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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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鸣雷与邓沧澜是什么关系?”
“是邓沧澜在水军士官学校的得意门生。那一届有两人号称天才,一个正是这宣鸣雷。此人对水战颇有心得,战法别具一格,但性好饮酒,而每饮必醉。”
大统制闭上了眼。这个宣鸣雷只不过是个战将罢了。每饮必醉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没什么好关注的。他道:“另一个天才是谁?”
“那人名叫傅雁书,是闽榕省归泉县县令之子,时任螺舟队潜鲲号舟督。”
“都在螺舟队吗?”
“因为那一年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所有人都进入螺舟队,现在这一届全在螺舟队。”
原来如此。大统制想着。螺舟队是水军团中待遇最好的一支部队,也因为新鲜,最受那些爱冒险的年轻人青睐。正因为想考的人多,宣鸣雷和傅雁书能在这一届里号称天才,看来的确名下无虚。只是这个宣鸣雷未免恃才傲物,胡作非为,邓沧澜也未免太护短了。大统制翻了翻,递给伍继周道:“销。”
之江太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虽然很认真,但未免太过琐屑了,把什么事全报了上来。邓沧澜的夫人可娜是大统制的妹妹,尽管有这样的身份,邓沧澜做事还是以低调出名,所以庇护一个喝醉发酒疯的弟子,在之江太守看来都是值得注意的事了。这汇报虽厚,大统制已粗粗翻了一遍,又听伍继周说了重点,便知没什么可看。
车子慢慢行进,两人在车中这样一份份文书看下去。到了大统制府时,大统制已批完了十几份文书。走下车时,伍继周将需要销毁的和需要封存的文书一边夹了一包,跟在大统制身后向荷香阁走去。在那里,大统制还要对几份特别关注文书再次进行审阅。
坐在荷香阁内室,批阅了几份文书,大统制突然想念起郑昭来。
第二次远征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郑昭这个唯一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人躺下了,出师之议再没有人非议,远征也不会有波折了。可是要远征的话,各种杂务也多得足以压死一个人,以前有郑昭处理,大统制不必事必躬亲,现在却只能样样过问。这种批阅与看之江太守的汇报相差甚远,大统制看了几份便觉头痛。物资调度,兵力集结,武器发放,服装监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堆在一处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有个完美的调度实在令人头痛。
看来要尽管物色一个郑昭的后继人才了。大统制想着。
第十四章 曲中锋芒
共和二十一年,三月初三。三月初三是踏青节,也是祭扫先祖的节日。过了一个冬天,人们终于换下了沉重的冬装,开始走出家门。一年多前虽然发生了大帅叛逃、西靖省远征军吃了个败仗这两件大事,但这一年多来共和国仍然走在日益发展的路上,对于这些普通民众来说,那两件大事无非是增添了一些私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放在心上。
郑司楚把刷子往温水桶里蘸了蘸,刷到飞羽身上。飞羽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身边那两匹关了一个冬天的小马却一直欢蹦乱跳。趁着今天天气暖和,他将几匹马都牵到了院子里刷一下。
看着这几匹爱马,郑司楚淡淡笑了笑。自从父亲暴病昏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爽朗。
郑昭昏迷以后,大统制下令,国务卿府事务由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暂时代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任命,但谁都知道,假如郑昭一直昏迷的话,顾清随迟早会接任国务卿一职。官场上这种人事更替郑司楚也管不着,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为了照顾父亲,原先定下的谋职一事也就搁下了。
洗完了马,他回到父亲卧室的外间。戚海尘的药尚未煎好,他进去看了看父亲,见郑昭睡得正香,便掩上门,从外间的小橱中取出一本乐谱跟一支铁笛,重新回到院子里,坐在院中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照着乐谱试着吹起来。
这乐谱是程迪文给他的。程迪文来过几次,看望郑昭之后和郑司楚闲聊,说起他在礼部司的事情,程迪文说得眉飞色舞,说那部《八音集成》进展甚快,改编的大曲现在亦已初见眉目,国庆大典时应该可以由乐师演奏了。说到兴头,程迪文还拿出铁笛来吹了几个调子,郑司楚虽对音律不太感兴趣,却也觉得这曲子雍容典雅,甚是大气,当数百个乐师以各种乐器演奏时,多半气势宏大。程迪文给他留了一本乐谱,还送了一支铁笛给他,说音乐可以让病人心神稳定,对养病大有好处。不过郑司楚也知道程迪文吹笛才算动听,自己吹起来的话只怕会鸡犬不宁,但程迪文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忤其美意,现在偷空便试着吹吹。
谱子上的乐曲是程迪文编写的一本学笛的入门教材,谱子由简渐繁,大多是他到礼部后搜集来的。郑司楚以前也学过一些,并不是门外汉,只是他对此道一直兴趣不大,又自知再练都练不成程迪文这等笛技,所以一直没动过。不过这支铁笛做得极是精致,就算当成摆设都不错。他吹了开篇的练习曲,只觉有模有样,心想自己的笛技原来并不如预料之糟,便翻到后面的实际乐谱。第一支是首《落梅风》,这是支古曲,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吹了一段,手法渐渐熟练,笛声也渐有悠扬之意。
看来我已经有了要饭的基本手艺了。郑司楚自嘲地想着。这支《落梅风》曲调虽然简单,但甚是动听,只是清丽中总有些凄楚之意。他翻到下一页,却见上面写着“秋风谣”三字,下面还有个脚注,写着雾云程迪文据民间小曲改编。这曲子也很简单,不过这名字倒是新鲜,郑司楚都从来没听到过。他来了点兴趣,照着乐谱吹了起来。
这支曲子一般极是清丽,但与《落梅风》相比却是另一种路子,声调甚高,清丽中透出一股高亢昂扬之气,郑司楚甚至觉得其中有几分悲壮。秋风萧萧,原本就有种萧条悲哀之感,但这支《秋风谣》的悲凉中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壮怀激烈。
这是什么曲子?郑司楚甚是好奇。吹第一遍时还有点生涩,再吹一遍便要流畅许多。只是这一次不自觉地吹得响了些,清丽之意大减,而那种肃杀悲壮却大为增加。
只怕走上了野路子。郑司楚抹了抹铁笛,不由苦笑起来。程迪文爱吹的曲子大多是些清丽婉转的调子,而自己吹出来竟然带上了干戈兵刃的杀气,如果被程迪文听到了,只怕会气个半死、说自己暴殄天物吧。他照着谱子又吹了一遍,只想回到那种清丽的调子上去,可是这一遍吹完,竟然更加肃杀,直如利剑突起,长枪林立。
真是支有趣的曲子。郑司楚笑了起来,心里却也有几分苦涩。也许自己心中总是忘不了军旅生涯,所以连吹笛子都不自觉地有这种意思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曲子有几分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当然这也不奇怪,程迪文本来就是根据民间小曲改编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过,自然大有可能。他把笛子拿到唇边,又慢慢吹了一遍。
这一次吹得慢了些,只是如此一来更与“清丽”二字风马牛不相及,竟是一派苍凉悲壮之音。他越吹越响,虽是春风迨荡,草木峥嵘,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横尸遍野的沙场。
真是入了魔道了。郑司楚没好气地想着。他放下笛子,却见司阍老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似乎要说什么话。他道:“老吴,有什么事吗?”
老吴“啊”了一声,道:“少爷,方才信使来报,说夫人这几天就要来看望老爷。”
这等“老爷”、“少爷”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已废止,郑司楚自己便纠正了他好多次,但老吴年纪大了,总改不掉。此时听得母亲要来,郑司楚也吃了一惊,道:“马上要来吗?”
“是啊。信使说他们一同出发,但夫人要慢些,大概还有三四天吧。”
信使是快马加鞭,一路驿站换马的,母亲要来的话自然不会有他们这么快。但如果只迟了三四天的话,那母亲赶来也是非常急了。郑司楚没想到与父亲分居已久的母亲听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居然也会赶到雾云城来,站起来道:“是吗?我去让他们准备些南边的食材吧,再让人去路上迎接。”
郑司楚的母亲名叫段白薇,是南边人,饮食也一直保留着南方的习惯。其实郑昭也是南方人,但郑昭在雾云呆得久了,吃的东西已无所谓,郑司楚更没有偏食的习惯,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吃不惯北方菜,所以伙食一定要提前预备下。而他们现在已经搬出了国务卿府,住到一个清静的小院子里来,母亲只怕还不知道他们的新住址,确要派人迎接。
老吴报完了信,正待要走,忽然道:“少爷,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郑司楚道:“这曲子叫《秋风谣》,你听过?”
“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曲子倒真的好像听过。好像好像”他说了两个“好像”,却苦笑道,“真是老了,想不起来,只记得以前听过好几次这个调子。好多年没听到了,没想到少爷你会吹,吹得真好。”
“真好”两字自是老吴在拍马了,郑司楚知自己的笛技实在算不得好,能算得上“平常”都是过誉。听到母亲要来,他心中已甚是着急,也没心思想这些了,便道:“老吴,你去吧,我会关照他们的。”
老吴忽然恨恨地道:“那个鲁先生一次都没来吧?亏他还是老爷的文书呢,这种人真会烧热灶。”
郑司楚知道老吴说的“鲁先生”是郑昭的书鲁立远。鲁立远跟随郑昭已有多年,虽然顾清随接管了国务卿府事项后他一定很忙,但郑昭得病,他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只是来郑昭住处的官员已有不少,这个原本与郑昭最为接近之人一次都不来,连老吴都看不下去了。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鲁先生掌管国务卿府的书,他也不是郎中,没空过来也是常事。”
老吴哼了一声,“人一走,茶就凉,世态炎凉,向来如此。”
“人一走,茶就凉,世态本炎凉”是一出戏里的戏词,老吴爱看戏,所以才记得这几句,不然他也不会咬嚼字说这些。郑司楚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虽然大统制下令对郑昭要十分照顾,但郑昭失去了知觉后就搬出了国务卿府,到了这个小院子后,看他的人便一日少于一日。两个月过后,现在也就是程迪文和他父亲还过来几次,旁人全都绝迹不来了。反倒是大统制,这两个月里还来过两次。
世态炎凉,大概的确如此吧。
他正想着,却听门外有人道:“有人吗?请问,这里是郑司楚先生的家吗?”
院子不大,这里也能听到门外的声音。老吴听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要迎出去,哪知郑司楚忽然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了他前头。
这个女子,竟然是萧舜华!
他一走出门,却见萧舜华拎了个篮子站在门口。郑司楚只觉心头一暖,迎上前道:“萧小姐,你怎么来了?”
萧舜华见郑司楚走出来,嫣然一笑道:“郑先生,真抱歉,我还是听程迪文说起,才知道令尊大人生病了,所以赶过来看望一下,顺便谢谢你那天帮忙。”她将那篮子递过来道,“这是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郑先生不要笑。”
郑司楚接过来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还要萧小姐破费。请进吧,只是家父尚未醒转。”
萧舜华走了进来。老吴见这回的访客是个年轻美貌女子,而且是孤身一人,看衣着也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之女,不由甚是惊愕,心道,当初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都看不上眼,没想到原来早有人了,真看不出他。
郑司楚领着萧舜华向里走去。到了卧室门口,刚开了门,萧舜华见里面躺着个人,便低声道:“郑先生,那是令尊大人吗?”
郑司楚也小声道:“是啊,昏迷了有两个月了。”
萧舜华脸上闪过一片阴云,低低道:“不要打扰令尊大人了吧,希望他早日醒来。”
郑司楚见她接下来肯定是要告辞了,心中不知怎么极是不好受。他只盼着萧舜华能多呆一阵,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怔了怔,他忽然道:“萧小姐,你在学校是教什么的?”
“国文。”
一缕微风将萧舜华的鬓发吹得有些乱。她捋了一下,微笑道:“郑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听到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郑司楚心头又是一阵烦乱。平时他也不算个笨嘴拙舌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萧舜华跟前总是那么说不出话来。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送你。”
萧舜华迟疑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吧,郑先生你要照顾令尊”
其实也并不要照顾什么。不过这句话终究不能说,郑司楚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要紧。”
他们默默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外,萧舜华抬起头,又是嫣然一笑道:“郑先生,请回吧,不必送了。”
其实在郑司楚心里,送她是愿望而不是义务,不过萧舜华都这般说了,他也没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萧舜华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顿了顿,道:“萧小姐,多谢你来看望家父。”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话太客套了,所以显得生份。但萧舜华显然并没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发,小声道:“郑先生,有句话也许有点冒昧,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令尊大人”
她的发丝黑亮如鸦翼,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当她雪白的手指捋过发丝,指缝间就仿佛流过一缕泉水,说不出的柔美。郑司楚看得有点痴了,都没听清萧舜华在说什么。萧舜华见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点羞涩,颊边飞起一片粉红,嗔道:“郑先生。”
她的声音把郑司楚从怔忡中唤了回来。郑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道:“真对不起。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萧舜华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郑先生,家父颇好医道,我从小跟随家父,也约摸学了一点。”
郑司楚“啊”了一声,“原来萧小姐也懂医术。”
“说不上懂。医道有‘望闻问切’四字,我虽然没学成什么医术,不过对‘望’字多少有点心得。”萧舜华沉默了一下才道,“郑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无病容。”
如果谈论的不是父亲,郑司楚只怕会笑出来。父亲昏迷在床,全无神智,难道这还不叫病吗?显然萧舜华的医术实在太过蹩脚,不值一哂。不过既然是萧舜华说的,他也不能取笑,顺口道:“那家父是怎么回事?”
萧舜华有些犹豫了。她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家父说过,说世上有种异术,可以使旁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
郑司楚怔了怔,道:“有这种异术?”
这种异术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能够让别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岂不是世上第一厉害的本事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有这等本领。萧舜华却也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没见过,只是他说他曾见古书中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但萧舜华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这种异术,有什么解救的方法?”
萧舜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听家父说过,这种异术虽然厉害,却并不能长久,一般过个一两天也就失效了。不过”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郑昭昏迷已经两个月了,显然与一两天失效不符。郑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萧舜华已叫过一辆马车。她上了车,又淡淡一笑道:“郑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谢谢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复。”
她要走了。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道:“萧小姐,再见。”
看着萧舜华的马车渐渐消失,郑司楚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舜华和他现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仅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萧舜华还会不会来,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萧舜华在哪个学校教书。即使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军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战场都上了好几回,挺枪拼杀时的豪气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了。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程迪文的声音:“司楚,你来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当。”随着声音,程迪文拎着一个果篮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没事吗?怎么坐这般大一辆车。”却不由有点心虚。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蒋夫人,顺便来看看老伯。老伯现在怎么样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仍是这样。”
程迪文也没再说什么。郑昭这场怪病来得实在突然,郑司楚被开革退伍不久又遇到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原本他对郑司楚出了偷袭楚都城的主意害得自己也被开革退伍多少有点恼怒,但看到郑司楚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什么芥蒂了,只觉自己因祸得福,这个好友却从国务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里照顾病人。郑司楚在军事上的才学程迪文比谁都清楚,他也一直坚信这个好友会成为不世出名将,可现在郑司楚已经被断绝了这条路,实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郑昭,把那一篮水果放好后道:“对了,司楚,你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儿去接蒋夫人吧。”
“蒋夫人是谁?”
程迪文打了个哈哈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
不论是蒋夫人还是花月春,对郑司楚来说都是一回事。他道:“怎么了?”见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连花月春都没听说过。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动天下。你听说过闵维丘吧?”
闵维丘是当代大诗人,不过现在云游天下,也不知行踪,如果活着的话只怕已经有八十岁了。闵维丘的诗盛传一时,郑司楚当然听说过。他道:“怎么了?”
“闵维丘当年给花月春写过两句诗叫‘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你听听,闵维丘觉得他被贬出都城时能听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顾,可见对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尔才打听到她的下落,请她来指导。听说,她已经几十年不唱曲了,难得一闻啊。”程迪文说到最后,摇头晃脑地大是陶醉,似乎郑司楚不去听听花月春的歌声,此身白活了。
闵维丘的诗句至今在酒肆歌楼里常常听到,听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郑司楚不禁也来了兴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见识一下。你这个官可真是事必躬亲,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干笑道:“蒋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没点诚意,她哪肯过来。”
郑司楚向正在煎药的戚海尘交待了两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车。雾云城是经营数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数十万,他们这辆车在城中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来吧。”
这个小院子隐没在一条深巷中,墙很高,墙头上也长满了瓦松。郑司楚跳下车,程迪文小声道:“小心点,蒋夫人好静,也不要失了礼数。”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就算对顶头上司都没有这样奉承过,看来他对这个原名花月春的蒋夫人是尊敬已极。郑司楚更有兴趣了,也小声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铃,一会儿一个干瘦的汉子前来开门。一见程迪文,这汉子鞠了个躬道:“程大人,您来了。”
这汉子礼数很足,程迪文却也还了一礼道:“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方便的话,请蒋夫人启程。”
那汉子看了看身后的郑司楚,道:“这位是”程迪文忙道:“这是敝友郑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蒋夫人之名,与我同来恭迎蒋夫人的。”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必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蒋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程大人笛技绝伦,郑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谢郑公子移玉,请入内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启程。”
石琴仙转身已走了进去。郑司楚见这宅院很小,正厅更是逼仄,挤三四个人就快要连转身都不成了,小声道:“迪文,我们在院子里等吧。”程迪文显然也发现要在正厅坐下实在太挤了,轻声道:“是,这儿等。”
院子虽小,但布置得着实清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沿墙种了几株花木,开得也甚好。郑司楚心道:这蒋夫人虽然出身歌姬,家里倒是不俗。共和国人人平等,但人与人毕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纵然郑司楚这样想,旁人也对他这个国务卿公子视若天人。在他眼里,歌姬无非是在酒楼给人唱个曲换钱,难脱三分俗艳,没想到蒋夫人曾是名动天下的歌姬,家里也不见宽裕,但布置却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几本掩映在翠竹间的红花,却听得有个女子道:“两位公子亲来,实在令小妇人感激莫名。”
这声音娇脆如莺啼,郑司楚呆了呆,扭过头,却见石琴仙扶着一个穿着蓝布外套、梳了个发髻的老妇正走下楼来,这老妇竟是个盲人。一时间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只在不住打转,忖道:刚才说话的少女在她身后吗?为什么不露面?一边程迪文却深施一礼道:“蒋夫人,有劳您了,迪文实在有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小妇人能在衰年得见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郑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还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被蒋夫人夸了一句,程迪文脸上也登时光彩照人,多半兴奋莫名。郑司楚看得好笑,他这时也才听得仔细,那声音正是蒋夫人发出的。蒋夫人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太大,但起码过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却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仍旧如此动听。他正在胡乱想着,却听蒋夫人道:“听说还有一位郑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郑公子是哪一流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