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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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中,幻真连做了两个周天,时间也过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可是他觉得寒气非但没有消退,反有向上浸润之相。他越来越是心寒,忖道:难道我功力消退了许多么?只是内息游走如常,比平时似乎更加流转如意,那寒意却如附骨之疽般怎么都无法消除。他吐出一口气,却听那人冷笑道:“大师,你就这点儿斤两么?”

幻真没有说话。他的内息奔涌如潮,可周身还是没半点儿力气,这是他苦修至今从未出现过的异样,也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那人见他不说话,又冷笑道:“话要说回来,大师你也当真了得,在这修罗宫中,只怕真能撑到七日也说不定,哈哈。”

修罗宫?幻真又是一怔。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罗,此间是他的别殿,大概就叫修罗宫,只是他也不知在这修罗宫里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奇异力量让自己无法抵挡。

幻真说不出话来,那人也是知道。他喃喃道:“龙城七宝,龙王玉你是见识过了,修罗珠想必还不曾知晓吧?”

龙城七宝!幻真一惊之下,气息流转已有滞涩,寒意登时又上移了数寸。这龙城七宝是传说中蒲昌海边古国龙城的七样异宝,龙城在上古覆没后,龙城七宝全都不知下落。幻真虽然听过这个传说,一直以为那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只是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方知至少龙城七宝中的龙王玉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威力太大,无人可以收得。自己的曼荼罗四轮阵一直施不出,难道就是因为这修罗珠?

那人还在喃喃地说着:“修罗珠、龙王玉,这上古异物,果然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染指。慕容修罗一生庸庸碌碌,只是这修罗二字,倒是无意中一语中的,可见愚者千虑,终有一得,哈哈。大师,我不能破解修罗珠之禁,你自然也不会有这本事,信不信?”

慕容修罗自然是被这人杀了,他再改换成慕容修罗的模样。那么,所谓慕容修罗向李圣天求亲,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了,怪不得那使者坚持一定要方回安军州的自己前来护送。虽然他仍然想不通一点,九国师僧中虽然以自己为首,但明业、童观、胜谛的功力并不逊于自己,其余四人相去亦不甚远,此人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施行万宗封神术?

现在,已由不得他多想了。虽然幻真知道越是提升功力,此人的万宗封神术吸收的就越多,可是身下的寒气几乎已是活物,正在慢慢吞噬着自己,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勉力支持。

李思裕一个寒战,猛地翻身坐起。一坐起来,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氍毹之上。

这里是个帐篷,毯子织得很厚,连脚面都能没掉,躺在上面暖意融融。可是李思裕还记得自己昏倒之前的情形,立时跳了起来,喝道:“大个儿马!唐叔陀!”

他叫的是自己的两个亲随将官。原本他们该闻声即至,可是过了一阵还是没人进来。李思裕更是担心,见自己的靴子就在一边,一边套到脚上,一边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在么?”

幻真是他的主心骨。只要幻真在,天大的难事他李将军也不会怕的。可是话音刚落,有个人挑帘而入,却并不是光头和尚,而是个端着铜盆的年轻女子。见李思裕已起身,这女子上前道:“李将军,您醒了。”

这女子并不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更是吃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迦陵迦公主呢?”

“李将军放心,公主在别处安歇,各位将军也全都没事。”

李思裕听得公主没事,才略略放下心来,又道:“是真大师救我们过来的吧?”李思裕只记得自己吃了一口肉后就人事不知,当时只有幻真还醒着。自己没事了,那就定然是幻真将自己救出的。

那侍女被李思裕问得有点儿不安,端着铜盆道:“李将军,请您先净面,钵罗裟大人马上就会过来的。”

李思裕也不知那“钵罗裟”是何许人也,但眼前的侍女显然也再问不出什么来。他只得在铜盆里洗了把脸,刚用块汗巾擦着,却听那女子道:“钵罗裟大人。”

那钵罗裟到了?李思裕猛地拿开汗巾,只见一个中年人站在了帐门口。

那中年人走了进来。此人服饰并不华贵,走得也不快,但举手投足间大有气度,定然在阿夏地位不低。他走到李思裕跟前,行了一礼道:“李将军,在下阿夏慕容钵罗裟,请将军恕我无礼之罪。”

慕容是阿夏国姓,这钵罗裟姓慕容,多半是阿夏的宗室大臣了。李思裕也不知他说的“无礼之罪”指什么,慌忙将汗巾搭在一边,还了一礼道:“慕容大人,李思裕有礼。”

钵罗裟见他甚是随和,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却听李思裕道:“慕容大人,公主在哪里?快让我去见见她。”

这一趟事就是为了护送公主。虽然那侍女说公主没事,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思裕不能亲耳看到公主,心里总是没办法踏实。他只道钵罗裟马上就会带他过去,哪知钵罗裟却犹豫了一下,慢慢道:“李将军,公主正在歇息。等她醒来,在下自会向李将军禀报。”

公主正在安睡的话,现在倒确是不便前去见礼。李思裕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去见见真大师。”他见钵罗裟眼神有些闪烁,心中忽地一动,喝道:“慕容大人,真大师是不是受伤了?”

幻真修道有成,从不睡觉,路上李思裕一干人歇息时,幻真也只是打坐。别的李思裕都不知道,只知自己失去知觉前幻真赶到,也许他与下手之人有过一场恶战,只怕受伤不轻。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亦师亦友,也是最可依赖的靠山,生怕他会出个三长两短,情急之下,已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钵罗裟抬起头,慢慢道:“钵罗裟此来,只为相询一件事。”

李思裕不知钵罗裟所言何意,道:“钵罗裟大人请说。”

钵罗裟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串佛珠,沉声道:“李将军,您可认得此物?”

一见这佛珠,李恩裕险些便要失声说:“这是真大师的东西!”可这话刚到喉咙口,他又吞了回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脸色更是一变,惊道:“钵罗裟大人,你从何处得来?这是瞿沙上座的东西!”

伽楠佛珠乃是于阗国宝,共有两串,传说乃是释迦在拘尸城外娑罗双树园圆寂时传于阿难、迦叶两大弟子的遗物,成为于阗国师僧历代相传的信物。其中一串传给了九国师僧之首的幻真,另一串在上座瞿沙手上。别个东西总能造假,但伽楠香本是极难得之物,这两串又是传承已久的古物,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李思裕这等至亲的宗室大臣才见过几次。那两串佛珠原本一模一样,只是幻真那串在百余年前于阗内乱时串珠之绳曾经断裂,有一颗怎么都找不到了,原本的十八颗只剩了十七颗,后来增补的一颗伽楠木珠木色稍稍有异。幻真曾亲口对李思裕说过此事,还把佛珠给他仔细看过,因此李思裕知道此事。钵罗裟这一串的十八颗伽楠佛珠全无异样,正是瞿沙手戴的那一串。他见到此物,心中惊异实在难以言表。

钵罗裟拿过了佛珠,却不回答,只是道:“李将军,请您在此歇息,若有事我会命人前来告知。”

他转身要走,李思裕见他避而不答,心头疑云更浓,向前追了两步道:“钵罗裟大人……”哪知钵罗裟进来时慢条斯理,出去时身形却如疾风,李思裕平时打猎骑马,手脚也算灵便,可哪里追得上?待他走到帐门口,门外两个持枪的武士忽地左右一合,挡住了李思裕的去路,其中一个道:“李将军,请安歇。”

他们说得虽然客气,可这架势,自是不让李思裕出去。李思裕在门口才见到,这帐外竟是立着一排武士,只怕是将帐篷团团围住了。他本就是惊弓之鸟,此时更加胆战心惊,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要关我?难道是不怀好意?可假如真不怀好意,自己昏迷不醒时一刀把自己杀了也就一千二净,何必要多此一举?他越想越怕,又想不明白阿夏王想要做什么,肚里连连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你快来吧!

钵罗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帐篷到处都是。他拐到一个帐篷前,有个人已挑帘迎了出来,正是跋折罗。跋折罗低声道:“大哥,怎么样?”

钵罗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进去。里面,阿夏七宝将的另六人都在,当中却有一个披着斗篷之人立着。钵罗裟走到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将佛珠捧上,道:“大师,请恕吾辈无礼之罪,吾辈愿听大师差遣。”

那人伸出手来,接过了佛珠。他的一双手瘦削枯干,上面筋络根根凸起,直如老树之根。他抬起头,斗篷的风帽下,是一张极其苍老的脸。头上没一根头发,须眉皆白,正是被尊为于阗活佛的宝光寺上座瞿沙。

瞿沙的名头在西域一带可谓响彻云霄,很多信徒都以参拜一次瞿沙为平生至愿。可是瞿沙的名声太响了,加上从来不出宝光寺,所以当钵罗裟听得来的这老僧自称是于阗瞿沙,当真死都不信。可是这老僧的神通太过吓人,他们七宝将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又实在无法不信。好在这老僧神通虽大,却极是平和,钵罗裟说要确认,便取下了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证。待李思裕认出了此物,他终于相信眼前之人正是瞿沙了。当初吐谷浑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们七宝将的名字虽然是取自佛经,但钵罗裟以降,便没一个人信佛。只是他们虽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钵罗裟亦不敢有丝毫无礼。不过尊敬归尊敬,此事牵涉到阿夏存亡之大计,钵罗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让。

瞿沙将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钵罗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报。”

钵罗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道:“大师,钵罗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纵无善报,亦是甘心。大师既说不究我部失礼之罪,还请不能食言。”

他们本就在怀疑阿夏王慕容修罗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为慕容修罗有个难言之隐,此人虽然生得面如冠玉,却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宠爱一个叫乞伶的近侍,日则同行,夜则同榻,当真一刻都离不得。这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说出去阿夏一族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所以几个重臣将此事守得极为机密,便是族人也大多并不知晓。七宝将是阿夏王贴身护卫,钵罗裟更是宗室至亲,他是知道的。当阿夏王说要派人旧事重提,去向于阗求亲,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为吃惊。不过如慕容翟实这些亲贵大臣实是喜出望外,觉得大王这暗疾终于不药而愈,从此阿夏兴盛有待。钵罗裟虽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罗外表全无异样,只得依从。等到慕容修罗竟然下令要将于阗送亲使团一网打尽,除了幻真一人,其余统统杀尽时,钵罗裟的疑心再也无法释去。阿夏本来依附吐蕃,可现在吐蕃势力已渐渐退出西域,归义军和于阗日益强盛,夹在这两大势力之间的阿夏本来日子就越来越难过。本来这桩婚事真个能成的话,阿夏和于阗便能化敌为友,确是好事,可现在出尔反尔,平白无故地和于阗结下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难逃灭族之灾了。钵罗裟虽然从未想过违命不从之事,可念及这等后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当他听得瞿沙说阿夏王已被人夺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阗的仇已经结了,唯一的转机就是靠瞿沙做中间人,谋求一个缓颊的余地。他已决心听从瞿沙安排,可心里到底仍不能安。

瞿沙缓缓道:“钵罗裟大人,老僧虽然不才,但陛下还要给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论成败,陛下定不会怪罪阿夏部的。”

钵罗裟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跋折罗却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失礼,插嘴道:“大师,您所言‘不论成败’是什么意思?”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会顺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无必胜把握。”

现在钵罗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急道:“大师,难道……难道说连您都斗不过他?”

他本觉得瞿沙神通广大,只怕世上已没有做不到的事了。可是听口气,瞿沙竟是自承少有胜算。钵罗裟回过头去想想,也觉得此事还是大不寻常,那姓陶与姓沈的两个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强之人,说不定瞿沙真会失手。可假如连瞿沙都败了,他们七宝将还有什么能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过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牙齿都在打战。

瞿沙顿了顿,道:“但愿我佛慈悲。”

七宝将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说不上话来。他们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后平息李圣天之怒,解除来日大兵压境的危机,现在看来,要面对的还不仅仅是这一场危机。现在当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钵罗裟咬了咬牙,道:“大师,我等七人虽然无用,终究还有些微能耐,愿听大师差遣,万死不辞。”

瞿沙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低低道:“钵罗裟大人,善哉善哉。”

即使已经很多年心波不动,瞿沙此时也觉心如乱麻,所证十真如一时间竟似荡然无存。钵罗裟他们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变成这种后果的话……

幻真,此劫你终究躲不过去,好自为之吧!

瞿沙久已枯干的眼眶里,突然感到了一丝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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