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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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申芷馨见宣鸣雷一来就鼓动郑司楚去酗酒,吓了一跳。这些天郑司楚有点自暴自弃,若不是拦着他,他连饭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芷馨姐姐,让他们去吧。”

傅雁容年纪虽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这些天郑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语,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纵然相劝,周围的人如陈虚心夫妇都不是能解劝人的,而有交情的华士文和戚海尘也都笨嘴拙舌,和陈虚心差不多。而且这些人都不喝酒,郑司楚在独饮时他们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劝得他合奏,可合奏的这一曲《一萼红》又如此凄楚。傅雁容精于音律,听得出郑司楚心中苦痛,无以复加。她知道郑司楚这等人向来镇定自若,可一旦伤心,却是伤心到了极处,谁都劝不回来。见他颓唐得几无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伤心。宣鸣雷的性子却与郑司楚相反,有什么话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郑司楚还好,让他解劝,这等以毒攻毒,说不定反而有效。她对宣鸣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虽然好酒,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却又是识大体之人,既然有心来劝郑司楚,就不会因酒误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说话,可看他们端了一坛上了如意车,心中终究担心,追上去道:“鸣雷,要不,我们也去?”

宣鸣雷道:“芷馨,你在这儿陪小师妹吧。对了,小师妹,申公已然准了郑兄所请,择机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宽心住下吧。”

虽然说起来傅雁容还是个俘虏的身份,可她是宣鸣雷的师妹,又是郑司楚亲自进来,呆在这儿,谁也没把她当俘虏看过。傅雁容点了点头道:“师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鸣雷接过琵琶,心想小师妹真是聪明绝顶,我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乐最能移情,有些话不太好说,以音乐来宽解郑司楚,说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边,向郑司楚道:“郑兄,坐好了,别摔下来。”

他们到了门口,换上一辆马车,便驶出城去。出了城门,到了墓地,宣鸣雷停下马车,见四野尽是墓冢累累,叹道:“醒时譬如生,醉后譬如死。三万六千日,醉醒何自止。郑兄,那边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郑司楚听他谈吐甚为风雅,虽知宣鸣雷长相粗豪,却是文武全才,但吟出这等感慨的诗也是头一次。他从车上搬下酒坛,席地坐下道:“是。”

宣鸣雷大踏步走到郑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小侄宣鸣雷有礼。看郑兄的模样,只怕很快就要来看你了,请伯母届时莫怪小侄未能尽到朋友之道。”

郑司楚听他这么说,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马上要死还是怎么?只是他也不想多说,伸手揭了封泥,倒出两大碗酒道:“宣兄,闲言少叙,还是来畅饮一番。”

宣鸣雷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将衣服当胸拉开,赞道:“好酒!郑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场吧,这里反正也无旁人了。”

郑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发誓,从今后再不流泪。”说罢也把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见郑司楚要来接,道:“既然郑兄誓出如山,那我也发一誓,若不能劝得郑兄振作,成为天下名将,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灵,也算我宣鸣雷尽了友道。”

郑司楚见他这么说,叹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今生不再征战。”

宣鸣雷本来正是要激他,见郑司楚说出这等绝话,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从军了?”

“不想。”

郑司楚接过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这儿尽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坟。看过墓碑么?这些新坟不少都是写着‘爱子某某之墓’。白头人送黑头人,本是世间最不堪之事,这么多人夭亡,你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一场战争。”

宣鸣雷道:“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战火连绵,才使得伯母未尽天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你我不战,只怕不用多久,你我连在此立碑修坟都不可能了。”他见郑司楚仍是无动于衷,站起来走到车边拿下琵琶道:“郑兄,那我也不劝你了,反正你比我聪明得多。不过有酒无肴,未免扫兴,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听宣鸣雷说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红》么?你没见闵先生最后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什么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衰翁,只是付与笑谈罢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唱这个,我弹个《国之殇》给你听听。这还是师尊有一次招我与傅驴子共饮,醉后所唱,我爱这词豪迈,便记了下来,不过还从没唱过。”

《国之殇》这名字郑司楚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他倒有点兴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曲要开发赏钱,那是歌姬所为。我宣鸣雷当世英雄,郑兄你亦是好男儿,只消我弹得你与我合奏,便是泼天的赏赐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忖道:“郑兄还能说出笑话,显然心尚未全死。”

宣鸣雷虽然有点粗豪,但也心细如发。不等郑司楚再说什么,伸指在琵琶上一拨,试了试音,便弹了段小过门。这小过门一弹,郑司楚眼里便是一亮。

这是《秋风谣》!

这是郑司楚最早练熟的曲子,郑昭昏迷时,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这一曲曲风哀婉凄楚,可郑司楚吹来总觉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内里的锋锐之气。当初刚到五羊城,还曾和申芷馨与宣鸣雷合奏过一次。当时正是因为此曲,申芷馨居然评价说郑司楚的笛技纵然还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这时却听宣鸣雷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

宣鸣雷唱完了一段,又弹了一小段过门,接着唱道: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一段更为凄楚,却也越发悲壮,郑司楚只觉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喷出。四周尽是累累坟冢,唱着此曲也更应景。所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无可奈何。但唯有家乡难忘,便是人死作鬼,终要回到家乡去。不知不觉,郑司楚只觉眼中已有点湿润。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乡么?无论如何,这些战死的年轻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那又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纵然身死,换来的是家中亲人的平安。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只觉任何战争都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毫无意义,但此时却想着:“只是为了家,为了家啊!”

他的铁笛本来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觉掏了出来,凑到嘴边。这时宣鸣雷已开始转入了第三段,待琵琶声一起,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秋风谣》本来就是笛曲,郑司楚又吹得最熟,笛声一起,真如利剑出匣,气冲牛斗。这时宣鸣雷放声唱道:“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永守亲族。这四个字,正是这一曲《国之殇》的一切吧。郑司楚望着母亲的坟头,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已经逝去,但人生代代相传,永远穷尽。任何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在永远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他吹着笛子,心中却在想着:“妈,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在守护着我。”

泪水淌落,滚烫如火,一曲终了,余音仍然袅袅不绝,被天风吹散。郑司楚放下笛子,只觉虽然红日当头,却如天已入暮,四野尽是狂风呼啸。他对着母亲的坟跪倒,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心头无比委屈和辛酸。本来,应该是自己守护母亲,但如今却是母子已成隔世,母亲在永远守护自己。他从未如此忘情地痛哭过,现在只想放声一哭,把平生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尽。

他正在痛哭,却觉肩头一痛,宣鸣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郑司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说你不再哭了么?”

郑司楚猛地跳了起来,喝道:“不错,我不会再流泪了!”说罢,也是一拳向宣鸣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拳打出去力道虽强,却并不快,可是宣鸣雷闪也不闪,受了郑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过来,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干眼泪,好好活着!”

郑司楚又吃了一拳,却似不觉疼痛,喝道:“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说罢,又向宣鸣雷打了一拳。虽然不是生死相搏,但两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连声,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殴了几拳。一边和宣鸣雷互相打着,郑司楚心中却在想:“不错,要活,要活下去!”

母亲去世后,郑司楚已全然不觉生有何趣,直到此时,才觉得人还是要活下去,只为了守护活着的人。他两人一边打,一边互骂,骂着骂着,宣鸣雷忽道:“你这混蛋,抢了我的小师妹!”吼罢,一拳打过来还特别重。郑司楚一愕,马上还了一拳,也骂道:“你这混蛋,先把小芷抢走了!”旁人若在这时听得,只道两人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斗殴了。他二人都是军人,本领出众,拳头也重,不一会,打得身上衣衫散乱,尽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声音渐轻,嘴上倒是越吼越响。不过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抢了小师妹,另一个抢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骂点新鲜的都骂不出来。正当宣鸣雷打了一拳,郑司楚想还以颜色,宣鸣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还没喝完。”

他算是求饶,郑司楚却不依不饶,有如顽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还多打了我一拳!”打完这一拳,见宣鸣雷没还手,只是在喘粗气,心里有点后悔,便道:“行,喝酒。”

两人都已打得筋疲力尽,坐到酒坛边。好在两人打的地方没在酒坛边,酒坛和碗都没有破。宣鸣雷倒满了两碗,自己先喝干了,叫道:“真是爽快!”见郑司楚也喝尽了碗中酒,他又道:“郑兄,你说你再不会流泪,是不是破了誓言了?”

郑司楚不禁语塞。若不是宣鸣雷这般惫赖,他也不会忘情一哭。可是誓言终是破了,他叹道:“以后,我想泪水已经流尽了吧。”

“那你还要不要退伍了?”

郑司楚又回答不上来。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却觉得自己轻贱生命是如此可笑。他叹道:“纵不退伍,我也不想打仗了。”

“若有一天,敌军兵临城下,马上就要取你首级,你仍然只肯袖手旁观么?”

这个问题郑司楚还是答不出来。他想了想道:“希望不要有这一天吧。眼不见为净,我真不愿见到人死。宣兄,我杀过不少人,现在只想洗掉手上的血腥。”

宣鸣雷叹道:“如果可能,谁愿意手上沾满血腥。但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好比你是中原人郑司楚,我是狄人宣鸣雷一般。如果我们生在前朝,可能会在战场上决一生死。”

如果生在前朝狄人尚是敌人的年代,说不定自己和宣鸣雷真会决一生死吧。那时也不会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是敌人就是了。郑司楚道:“军中有你们在,已经足够了,反正也不缺我一个人。希望,我不用再上战场。”

宣鸣雷见说来说去,郑司楚还是不想征战,心中暗叹。不过现在的郑司楚总算精神起来了,虽然身上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道:“好吧,我帮你去请个长假。不过,一旦我有难,你郑将军千千万万不要脑袋冬烘,死都不肯来救我。永守亲族,好歹我也能算你的亲族吧。”

其实宣鸣雷既不是郑司楚的亲人,也不是同一族。可是郑司楚却觉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兄弟,若他有难,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出手。他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宣鸣雷长舒一口气,笑道:“就怕你到时还对我抢了芷馨怀恨在心,一听我有难,张嘴就说:‘活该!’”

郑司楚斥道:“岂有此理!”伸手又倒了碗酒。正要给宣鸣雷倒,宣鸣雷一把抡过酒坛来道:“等等,给我!”

郑司楚不知他要做什么,宣鸣雷夺过酒坛,举起来凑到嘴边大口灌下去。这坛酒郑司楚本就喝了不少,刚才又倒出好几碗,只剩小半坛,宣鸣雷气都不喘,一口气全都下了肚。他酒量甚宏,不过平时喝酒喝多了要发酒疯,这时小半坛酒喝下去,两眼却越发明亮。喝完了酒,他将酒坛一摔,喝道:“喝酒真是误事,从今日起,我再不喝酒。若违誓,有若此坛!”

郑司楚本来要喝,听他发了这毒誓,诧道:“你不喝酒了?”

宣鸣雷抹抹嘴道:“不喝了。你不肯上战场,接下来我一个人肯定更要吃紧,省得因酒误事,反正芷馨老骂我是酒鬼。”

郑司楚听得了,将碗中酒喝尽了,将碗一摔道:“那我也不喝了。”他对酒虽不若宣鸣雷那样无之不欢,却也是个好酒之人,只是现在觉得喝了酒实是在逃避,终无益处,何况宣鸣雷这等嗜酒如命的人都能戒酒,自己又如何不能?只是宣鸣雷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话说得太绝,笑道:“好,那等我们胜利之日,再开戒痛饮吧。”

郑司楚知他终究舍不得戒酒,不由笑了笑。可是眼角瞥到母亲的坟墓,心中又是痛楚,低声道:“回去吧,别让人担心我们。”

宣鸣雷道:“是。小师妹准要担心你了。对了,郑兄,你真要把小师妹送回去?”

郑司楚道:“这岂有假。战争,本来就不该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议,不过说目前尚非其时。”

郑司楚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算定申士图现在是不会把傅雁容马上送回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对申士图,他不能多说什么,申士图是个干练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广阳省多年,威望极高,播及同边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铁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图毕竟只是政客,对他来说,利益高于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鸣雷没在说什么,心中却在暗叹郑司楚这人真不解风情,只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师妹却未必领情。不过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他向郑夫人的坟走去,行了一礼道:“伯母,我们回去吧,郑兄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说罢,走向马车,跳了上去道:“走吧。”

郑司楚也上了车。马车开动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母亲的坟。坟上,几茎新草被风吹得摆动,依稀似昔年自己出门,母亲挥手告别一般。他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只是默默地对自己:“不要流泪,你已发过誓,再不流泪了。”可话这话说,眼中还是湿湿的,泪水似乎马上要流下来,终究还是没有。

回到特别司,申芷馨和傅雁容两人见他们一副狼狈模样,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样子,两人曾经历过一场恶斗,难道是碰到了强盗?只是以他二人的本领,强盗想抢他们真是不开眼。申芷馨忙取了跌打药酒过来,把宣鸣雷叫进房里亲自给他擦拭。郑司楚却没人给他上药酒,只好进房里自己去擦。

在房中脱了衣服,用药酒擦着淤青。先前还并不怎么觉得,现在药酒一涂上去,活了血,越发感到痛了。郑司楚心道:“宣兄出手可真重,不过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正呲牙咧嘴地擦着,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郑将军。”

这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吃了一惊,忙道:“阿容,等等,我还没擦好。”

他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阵,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傅雁容站在门口,眼中有点茫然若失。他道:“怎么了?”

傅雁容看了看,低声道:“郑将军,芷馨姐姐说,申太守已经同意送我回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你又不是军人,本来就不该扣着你。”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又道:“申太守他是准备我爹出兵之际才送我回去吧?”

自然是这个想法。郑司楚想着。那时把傅雁容送回去,就可以打乱邓沧澜的出兵步骤,同时也可以让大统制对邓沧澜产生猜忌。到时邓沧澜若仍要按计划出兵,又可以给申士图布置的报国宣讲团一个大肆宣扬的材料。仅仅把傅雁容送回去这么件小事,其实也已成为南北双方角逐的一环了。他想起老师当初经常跟他说的“仁”字。远征朗月省,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力量做后盾,便只是侈谈。现在申士图的决策,不过给他的认识添了个注脚罢了。他道:“你放心吧,反正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保证。”

傅雁容叹了口气:“那,郑将军,我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见郑司楚还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战争早一天结束。”

然而战争终将绵延下去。虽然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南北双方都因为休整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八月,郑司楚见申士图再不提起送傅雁容回去的事,忍不住又写了封信,请求尽快进傅雁容北返。申士图的回信一板一眼,口吻很客气,却尽是官腔,说未至其时,请邓小姐安心在五羊城暂居,以待转机。

九月,十月。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这个月,宣鸣雷又放假回五羊城探亲。一回来,他便来与郑司楚闲聊。说起这几个月里,申公北领着报国宣讲团倒是如鱼得水,在再造共和联盟诸省巡回演出,甚至有一次还由谈晚同护送到了清穹城。虽然郑司楚对申公北印象极坏,觉得这人两面三刀,厚颜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有鼓动的才能,特别他们这支本由大统制亲手下令组建的报国宣讲团反戈一击,到处宣传北方的不仁不义,无德无耻,节目也生动活泼,因此大受欢迎。申公北这人在说书上还真的很有一套,他本来是说官话的,不过很多没读过书的民众不会官话,只会说方言,申公北煞费苦心,把他的书目每到一省,就改成哪一省的方言来演说,果然更受人欢迎,每到一处都是观众如云,听得如醉如痴。什么郑司楚和宣鸣雷海上与邓沧澜决战,七天将大显其能,南方的几个胜仗被他说得足尺加码,锦上添花,几个败仗则被他开脱得一开二净,似乎连天水省这场惨败也成了见机行事,名为大败,实为大胜了。虽然他说出花来也说不死一个敌军,不过受报国宣讲团感召,再造共和联盟范围内,民众投军十分踊跃,以前还要抽丁拉伕,现在却基本上不需要了,只需在通都大衢设个招兵处,自有年轻人来报名参军。申士图见此情形,大为欣慰,特别下了一个嘉奖令嘉奖报国宣讲团的功绩。此时南方七省联盟中,除了本来就有军队,现在实力更增的广阳、闽榕、天水三省,南宁、秉德、成昧三省都组建起了一到两万余人的正规军,甚至连地广人稀,形势险绝的朗月省,也有了两千余军队。而且看形势,军队仍然会不断扩张。

五羊军已近十万,天水军五万,闽榕四万,其余三省加起来大约也有四万,再造共和联盟已拥有了二十三万大军。相比较而言,北方有胡继棠部和邓沧澜部各五万,昌都军现在也将近五万,加上中央军六万,南军的实力表面上已超越了北军。不过即使并不知兵的申士图知道,从质量上来说,南军仍然不能与北军相比。北军的各兵种十分均衡,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刘安国的昌都骑军,胡继棠的陆军,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有六万装备精良,水陆齐备的中央军,更加上北方近乎无限的扩军能力,总的实力还是以北军占优。南军人数虽众,一是各有各的旗号,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另一个就是没有一支能与北方匹敌的骑军。水陆两军,南军都应该不输,唯独骑军明显居于弱势。五羊军的骑军聊备一格,本来天水军也有骑军,不过天水军中用的乃是山马,爬山能力虽强,长途强袭却非所长,因此乔员朗在失去了符敦城后,就只能居于守势了,与胡继棠的野战交锋,每每都要落败。先前郑司楚在五羊军中以昌都军的训练方法练出了一支骑军,现在这支骑兵由石望尘统率,虽然也有进步,终难以和昌都军的精锐骑军匹敌。将来随着战事的进展,南军攻到大江以北,后继乏力这一点便迫在眉睫。申士图对此点看得很清楚,因此大力发展骑兵。只是南方并不产马,战马除了自行繁殖,只能购买。但如今南北隔绝,买马不易,因此到现在石望尘的骑军也还没满五千。相比拥有四万余骑兵的昌都军,实力之差,不啻天壤。

说了一阵,两人也有点乏了。宣鸣雷因为说过戒酒,当真说到做到,便不再喝酒,提议说让四人合奏一曲。宣鸣雷不在时,郑司楚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傅雁容,加上申芷馨,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现在添了个宣鸣雷,四人这一曲奏得荡气回肠。一琴一笛,两面琵琶,宣鸣雷听郑司楚的笛声已不再有数月前听到的满是凄楚,甚是快慰。只是看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难得说一句话,又急在心里。奏完了,他和申芷馨告辞回去,等出了特别司,宣鸣雷小声道:“芷馨,郑兄真是块木头。小师妹这么个活色生香摆在他面前,他都没得手。要我啊”

他话未说完,申芷馨已是柳眉倒竖,喝道:“要你就得手了么?”

宣鸣雷心知说错了话,涎着脸道:“要我,更得不上手了。嘿嘿,我可是妇唱夫随,刚才你听我弹琵琶,每一个音都和你应和得妥帖无比。”

申芷馨抿嘴一笑,心知宣鸣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宣鸣雷的惧内之名现在已不下于他的勇名。她道:“你呀,也是块木头,司楚哥哥和阿容话虽然不多,不过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司楚哥哥的眼珠子都有点跟你那时看我一样了。”

宣鸣雷怔了怔:“真的么?我倒没注意。”

申芷馨在他额头一点,嗔道:“你这傻瓜,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哪,阿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了。”

宣鸣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看样子,他们也真能成吧。嘿嘿,我把你从郑兄手上抢了过来,现在还他一个小师妹,他总算没吃亏。”

“呸!小师妹是你的么?不要脸!”

她们两人正在调笑,宣鸣雷忽道:“对了,这回我有十来天假,过了年才回去。芷馨,上回我们说的小毛人的事,是不是”

申芷馨脸腾地一下红了,轻道:“呸呸呸!什么小毛人,一定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宝宝。”

宣鸣雷道:“就算小宝宝,那也得有啊”他话未说完,见申芷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点嘲弄之色,一怔道:“喂,是不是,你真的有了?”

申芷馨见他看出来了,羞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前,正是宣鸣雷来的时候。宣鸣雷又是一怔,猛地抱住申芷馨道:“哈!我算算,十月怀胎,四个月了,那明年五月我儿子就要生了?”

申芷馨的脸已红透了,眼中满含幸福,点点头道:“嗯。男女现在哪儿知道,你都取个名吧。”

宣鸣雷想了想道:“那,儿子就叫铁汉!宣铁汉!”

申芷馨吓了一跳,嗔道:“什么铁汉铜汉,真难听,换一个。”

宣鸣雷搔搔头道:“不好么?我觉得挺好听的。他大起来,也是将军。大将军宣铁汉!吓都吓得死人。你说不好,那你叫什么。”

申芷馨道:“你叫鸣雷,雷鸣之后自是大雨,就叫宣沛霖吧。”

宣鸣雷又搔了搔头道:“这么大雨?好象也不太好。要不,就各取一个字,就叫宣铁霖。”

申芷馨道:“这名字也不太好听”她还没说完,宣鸣雷已叫道:“有了,就叫铁澜!宣铁澜!”

申芷馨听他一定要把铁字加进去,心想也不好过忤其意。这个“澜”字当然取自邓沧澜。宣鸣雷虽然与师尊成为敌人,终感念师恩,而且宣铁澜这名字甚为响亮,倒是不错,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叫宣铁澜。可万一是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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