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夫人 九州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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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白雪夫人】
第一章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那是胤成帝七年的十二月,僻处东陆之南的离国竟然下了雪,她就是融在那片渺渺茫茫的细雪中。
“君侯,第一个拿下天瞑阁的,必将是我们离国的雷骑了,”黑甲黑氅的年轻武士一振马鞭,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铁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骑在马上,似乎就离天空更近了一丈。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天空,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秋叶城的城墙淹没在火海中。早晨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远远送来,其中还杂着焚烧肢体的焦臭。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君侯的武士罩在火铜的重铠中,褐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目光。呼喝、哀嚎、兵器砍斫的声音、羽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血肉沙场恢宏的背景。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这战场的声音就低落下去,耳边的喧闹中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
君侯默默的竖起了右手。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犀角号。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远远的扬播,层层相叠,有如在山谷中回荡。
守城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彼此交换着眼神。离军的火箭忽然停了,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离军的石炮已经打碎了城上的所有塔楼,宽可四匹马并行的城墙上,找不到一条完好的城砖。他们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躲藏在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中。而曾和他们并肩守城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在城头的垛堞和木栅上,身上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呕吐,虽然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时间进食了。
“弓箭手停下了,”有人低声说。
“难道是离人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喝道,“小心离人诡计!”
“我……我看见离军撤了,”一个年轻的守城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离军列队的弓箭手,“离军撤了!离军撤了!”
“离人撤了?”
“离人真的撤了?”
“莫非是北山大营的援军来了?”
“离人撤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离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离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的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离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离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的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离军竟然悄无声息的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菊花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离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的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离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离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离军先破城了。离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绝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的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的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的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的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的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离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的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的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的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的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离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的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的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离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的切开了敌人的咽喉。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的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离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离侯勒住战马,冷冷的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离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象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离侯忽的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离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离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离侯冷冷的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离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离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离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离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离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的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离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的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离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离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的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离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象他那样。”
“息衍,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第二章
“竹子花开,竹子花谢,花谢花开,哑巴说话。”
她看着那个吹口哨的孩子,脑海中只有这首晋北的儿歌回荡不休。
月光自高处的窗口投下。淡淡的光明周围,是一片幽深的暗蓝,一直渗进黑暗之中,黑暗中偶尔有惊慌的目光一闪。命运悬在别人手中的人总是难以入睡,城破三日来,每夜他们都会从浅睡中猛地睁大眼睛,象听见风吹草动的羚羊。
一夜之间,晋国秋氏的贵胄们沦为阶下囚徒。离人将晋侯的子孙统统收拢在一间破蔽腥臭的马房里后,然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任随这些俘虏无助的担忧着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着一只竹哨吹个不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的看着窗外,小脸上竟带着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弟弟,却忘记了她的名字。晋侯嫡出的几位公子公主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孩子。同是一个父亲,母亲身份不同就显出了差别,如她就可以蒙晋侯的恩宠,随时进见,而庶出的孩子,却只在团圆节的时候,于家宴上拜见父侯。她只知道这个弟弟生来就是个哑巴,还有痴病,一天到晚就是吹着竹哨。
“不要吹了!废物!傻子!痴呆!父侯已经死了!有你这种废物在,怎么重振我们秋氏的家风?”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窗口的光短暂的照亮了他狰狞的脸,额头上凸现的青筋盘曲如同细蛇一样。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晋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你们还活着呢!”秋熠盘膝坐在马草堆边,一拳砸在地下,“我们秋氏子孙的命,还没有亡!先祖打下这片山原的时候,不过一身铠甲两柄腰刀而已。现在这里还有几十个男人,难道只知道对着哭么?你们还算不算晋北秋氏的后代?”
有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四周,转眼目光又垂落下去。秋熠暴怒起来,死死的盯着周围沉默的人,喘息声就像受伤的野兽。
“世子,没希望了,晋北已经没有兵了。北山大营的援军不会来的,要来他们早就来了,”一个庶出的公子秋桦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现在能保住命要紧。”
“混帐的话!我们秋家的人,可以战死,不能被别人踩在头上!懦夫和废物,秋家要来没有用,要跟离人求饶,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来,“不过是个乡下的贱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都是一个父亲的血,嫡出的贵种也没有死在战场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人?”
秋桦的母亲是出身在乡下的无名侍女,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头来。此时已经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顾忌秋熠的威风,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化作了一声大吼。
“贱种!敢和对我无礼么?”
秋桦呆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秋熠压在地上。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两人挣扎着翻滚起来。秋桦没有秋熠魁梧,转瞬就被哥哥反过来压在地上,面孔涨得青紫。可一向恭顺的秋桦拼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脸上留下了血痕。
“贱种!贱种!贱种!”秋熠暴怒起来,抓着秋桦的头向地上砸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把秋熠扑到,而后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孙都动了起来,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两派。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是仅有的武器,昔日的贵胄王孙们难看的揪打在一起,徒劳的挥舞着拳头,在末日临头的恐慌中发泄一股莫明的怨气。
吹口哨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手印,却拍着手笑了。
她从未觉得这童声的欢笑那么的冷。忽然间,她觉得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优伶,歌舞扑跌,哭笑悲喜,浑然忘了自己是谁。而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经记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将吹口哨的弟弟紧搂在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啊!”
一个兄长踩在一堆马粪上,不由自主的扑在对面的人身上。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压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彼此看了几眼,却没有再动手。莫名其妙的,马房里又安静了,秋氏的遗少们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风的角落里坐了回去。
马蹄声远远而来,人们又惊觉起来。
屋外传来了卫兵的喝问声,而后被零乱的脚步声压住了。秋氏的子孙们彼此递着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房的门忽然敞开,一股寒风直灌进来,身披铁鳞甲的校尉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弟兄们,这……这是什么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着。
一队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着进屋,浓重的酒气飘了过来。
“什……什么人?什么人聚在这里?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么?”另一名校尉上前搭着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孙们都往墙角缩了缩——遇见喝醉闹事的军士了,和醉汉是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哑巴……都哑巴了么?还是聋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军爷问的是你!”
“军爷!”秋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都是俘虏了,军爷还想如何?”
“原来不是哑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桦,鼻子里哼了一声。
“军爷,我们都是被俘的,关在这里,军爷可以问外面的卫兵。”
校尉看着秋桦,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桦,一脚对着他的背踩了下去:“会说话怎么现在才说?敢小看你军爷么?”
“说啊说啊!会说话你说啊!不说军爷宰了你!看军爷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的踏了下去,秋桦吐出一口血,几乎背过气去,只能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两束稻草。看着秋桦在地上翻滚,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们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声。
他刚在地下撑起身体,两把快刀已经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刀牌手一脸的阴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咙上左右轻轻的划着。那名校尉则不紧不慢的一脚一脚踩着秋桦,眼睛却死死的落在秋熠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秋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脸都抽搐得难以辨认。
“世子,世子,”有人从后面狠狠的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
秋熠象野兽那样喘息着,目光象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我们还没死啊!世子!秋氏还有将来的!”
秋熠的手心里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伤了掌心。他终于退了一步,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校尉一脚把秋桦踢开,似乎有些失望,转着眼睛打量屋里的每一个人。忽然触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风帽把她的脸遮住了,不过露出的两只手,却有如冰雕的。
两名校尉对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的逼了上去。
“谢玄,灭了晋北秋氏,诸国对我们的评价如何?”
“南蛮。”
“还是南蛮么?”
“是。”
离侯随口而问,谢玄随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张博向手心里使劲哈着暖气,他生长都在暖湿的离国,不如谢玄那样耐寒。三骑迎风踏雪,身后遥遥跟着雷骑军的小队精锐。
“听说,天启已经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为公爵。以后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忽然道,“雷骑军战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伤在四千以上。虽然攻下晋北,可我们几年的积累,损耗也颇不小呢。”
“唐军损失又几何?”
“没有损失吧。”
“没有损失?”
“总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骑,据说走得匆忙,连冬衣也没有备齐,冻伤了不少,也就没有上阵。倒是楚卫国封锁西城,还有几场苦战。”
“我早就说,下唐那个百里景洪就是一只乌龟!”张博狠狠的对着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讨好皇帝,说要剿灭晋北拱卫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还是他,便宜他都占了,损耗都在我们离国的头上!”
“不要小看了唐公,要当乌龟,自然有当乌龟的学问,”谢玄笑了笑,“下唐国和天启城的诸公过从甚密,在帝都的关系枝蔓纵横。我们君侯一个乡下诸侯,就算冲上太清阁去大喊,也未必有内侍来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脚里咳嗽一声,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医带着赏赐的御药跑到南淮,唐公的风寒都好了。”
“什么乡下诸侯,我们离国……”张博一瞪眼睛。
谢玄风帜高标、儒雅温文,虽然出仕离国,却是五原贵族年少的风度,张博对此不忿也颇久了。
“说到离国,几人不说一句南蛮?”谢玄笑笑,“在帝都诸公的眼里,我们和北陆诸部都是偏远蛮夷。说一句乡下诸侯,已经是为我们君侯缓颊了。”
“谢玄你目无君侯……反了么?”张博勃然大怒,“嚓”一声马刀出鞘半尺。
“我倒觉得谢玄说得不错,我在太清阁上,就是个乡下诸侯,”离侯的马鞭压住了张博的手,“跟着乡下诸侯,觉得有失身份么?”
看着张博不安的模样,离侯和谢玄一齐大笑起来。
“君侯,”谢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见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离侯也说。
“对了,君侯,”张博忽然道,“我抓来那个女人,君侯还没有看呢。”
“果然是忘记了。”
破城当日说要去看晋侯的女儿,不过是耍弄钦使的借口。离国都城蓟城的宫中,并不缺女人。离侯感兴趣的,只是土地和强壮的男丁。等到张博又想起自己抓来的女人,已经是破城三日之后的夜晚了。
“张博,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女人,想要君侯赏给你?”谢玄微笑。
“君侯若是赐给我,我就要了,可是个美人呢。”
“美人?”离侯也笑了起来,“看来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事,谢玄张博和我一起去。”
“是!”张博应了一声,兜转战马去招呼护卫的骑兵。
离侯和谢玄立马相对。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关在一起,如何处置,君侯想过了么?”谢玄忽然低声问。
“让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北风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满是野兽一样的目光,无论是军士还是晋北的男人们。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月光照得仿佛透明,亵衣的碎片还挂在她身上,和肌肤的颜色竟没有分别。一名校尉箍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另一个校尉猥亵的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衅的看着周围的俘虏,一面探手进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衬裙,一点一点把衬裙撩起,让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着三柄长刀,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理性。若不是背后有人死死的将他压在地上,没有人怀疑秋熠会扑上去咬开那两个校尉的脖子,把这些人统统撕成碎片。
压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毕竟还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刀牌手们横着刀,眼中忽然都没有的醉意,警觉的盯着俘虏,偶尔转眼去看看女人,喉咙中呵呵的低笑着。
校尉轻轻摸着女人圆润的膝盖。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的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衬裙,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半截门闩被震裂了直飞出去,漆黑的屋里有了火光。
巨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名校尉把女人紧紧箍在怀里,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牌手们也警觉的把盾牌结成一列。来人将火把高举过顶,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火光四周一扫,众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觉。
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么人?”拔刀的校尉排开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被吓得吞了回去。来人身后忽然闪出了一条蛮牛般的身影,象抓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整个扯了过去,一手将他的佩刀摘下,顺带一脚踢碎了他半边门牙。
“狗眼!”蛮牛般的武士闪身护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挥。一队的军士疾步闪进马房,数十枝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数十柄马刀也结成一列,寒光凛凛的对着刀牌手逼上。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短暂的对峙后,来人低低的喝了一声:“拿下!”
后来的一队军士齐声低喝,手持马刀并肩上前。先来的一队刀牌手也堪称精锐,在马房中转圜尚且局促,不过他们的盾墙丝毫不乱,一齐向前压去,同时佩刀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
“都给我砍了!”率领刀牌手的校尉看见同伴满嘴鲜血的滚在一边,已经红了眼。
可是接战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持马刀的军士们冲到盾墙前,一齐撤开马刀,提腿狠狠的踢在对手的盾牌上。刀牌手单臂持盾,完全无法抗衡那股蛮横的力道。就在盾墙露出空隙的刹那,马刀毫不留情的斩了进去,鲜血飞溅中,断臂残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阵势彻底崩溃。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刚要起身,马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几人仗着血勇不肯弃刀,马刀武士们立刻在腿上干净利落的补上一刀。
不过眨眼间,老练的马刀武士们不伤分毫的击溃了刀牌手。而那个粗悍的身影已经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过来!”校尉的手抖着,长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武士的大步却没有丝毫迟疑,校尉只能带着女人退后。
“不要过来!”校尉惊恐的咆哮,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
那个武士就像没有听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长刀夺去,跟着一掌抽下,校尉滚在一边。
“知道我们是谁么?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放声大吼,满口血涎带着牙齿落下。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首领将高举的火把慢慢放低,于是那张刀削般锋锐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边一抹连腮的赤褐色短须,双眼深深的陷在眉骨下,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
“是……离侯!”刀牌手中有人小声的说。
俘虏和校尉都打了个寒噤。
张博拦腰抱着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这个女人!”
“张博,成何体统?给她穿上衣服,”谢玄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张博。张博胡乱的将披风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女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颗黑瞳却象幽深的空洞。虽然是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脸,不过那瞳孔还是让人心寒,就像画出来的美人留了眼睛不点,没有一点生机。
张博皱了皱眉。他对这种冰一样的美人没什么兴趣,觉得即使君侯赐给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不会逢迎讨好婉转承欢,要来也只是一个摆设。
“阁下是哪一国哪位将军的属下?”谢玄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巾,细细的擦拭着一名校尉的脸。
“看起来是楚卫国的校尉,竟敢在我们君侯面前放肆?”谢玄打量着他的军衣。
那名校尉对着谢玄似笑非笑的脸,剩下的几颗牙齿咯咯有声,却绷紧了嘴唇,一言也不肯发。谢玄的目光在一众刀牌手身上转了转,笑容更加温和:“不说?看轻我们离国的军法么?”
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离侯的身边。
“这人不是楚卫国的校尉,这些人都不是,”谢玄压低了声音。
“哦?”离侯眉锋一扬,两人换了一下眼神。
“都杀了!”离侯忽然一挥手,“犯我军法者戒!”
军令一下,离军雷骑的马刀都高举起来。那句“刀下留人”响起之前,几道雪亮的刀光已经落下,人头一直滚到了离侯的脚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离侯背对着门口,也没有回头去看来人,一脚踏住脚下的人头,唇边闪过一丝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钦使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一进马房,那股马骚味已经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的粗喘。
“钦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卫的军士犯禁,钦使大人是来看本侯军威的么?”
“君……君侯,”钦使向来逼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君侯误解了,这些都是羽林天军的金吾卫。”
“羽林天军不是帝都的禁军么?钦使大人的随从?”谢玄上前一步,“怎么穿着楚卫的军衣?又怎么擅自离营骚扰俘虏?”
“是……本使管束不严……管束不严。”
嬴无翳瞟了一眼谢玄,转而一言不发的看着钦使。以钦使的凌厉口舌,这种应对分明是心里有鬼,只是嬴无翳尚未想明白,区区一个晋侯的公主怎么值得钦使大动干戈。
“君侯,”谢玄的视线在周围一众俘虏身上一扫,再看了看张博脚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伤在地的刀牌手,最后收回视线看了嬴无翳一眼,嘴角挂了一丝冷笑。
谢玄并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钦使的眼里,他心底一凉,同时嬴无翳猛然回首一顾,视线像是把钦使穿透了。
“君侯……”钦使试探着。
嬴无翳转过去看着周围的俘虏,没有理睬钦使。
“这是皇……”钦使硬起头皮。
“这是这点小事么?”嬴无翳忽然转身直视钦使,“何苦那么多周折?”
“君侯……”钦使惊疑不定。他和这个南荒之国的诸侯相处月余,却从来看不清他的眼神。
“钦使不太上战场吧?死人,在战场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并无什么理由……”嬴无翳冷冷的一笑,“钦使若是觉得不便,那么就由本侯为皇帝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了。”
嬴无翳负着手,缓步走向了马房门口。谢玄对着一众雷骑微微点头,雷骑们自金吾卫脖子上撤回马刀,纷纷逼向了蜷缩在墙角的秋氏子孙。
“不要!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惊恐的尖叫着,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
俘虏们都已经看清了那些雷骑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杀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那个秋氏的少年象发了疯一样,只是磕头。
“懦夫!”一条人影从墙角的黑暗里跳了出来。那人狠狠的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少年打了几个滚,就再也没有出声。那人空着双手,却对着逼近的离军摆出了野兽般的进攻姿势,那双眼神在火光中带着疯狂。
纵然都是惯战的老兵,离军们也定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是晋侯的世子秋熠,”谢玄凑近嬴无翳的耳边道。
嬴无翳想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秋熠:“原来是世子。久闻晋侯世子,勇武善战,可惜没能在战阵中相遇。到了这一步,莫非世子还有什么想说?”
“要在战场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离国的南蛮狗!来啊,来杀我!看看我们秋氏的勇气,不要以为我们秋氏只有那种废物!”秋熠咆哮着。
嬴无翳并没有怒意,只是挑起浓黑的眉锋,仔细的端详着秋熠。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烦为好,”谢玄低声道。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重复了一遍,“就让我们看看秋氏的勇气,你赢了,我保你活着离开秋叶城。”
秋熠露出一丝惊喜。他颇为刀术自负,晋北刀术名家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线逃生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仔细的打量着披挂火铜盔甲的嬴无翳,这个目光摄人的对手并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触过南荒的武术。
一柄修长的马刀颤抖着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将嬴无翳遮在了背后:“不必看了,要送死,就来张博的刀下!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君侯对阵?”
嬴无翳一笑,对着谢玄摇了摇头。正是谢玄一个眼神,张博率先冲出截住了秋熠,他的得力部属们虽然不合,此时的配合却是天衣无缝的。
张博赤手空拳夺刀殴斗的一幕将沉沉的阴影压在了秋熠心上,不过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咬牙拔起了马刀,侧身一闪,拟刀于眉关的位置面对张博。张博松松的提着马刀,全无防御。雷骑们纷纷收起武器让出了屋子正中的空间,一片肃杀之气悄悄腾起。
秋熠刀势不动,脚下的滑步和猫步却不断变换。他和张博之间的距离随着步法时而伸长,时而缩短,同时他也悄悄打量着自己马刀的长度,毕竟不是自己的兵刃。晋北的刀术,讲求凌厉速杀,杀机只在一线之间。一次进击中全力斩杀而不重防御,杀死敌人就是最强的防御。
秋熠在等待进击的时机,只是张博松散的姿势让他游移不定。
张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将马刀轮过头顶,猛地蹬地,借着冲前的势头一刀劈下。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刀纵劈,胸口的要害直接暴露出来。秋熠等到了机会,马刀一沉,他狂啸着全力刺击出去。
刺击总是比劈砍更快,充分使用了刀的长度,只有马战出身的武士才会为了劈开盔甲而使用大力的纵劈,因为刺击会让他们的刀卡在敌人的盔甲和身体里拔不出来。
“张博!”谢玄猛地喝道。
胜机在握的秋熠忽然发现自己错了。惯使双手刀的张博将一柄马刀给他之后空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缩在胸前,抢先一步压在秋熠的刀背上。两人擦肩而过,秋熠的半边头发落在地下,张博的胸口留下一道刀痕。
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秋熠只能不顾一切的回身劈砍。发疯一般左右往复的劈砍,每一击都用上了全力,可是已经没有了第一刀所蕴涵的杀机。张博封刀在自己胸口,戏弄着闪避秋熠的攻击。所有的胜负都在第一刀的时候分明了,张博只是在等待秋熠力量耗尽的时候,轻松的一刀杀敌。
“上阵,你是不如张博的,”嬴无翳对谢玄笑道。
“君侯!”谢玄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嬴无翳不用抬头,已经感觉到半空中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就在秋熠力量将尽的时候,张博换作双手持刀,可是秋熠却猛地翻身扑向了另一侧!出乎张博和所有人的预料,秋熠并非是疯狂的劈杀到最后一刻,他左右挥刀将张博避到屋角的时候,正是背对着嬴无翳的时候。
他还留着最后一刀的力量,要在死前把秋氏的仇人一起拉进地狱。此时的秋熠披散半边头发跃起在半空,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鬼般,而他刀下的嬴无翳手无寸铁。
马刀的铁光映着月光和火光,凄清诡异的一闪。
嬴无翳侧身在那里,半身衣甲鲜红,秋熠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秋熠的半边头盖骨连着一只眼睛,已经飞了出去,喷涌的鲜血洒在嬴无翳右肩上。张博那柄精钢打造的马刀在秋熠手中只剩一半,而嬴无翳掌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剑。
秋熠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瞪着嬴无翳,而后仰天倒在了地上。
“若是在起初就有这样的打算,也算一个人物了,”嬴无翳点了点头。他手一抖,剑已经不在掌中。
身边的谢玄凝在拔剑的姿势上,愣愣的看着自己腰中的剑匣。他要拔剑救主,忽然发现剑已不在腰间。嬴无翳从他腰间拔剑还剑,他根本没有看清,更勿论秋熠落下,嬴无翳挥剑的一瞬。秋熠从最初就已经错了,和张博对阵,他其实更多一分逃生的机会。他不曾看见这位离侯是亲自提着斩马刀冲锋陷阵,一刀劈断了城门上的雪菊花大旗。
“还有人不要命的么?”张博恶狠狠的踏上一步看着剩下的男人们。
“张博,”嬴无翳低低的喝了一声。
张博只得收敛了杀心,不甘的退在一边。秋熠在他手中偷袭嬴无翳,对他无疑是耻辱。
嬴无翳负着手,扫了一眼俘虏们。周围静得如死,雷骑军操着马刀等待命令,俘虏们甚至不敢呼吸。他们的命都操在这个南蛮侯爵的手中,而从那双沉沉的眼中,他们根本看不出嬴无翳的想法。
嬴无翳转过身去:“杀!”
雷骑军的军士一起提刀上前。刀光比恐惧来得更快,俘虏们心头转过了“死”字,刀光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头顶,而后他们剧烈的痛楚让他们不再有机会恐惧,只是本能的哀嚎。离军杀戮的手段凌厉而直接,或是直接砍断颈椎,或是一刀洞穿心口,对于老兵而言,无所谓让对手多受折磨,见惯了血的人,简单得就像宰杀猪羊。
刀落下去无论贵贱,都是一泼红血,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更加肮脏。几个离军下手稍轻,重伤的俘虏狂嚎着脱着血迹往前爬去。纵然已经绝望,求生的本能还在,可是他们无处可去。或许是因为有些羞愧,不能一刀杀人的离军下手更凶,追上一步将伤者拖回来,一把抓住头发,将整个头颅剁了下来。
钦使面无血色,几乎晕厥过去。虽然已经准备除掉俘虏,可是亲眼看着这人如牲畜的屠场,他还是难以忍受。猛一抬头,嬴无翳那双沉沉的眼睛不带一点感情,正盯在他抽搐的脸上。钦使死死咬着牙,打了一个寒噤。
随从中的白毅漠然,按剑的手指微微颤了颤,扭头看向了屋外。
雷骑们以腕上的一片皮子擦去刀上的残血,纷纷收刀回鞘,屋子中骤然少了些人,视线开阔了。人的目光都落在张博的身上,他脚边正是那个裹着披风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仅剩们的两个俘虏都在张博旁边,雷骑们不敢抢在千夫长面前。
“张博!”谢玄低声道。
张博捏着马刀舔了舔嘴唇。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犹豫,却不是还想着这个女人能被赏给自己。张博不愿多看她的眼睛和那张雪一样的脸,不过要下刀去杀这个女人,他又有些不忍。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就像件名贵的瓷器,亲手去打碎,总是有些遗憾。
“呸!”张博狠狠的啐了一口在地下,马刀高举起来。
哨声把张博惊得退了一步。女人怀里那个孩子忽然含着竹哨使劲的吹了起来,哨声有些急促,有些颤抖,却能听出是一首晋北味道的儿歌。那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张博,只知道使劲的吹,使劲的吹。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面面相觑,看着钦使的嬴无翳也忽然扭头,默默的听起哨声。
“听说晋侯的一个儿子喜欢吹竹哨,年纪和整个正好相仿,好像是天生的傻子,”谢玄道。
嬴无翳转身走了几步,站在那个孩子面前。生死已经是瞬息间的事情,孩子的竹哨声还是欢快跳跃的,在散发着血腥味的马房里,显出一丝诡异。
“还会别的调子么?”嬴无翳忽然问。
孩子愣了一会,点头。竹哨的调子换了,多了点秋凉的气息,也多了点柔美。满屋子人都呆立在那里,看着离侯听曲,听着听着,他竟然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手指在掌心扣起了拍子。孩子吹着吹着,不复开始的滞涩和颤抖,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傻孩子竟然能在一只竹哨上吹出那么多美妙的变化。
嬴无翳低头,凝视那个脑袋大大、颇为难看的孩子。他看着嬴无翳,吹着竹哨,眼睛里有了生气。嬴无翳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头。
“虽然是个傻子,却能精通音律,将来或许在丝竹上能有造诣,”嬴无翳转身看着钦使,“既然是个傻子,留下也不妨吧?”
第三章
“君侯既然这么说……”
钦使的话音未落,哨声忽然消失了。嬴无翳一惊,猛然转身,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忽然扑了过来,猛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竹哨落下,孩子张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一柄短刀深深的扎进孩子的腹中,女人纤细的手握住刀柄,血溅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
“放肆!”嬴无翳勃然作色,一把揪起了女人。
女人任他揪着,毫不反抗。她身上那件黑披风滑落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近乎赤裸的躯体上。她的身体像是玉石雕成的,美得绝无暇眦,却仿佛有玉石一样的坚硬。
“让他这样活下去,不如死了的好,”女人轻声说,“也杀掉我。”
嬴无翳对她怒目而视,那怒火,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像是忽然凝住了。怒火一直透进女人深不见底的瞳子里,渐渐的熄灭了。谢玄怔了一下,他跟随嬴无翳已经七年,从未看见过这种事情。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嬴无翳似乎悄悄的变化了,谢玄还看见他抓着女人的微微抖了一下。
“君侯,”谢玄上前一步。
“把这个女人带走!”嬴无翳忽然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
一名雷骑将女人扛在肩上,跟着同伴一起追逐君主而去。谢玄最后出门,对钦使躬身行礼。他抬起头的时候,正触到两名校尉狂怒的眼神。
谢玄笑着笑,出门而去。
“嬴无翳,好利的手段……”钦使满脸虚汗,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
“其他事……”白毅沉吟着,“就交给属下处置吧。”
“好!好!就由你料理这些人,不要走漏的风声,不留这些人,也是陛下的密旨,陛下的意思……”
钦使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力气,扶着一名侍卫的肩膀,干呕了几声却没能吐出来,带着剩下的金吾卫撤走了。晋北的月光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明净,月光所照却尽是尸首。只剩下白毅独自站在月光中,竟显得有些孱弱。曾经鼎盛于雪国的秋氏就只剩一个女人和一地的尸体了。白毅微微摇头。
“何必躲在一边?”白毅忽然道。
一匹黑马从远处的断壁后现身,黑甲的武士抖着缰绳徐徐而来,直至和白毅并马而立,一言不发的看着满屋的尸首。
“英雄相忌尔,”息衍一笑。
“什么?”
“离侯嬴无翳,来日会是震惊东陆的角色吧?我也有些自负,想必不会默默无闻。一山不容二虎,日月不可同辉,英雄相见,总难免血流成河,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多见他。”
“你若是还有心情胡说,不妨帮我收拾这些尸骨,”白毅道。
他并不因息衍的大话而惊讶。他和息衍相交已久,知道这个朋友的说话总在半虚半实中,这一句还是自嘲,下一句或许就是吞噬天地的狂言。
“一把火都烧了吧,”息衍笑,“诸侯贵胄,尸骨化灰总也好过草草下葬。我们也省很多力气。”
白毅还未回答,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一起扭头看去,一队白衣的骑兵正踏雪疾进,飞快的逼了过来,为首的武士,正是打起青色的菊花旗。
“白将军,息将军,”白衣的将军在马上躬身,对白毅和息衍示意。
“不敢称将军,只是皇帝驾下一名持金吾,见过雷将军,”白毅也躬身还礼。
菊花旗下的将军白毅并不陌生。雷千叶曾是晋侯手下的左扶风将军,统领了晋侯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堪称晋北国的支柱之一。晋侯秋燝所以敢在秋叶城死守,也是断定突进的离国骑兵人数不多,必然无法抵挡北山大营援军的内外夹击。
北山大营距离秋叶城,最多不过两日的路程。而秋燝足足等了五日,直到天瞑阁陷落之前,他依然没有看见北山大营的援军打着青菊花旗帜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其实即便秋叶城守五十日,雷千叶也不会带兵来援,北山大营的援军永远都不会来。密函天启城皇帝座下,告发晋侯秋燝勾结羽国企图叛乱的,正是雷千叶。当白毅亲眼看到那封书信,才发觉名震北天的雷将军还写了一笔温婉的好字。
“若是英才,便有压不住的光辉,”雷千叶笑了起来,“在下觉得可以看见两位将军的来日。”
“过奖,”息衍也笑。
“如果不妨,在下希望能够收葬诸位公子的尸身,”雷千叶说着,手一招,身后跟随的武士已经捧上了漆金的匣子,“这是晋北的一些土产,并非什么贿赂,只希望两位将军能给一个方便,允许在下把公子们葬在秋氏的故园,魂灵可以围绕在宗社之旁。”
白毅掀开匣子,淡青色的明锦上是晋北特产的青瓷茶具,其下一方小印,写着“雪羽”的字样。晋北的雪羽名瓷是名闻东陆的珍品,说是土产,“礼物贵重,不敢收纳,”白毅将手中的匣子递还了,“不过公子们的遗体如何处置,钦使并未交代,雷将军代为收葬,再好也不过。”
“纵然白将军息将军不肯应允,这份礼物也不必收回,算作在下对两位的一点心意,”雷千叶摆了摆手,同时目光一瞬,北山大营的晋北军士已经疾步上前,铺开白缎的尸囊罩在死者的身上。随军而来的长门教僧侣低声唱颂着经文,围绕每一具尸骨行走,将花瓣和雪豆洒在周围,手掌蘸了清水拍掌念颂着长门教的经文。颂经的喃喃声仿佛消弭了杀气和怨气,一样的月光下,显得天地空旷,万物都是虚无。
作为王侯子孙的葬礼,这样就显得简单了,不过在陷落的城中还不忘请来长门僧侣护魂,雷千叶确实也用了心。三骑并立着久久不言,似乎是吊唁,又似乎是被化万物为空虚的《长门经》感染了。
“雷将军,在下有冒昧一问,”息衍忽然道。
“息将军请问。”
“雷将军并非仓促赶来,何不救这些人?”
“息衍……”白毅低声喝止他。
雷千叶的脸色却平静异常:“秋氏的覆灭,是在下的密函告发。如果留下秋氏的子孙,仇恨一定会催促他们寻找一切报复我的机会。我不可能防备这么多的敌人防备几十年,那么他们死去是更好的结果。救他们……就像把一个大麻烦留给自己,谁会想要找一个麻烦给自己呢?”
“能那么想的人很多,敢那么说的人,也许只有雷将军吧?”
“即使我撒谎,在你们面前也无处遁形,所以不如直说。”
“不肯救他们,却又为他们收葬以收买人心,用心未免太狠。”
雷千叶竟笑了起来:“息将军心中,雷千叶是如此的么?那么也不妨,卖主求荣,已经犯下毕生难赎的恶罪,再加上这一条,也不算什么了。”
“雷将军还有辩解?”息衍毫不顾忌的盯着雷千叶,像是怕他的眼神从自己的视线中逃逸出去。
“有,”雷千叶收起笑容,和息衍对视,“我以前是个买漆的,不要说爵位和官职,连饭都吃不饱。而后我能在十几年内掌握北山大营的三万骑兵,手下成百的贵族武士,是我国侯爷的恩典。如果不是他给我机会,现在的雷千叶还是个买漆的穷汉,或者死在两位将军看不到的地方了。”
“知遇之恩,不可谓不重。”
“不仅仅是知遇……”雷千叶抬头看着天空,象在回忆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晋侯,世上就没有雷千叶。所以我葬他的儿子,不是为了博取秋氏旧部的感恩,不过是我对晋侯的感恩而已。”
白毅和息衍对视了一眼。
“但是男儿生在世间,有很多不得以的事,”雷千叶说,“恩情和男儿的伟业,是无关的。”
他给自己的坐马加上了一鞭,驰入深寂的夜色中,晋北的军士拖着尸囊上马,尾随而去。
夜路上,嬴无翳看着道路前方,走得分外沉默。
“君侯,晋北的女人,还是不要留了吧,”谢玄落后炭火马半个马身,悠悠的说。
“我想留着她。”
“毕竟是晋北的女人……”
“嗯,”嬴无翳拉住了战马,摸着赤须出神,“秋络,确实象晋北的名字。那白雪夫人吧,就叫白雪夫人,世上没有秋络公主了!”
战马的长嘶声中,离侯抛下得力的将军,独自驰进夜色里。护卫的雷骑兵们急忙策动战马追了上去,溅起的雪片打在谢玄的脸上。他也象离侯那样摸了摸下巴,却只是个光溜溜的下巴,没有胡须。
“白雪夫人,倒也是好名字,”谢玄自言自语。
“难道就把那个女人带回离国?”赶上来的张博颇为愤怒,“那是晋北国的女人!怎么能留在君侯身边?”
“晋北的女人……也是女人啊。”
“可是怎么向帝都的使节交代?我们奉上命讨伐叛逆,怎么能收用叛逆的女儿?整个东陆都会嘲笑我离国是为一个女人灭了晋北。”
“是不好交代。那么……不如对钦使说,君侯为了安抚晋北的民心,所以不顾嫌疑,勉为其难的收用公主。”
“你!”张博目瞪口呆。
“你觉得那个女人美么?”谢玄忽然问。
“什么?”
“我说那个晋北的女人,你觉得她美么?我觉得君侯似乎是喜欢上她了。”
“好看的女人哪里都能找到,也许君侯过几天就玩腻了,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惹怒帝都的钦使?沉迷在女人身上,怎么能霸武九州?”
谢玄点了点头:“嗯,也许是几天就腻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沉迷在这个女人身上久一点,反正君侯也没什么女人。”
“什么?”
“霸主也好,草民也好,其实在这个世上,”谢玄策马徐行,说得漫不经心,“每个人,都很寂寞的。”
晨风“哗啦”扯开了战旗,上千杆大旗,一色的赤红,上面斗大的“嬴”字笔意张狂。
终于到了诸侯撤军的一日。钦使在城门口摆起桌案祭天,祈祝晋北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后焚化了写有阵亡将士名单的黄纸,诸国军队次第拔营。建立破城首功的离军率先出发,钦使那句“住兮英魂,哀哉尚飨”念完,离军千面红旗抖起一片夺目的红浪,五千雷骑震天大吼一声,列队开出城门。
队伍在城门口竟然停下了。
“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嬴无翳漠无表情的立马城门口,看着成千上万的晋人衣着鲜丽,列队在城门外恭送,老友妇孺行列分明,山呼之后,一齐跪倒磕头。在马背看着人海人山在自己脚下匍匐着叩首,竟有三军列队般的连云气势。在这种尊荣面前,张博惊讶的瞪大眼睛,咧着嘴笑了。
谢玄扭头,看见嬴无翳也在笑,却是冷刻的轻笑。
“雷将军费心了,”嬴无翳挥挥马鞭,对立在马下行礼的雷千叶点了点头。
“君侯不远万里,力挽狂澜,这不过是晋北百姓的心意。”
“有多少真心?”
“不敢欺瞒,”雷千叶俯身一拜,“都是赤诚。”
静了一会儿,嬴无翳笑了笑:“愧受了。听说雷将军已经接到诏书,统领晋北都护府?”
“是陛下的信任。”
“将军应得的,”嬴无翳策动了炭火马,“好自为之。”
跟随在炭火马后,五千雷骑和三万赤旅步兵鱼贯而出,雷千叶拱手立在路边,一直没有抬头。
“对雷千叶这个人,你知道多少?”走了很远,嬴无翳看了看谢玄。
“不多,不过晋北出云骑兵,就是在雷千叶手中创立。这次我们没有对上北山大营的出云骑兵,否则会无功而返吧。”
“嗯,”嬴无翳点了点头,又行了几步,他忽然拉住了战马。
“本应该除掉他,”离侯若有所思,“现在也许太晚了……”
晋北百姓的山呼声又从背后传来:“仰谢皇恩,泽披北荒;君侯神武,归路风翔……”
到了最后,“皇恩”已经不可闻,只有“君侯神武归路风翔”,遥遥的象是唱着招魂。
钦使带着随从,还留在城下祭天的桌案边。
“大人,嬴无翳这么大肆铺张的出城,简直是无视大人的官威。大人是陛下钦使,如陛下亲临,难道就让那个乡下泥腿子嚣张?”钦使身左的校尉说话有些漏风。
“卑下看来,比起晋侯,倒是离侯更像叛贼,”右边的校尉也附和道。
纱布蒙住两人半边面目,却遮不住眼睛里的恨意。张博一腿一掌,各要了他们半边牙齿。身为天启城皇帝殿前的执金吾,两人的身份还更高于初露头角的息衍和白毅,却在一个乡下诸侯的手下面前丢尽了颜面。连日来两人每夜都是大醉,咬着仅存的半边牙齿发誓要对这个南蛮还以颜色。
钦使扯着一缕胡须一言不发。
“大人,卑下看来,嬴无翳是有反心啊!”两个校尉终于忍不住了。
“都闭嘴!”钦使抬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狠狠的踢翻了,“帝都三万羽林军,五千执金吾,要上阵的时候半个也不顶用,否则陛下又何苦宣诏这些乡下诸侯来勤王?你们这些废物,只知道在这里废话!”
两名校尉战战兢兢的退在一边,却不知道钦使的怒火却并非对着他们。关于嬴无翳横行妄为的密报早由信鸽送到了帝都,钦使望眼欲穿等来的回信却是谢太师传皇帝旨意,称离侯忠君辅国堪当重任,不必计较小节。钦使这才明白在天启诸公的心中,嬴无翳已经是愿意出人出力为君分忧的支柱,纵然只是一个顶着侯爵的乡下诸侯,也非他一个钦使可以撼动的了。
两骑黑马自远方的离军大队中折返回来。黑马雄健,片刻间离军的两名军校就驻马在被钦使踢翻的桌案边,扫视周围,对着钦使握拳为礼。
“离侯还有什么事么?”钦使皱了皱眉。
离军的两名雷胆骑兵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而是一齐自马鞍上拔出了锋利的马刀。钦使话音未落,两名骑兵一起摧动战马,狂风一般冲向钦使。
远处领军列队的白毅正要张弓搭箭,却被息衍一手握住。
骑兵卷起的杀气在钦使身边一掠而过,直冲向随从中去。钦使所带的家奴和金吾卫惊慌失措,纷纷转身奔逃,人群被战马冲得乱作一团。不过混乱的局面却没有阻挡住老练的骑兵,两名雷骑在人群中左右带马,忽然一齐纵马跃起,自高处探身一刀斜斜斩下。
战马落地,雷骑猛地站住。两颗头颅滚落在马蹄下,两名校尉无头的身子却还喷着热血站在那里。钦使的侍妾呆呆的看着,忽然发疯一样尖叫起来。两具尸身缓缓倒下。
两名骑兵各自在靴底上擦了擦马刀,为首的一人道:“谢玄谢将军传令,这两人酒后带兵私闯牢狱,按照军令该当处死,侮辱夫人更不可容。惊吓大人的地方,请担待。”
雷骑拨转马头扬长而去。钦使战战兢兢扶着侍卫,身子一软,无力的坐在地上。
哀帝十二年,唐、离、淳、楚卫四国领皇帝的讨逆诏书,汇集联军八万,攻破了晋北雪国的秋叶城。主掌雪国十余代的晋侯秋氏覆灭,男子长过马刀者杀,姬妾女子皆籍没为奴。左扶风将军雷千叶因为检举逆谋有功,掌管新设的晋北都护府,事实上成为雪国新的诸侯。
新的掌权者在城头上眺望远去的“嬴”字赤旗,抬头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说:“冬天到了。”
铁与血的阵云自雪国的上空蔓延开来,阴翳投在浩瀚的东陆大地上。
第四章
楚囚
早春二月,北国冰封,青衣江南岸已有了春意。四野的草木爆出了青芽,池沼中泛起的氤氲水汽笼着九原城。
九原,又号称“云城”,春天就像笼在一阵淡青的云雾中。
风吹着大殿两侧的竹帘起落,敲打着窗格发出单调的啪啪声。离国的重臣排列两侧,按膝跪坐,都是绯色宽衣,以金绣的束带抹额。居中的细竹箪上,则是白发峨冠的老人,身后陈列着剑印。
离国群臣议事的“古怀殿”中已经静了许久。
“桐公,无论如何,司库已经支不出军粮,”位置居前的年轻人打破了沉默,“帐簿当前,一清二楚。兄侯远征晋北前,我已经说过去年的收成入不敷出,恐怕支不出军粮,他却说赤旅雷骑一到,晋北必然望风而降。如今虽然攻克秋叶城,可是千里长途,大军撤不回来,军粮却得源源不断的跟上。成就了他一人的武功,却让我们在离国耗子一样觅粮!我们离国一个南荒诸侯,哪里经得住他的折腾?”
桐公干皱的眼皮垂下,一直半遮着眼睛,此时才抬眼看了看怒气勃勃的年轻人。年轻人是嬴无翳的弟弟嬴无方,受封为西裳郡伯,年仅二十岁,脸上稚气不褪,词锋却是锐气逼人。
“司库何在?”
紫衣文官自下首闪出:“卑职库官吕隆,检点粮库,确实支不出粮食了。”
“所剩几何?”
“除了应付春荒和宫中的支出,剩余不过三千两百石。”
“三千两百石……”桐公低头沉思了片刻,“再从春荒的赈粮中提出两千石,五千两百石,三日内发往军前。”
“春荒的赈粮是我嬴氏祖辈立下的铁规!”嬴无方双眉一耸,“谁人敢动?”
“君侯大军在外,怎能没有军粮?难道让我们离国堂堂诸侯,向别国借粮么?”桐公长身直视嬴无方,“纵然国内再苦,军粮是不能不发的!”
一直端坐前列默默不言的离国重臣陈震忽然笑了笑:“桐公,不能不发这四字固然好说。可是眼下春荒,灾民若是来九原附近就食,我们无粮赈灾,灾民可是会作乱的。南荒之民的性子桐公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杀了我们这些人吃肉,都难说啊!”
“震公……”桐公枯瘦的脸上褪去一层血色。
陈震转身间,一个眼色已经递给了嬴无方。嬴无方一拍桌子起身大喝:“我们嬴氏先辈的铁律,就是守国安民!春荒的赈粮三百年都无人敢动,桐公你担得下这个罪责么?”
嬴无方一声呼喝,满朝大臣也都离座起身:“桐公,赈粮不可动啊!”
满殿绯衣都对着桐公躬身行礼,不肯抬头。桐公撑着桌子起身,手不住的抖,只能拱手还礼。群臣却没有回座,古怀殿中忽的静了。
许久,李桐点了点头:“李桐仰受嬴氏深恩,以微末之材领监国大事。剑印在上,三军九卿都受我节制,拆借赈粮一事,我独立承担!君侯归来若有责问,李桐以身家性命抵罪,虽死无悔!”
桐公本已年老气衰,高声说到最后嗓子已经嘶哑。可是此时偏偏有一种名臣风范压住了在场的众人,李桐,毕竟还是嬴无翳的老师,离国的支柱重臣。大臣中一阵骚动,彼此递着眼色。
“呵呵,”陈震低笑,“桐公尽忠君侯,哪里会陪上身家性命?不过是害了那些流离失所的饥民而已。”
陈震的声音不高,却立时压住了群臣的骚动。诸大臣再次躬身道:“桐公请三思!”
桐公嘴唇翕动,脸色灰白,手微微的颤了颤,缓缓回座。
“桐公三思!”陈震近前一步。
“三思?还是尽忠君侯这四个字,听起来顺耳,”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压之势,有如在寂静的古怀殿中响起惊雷。一名绯衣大臣腿弯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就要跪下。
“君……君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群臣不约而同的调转身子,向着殿门口的方向长拜,一时间无人敢抬起头来。
赤甲火氅的离侯登着台阶踏入古怀殿,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直视前方大步越过众人,对着正在起身的李桐拱了拱手:“先生。”
“君侯,”李桐艰难的要拜伏下去。
嬴无翳一把挽住:“赐座!”
使女搬上脚榻扶着李桐坐下,嬴无翳一挥火氅占据了李桐方才的坐席,也不叫群臣落座,只是饶有兴致的一一扫过群臣的脸,这才笑了两声:“我此时归来,诸卿看着颇为诧异啊。”
“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一时间,群臣的唱颂声四起,仿佛古怀殿中都容纳不下了,一直惊动了殿外高树上的鸟儿。
“问过安,可以退下了,”嬴无翳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国中政事,还是桐公主持,散了吧!”
他一声令下,群臣各自转身,悄无声息的退出古怀殿。尾随嬴无翳的谢玄品位低微,躬身在一侧,含笑看着出门的每个大臣。直到嬴无方和陈震并肩而出的时候,他才忽的笑道:“一路风尘,见到震公和郡伯别来无恙,真是幸事。”
陈震竟然含笑回礼:“君侯和谢将军归来神速,想必是天助。”
“赤旅步军都丢在半路,快马归来,是怕震公久侯呢。”
陈震愣了一瞬,忽然笑着拍了拍谢玄的肩:“君侯得到谢将军,真是天赐,幸甚,幸甚啊!”
一直到出了宫门外,嬴无方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忽然停住了脚步:“五日前的火马军报,还说他带着大军,只前进到陈国吉水县,没想到五日之间,他就……”
“这次是我们失算了,”陈震不动声色的理了理胡须,“信使的报马再快,又怎么有他的马快?”
古怀殿上,只剩下嬴无翳和拱手静坐的李桐相对。嬴无翳看着李桐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瞟了一眼门边的谢玄。谢玄上前,手中捧着的紫檀盒中,躺着一轮剔透的玉璧,光芒流转,变化莫测。
“此去晋北,已经扬了我离国的军威,天子也赐下玉璧和封赏,”嬴无翳双手捧着玉璧递给李桐,“记得小时候先生说君子有五德,玉也有五德,正是石中君子。这块紫丣玉璧,离国中只有先生可以佩戴了。”
李桐看着玉璧,点了点头。他忽然挥起一手,竟然将那轮价值连城的玉璧从嬴无翳手中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先生……”
李桐离开脚榻,跪坐于地:“李桐打碎玉璧,知罪了。君侯要怎么处罚,李桐都不敢有怨言。只是处罚之前,仗着当年教导君侯的一点微末功劳,李桐还有几句话请问君侯。”
嬴无翳背上一阵寒麻,也起身跪坐在竹箪上。他即位为离侯十二年,威镇朝野,可是面对李桐,却总象幼年时候听他训斥一般,带着几分敬畏。
“君侯此次出征,伤损几何?”
“雷骑折损两百五十骑,赤旅战死一千七百人。”
“动用民夫又几何?”
“战前征用两万,运输粮草到军前的又有三千。”
“军粮消耗几何?”
“五万两千石。”
“军费多少金铢?”
“三十五万。”
“君侯,”李桐长叹一声,忽然牵着衣袖长拜不起。
“先生,”嬴无翳无奈,只能也对拜下去,“君侯可知道我们离国一年的税赋不过一百余万金铢?国库存粮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五万两千石?每年新入册的丁男不过三万多人,其中应征入伍的又不过两成,还要除去年老还乡的五千余人。而君侯勤王一战,就耗掉了三成的税赋,所有的库粮!两千农家乡户的男丁战死!”李桐声音颤抖,“不过换来君侯神武的威名,皇帝一纸褒奖的诏书么?”
“这一轮玉璧,又值几何?”李桐气喘吁吁的指着地下的碎玉,“补得回国库么?又何颜面对百姓?”
嬴无翳嘿然不语,谢玄早已抽身而退,把直面李桐的重担都留给了主公。
“当年白氏分封,我们嬴氏本来就是一个南荒的小诸侯,地广人稀,还要弹压南荒诸族。天启城年年封赏,几曾落到过我们离国的身上?就是在诸侯中,又有几人能对君侯你说得上尊重?除了钦使年年来讹诈土产供奉,谁会记得我们离国,便是年年春荒饿死的人,诸侯也不会发半点赈济!晋北秋氏哪里是真的叛乱?不过是诸侯忌惮秋氏的壮大,联络天启城的公卿散播的谣言。皇家不出一兵一卒,一纸诏书却把我们离国的男儿送上战场,”李桐捶着地面,“君侯难道不知道么?”
嬴无翳面对他疾言厉色,竟然只能侧过头去。
李桐喘息几声,渐渐回复了平静,颤巍巍的又对着嬴无翳拜了下去:“君侯大胜归来,李桐本该恭贺,可惜个性迂腐,令君侯不悦。君侯请责罚以正朝纲。”
嬴无翳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再说……”
李桐却不肯起身,又是三拜:“恭迎君侯,百战而旋;贺喜君侯,长胜无忌。”
嬴无翳心底长叹一声,微微有些发涩。他不喜欢群臣造表恭贺,所以下令但凡得胜归来,只要在朝上唱颂这十六个字即可。李桐虽然不喜欢征战,对他所定的朝纲,竟是一点不肯违背的。
“备车,送先生回府!”
宫中的内侍搀扶着李桐离去,嬴无翳和谢玄一直送到宫门口,还对着背影遥遥的行礼。
“君侯,我们向楚卫国借来打赏的十万金铢……”
“闭嘴!”嬴无翳瞪了谢玄一眼,咬舌低语。
“这位是君侯新纳的白雪夫人,如今暂住在养玉宫里,指导公主的文章和书法,”谢玄黑袍佩剑,博带高冠,拱手立在殿下的台阶上。
年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笼在一件大红纱衣中,跪坐在大殿中央的锦褥上,有如一团火焰,按在膝上的小手和微圆的脸蛋都被衣裳映出了一片嫣红。身后侍侯的两个婆子紧贴着女孩,不时的帮她将裙角掖回腿下,整理她宽大的垂袖。女孩低垂着头,两束黑而亮的发辫垂在脸侧,衬得她面颊莹润如玉,有如一个玉石的娃娃。
女孩的对面,两个粗壮的仆妇押着一身冰帔的雪国公主。她笼手端坐在坐席上,一路旅行,她的面颊更加消瘦,本来白皙的肌肤看起来隐隐的透明。那双眼睛直视前方,却是空荡荡的,凝聚在无穷远处。
“君侯方才验过公主这些天的功课,只有四字为评,惨不忍睹,”谢玄接着道,“公主从今日起,除了旧日的功课,每日还要临摹小字一张,不得有一字涂改。路先生没有验过当日的功课,公主殿下不得离开养玉宫一步!”
小女孩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却被身边两个婆子紧紧夹住。
“养玉宫的卫士已经领了君侯的手谕,公主还是好自为之,”谢玄一笑,对着小公主和秋络长揖,转身离去。
侍侯公主的婆子和门廊两侧的使女一齐对着他的背影屈膝行礼,只有两位女主牵衣对坐,有如不闻不见。仿佛一团腾起的火焰,红衣的小公主忽的跳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朱漆的短弓和一束鲜红的竹箭。
“公主殿下!”婆子的惊叫声中,小公主弯弓搭箭,直射谢玄的背心!
谢玄宽大的黑袖在身后一拂,红色的小箭有如没入了一团黑云。竹箭虽然小巧,却带着一寸尖刺,射在身上难免受伤。谢玄看也不看,将竹箭一掌捏断,抛在草丛中。
“夫人要教导我们刁蛮的玉公主,只怕得多费心了,”谢玄笑道。
“谢玄,不要以为有父亲的手谕就能压我!”小公主拿着小弓跳着跳着一直跳到椅子上,对着谢玄的背影大喊,“我不要看书,我不要写字,我就是要出宫去打猎!你敢拦着我,看我一箭射死你!”
使女们惊慌的堵住门口,两个婆子跌跌撞撞也抓不住公主的衣角,撞在一起,一齐跌倒在地。沉静的养玉宫中彻底乱作了一团。谢玄背着手离去,再无一句话。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静静的坐着,有如一尊雕塑。小公主提着小弓,斜着眼睛围着她转了几圈:“你就是父亲新收的女人?”
没有回答。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是讥诮:“别得意了,父亲不会喜欢你多久的。他从来都不喜欢女人,何况,你连笑都不会。”
“那个女人,安顿下了么?”入夜,嬴无翳坐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漫不经心的发问。
“如君侯所说,安顿在养玉宫中,加派了几个粗壮的仆妇,日夜看守,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谢玄停下了笔。他正端坐在对面一盏油灯下,协助嬴无翳查阅出征以来的奏折。
“听说一路南下,她一句话也不曾说?”
“若不是那日在马房中她说过一句,属下都要以为她是哑巴了。”
“有意思,”嬴无翳凝视着灯烛出神,神情中有一丝古怪。
“这里有两份墨离郡所上的奏折,”谢玄忽然道,“第一封是去年秋天,说郡伯在墨离郡购置了大笔的田地,郡伯名下的佃农仗势主人势力,拒不缴纳税粮,所以春荒的赈粮一直不能凑齐。第二封却是今年春天,说郡伯捐献私粮五千石,帮助墨离郡渡过春荒。”
“哦?”嬴无翳目光一闪,“那么该缴的税粮又有多少?”
“两千五百石上下,郡伯有书信给墨离郡,说是五千石粮食,一半补偿拖欠的税粮,一半作为捐赠。也是郡伯做了表率,九原的富户一共捐赠了两万石粮食,否则应付了军粮,我们真的无粮赈灾了。”
“所以我这个弟弟现在不但不欠税粮,反而有功于国家?”嬴无翳沉思片刻,忽的笑了笑。
“君侯以为,郡伯为何不在去年秋天缴纳税粮?”
“你若是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说,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嬴无翳挥手一指堂下,黑甲持刀的雷骑静静的站在廊柱的阴影中。偶尔月光破云,马刀的光芒凄冷夺目。
“去年秋天纳粮,存粮就是在官家的库中,今年春天纳粮,粮食只是墨离郡守转手,立刻就转到灾民手中,无异于郡伯亲自赈灾。而郡伯名下的佃户一齐拒绝纳粮,只怕暗中有人支使,”谢玄起身上前,将两封奏折呈在案上,“无非是收拢民心,不信任官府而已。”
“嗯,”嬴无翳不紧不慢扣着桌案。
“越过君侯去收拢民心,”谢玄一字一顿,声音异样的清晰,“就是叛心!”
嬴无翳忽然抬头,褐色的瞳子对上谢玄的目光,扣击桌面的声音骤然终止。堂外似乎有一阵冷风袭来,将跳红的烛焰压了下去。
堂外一片刀鸣,戍卫的雷骑纷纷矮身按刀。一众黑甲的影子凝在凄清的月光中,只有锋锐的眼神投向周围黑暗的角落,似乎是大敌当前。周围风吹草木的低声中,都潜伏危机。
“什么事?”谢玄按住腰间的佩剑,遮护在嬴无翳身前。
嬴无翳却按住了谢玄的胳膊,缓步走向堂外。
若有若无的箫声横穿天际,空虚辽远,不知来自何方。初听仿佛风吹草木摇曳,渐渐的又像是低低的呜咽,其中偶尔还杂着几声嘶哑。像是有许多看不见的鬼神,在周围游荡着,呼吸轻风,哭沙了嗓子。嬴无翳在雷骑们的簇拥下,立在庭中聆听。月色忽然罩上了一层寒霜,将周围照得一片青白。
“什么人敢在深夜……”一名雷骑首领喝道。九原城中入夜之后宵禁,不得妄动器乐。
谢玄对他摆了摆手。首领看看主公的脸色,不敢多说,退了下去。一众雷骑就这么簇拥着离侯,听那个飘忽荒凉的调子在夜风中翻转,像是一曲古歌,传到耳边之前,已经寂寞的转了千遍。
“是那个女人?”
“是宫里传来的。听说络公主的九节箫,吹起来自有一股寒气,所以又有‘冰姬’之名。谢玄以前,还曾自以为在丝竹上颇有些造诣呢,”谢玄自嘲着摇头,似乎真的感觉到缕缕轻寒,将双手袖入了广袖中,“君侯喜欢这箫声?”
“不,”嬴无翳摇头,“有一股死气……”
“不要让她碰到刀剑,发钗一类尖锐的首饰也都收了,”嬴无翳转身走向堂中,“还不到她死的时候……”
“烦死了!烦死了!叫人!叫人!给我把她抓来,我不要听她吹,我不要听她吹!”
此时的养玉宫中,小公主只穿着贴身的月白色亵衣,站在床上拼命的跳着,撕扯着床边的绛红纱帐。使女们慌慌张张的点火引烛,婆子们半披宫衣,手忙脚乱要拿锦被把公主裹上。
“玉公主,玉公主,”婆子连哄带扯,终于把公主搂在了怀里,“那个女人现在抓不得,君侯有令的,宫里谁也不得为难她。”
“为什么不能抓她?她算什么?我是离国的公主,她不过是父亲俘虏的女人,哪天父亲不喜欢她了,她什么都不是!”
“公主说的是,公主说的是,”婆子堆着笑脸,“那个女人一付要死的脸,哪天触怒了君侯,不用公主动手君侯也一定罚她!”
“我不要,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掉她!”小公主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那个婆子。
婆子的心猛一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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