劲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后,骏马狂嘶一声,口吐白沫摔到在地。吕归尘跟上一记膝击,立刻震昏了衰落的雷骑兵。
他猛地回头,看见更多的战马涌入了空荡荡的兵营,都是一色火红的骏马,马背上是精悍的离国武士,这些雷骑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会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可是他连战栗的机会都没有,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装束和所有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兴趣。那几骑一起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所在的方向。
没有古月衣冷静犀利的刀术,也没到携带霸道刚阳的苍云古齿剑,在狂奔的战马面前,吕归尘没有胜算,甚至连转身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狠狠的一拉。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蓬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飞腾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一刀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是那柄传说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的邪刀——影月。
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吕归尘蜷缩着没有动。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调转了方向,又转了回来。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吕归尘觉得心快要跳出胸口,全身忍不住就要颤抖。他死死的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他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完全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一名什长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瞬间,他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仿佛是一道闪电裂开黑暗,他的脑子完全清醒了,冷汗迅速的逼出体外。那些雷骑所说的并不是他,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猛地跃起。他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对着朋友的脸踩了下去。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瞪着碗口大的铁蹄,姬野没有吼叫也没有哀求。
如此的象,根本就是第二次见到姬野的时候,那一幕这么快就重新在吕归尘面前重新上演。心底的一片彻寒又回来了,吕归尘记得他方才还清楚的说:“不过只要我还是你的朋友,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嗡”的一声震鸣在脑后响起,那名雷骑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却听到某种武器出鞘的可怕声音。他惊恐的回头,仰天看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而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鹰一般扑落,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雷骑的脑海中只是那么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似乎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的打了一个寒噤,缓缓的看向手中的影月,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吕归尘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翼天瞻传授的剑乱、息衍传授的切玉劲,这些绝顶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入内心,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影月狠狠的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喊声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下下一名敌人。
殇阳血第十一章
赤红色的潮水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六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四成默默的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象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对向着南面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可是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赤旅右都督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的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马鞭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嬴无翳的突围,是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死战,守住了后背。可是楚卫国重甲枪士的方阵出动,立刻将苏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绕过方阵的战略,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扛住了重甲枪士,自己却被强行割开来包围了。
“给我一千人!我杀回去带他出来!”张博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的怒吼。
“王爷!”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苏元朗是他多年的好友,此时看着苏元朗带着仅剩的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张博有一种割心的剧痛。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的摇了摇头。
“公爷,苏将军退入城中了!”谢玄喊道。
张博和嬴无翳急忙去看的时候,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竟然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隔着很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全力的挥舞。而后,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心口,苏元朗的身子震了一下,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离国一代名将苏元朗,以他的身死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
“苏元朗!”张博吼着友人的名字。
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的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白毅低声道。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
他所在的一个千人队,已经是离军最后一支。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尸首。张博也没有再看,率先驱动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他转头的时候却没有和嬴无翳及谢玄照面。
“不知道能否以金钱换回尸骨,”谢玄低低叹了口气,“苏元朗是公爷旧部死忠之士,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
“不必了,”嬴无翳挥了挥手,“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家乡,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
最后一支离军也跟随嬴无翳,踏上了奔往离国的归程。
殇阳关上的火还在烧,白毅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息衍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血。两人都望着离军远去的背影。
“你已经尽了全力,”息衍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白毅没有回答,一片沉默。
“弓!”他忽然断喝一声。
敏捷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钟鼓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他单骑出阵,仿佛御风而行,竟然不要侍卫,单骑追赶嬴无翳的大队骑兵。息衍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黑马墨雪,紧紧追着白毅。
雷骑的战马跑得已经疲惫,而白毅一人一骑有如电闪,片刻间,距离嬴无翳本队只剩下六百尺。他张弓搭箭,那一袭火色的大氅。离军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逼近,
“白毅!”息衍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白毅稍微迟疑,依旧张着弓,却微微合了一下眼睛。
“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将军一箭!”
他的暴喝声如雷霆一样送了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
古月衣在远处,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
“公爷!”谢玄大吼。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到时候,箭也就到了。
谢玄不顾一切的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他根本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
谢玄摔在地下,刀光劈空斩落!
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两侧的土地中。嬴无翳斩马刀扬起,望着远处停马了白毅和息衍:“好。”
那个瞬间,嬴无翳单手扯着谢玄把他扔了出去,而后挥刀劈箭。发箭,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嬴无翳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白毅没有再追赶,看了看息衍。
“你如意了,”白毅低声道。
“你真的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白毅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白毅和天驱再没有瓜葛!”
“是么……”息衍悠悠叹了口气。他早知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白毅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
“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后他忽然脸色大变:“兰亭驿的大营!青阳世子还在营中!”
殇阳血第十二章
吕归尘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尸体,影月带着血光从尸身中脱了出来。他毫不停顿的转身,双手握刀全力推出,长刀的刀锋瞬刹间刺进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战马的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吕归尘推得退后一丈。吕归尘松开刀柄,拾起地下一杆骑枪,单臂一送,枪锋扎穿了雷骑的咽喉。
“姬野!姬野!”吕归尘放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无数赤红色的影子狂奔着向着他而来,又狂奔着离他而去。撤退的雷骑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所有离军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东南方前进。兰亭驿的整个下唐军营已经被踩烂,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雷骑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绝望搬着恐惧,笼罩了吕归尘。剩下的一百人已经全部战死,他放眼看不到一名友军。这里只剩他一个人去面对离军赤红色的潮水,他无论怎么喊,也听不见姬野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吕归尘猛地回头,马上的雷骑平端骑枪,锋锐的枪尖扫向他的咽喉。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强横的膂力带动下,扫出虎虎生风的扇形。吕归尘全力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挥舞回来。此时吕归尘已经突进一步,长刀挑起。
他突进的一步正好将他送到了敌人的攻势下,枪杆呼啸着击打在他的背心。吕归尘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铜钟般的轰响,他吐出一口浓腥的血,随着枪杆送来的大力滚了出去。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可是吕归尘听不清。他只感到心脏之下那阵可怕的跳动又来了,除了猛烈的心跳之外,另有一种强烈的节奏控制了他的身体。那是什么东西有如心脏一般在跳动,可是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瞬间的疼痛间那种可怕的节奏镇压下去。整个身体似乎轻了,吕归尘猛地坐了起来。
“姬野……”吕归尘嘶哑的说。
姬野就在他身边,两人都靠在一个巨大的马草堆后。狂奔中的离军大军似乎没有多余的丁点儿时间顾忌着两个年轻人,从草堆边闪过,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姬野和吕归尘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仿佛是两个藏在礁石后的人,看着狂潮在这个礁石前分裂,又在后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这里……”吕归尘的胸口剧烈的起伏。
“我还有一只胳膊,当然能爬,”姬野说,“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听?”
“你……你喊我?”吕归尘惊异的瞪着眼睛。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着前方那匹被影月贯穿前胸的战马,相隔不过一丈。
“我……我没有听见……”吕归尘茫然的摇头。
他当时距离姬野只有一丈,他却没有听见姬野的声音,战场的嘈杂并不足以压住身边人的喊声。而他那时分明可以清楚的分辨逼近的马蹄声、战刀挥舞撕裂空气声,斩马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心跳声。可是他为什么不曾听见姬野的呼喊?
影月从他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吕归尘重重的靠在马草堆上。姬野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去。姬野依旧握着防身的青鲨,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锁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紧紧的缠裹,本来根本难以挪动分毫。可是那股强大的求生本能还是驱使他以单臂爬过十几丈,避到这堆马草的背后。
“阿苏勒,好像没有人了,”姬野低声道。
“阿苏勒!”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依旧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滞的看着南面。
一个人影忽然闪到了草堆背后,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彻底遮蔽了衣甲的颜色,提着缺口的重剑。对方来得毫无声息,吕归尘却象一只惊醒的豹子般跃起,拾起地下的影月,一踏地飞身而进,半旋身子,带着腰劲挥斩。
重剑和长刀交击,两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辕和吕归尘呆呆的看着彼此,两个鲜红的人,有如刚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朋友们再相见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流满敌人的鲜血。
长刀和重剑一起落下,吕归尘坐倒在草堆下,息辕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一骑黑马奔驰而来。息衍翻身下马,看着满营仅剩的两个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大喝道:“医官!”
“将军,我们败了么,”吕归尘低声问。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只是撤退的离军从这里经过。不过……我们也没有胜。”
殇阳血第十三章
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启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的落在了窗前。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嬴无翳逃了。”
白衣少年恭谨的跪在阶下聆听。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发起总攻。嬴无翳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还是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你怎么以为?”
“嬴无翳一旦突围,再没有可以阻挡他归国的机会。不过损失如此惨重,嬴无翳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不足畏惧。而诸侯慑于离国主力尚存,少不得还要继续依附皇室,正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
长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说起来却象是我运筹帷幄。”
“嬴无翳年过四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哦?”长公主幽幽的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的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
“我听说楚卫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周岁时候陛下赐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嬴无翳先锋截住了公主车驾,正在殇阳关里。”
“嬴无翳突围,没有带着这位公主,”长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关之后,谁会夺得这位公主殿下?”
“宁卿听说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国充当人质,难道……”
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如果我请陛下下旨,将小舟公主许配给别家诸侯呢?”
“公主这是要……削弱楚卫和下唐的联盟?”
“你以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爱国之辈?白毅在楚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连国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荐他为舞阳侯。楚卫国国主不过一个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白毅不过三十多岁,已经身临绝顶,他若想再进一步,恐怕只有……”
“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的跪在那里。
“啊,畜生!”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的询问着。
“没事,”许久,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长公主走到卧榻边:“唉,倦得很。本以为这一战足以颠倒东陆的时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结果才死了四万人,才死了四万人……何时才能叫那些尽是不臣之心的诸侯死得干干净净?”
“搅得我一早晨未睡。宁卿,过来,”公主慵懒的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青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牙床上,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
暖炉中的栗炭爆起一个火星,男女缠绵声中,锦绣精致的宫室中弥漫着一丝暖洋洋的春情。
殇阳血第十四章
天色蒙蒙的亮了。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一列辎重大车缓缓的开向城门,吕归尘疲惫的倚在车轼上。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旗杆从一名离军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的垂下,有如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楚卫国铁甲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还瞪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一把长发在风中幽幽的起落。
经过的时候,吕归尘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仿佛还有鲜血从那颗人头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的遮挡。
远处。雷眼山的一处颠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白衣飘飘。
从腾起袅袅轻烟的殇阳关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是天启城,而后是淳国的边界,而后是天拓大江,再然后,是北陆浩瀚的草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州大地收在视野中。
他的背后,是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书童和公子都带着陈国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小童是一身简单的蓝短衣,公子高挑欣长,一身朴素的白色布衣,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还是不失翩翩贵公子的风度。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书童上前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三更半夜就被赶起来爬上山顶。如同这个怪怪的公子所料的,一场大战果然在这个夜晚爆发。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书童并没有兴趣顶着寒风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你记下来没有?”白衣公子回头一笑,“成帝三年九月十五日夜,楚卫、下唐、晋北、淳、休、陈六国联军战离国于殇阳关,尸体相籍,血流遍野。离公嬴无翳破阵南归,殇阳关门户已开,白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镇子上吃一碗九味蛋花羹,解解寒气。”
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九味蛋花羹?你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七百年来,还从未有诸侯大军踏入殇阳关的历史。如今门禁彻底打开,天南三国都有入逼帝都的能力。皇帝受制于诸侯,群雄各有逐鹿之心。北方淳国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蛮族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晋北再要联合羽族,西越锁河山,一月之内就可以穿透陈国占领天启城。呵呵,玫瑰凋零,阵云纷起,白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
“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蛋花羹了?”
“要喝要喝,”公子笑道,“不过改朝换代,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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