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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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

第十四章 东征中原

前共和国国务卿郑昭要来楚都城!

当这个消息告诉众人时,连向来有点木讷的苑可珍都把牙咬得咯吱响。郑昭是五德营的两大仇人之一,而且当初还曾生擒楚帅。这等血海深仇,岂有不报之理。刘斩这样的后进将领还没有太多愤怒,董长寿是老兵,恨得双眼直如噀血,也不顾一切,喝道:“薛帅,末将就拼着头颅不要,郑昭这贼子敢来,定要让他千刀万剐!”

薛庭轩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薛庭轩在五德营威信极高,但也从未如此喝斥过人,更不要说董长寿乃是五德营第一统领。董长寿呆了呆,不敢再说,薛庭轩已道:“董将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昭已非国务卿,现在他是代表再造共和一方来与我军谈判的。楚帅之仇,全军上下永世不忘,但首恶并非郑昭。”

首恶并非郑昭,倒也不错,最大的仇人毕竟是大统制。董长寿不再说什么,薛庭轩又道:“用兵之道,不可意气用事。郑昭此行,实是我军回归中原的一大机会,若失此良机,吾辈将永世不得身还故里,必将埋骨异域,楚帅的大仇还怎么报!”

薛庭轩说永世不得身还故里,要埋骨异域,董长寿还在想着就算永远回不去又有如何,但听他说楚帅的大仇永不能报,他也冷静下来,心道确实,失去这个机会,也就永远失去手刃大统制的机会了。他想了想,低头行礼道:“是,末将无知,愿受薛帅责罚。”

薛庭轩脸上也平和下来,缓缓道:“董将军,你的心情,本帅也明白。楚帅是我恩师,又与家父莫逆,实与我父一般,本帅何尝不是日夜想为他报仇。但恶有首从,仇有大小,郑昭的身份已然不同,我等万万不可以小失大。本帅有令,郑昭来时,全军上下不得有任何失礼,违者必斩!”

他说到最后,眼里也已隐隐露出凶光。董长寿不敢看他的眼睛,诺诺退下,将佐中那些老兵听了薛庭轩这番话,怒意也渐渐退去。郑昭固是仇人,但在郑昭之上还有一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大仇。当初陈忠在日,人人都不愿相信楚帅已不在这世上,但时至今日,他们也都承认了楚帅定然已经过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杀回中原去的机会,实是万万不可错过。薛庭轩见众将的情绪平复下来,顿了顿又道:“郑昭这些天定然就要到了,传令下去,五部日夜操练,不可让他小看了我楚都城。”

现在楚都城共有两万七千余兵,共分五部,除了本部五德营的六千多人,其余两万是四个胡人营。这些胡人营按中原兵法训练,虽然军纪不能与五德营相比,但军容也足以震慑旁人。大帅令下,各部更是不敢怠慢,加紧训练。

五月九日,斥候来报,再造共和第二长老郑昭前来。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下令全军齐出,在楚都城东门迎接。

郑昭这一次前来,由申士图的亲卫队护送,穿过了朗月省而来。本来从昌都省前往西原路要好走得多,但昌都是北方控制,他只能走上了当初五德营西遁的老路,从朗月省觅路而来。他年事已高,这一趟走得更是辛苦,路上风餐露宿,人也憔悴了许多。当楚都城派出的迎接之人与他接头,送他过来,远远看到草原上矗立着的一座巍峨孤城,郑昭不禁暗暗赞叹。

西原都是游牧之部,并无城池。据说再往西去也有城池,很久以前,中原曾有兵马跨过西原远征,但数百年来,再无中原人出现此处。没想到五德营一支残军,在异域之地竟然造就如此一番基业,当年的“天下第一强兵”称号,信不虚也。

虽然天气和暖,但郑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本来他也知道,和五德营接触,自己实是最不恰当的人员。自己和这支人马的仇恨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到现在他们中肯定还有昔日老兵,定然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自己身死事小,这次谈判却牵涉到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误了大事,一切都大势已去。只是此时的郑昭也另有一番想法,郑司楚再不理睬自己,视自己如同路人,让郑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虽然当初师傅传自己读心术和摄心术时,曾经说过修此秘术,必将一生孤独,但他一直没往心里去。后来知道自己不会有儿子,虽然有点沮丧,可是有一个爱自己的妻子,以及把自己完全当成父亲的儿子,他从来没觉得孤独。现在,却真正地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司楚,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将毫无希望。他想着。这一次冒险而来,他想的仍然是郑司楚这个已不认自己为父的儿子。世事就是如此纠结,你真正父亲留下的这最后一支力量,又将是拯救你的唯一希望。虽然申士图跟他说过,郑司楚提议和句罗结盟,但郑昭知道与句罗结盟会远比与五德营结盟为难,即使成功,也非短时间的事。而这段时间里,若无五德营从后方牵制住大统制的重兵,再造共和是不可能再逃过一劫了。

这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但愿我能成功。

郑昭想着。本来他有两个顾虑,第一个是五德营不肯谈判,第二个是五德营的实力不足以给南武造成威胁。现在第一个顾虑已不存在,当看到楚都城的城池时,第二个顾虑也不复存在了。

不管怎么说,重建起来的五德营当能与南武一战,给五羊军带来一线生机。想到这儿,他在马上直了直腰,向边上的沉铁道:“沉铁兄,走吧。”

沉铁本来见郑昭经过一番奔波,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却又精神大振,暗暗佩服,说道:“遵命。”

走到离楚都城尚有千步左右,只听城头一声炮响,一队举着“楚”字旗的士兵飞马过来,到得近前,骑者在马上躬身一礼,齐声道:“楚都城恭迎郑大人大驾。”

郑昭见这些士兵神采飞扬,与他先前想的那支在异域苦苦求生的残军形象完全不同,在马上点了点头道:“多谢。”却见这队人马两边排开,随行左右。走了一程,又是一声炮响,这次打的却是“薛”字大旗,马上骑者盔明甲亮,一样气宇轩昂,马上骑者又行了一礼道:“薛元帅恭迎郑大人大驾。”

这般走一程,便是一声炮响,一队人马出来相迎。接下来的是仁、义、信、廉、勇五字营,随后则是四个胡人营。这四个胡人营却是以马色为番号,当头是黑马营,然后是红马营,再是花马营,最后是白马营。虽是胡人,但上前行礼问候的胡人个个口齿清楚,相貌虽异,军容竟然也不比五德营逊色。这般前后十一炮,到得城下,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当先一骑带着五个手执金枪的骑者走出城来,所有士兵全都举起刀枪欢呼。

郑昭并不曾见过薛庭轩,但也听说这人曾与郑司楚斗枪,一手被郑司楚刺残,见来人左手五指有点变形,臂上套了个皮套,定是薛庭轩了。他上前行了一礼道:“敢问可是薛大帅么?老朽郑昭有礼。”

那人自是薛庭轩。薛庭轩小时便听陈忠和曹闻道说五德营的几大仇人,对这排在第二位的郑昭,陈忠和曹闻道说起来都有切齿之恨,有时也漏出来,说他曾经与楚帅交情还算不错,但最终却背信弃义,将楚帅擒去。那时他想象着郑昭定是个獐头鼠目之人,但一见之下,见他相貌清癯,颌下只有几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完全是个士人模样。他脸上声色不动,还了一礼道:“郑大人客气,本帅薛庭轩,请郑大人入城。”

城门口,楚都城的军队已排列得整整齐齐,军容极为严整。郑昭走进城门时,几乎有种走进中原某座名城的感觉。这座城造得当真不错,规模虽然不如中原名城,但城墙高大厚实,城砖上还留着一些硝烟与削砍的痕迹,自是先前胡继棠与方若水、毕炜三上将远征时留下的。共和国三大名将,率领绝对优势兵力,最后还是铩羽而归,可知五德营的强悍终究并没有成为过往。

郑昭正想着,一边打马入城。刚进入城里,却听得有人喝道:“狗贼!”有个人影突然从两边人群中冲了出来,手执利剑刺向郑昭。沉铁一直守在郑昭身边,见状大吃一惊,手在马鞍上一喝,厉喝一声,人已跃到郑昭马前,从腰间拔出短剑。“当”一声,两剑一交,沉铁却觉那人手中长剑忽地一颤,竟然从自己短剑下穿过,仍然刺向郑昭。

在楚都城竟有刺客!郑昭同样大吃一惊。他在马上见那刺客也已有点年纪,冲出来时一脚有点瘸,但出手还是如此之快。他心头一凛,正待一提气,以摄心术制住这人,但提气之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明白定是长途奔波,体力不支,一时竟用不出来。他心头一凉,心想:“谈还没谈,我就要死了”

他这念头刚起,却见一道黑影忽然如闪电般射来,从那刺客臂边一掠而过,“嚓”一声,刺客臂上衣服被撕了道大口,鲜血立时溅出,将郑昭的马也染得斑斑点点。几乎就在同时,有几道金影已插到郑昭马前,直如布成一道电网,正是薛庭轩的金枪班。他这金枪班还有五人,跟随薛庭轩已久,格斗之技极强,五人齐出,五支长枪架在那人身上,将他逼得离开郑昭坐骑。

当先的刘奔见突现刺客,也吓了一大跳。逼离了刺客,他心里还在想着:“这人是谁?有没有伤了他?”但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叫道:“魏老!”

这魏老名叫魏风,乃是昔年楚帅身边的护卫十剑斩中仅存的一个了。十剑斩本有十人,但屡经战阵,陈忠之女陈星楚继任大帅时,只剩了五个,到现在则只剩魏风一个。薛庭轩不喜剑士,因此护卫没选十剑斩,而是选了金枪班,那五剑斩的传人便成了司徒郁的护卫。魏风因为年过五旬,身上又有旧伤,早就在城中养老,教教剑士。虽然魏风也不是军官,但资格如此之老,又曾是楚帅的近身侍卫,城中人人对他十分尊敬,刘奔没想到今天竟是魏风前来行刺郑昭,扭头看向薛庭轩。

魏风突然冲出来行刺,薛庭轩亦是吓了一大跳。郑昭若是一死,那谈判当然也再不用谈了。紧急之下,他放出风刀撕伤了魏风手臂,一时并没发现是他。此时风刀停在他手臂上,他见是魏风,打马过来道:“魏老,你这是为何?难道没人向你传过本帅之令么?”

魏风二目圆睁,金枪班不得薛庭轩号令,仍是出枪压着他,但也不敢太过用力,因此他仍然站在地上。听得薛庭轩问自己,魏风喝道:“薛帅,这郑昭狗贼乃是楚帅大仇,不杀了他,我死也不甘!”

当初五德营第一任大帅楚休红进雾云城谈判投降之事,结果大统制背信弃义,在谈判前将他擒下,魏风正是唯一逃出去报信的一个。也正是有他的报信,五德营曾率军冲击雾云城的二十余万大军,险些将楚帅救出囚牢,但也因此役伤亡大半。魏风这些年来,最恨的还不是大统制,而是郑昭,虽然也曾听得薛庭轩下令不得对郑昭失礼,但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也要来行刺。薛庭轩听他这么说,喝道:“魏风,你疯了!”

魏风叫道:“薛帅,我没有疯!魏风此生,若不能手刃此獠,死有余恨。”

薛庭轩本想说这魏风乃是个疯子,这样就坡下驴,给郑昭一个交待,但魏风毫不通融。他心头更怒,声音沉了下来道:“魏风,你可知有令不遵者,杀无赦么?”

魏风喝道:“我活到今天,也够了,若不能杀了这狗贼,再活五十年又有何用?郑昭,你这天杀的狗贼,你不得好死!”他越骂越凶,口中不停,骂到最后,不但骂郑昭自己,连他父母妻儿也骂个不停。他却不知,郑昭的儿子实是他平生最尊敬的楚帅亲生之子。

薛庭轩听魏风口口声声在骂郑昭,直如在痛骂自己一般,脸色更是沉若死水,喝道:“拖下去,斩!”

刘奔一听,吓了一跳。魏风虽然名声不著,但因为是老人,有时也来军中传授拳脚剑术,听得薛庭轩竟要斩他,问道:“薛帅,是不是”

他还没说完,薛庭轩喝道:“斩!”

魏风听得薛庭轩要斩自己,不惧反笑,朗声道:“砍头又有如何,魏某这一生,活得也够了。身既死失,归葬山阳”

他唱的,乃是帝国军昔日葬歌。这首歌现在很少有人唱,但很多老兵还记得就在歌声中冲锋陷阵的情形,不少人眼里都有泪水流去,心道:“薛帅,放过他吧。”但薛庭轩丝毫不为所动,连看也不看一眼。

郑昭虽然不认得魏风,但看他对自己如此痛恨,猜到定是昔日的五德营老兵。见薛庭轩定要斩了此人,不知为何,他心头一动,向薛庭轩躬身一礼道:“薛帅,此人不过意气用事,还请薛帅看在老朽薄面之上,饶恕了他吧。”

薛庭轩道:“五德营军令有云,违令不遵者,斩。郑公虽然为他求情,但不斩此人,我军纪何在?恕本帅不能从命。”

有行刑兵过来带着魏风前去。魏风一腿已瘸,走起来一高一低,口中却歌声不断,只是这歌声越来越远。听得一段唱罢,又唱第二段,薛庭轩面色更沉,向刘奔喝道:“为何还不行刑?传令下去,再不下刀,行刑之人亦是违令不遵,一同斩却!”

刘奔面有难色,看了看侍立在薛庭轩身边的刘斩。刘斩不敢去看弟弟,心想军令如山,不要说这是大帅亲口下令,只是微微颌了颌首。刘奔咬了咬牙,打马过去。这时那葬歌已唱到了最后一段,只听得魏风高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族”字刚出口,便戛然而止,一会儿,刘奔提着魏风的人头过来道:“禀大帅,魏风首级在此。”

看着魏风的头颅,薛庭轩眼里也险些要流出泪来。他和魏风虽然并不如何熟识,但星楚在日,常见他指导星楚的五剑斩。魏风已是楚都城里不多的昔日老兵,今日却是自己下令斩了他,他叹了口气道:“将魏老好生掩埋了吧。”说罢,转身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本帅驭下不严,有累郑公受惊,还忘见谅。”

郑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这支五德营,军容的确不下于全盛之时,但他总觉得似是而非。第一次,他有点怀疑自己此行是不是有意义。虽然仅仅是一眼,五德营的军纪严明也让他惊叹,可他脑海中总是盘旋着四个字。

外强中干。

郑昭并不知兵,可他隐隐觉得,这支五德营就算再强,实已不是南武的对手。如果南武看到眼前的情景,再不会不顾一切也要置五德营于死地了吧,因为他一定会知道,五德营再强,也不再是一个噩梦了。

往矣,五德营。

他想着,又看了看城头。城头上,“楚”字旗和“薛”字旗当中,也夹杂着几面五德营的大旗。旗号依旧,但他知道昔日的五德营毕竟已经消逝,再不会重来了。

五德营消失了,司楚,你肩头的份量也更重了。本来想依靠五德营给再造共和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但现在郑昭可以断定,这喘息之机顶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楚都城能够出兵,多少都能解决一点再造共和联盟的压力,那自己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要让楚都城出兵,谈判不是件容易的事。接下来十余天,楚都城每天都设宴招待郑昭。不过这酒宴人人都食不甘味,郑昭一直在酒席上与薛庭轩唇枪舌剑地交锋。虽然郑昭有读心术在身,但谈判时也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咄咄逼人。薛庭轩谈吐虽然斯文有礼,可是寸步不让,尤其是谈到要楚都城出兵的条件,薛庭轩问得极为详细。因为楚都城一旦出兵,就要对北军的背后下刀,届时南军并不能给予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连补充给养都非常困难,最多绕道朗月补充一部份。但朗月的地形极为险恶,从此处绕道,成本之高,实难想象,所以肯定不能十分充足。这样一来,楚都城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因此薛庭轩要求的是分割大江以北地界给五德营。

将一半国土划给薛庭轩,这当然不可能答应。郑昭心里自是雪亮,明白这人只是漫天要价,等着自己就地还钱。他有读心术,薛庭轩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自然能丝丝入扣,一步步地还下来,可是在谈判时也为薛庭轩的执拗感喟不已。现在的五德营,可以说完全以薛庭轩为核心,旁人根本插不上一句嘴。这样铁腕治军,郑昭并不认同,也觉得眼前这支五德营与过去的五德营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郑昭也清楚,正因为薛庭轩有绝对的权力,他其实已经打定了出兵的主意,所以不要看他提的条件如此苛刻,自己却完全可以不必退让到以前预定的底线。

如果五德营还和过去一样,那这场谈判只怕更要艰难万分吧。当第二天,协议终于达成的时候,郑昭暗暗松了口气。最终的协议是五德营十月出兵,向昌都省发动攻击。现在北军也在休整阶段,预定秋粮打上来,北军的休整也将告一段落,到时会有一次大攻势。五德营的东征,路上大约要花费两个月,正式攻击开始,大致是年底或共和二十六年的年初,可以给南军减轻极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这一线喘息之机终于抓住了。虽然条件十分苛刻,将来昌都省以西都要割让给五德营管辖。不过郑昭对这一点倒并不如何担心,因为他知道不论答应什么条件,最终得已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薛庭轩太迷信自己的能力了,特别是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现在又控制住了整个西原,他已经不可一世,完全不把大统制放在眼里。可是郑昭才知道南武的能力有多可怕。郑昭可以肯定五德营不能成事。他们的用处,无非是分担一些南军的压力,只希望他们能把北军多拖一阵罢了。

协议达成,郑昭也该起程了。这一晚薛庭轩设宴为他饯行,楚都城中的首要人物全都来了。只是郑昭在席中也有点坐立不安,即使不用读心术,他也感觉得到旁人的敌意,特别是那些年纪较大的军官,一席酒吃得很不是滋味。虽然五德营已是面目全非,可郑昭仍然感受到得这支前朝最后残军尚存的那一分让人凛然的寒意。

酒宴到了午夜方才结束。薛庭轩这一晚平生第一次喝醉,但郑昭却一直很清醒。回到屋中,他沏了杯茶驱散了微微的醉意,一边沉思着。虽然和楚都城达成了协议,可是再造共和的危机却仍然没有解除。现在已经到了五月,北军的下一波攻势迫在眉睫。此番郑昭从朗月省绕道来西原,耗时数月,一路艰辛无比,但看到在西原大放异彩的五德营已是今非昔比,让郑昭不禁对这一次谈判有点失望。

五德营肯定不会是大统制的对手了,还能找到什么同盟么?郑昭出发时,郑司楚尚未到东平城,他自然也不知郑司楚提出的与句罗同盟的建议,但同样想过这个可能性。现在要借兵,只有句罗与岛夷两处了。但郑昭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可行性不高。

他坐在屋中,门外沉铁忽然道:“司徒先生,你有事要找郑公么?”

郑昭知道这司徒郁乃是薛庭轩的左右手,但谈判时这人很少开口,不知他这回来有什么事,便推开门出来道:“司徒先生么?真是稀客,请进。”

天已黑了,门口插着火把,火光映在司徒郁脸上,显得有点阴郁。一看到郑昭,司徒郁抬起头,神色却瞬间变得木讷,半晌才道:“郑公,明日您便要回程,司徒郁此来,想向郑公道个别。”

郑昭笑道:“司徒先生太客气了。用不了多久,贵军便将远征中原,到时盘桓的时候多着呢。司徒先生,来,喝一杯醒醒酒吧。”

他说着,取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上一杯,放在了案头。沉铁见司徒郁慢慢地走进屋去,心中大为诧异,心想这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照理该见过大世面,怎么这般拘谨不堪?他奉申士图之命保护郑昭,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些天每晚都轮班看守。他在门口坐了没多久,却听门又开了,郑昭和司徒郁走了出来,郑昭满面春风地道:“有劳司徒先生挂心,郑昭实是感激莫名,还请司徒先生回去休息吧。”

郑昭说得客气,司徒郁却是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一颌首便走了。沉铁看得一肚皮气,心想你这人也算楚都城头面人物,郑公对你如此客气,你却毫无礼数。但看郑昭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不好多说什么。

待司徒郁一走,郑昭小声道:“沉铁兄,今晚万事已毕,麻烦你小心,不要出什么乱子。”

沉铁行了一礼道:“郑公放心,沉铁理会得。”

郑昭掩上门,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沉铁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他却很清楚,司徒郁此来,并不是什么夤夜送行,真正用意实是想刺杀自己。

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现在协议已达成,但如果自己被刺,那协议无疑瞬间破灭,司徒郁自己也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只是此人不顾一切也要出此下策,显然他看到了这协议对楚都城来说有百弊而无一利。确实,现在楚都城名义上已是西原霸主,但这霸主地位十分脆弱,如今他们更需要的是巩固这个地位。现在出兵东征,楚都城在西原苦心经营的这份家业势必马上会烟消云散。薛庭轩当局者迷,一味想着打回中原去,没能看清这一点,司徒郁却清清楚楚。

这个人的才略胆识,全都过人一筹。本来郑昭对五德营能给南武造成多大的困扰还有点忐忑,现在却放下了一半心。孰谓楚都城无人?薛庭轩有这等属下,五德营纵然今非昔比,也不容小视,那么这一次自己来谈判并非徒劳无功。至少,南武想要解决这后顾之忧,五羊军的压力无疑又要减轻不少。

上天,总在冥冥中庇护着再造共和吧。郑昭现在已毫无睡意,坐在桌前慢慢啜饮着茶水,一边陷入了沉思。

这一晚,不眠的还有不少人,薛庭轩这时也没有安歇。他甚至没去陪妻儿,而是在与北斗密议。

“庄兄,南方军答应的这一切,会兑现么?”

北斗坐在他对面,油灯光照不亮他这边,使得他仿佛沉没在黑暗中。北斗想也没想便道:“薛帅,吃下去的饭,就是你的了,谁也拿不回去。”

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北斗说得很明白,这不是南方军答不答应的事,只要五德营打回去,平定西北,到时就算南方军赖账又有何用?这个世界,一切凭实力说话。薛庭轩也很清楚,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自己也肯定不会甘心永远株守西北。届时,五德营重振旗鼓,声威大振,再挟西原之兵,席卷天下亦非痴人说梦。他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庄兄,你为何不肯见他?”

这一次虽然是北斗引来的狄复组与他联系,但谈判的时候北斗却要求薛庭轩自己不露面,因此郑昭在楚都城呆了这些天,连一回都没见郑昭。北斗顿了顿,小声道:“薛帅,小人昔年乃是大统制手下之人,曾奉命监视他。若此人见了我,恐怕会节外生枝。”

薛庭轩没再说什么。北斗当初乃是大统制秘密指挥的影忍北部天官,与郑昭多半照过面,现在和他确是不见为上。他想了想,又说道:“现在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都如何?”

仆固部自从台吉赫连突利被薛庭轩设计刺杀后,主动向楚都城示好,表示臣服,此后等若楚都城的下属了。而薛庭轩设计让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帝基继任定义可汗后,阿史那部同样已归楚都城指挥。不过他也明白,这两方的实力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便要遭其反啮,因此北斗现在的任务就是组织人手,监视这两方的头面人物。北斗道:“请薛帅放心。贺兰如玉是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只是阿史那唆罗还会有异动。”

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现在尚不是除掉唆罗的时机,就先留着他吧。十月发兵,到时一进中原,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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