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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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用兵,和司楚全然不同。他想着。当初他与郑司楚同为参谋,在军中时常讨论战例,郑司楚也曾说过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但人命无价,因此就算行险,也不该冒无谓之险。陆明夷却不一样,他说得虽然头头是道,可此举实是冒极大的风险。万一发入城中的奇兵未能擒下龙道诚,那事态就马上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卫戍与昌都军的一战再也避免不了了。想到此处,程迪文简直如坐针毡,差点想夺门而出,回去看看城中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坐了没多久,忽然听得城头传来一声号炮。陆明夷忽地抬起头,喝道:“来人,快去看看城上如何了?”
一个亲兵应声出去,马上回来道:“禀陆将军,城头旌旗已下,卫戍正在撤防。”
程迪文再也掩饰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仅仅坐了这片刻,他已是汗出如浆。如果陆明夷说的奇袭未能成功,自己就要失陷在昌都军里,只怕再也回不了城中了。但现在总算已经过去,他站起来道:“陆将军,万幸危机已过。”
陆明夷道:“程主簿,请你在此稍候。若明夷所料不差,应该马上有人前来商议善后事宜,我去关照诸将不得混乱。”
程迪文见他神色坦然自若,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气。但陆明夷一站起来,程迪文却也见到他刚才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湿痕,定是陆明夷的手汗。现在还是初春,天气甚寒,照理没有出汗的道理,程迪文恍然大悟,忖道:原来他也一直在担心,我还真以为他能如此镇定呢。只是陆明夷虽然担心,可程迪文与他相对交谈良久,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这等隐忍功夫也不由得程迪文不佩服。
正如陆明夷所料,没过多久,雾云城中的第二路使者也已到来。这使者却是冯德清派出来的,说明城中乱局已定,龙道诚和林一木都已受缚,卫戍也已撤防。为防止流言,昌都军不可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补给都由城中供应。程迪文见陆明夷毫不意外,似乎件件都在他意料之中,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不知道这些情况到底他真个料到了,还是表面上镇定,一直不露声色。他在军中时心就甚细,做事向来井井有条,到了礼部后心思越发缜密,见陆明夷吩咐安排,件件妥帖,心中的佩服也更深了一层。
冯德清成为代理大统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议府。议府被大统制解决了好几年,那些议众以前习惯了扯皮,这几年清闲无比,还真有点不习惯。只是这回一恢复议府,第一件事是重组五部,这件事迫在眉睫,也没人敢再扯皮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五部司重新安置停当。冯德清代理大统制兼工部司长,费英海为吏部司长,程敬唐晋升为礼部司长,这几个都不必讨论。兵部司长有人提议让魏仁图担任,有人则提议方若水,但魏仁图和方若水都谢绝了,说三帅邓沧澜尚在,他们不敢僭越,还是由邓沧澜担任为是。议众们一想也是,雾云城出了这么大事,邓沧澜在前线尚不知晓。以前兵部司长由大统制担任,别人自无二话,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兵部司长若是由军衔低于邓沧澜的人担任,他这个三帅定然会有想法。那些议众纷纷赞美两位上将军胸怀坦荡,暗地里却在庆幸没办出一件大错事来。万一邓元帅气恼之下,也来个兵谏之类,到头来的首恶就是提议魏仁图或方若水当兵部司长的人了。魏方两人谦让,却也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大祸。最后就是龙道诚空出来的刑部司司长之位,想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大有人在,好在卫戍现在的指挥权都暂上魏仁图和方若水在主持,否则只怕又要闹出一场龙道诚和林一木的内乱来不可,因此最后定下的是刑部司长由原吏部侍郎扈邦裕担任。这扈邦裕本来只是个吏部主簿,资格很老,脾气很好,一直也没什么大的建树。费英海成为吏部司长后他才论资排辈晋升为侍郎,没想到侍郎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又晋升一级,连他自己都如在梦中,不敢相信。
五部司重新安置好后,就是对昌都军的处置了。按议众以往惯例,定然会有人弹劾昌都军妄入京城,但议府被解散了一次后,现在这些议众也已学乖了,没人这么不知趣,只说解决雾云城内乱,昌都军功居第一,因此陆明夷这个代理军区长便成了实职。二十四岁的年轻将领成为一镇军区的最高指挥官,这在共和国几乎不可想像,就算前朝任人唯亲的帝国时期,若不是皇亲国戚,也没可能如此年轻就担当如此高职。但这一次陆明夷的功劳实在太大,一举解决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个司长,何况魏仁图与方若水一力推许陆明夷才能杰出,议众看两个掌握了卫戍的上将军如此,自是顺水推舟,全票通过,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局势粗定,接下来就是传谕前线,同时清洗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亲信。这些事自是由人执行,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定在二月十五日的大统制国葬仪式。本来国葬定在三月一日,只不过议众们觉得昌都军现在驻扎在西门外,实在让人有点胆战心惊,还是尽快国葬,尽快把昌都军送回去,大家才好安心,所以提前了半月。只是国葬一提前,礼部就忙得不可开交,尤其程迪文,身负着主持乐队之责,他每天都在礼部府忙到天黑才能回去。只是在忙的时候,时不时会想到昌都军那个年轻的指挥官。
不知为什么,程迪文在陆明夷身上感受到的总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年轻将领远远比他的年纪老成,而且深不可测。程迪文隐隐有点怀疑,陆明夷现在越来越崭露头角,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在陆明夷身上,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大统制的影子。
二月十五日,国葬开始。冯德清与另四部司长,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两人走在队伍最前,为大统制扶灵,跟在大统制灵柩后面的便是大统制夫人与大统制的小公子。大统制自己就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夫人孩子就更少了,出殡时围观的雾云城市民除了为大统制送葬外,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大统制夫人和大统制公子是什么样。等若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也会死,民众至今无法相信,可看到大统制的夫人和儿子时,他们更不敢相信了。大统制的公子是共和二十年年底生的,今年还刚满六岁,父亲死了,他仍然不明所以,在车上东看西看。大统制夫人坐在儿子身边,不时拿丝巾抹着泪。不管怎么看,这母子二人完全泯然众人,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许多民众看了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大统制如此伟大,但夫人和孩子却如此普通,实在不相称。
北方的三镇军区,中央军区的戴诚孝与之江军区的邓沧澜因为镇守前线,未能前来,现在只有留守中央军区的几个下将军与卫戍总指挥前来送葬,陆明夷便走在这队列中。周围的人都是些老将,有些连胡子都花白了,陆明夷越发显得突出。看着前面那具巨大的灵柩,陆明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就是大统制的尸身么?虽然陆明夷心比天高,但也一直没有想到过大统制也会有死的一天。大统制是擎天的柱子,一旦他不在了,天都会塌了。这种想法几乎是共和国民众的共识,但现在这根柱子已经倒了,天也并没有塌下来。
人终究是人。陆明夷想着。一个人无论有多么伟大,在天地之前,仍是渺小无比。大统制如此,父亲如此,前朝大帝一样如此。天地永恒,人生一瞬,何其短暂。
没有人会是太阳。大帝不是,大统制也不是,我也不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沉,也看不到太阳。但在他心中,一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在汹涌澎湃。
我不是太阳,但我会是一颗最明亮的星,将要划破夜空。
即使是颗流星。
到了西山墓地,队列停下了,冯德清开始朗读一篇冗长而文辞华美的祭文。因为事在仓促,来不及建造宏大的陵园,而且大统制身前也说过,他死后不必厚葬,只需七尺棺、一丈地即可。虽然大统制有这意思,自不能真个只用一丈地,所以在墓地边又划出了一大片地作为大统制陵。现在尚无建筑,以后将陆续建起来,将来也会和纪念堂一样,成为文武校的教育场所。冯德清站在队伍最前列,读得声情并茂。他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极为景仰大统制,此时念这篇祭文,越发声泪俱下。待读到最后,他高声道:“日月之光,地久天长。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尚飨。”这几句念罢,墓地里登时一片痛哭之声。大统制的威望本来就无与伦比,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了大统制,世界末日只怕都要来了,自是哭得伤心欲绝。自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当初因为在顾清随的不信任案上签名的那些议众,本来受大统制打压,觉得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现在大统制不在了,他们如释重负,心里只在偷偷高兴,只是旁人一哭,他们也跟着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生怕别人指责自己对大统制感情不深。
方若水并没有哭,也没有泪水。他只是低着头,一直默默肃立。对大统制,他自然也无比敬仰,但自从三上将远征一役后,方若水对大统制的想法就有点不太一样。
大统制固然是杰出伟大,可他毕竟是人,并不是神,一样会犯错,而且犯错后总不肯承认。看透了这一点,方若水的功名心便彻底凉透了。在大统制治下,功绩都是大统制领导有方,过错却都是自己的。与其如此,何必在已然无多的后半生去搏取功名?只是大统制一去世,方若水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如何,大统制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一旦这位置空出来,终不能马上习惯。而听到冯德清念着“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八字时,他不由得又是一震。
这是旧帝国葬歌中的词啊。这首歌当初被帝国军当成了军歌,真正的军歌反而湮没无闻,以至于到了共和国,这首歌被禁了。冯德清是仕人,并不曾听到过,但方若水年轻时却也唱过。那时唱到这两句时还没有太多感触,现在听来,却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何其短暂。大统制想要做的事,最终也半途而废,并且与计划有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大统制走了,扔下的真是一个烂摊子,将来会如何?北方与南方,到底哪一边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不知为什么,方若水连这一点都看得淡了。
不论哪一边取胜,其实也一样吧。南方双方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几乎都一模一样。南方自立的口号便是起因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南方要再造共和。大统制在日,南北双方势同水火,绝不调和。但大统制不在了,说不定也就迎来了和解的契机。这场旷日持久的南北交锋,终于是走到尽到了头。这样一想的话,大统制的去世反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方若水已不敢再想了。虽然魏仁图把他劝了出来,可他其实一直不似魏仁图热衷,甚至觉得,世道已败坏如此,就算昌都军和卫戍大打出手,使得北方一片糜烂,也不见得能更坏,所以先前几乎一言不发,全由魏仁图出面。直到大统制下葬的这一刻,方若水才发现,断臂的魏仁图闲居多年,心仍是热的,自己却已疲惫不堪,再也不复少年意气。
世事如潮,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统制都成为了过往,小师弟,将来是你的世界了吧。
他想着,心底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今年是共和二十六年,陆明夷二十四岁,那么他是出生于共和二年了?陆经渔老师却是在帝国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达成同盟协议时出走的,离共和二年有足足九年的时间。难道老师离开五羊城后,竟然在外面坚持了九年之久?
陆经渔出走时,当时五羊城城主的侄子,五羊三士中的“隐士”何中也跟着他走了。当时方若水知道老师已经搜罗了一批旧部,总也有上千人,实力不可小视。这么多人坚持九年,当然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从未听到过老师的下落。
也许,这九年里老师是汇合旧部,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休养生息去了。可是方若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到底是怎么不对,他也不好说。他和魏仁图与陆明夷一番密谈,只觉这小师弟年纪轻轻,却着实有大将风度,隐然便是老师复生,而且老师的兵法枪术,他都已通晓,因此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他才觉得有点疑点。他扭头看看国一边站在众将队列中的陆明夷,只见他长身挺立,气概非凡,又暗暗叹了口气。
不要再多事了。这一次的危机能够解决,一多半倒要靠运气。北方再也经不起什么变乱了,这世界也需要一个人来尽快收拾残局。
小师弟,不论你究竟是谁,只消能挑起这副重担,就足够了。
方若水没有再想,跟着旁人扶着大统制的灵柩入土。洒上第一把土时,大统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本来一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统制公子也吓得大哭,旁人更是哭成一片,有人甚至哭晕过去。不过,就算哭得再惨,土还是一把把地洒上,也没用多久,当中便堆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工部的工匠早已准备好了,过来封土砌砖,而礼部的乐队则无休无止地在一旁演奏哀乐。
仪式虽然冗长,终有尽时。国葬礼结束后,陆明夷向大统制夫人请过了安,便来向冯德清告辞。冯德清这回接任大统制,可说是全凭昌都军意外之援,因此他对陆明夷另眼相看,相当客气。而陆明夷信守承诺,国葬一结束,马上率昌都军回归军区,让他也松了口气。
人们陆续回去了,最后留下来的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因为要加紧修建陵园,而礼部是主持国葬礼的,必须将所有官员都送走后才走。程敬唐还第一次担当如此大的场面,等把人们送走,他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心想回去骑马只怕不成,正想着,一边程迪文过来道:“阿爹,你很累吧?坐车回去吧,我腾出一辆大车来。”
程迪文刚把乐队送走,他也发觉父亲累得够呛,心知这回父亲骑不成马了,所以让乐队挤了挤,腾了一辆车出来。程敬唐见儿子如此孝顺,点点头道:“迪文,难为你了。”
程迪文看着工匠正给大统制的墓结顶。寻常人的坟墓,不过是个土丘,大统制陵却全然不同,封好土后,再以青砖封顶,砖隙更是用米浆混合了蛋清,拌上白垩土后灌入。这样打浆,干后的白垩土硬如铁石,整个墓都成为一整块。此时工匠正在坟旁熬米浆,打蛋清,这些吃的东西现在成了浇墓所用,程迪文叹道:“大统制一世之雄,身后哀荣再盛,他也不知道了。”
程敬唐听得儿子感慨,也道:“是啊。大统制英明伟大,可人去如灯灭,走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唉,真不知将来会怎样。”
程迪文知道父亲对大统制无比崇信,大统制一死,父亲也似掉了魂。他道:“阿爹,无论如何,终会过去的。大统制未生之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一说便有点后悔,因为过去偶尔表示大统制也会做错事,父亲就板起脸来斥责他狂悖无礼,说大统制是天人,缺了他怎么可以。可程敬唐却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终不能长生不灭。好在一代代人总会起来的,那个陆明夷年纪虽轻,做事饶有大统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接过大统制的班。”
说陆明夷像大统制,程迪文也甚有同感。他点点头道:“是,陆将军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而且察事极明,他将来多半会是了不得的人物。”
程敬唐见儿子附和,心里一宽,又道:“其实你也不差。你虽然没有名将之才,却也不错,陆明夷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
这倒让程迪文有点意外,他问道:“阿爹,陆将军说起我?”
“是。你那天孤身前去交涉,他说你心雄万夫,不卑不亢,实是出色人物。”
别人夸赞自己儿子,做父亲的都会高兴,不要说程敬唐本来就激赏陆明夷。现在说起来,程敬唐仍然颇为兴奋。程迪文却有点意外,说道:“他这样说我么?我还以为他只会赞赏狠辣的人物。”
程敬唐诧道:“怎么?”
程迪文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树木尚不茂盛,看上去山顶的永垂不朽碑下面“垂朽”二字也能看得到。他道:“阿爹,你觉得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人中英杰,极有可能成为绝世名将。”
陆明夷处理龙道诚和林一木争位之事,果断决然。他事后才知道擒下龙道诚的那一小队人马原来竟是先行混入城中的昌都军冲锋弓队,出过手的那两人则是陆明夷麾下将领。那两人一出手,程敬唐就大为佩服。他也是个枪术大高手,儿子没能继承自己的枪术,他总有点遗憾,不过觉得自己一身绝世本领,程迪文就算只学了一半,也已允文允武,算得上杰出人物了。可见到那两人的枪法,竟隐隐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程敬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一味以为金枪班强绝天下,实是井底之蛙。金枪班虽强,却真个强不过冲锋弓队去,何况金枪班做仪仗队的时候多,实战的机会是远远少过他人了,因此陆明夷夸奖了程迪文两句,他大为兴奋。
程迪文道:“不错。他确实很可能成为绝世名将。可是,阿爹,名将多了,可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这两句话一说,程敬唐不由动容。他动容的是儿子居然能有如此想法,他一直以为程迪文还是个儿子,可现在才知道,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在另一方面已远远超越了自己。
也许,程迪文做礼部司长,会远较自己称职。他想着,问道:“你怎么觉得陆明夷不能治天下?”
程迪文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可是阿爹,陆将军性子太像大统制了。大统制何等能力,国家最终也南北分裂,你觉得他就算和大统制一模一样,能比大统制做得更好么?”
不能!程敬唐几乎要脱口而出。儿子的话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但程迪文聊聊数语,却让他霍然开朗。治天下,远非仅靠个人的勇力便可以的,大统制是个最好的例子。大统制的能力没有人怀疑,就算已经成为叛首的郑昭,当初何尝不是敬服大统制,即使在逆境中也不离不弃?可是程迪文的话也让他想到了,大统制的做法,实是不能让这个国家安定下来。他道:“难道,迪文,你觉得和平的一天不会来了么?”
程迪文怔了怔,又摇摇头道:“陆将军年纪还轻,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怎样,也许他会吸取大统制的教训,妥善解决当前的危机。但阿爹,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陆将军既是治世之人,也是乱世之人,只看他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程迪文已藏在心里很久了。还在军校时,他和郑司楚就讨论过共和为什么能取代帝制。共和国以民为本,帝国却是以君为本,当时郑司楚说,以民为本绝对不会错,但一旦落不到实处,实比帝制更糟糕。那时这也是两个半大少年的信口开河,但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在程迪文心中却越来越深刻。
程敬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在,总算这回没出大乱子。”
这一次雾云城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谁都暗叫侥幸,没人会想得那么远。程迪文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两人向大车走去。上了车,父子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说。程敬唐怕儿子闷坏了,撩开车帘道:“迪文,现在这墓场也越来越大了。记得我刚入城时,你才六七岁吧,那时这墓场只不过是角上一块罢了。”
就算没有战争,人也会一代代老去,墓场自会越来越大。程迪文抬头看了看外面,见马车正驶过一片新坟,他道:“是啊”突然拉了拉铃叫道:“等等,车子停一下!”
车夫停下车,打开前面的小窗板道:“程司长,程主簿,还有事么?”
程敬唐也不知儿子突然叫停了车做什么,问道:“迪文,看到什么了?”可程迪文盯着外面一座新坟,一声不吭,眼里却有泪水滑落。
那座坟很小,和大统制巍峨的坟墓不可相提并论,墓碑上写着几个字:“爱女萧氏舜华之墓”。程迪文看着这块墓碑,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舜华。这是程迪文最初爱慕过的人。后来知道她已有男友了,婉言拒绝了程迪文的表白,程迪文一个大男人回家后还喝个烂醉,痛哭了一场。只是事情过去已久,现在他已是礼部主簿,年纪也还轻,不少人来向他提亲,程敬唐属意于一个工部员外郎秦思归之女。秦思归官职虽小,不过生个女儿如花似玉,年纪也刚满二十,和程迪文正好般配,两人见过面,都甚是满意,已然定下今年完亲。可是,一看到这墓碑,许多久远的往事又涌入程迪文心头,即使已渐渐淡忘了萧舜华,这一刻萧舜华的影子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别矣,故人。
他不知萧舜华是怎么死的,但萧舜华比他小几岁,如此年纪便已离世,肯定不会是正常的。程迪文抹了抹泪水,低声道:“没什么,阿爹,回去吧。”
仿佛下决心扔掉一点什么,程迪文重重地摇了摇头,耳边,仿佛有个人在低吟道:“人生如一梦,看得几斜阳。”
云正厚,并不能看到斜阳,但也能看到日已在层云后西沉,黄昏已至。程迪文的心里异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天如此漫长,长得已过去了数十年,让他一天里了老了几十岁。
将来,会是怎样?他有点茫然,也有点担忧,只是更多的,却是突然出现的决绝。
第四章 风云突变
大统制死了!
对于正处于困境中的再造共和一方,这个消息不啻是久旱中的甘霖,阴霾时的艳阳。自从天水军败亡,岛夷攻击再造共和后方以来,南军几乎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万幸权帅郑司楚临危受命,与句罗达成盟约,句罗军出兵攻击倭岛,迫使岛夷全军退却,南军才算暂时舒了一口气。然而邓沧澜与戴诚孝两支人马如同两具铁枷,牢牢锁死了南军的生机,再造共和联盟的大部份人仍然看不到多少希望。
虽然岛夷撤退了,总算赢得了一口喘息之机,可是北军很快又将发起一场全面攻势。没有了天水军犄角相应,五羊军败亡几乎已不可避免。申士图这些日子急得根本睡不安稳,只有苦苦支撑。好在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水陆指挥得力,虽然北军不时从江面发动攻击,但东平城仍是牢不可破。
自从句罗回来,郑司楚心情一直不太好,因为傅雁容再也没有理他。在句罗,他情急之下尽斩北方使者,迫使句罗王支持自己,让傅雁容大失所望,认为他太过残忍。其实郑司楚自己也觉此举有点过于残忍,但更知道若非此举,现在这口喘息之机也得不到。只是他明白这些话跟傅雁容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虚伪,索性也不说了。好在傅雁容虽然不理郑司楚,总算没有决定回北方去,只说要回五羊城,与师嫂呆一块儿去。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谅解?郑司楚在城头看着对岸形势,心里还在这样想着。这时一个传令兵过来道:“权帅,有羽书急报,请您过目。”
郑司楚打开来一看,这急报却是潜伏在西北的细作辗转发来。报告说西原五德营攻西靖不克,败退西归,结果遭到仆固部截击。仆固部台吉贺兰如玉倾举族之兵攻击西归的五德营,与五德营同赴中原的仆固部士卒也趁机在内部作乱。只是薛庭轩指挥有方,仆固部未能消灭五德营,但五德营也突不破重围,最终只能握手言和,约为兄弟。
仆固部为兄,五德营为弟。看上去,五德营并不怎么吃亏,但就在几个月前,薛庭轩还是能够号令整个西原的天可汗,仆固部实是附庸,转瞬间就成了这样子,意味着五德营在西原苦苦经营多年,谋求到的一切转瞬间消失。现在楚都城仅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部落而已,何况,虽然薛庭轩之子阿史那帝基是阿史那部可汗,可那是薛庭轩用心计强行所得,现在五德营威望大坠,阿史那部肯定再不允许薛庭轩的新生儿子做本族大汗。
不用想,就知道五德营这一次遭遇到的危机,几乎与初至西原相仿。也就是说,薛庭轩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全部化为乌有,唯有在西原死撑,再没有东进中原的可能了。
和五德营相比,这消息对再造共和联盟的打击更大。因为昌都军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军南下。本来北军已占全面上风,如此一来,胜负的天平越发倾斜。郑司楚草草看了一遍,心里跟搁了块铅一样沉重。他道:“申公还不知道这消息吧?”
“尚未。”
那就马上要汇报申士图知晓。郑司楚想毕,向副将交待了几句,转身下城。刚一下城,一个行军参谋过来,却是汇报新近入伍的新兵训练情况。上回东阳城失守,南军损失三万精兵,当时郑司楚就提出首要便是大力征兵。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连申公北带队的报国宣讲团也连轴转,去各地鼓吹当兵入伍,保家卫国,征来的新兵仍是寥寥无几,几个月了,还没到一万,而且会越来越少。幸亏当中出了大统制遇刺这等大事,给南军一个意外的喘息机会,否则现在北军恐怕早已兵临城下,五羊军已四散溃逃了。
可不管怎么说,大统制意外之死也仅仅把这个时间又拖后了一点。如果再征不足兵,仗会越来越难打。郑司楚看着那行军参谋的汇报,问道:“现在征兵这么难么?”
那参谋叹了口气道:“权帅,以兵役免地租,开始几个月还好,可现在却越来越难了。那些民众说,这块地明年不知还是不是属于南方的,就算现在当了兵免却地租,可明年地盘一易手,对方肯定不会认帐,还不是鸡飞蛋打。现在的兵,大多是后边几省征来的,前线几省,简直就征不到。”
郑司楚哑然无语。民众看来也对再造共和联盟渐失信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当再造共和刚举旗时,虽然搭上南宁也只仅仅两省,却群情激昂,士气旺盛。几年仗打下来,虽然总也无法突破大江,天水军也已烟消云散,可总比刚举旗时实力强得多,可士气却渐渐低落了。看不到头的战争,不论是谁都会绝望吧。想到这些,郑司楚就有种颓唐。从举旗到现在,已进入了第五个年头。这五年里,南北双方的大战就有六七次,小规模的战斗少说都有上百次。旷日持久的战争,却总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即使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再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再让人相信为国捐躯是值得的。甚至,郑司楚自己都越来越怀疑这场战争的意义。
再造共和,真的值得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么?
他刚走下城头,迎面正遇到宣鸣雷。宣鸣雷是坐着一辆马车过来的,看见郑司楚便跳下马车,高声道:“郑兄。”
郑司楚迎上去道:“宣兄,我正要来跟你说呢。你知道么,薛庭轩的五德营铩羽而归,多半再也不能回返中原了。”
宣鸣雷叹了口气:“意料中事。他想带着那支杂牌军在中原立下脚跟,太阳都要在西边出了。好在他也总算拖了昌都军这么久,不然我们现在大概都在准备棺材了。”
宣鸣雷说话向来口无遮拦,不过郑司楚知道他说的完全没错。他道:“你们水军现在士兵补充得如何?”
因为坚守东平,水军唱的是主角,新兵大部份都编入水军。宣鸣雷叹道:“挺难,现在谈兄和崔兄两个,最主要工作的就是训练新兵。只是兵源总是不够,好在大统制被刺后,师尊现在也没大举动,不然我真担心撑不住。”
大统制遇刺这件事,虽然一直都在传说,但北方一直瞒得很好,直到前几天细作传来雾云城国葬的消息才算确认。郑司楚听他说到大统制遇刺,忙问道:“对了,宣兄,这次大统制遇刺,是狄复组谋划的么?”
宣鸣雷点了点头:“前天泰不华也刚来过,说正是大师公所定之计。这计划已安排多年,终于成功,也算历尽千辛万苦。”
泰不华是狄复组中一个小组长,隶属于宣鸣雷的叔叔,狄复组三组长中排第一位的屈木出,一直充当狄复组与申士图的联络人。郑司楚一直怀疑大统制遇刺的背后就是狄复组所为,现在终于得到了确认。他皱了皱眉道:“你们狄复组中也真的好手云集。要行刺大统制,只怕损失也极大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泰不华说,损失并不大,因为有个与大统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好手一直受狄复组收容,甘愿充任行事之人。泰不华说,此人性情坚忍无比,本来是个相貌堂堂,声音清朗之人,但他因为大统制认得自己,居然漆身吞炭,将浑身皮肤都抹得黑了,还生了遍体疥疮,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谁都再认不出他来,这样大统制才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被他行刺成功。”
泰不华并没有说行刺的乃是前朝小王子,郑司楚自然也不知道那刺客正是自己的枪术老师,只是听宣鸣雷说这刺客漆身吞炭,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刺客到底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如此坚忍。他并不认同行刺暗杀,只是大统制的遇刺终究给绝望中的五羊军带来了再一次的生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决绝的人。只是大统制死后,似乎并没能让北方大乱。”
宣鸣雷叹道:“泰不华说,雾云城差一点就起了大乱。月头上,昌都军突然开到雾云城下,当时差点和卫戍火并,可惜没能打起来,不过刑部司和礼部司的司长都被以谋逆罪拿下了。这场变动短时间里平息不了,所以师尊到现在也迟迟按兵不动,天水省也一直没动静。”
郑司楚一听礼部司,便想起程迪文来,急道:“礼部司,是姓程的司长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是叫林一木,继任的司长才姓程,听说过去是金枪班枪长。大统制虽然身死,不过他的亲信现在倒是权力越来越大了。”
那接任的必是程敬唐了。郑司楚心里想着,一阵默然。他和程迪文情同兄弟,也多次去程家玩过,程敬唐对他颇为赏识,当初还指点过他枪术,只不过郑司楚觉得程老伯指点的枪术远不及老师所指点的精要,所以没有多在意,只是对程敬唐的关爱亦甚为感激。现在程敬唐成了礼部司司长,幸好不是兵部司,否则就要成为正面的敌人了。
宣鸣雷看他想得出神,只道他是为军情担忧,压低了声音道:“郑兄,虽然我们现在招兵越来越难,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马上会有一个大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