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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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绝不能答应。可是这话刚到嘴边,他看到了阿史那钵古的眼睛。阿史那钵古仍是满面春风,可是他的眼里却带着一丝隐隐的嘲弄。他是算定了自己无法拒绝!薛庭轩暗暗咬了咬牙,道:“钵古大人,此事虽好,不过庭轩尚有义父在,尚须察报,实不敢贸然答应。”

阿史那钵古仰天大笑起来,道:“薛元帅领兵雷厉风行,脸皮倒也薄得紧。这是美事,令尊大人岂有不允之理。何况此事大汗也已知晓,大汗竭力支持。可薛元帅不答应,那便是看不起我阿史那部胡人,看不起大汗了。”

他的口气虽然和缓,也似玩笑,可是薛庭轩已听得他话中咄咄逼人之意。他心头越来越寒,在他眼里定义可汗就是个呆子,本来也觉得这是好事,可由得自己拨弄,可是这呆子却更听阿史那钵古的话。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为笼络五德营,愿将女儿许给自己,定义可汗一定会觉得阿史那钵古忠义可嘉,当然不会反对。

虽然胯下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薛庭轩也自认足智多谋,可此时却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感觉。现在说什么也没用,阿史那钵古是定要把五德营收归手下,经过全灭共和远征军一役,自己的斤两都已落在了阿史那钵古眼里,他对五德营也是势在必得。如果自己硬不同意,盟约不成还是余事,阿史那钵古定会说动定义可汗,马上让阿史那部兵前来攻打楚都城了。这正是当初帝国对付边孤各族惯用的和亲之计,没想过几百年后,这条计策又重现于世,只是换了个方向。

“薛元帅,贵部万里西来,在河中举目无亲。与我部结为至亲后,诸事都能有个照应,岂不甚好?”

阿史那钵古还在说着。如果结亲后,五德营的确就真正站稳了脚跟,可是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独立性。而中原人与阿史那部到底不是一族,薛庭轩不用想也猜得到旧后阿史那部若要出兵,首先出动的定然便是五德营。战死的战死,通婚的通婚,用不了二三十年,只怕五德营这名号都没了。

到底该怎么办?薛庭轩纵然足智多谋,一时也已毫无应对之策。答应不好,不答应的后果更糟,自己这一趟谋求联盟之行本以为十拿九稳,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却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心中却已满是惶恐,也对自己狂妄自大、小看别人而感到痛悔。

没有别的办法了。自己是自动撞进了这圈套,只能两害择其轻。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他跳下马来。在阿史那钵古身前跪了下来、阿史那钵古也慌忙跳下马。扶起他道:“庭轩起来。哈哈。”笑声中终于透出计谋得逞的快意。

这个结果虽然早就在他算计之中,可是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到说不出的欣慰。听到五德营能够战败中原来的远征军,阿史那钵古就颇为忌惮薛庭轩的武勇、谋略以及五德营的战斗力。如果任由他们发展,将来必定会威胁到阿史那部。现在好了,这头猛兽已被关在了自己的牢笼中,成了一件听任自己使唤的工具。自己送出去一匹宝马、一个女儿,得到的却是一支远远超过西原一般战力的精兵,这件买卖做得划算之至。在阿史那钵古心中,定义可汗这名号下,用不了多久,就要加上一个“名阿史那钵古”的注解了。

薛庭轩借着阿史那钵古一扶之力站了起来,道:“岳丈,共和叛军定然还会派人前来蛊惑大汗,岳丈要千万小心。”

阿史那钵古的嘴角微微一扬,“贤婿请放心,有老夫在,大汗定会对楚国另眼相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薛庭轩却觉心惊肉跳,总觉他话中有话。自己的确是对阿史那钵古小看了,此人看来已经全然看清了自己的打算。如果自己不是答应了做他女婿的话,这一趟多半会徒劳无功,自己这条性命也可能丢在这里。薛庭轩本来觉得自己能对付阿史那钵古,此时又有些不安起来。不过,好在阿史那钵古笼络住了自己,现在当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自己并没有白跑一趟。他也笑了笑道:“全靠岳丈费心。小婿回去后,尽快前来迎娶令爱。”

阿史那钵古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贤婿英雄无敌,老夫平生以无子为憾,不意衰年得此佳儿,诚上天之福。楚国与我阿史那部之盟约,老夫会一力担当的,贤婿放心。”

他正说着,远远却见有匹红马疾驰而来。他们所乘之马都是神驹,那匹红马看来却是与他们的坐骑一般神骏,在草原上便如一支离弦的红色利箭。他们看到时还离得甚远,待抬起头来时那匹红马已离得甚近了。只见马上的骑者一身劲装,个子不高,向阿史那钵古用土语说了一句什么。阿史那钵古回了一句,却向那人招了招手,扭头对薛庭轩道:“贤婿,说也好笑,你还不曾见过忽兰呢。”

忽兰?薛庭轩不由一怔。他对阿史那部上下打探得甚是清楚,虽然不能说事无巨细都能知道,但族中掌权能兵之人他都有个数,可一时间也想不起阿史那部还有哪个贵人是叫这个名的。他还没说什么,阿史那钵古已叫道:“忽兰,快来见见薛元帅。”

那人催了一鞭,红影一闪,那匹红马已到了他们近前。这红马跑得虽快,但到了他们跟前时便一下停住,便如打了个桩般。薛庭轩见马上骑者头上梳着十几根辫子,竟是个年少女子,不禁又是一怔,已听得她落落大方地向薛庭轩一笑,道:“薛元帅好。”又转向阿史那钵古道:“阿塔,阿那要我来问你,今天喝不喝酒了?”想必因为薛庭轩在一边,她说的是中原话。阿史那钵古道:“要喝,要喝,你去跟阿那说,我马上就回。”

阿史那部中会说中原话的并不多,忽兰的口音虽然略有生硬,却已十分流利了。她的声音娇脆,语速甚快,便如满盘滚珠,十分动听,而一双大眼睛更是灵动非常。薛庭轩知道“阿塔”和“阿那”是阿史那部中对父母的称谓,这才恍然大悟,马上省得这忽兰就是自己刚定下的妻子,阿史那钵古的长女阿史那忽兰了。这门亲事在他看来纯粹是被迫的,他几乎没当成是亲事,可是此时心中却不免一动,脸上也微微一红。

忽兰也听说过远来的楚国由一个年轻的薛帅统领,这薛帅刚创造了一个奇迹,把中原皇帝派来的兵都打败了,实是想来见识见识。一见之下,却见这薛帅比自己想的更为年轻,更没想到脸还会红,大感有趣。她自幼生长在草原上,从来不觉看人有什么可害羞的,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庭轩看。阿史那钵古忽然道:“薛帅,走吧,到我帐中喝两杯去。我们阿史那部的酒虽然比不得中原,一样能醉人。”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钵古大人请。”

这门亲事虽然只是一种各怀目的的手段,这时薛庭轩才第一次觉得其实也不坏。他和阿史那钵古交谈一直都有种异样的意思,表面客气,内里其实仍然剑拔弩张,此时却终于都少了一些的戒心和敌意。

阿史那部逐水草而居,除了定义可汗的金帐特别豪华,远远就能看到以外,别人的帐篷大多差不多。虽然阿史那钵古是部落重臣,如果排个座次定然是在前五位以内,他家的帐篷也与旁人相差不多。到了帐前,天已经黑下来了。西原一带日夜温差甚大,有不少人正围成一圈正在烤火跳舞,颇为热闹。忽兰下了马,眼睛便往那边溜去,阿史那钵古笑道:“忽兰,今天陪阿塔和薛元帅坐坐吧,先别去玩了。”

忽兰脸微微一红,道:“阿塔,我又没说要去。”她把两根挂到身前的辫子向后一甩,已先冲了进去,叫道:“阿那,阿塔回来了。”

等薛庭轩回到自己帐中,已近中夜。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仍然坐在棋枰前,但那一局棋却下得颠三倒四,胜负都分不出来。一见薛庭轩进来,他们立刻站起身,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出什么事了?”

薛庭轩被阿史那钵古叫出去,竟然过了这许久才回来,当真把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等见薛庭轩回来,身上并无伤损,倒微微有些醉意,他们心头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心头疑云却更多了,不知阿史那钵古到底有什么事。

薛庭轩解开外套道:“给我杯凉水。”

司徒郁倒了杯凉茶递过来,道:“薛帅,阿史那钵古说什么了?”

薛庭轩将凉茶一饮而尽,只觉头脑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印堂处,苦笑道:“阿史那钵古要招我为婿。”

司徒郁一怔,苑可珍却皱起了眉头道:“是这样。薛帅,你答应了吗?”

薛庭轩道:“别无良策,我也只能答应。”

司徒郁舒了口气,笑道:“这也是好事。薛帅,陈老将军深明大义,你不用担心。”

薛庭轩成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那么阿史那部与楚国之盟比预想的就更为牢固,在司徒郁看来这一趟可谓大获全胜。他见苑可珍脸上更增忧色,诧道:“苑先生,这样不好吗?”

苑可珍讪讪道:“当然是好事,好事。”

薛庭轩呵呵一笑,道:“早点休息吧,明天肯定就该订盟约了。”

他把外套挂在床头,倒在床上睡倒。苑可珍和司徒郁见他睡下了,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各自睡下。司徒郁心里没了担忧,没一会儿就打起鼾来,过了一会儿,苑可珍的鼾声也响了起来。只是薛庭轩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心里却直如风车般打转。

盟约是不会有差错了,也不用再去担心共和军再来拉拢阿史那部,现在最让人不安的倒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知道此人虽然在定义可汗跟前唯唯诺诺,活脱脱一个跟班的模样,其实心机深沉,足智多谋。

与阿史那部,迟早都会有一战。薛庭轩也并不担心这一战的胜负如何,他相信当这一战来时,胜利终究是属于自己的。他担心的,只是自己会不会活到那一战来的时候。

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的人口差距不成比例。如果合二为一,允许通婚,用不了两代人,五德营就会自然消亡。如果两者之间越是亲密无间,甚至用不了二十年,一万多人的五德营就会淹没在拥众三十万的阿史那部中。阿史那钵古给自己拴上了这根绳子,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吧。不过阿史那钵古也一定没想到,这根绳子拴上的却是一柄快刀的刀锋,随时都会被斩断。

可是,想是这么想,薛庭轩心中还是静不下来,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俏丽的少女身影。阿史那部的少女在婚前都要扎辫子,一岁一根,婚后盘起。忽兰今年十八岁,应该扎了十八根小辫子。

虽然睡在床上,他还是晃了晃头,想把这些念头甩掉。星楚死后,他原本已心如止水,觉得自己可能要与当年的楚帅一般独身了,所以才会答应阿史那钵古的招亲。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没自己想的那样心定,如果自己真能活到开战的那一天,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义无反顾地将这根绳子斩断,他想了又想,有时觉得定能狠得下心来,可转念又觉得不能。那个少女的影子,就仿佛粘在他心头一般,怎么也撕不下去了。

这一夜,薛庭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洗漱已毕,刚吃完了早点,帐外便有人进来传报,说大汗相请。他三人整好了衣冠到了定义可汗金帐,一进去,便见定义可汗与阿史那钵古两人满面春风地正说着什么,一见他们进来,定义可汗破天荒地请他们入座。

五德营送上的盟书已获定义可汗首肯。阿史那部对会盟之事极是隆重,由一个赞礼主持,当场杀了一头羊,以羊血兑入酒中共饮,以示不背盟约之意。仪式十分冗长,好容易结束了,阿史那钵古微笑道:“薛帅,盟约已定,小女之事也已禀报大汗知晓,大汗极是高兴,请薛帅给小女留下一点信物吧。”

这已在薛庭轩预料之中。他从腰间解下一柄小腰刀,道:“钵古大人,此刀是家父生前为我手制,庭轩无一刻离身,还请钵古大人笑纳。”

阿史那钵古接过腰刀来看了看。这腰刀形制甚小,想必是平时切肉用的,虽然已经旧了,但做得极其精致,紫褐色的恤木柄上雕了个小小的“庭”字。他笑道:“好,好。”伸手放进怀里,又摸出了一个黄金项锁递过来道:“薛帅,这是小女幼时之物,也请薛帅收好。迎娶之日,便定在贵国得胜庆功之时可好?”

薛庭轩深施一礼,道:“是,请钵古大人放心。”

这次会盟乃是密约,不能大张旗鼓,所以盟书已订,薛庭轩他们也马上就要离去。待阿史那部送行之人离去,苑可珍造到近前,低声道:“薛帅,以后阿史那部若要派兵驻守楚都城,那该怎么办?”

薛庭轩笑了笑,道:“苑先生,你也看破了钵古这条反客为主之计了啊。”

薛庭轩成了阿史那钵古的女婿,阿史那钵古若是以保护女儿为名,派遣部队前来,势必要造成喧宾夺主之势,这也是苑可珍一直在担心的事。他见薛庭轩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一怔,道:“是啊。难道就任由他们收编了五德营吗?”

薛庭轩眼睛忽然射出两道寒光,低低道:“苑先生,请你放心,不会有这一天的。”

共和军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定然又要前来。阿史那钵古说的便是再次战胜共和远征军时才是迎亲之时。如果五德营失败了,那么这婚约自然也就作废。这自是阿史那钵古打的主意,左右都对他有利,苑可珍旁观者清,已是心知肚明。可是要对付共和军远征,取得阿史那部的帮助又必不可少,他怎么都想不出薛庭轩该如何应付。他张了张嘴还待说什么,薛庭轩道:“苑先生,走吧,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他加了一鞭,胯下的玉花骢一个发力,登时将苑可珍和司徒郁抛在了后边。苑可珍再说不出什么,只得也加鞭跟了上去。

第七章 纪念堂

虽然远征军吃了个大败仗,但对于共和国子民来说,这只是一个发生在遥远边疆的小战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份。过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雾云城的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郑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里练了趟拳,正准备去吃早点,看门的老吴忽然急匆匆地过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

老爷少爷之类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就废除了,郑司楚便跟他说过好多次,只是老吴年纪大了,总也改不了。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老吴,什么事?”

“程家少爷来了,请你出去。”

“迪文?”

郑司楚怔了怔,心里却有一阵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两头便要过来一次,但自从自己和程迪文受到处分开革出伍后他就从没来过。他顾不得和老吴多说,急忙向门口走去。一到大门口,却见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装,正站在门口,有点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一边停了辆两人座的马车。他又惊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么?”

“有空有空。上哪儿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楼喝酒,或者去郊外跑个马打个猎,总会来叫自己。这两个月一直不来,郑司楚心知他是责怪自己连累了他,有心去赔个礼,却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没想到今天程迪文来了,说明他已不怪自己,当真让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听说城西新开了个酒楼,有个厨子是句罗来的,做得一手绝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错,一块儿去吧,我请客。”

郑司楚没口子道:“好,好,我去换一下衣服,你先进去坐。”

“不了,你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处分,纯粹是受自己牵连,郑司楚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他终于原谅了自己,郑司楚实在比什么都高兴。他连忙换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钱。再出来时,见程迪文已坐在车上了,他上了车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说了,其实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时我们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乱军中,何况我们差点还赢了,那也是运气不好。走吧,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那酒楼里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错呢,嘿嘿。”

郑司楚知道程迪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又因为喜欢一个少女,这两年来更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越轨。现在居然说什么酒楼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扯。不过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谅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现在快要过年,酒楼里生意很是红火,程迪文和郑司楚在一个雅座里做了一阵。程迪文其实并不爱喝酒,因为郑司楚酒量甚宏,他这才提议来酒楼。他的酒量远没郑司楚好,只是上来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郑司楚吃得口滑,与程迪文一杯干一杯,程迪文要撑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干。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个,不过隔壁有人在喝酒,那个姑娘正弹着琵琶唱曲,也没空过来。虽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响,听不清唱的什么,听曲调只隐隐约约听得是一支《一萼红》。郑司楚一边喝着,心里不由想笑,正要夹一块酱肉吃,却听得隔壁有个人高声唱道:“嗨,姑娘,你这歌太不够意思了,我来唱个给你听吧!”

这人想必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轻声惊叫了一声,却听那人道:“怕什么,我唱完了就把这琵琶还你,又不会抢你的。”想必是夺过了那姑娘手里的琵琶。

弹琵琶的多半是女子。传说以前有穆、曹两善才是琵琶圣手,都是男子,但郑司楚所见,也只有女子才弹琵琶。他听得隔壁那人声音粗豪,居然夺过琵琶来,心道:这人也当真不知好歹,不知会如何难听法。

正这样想着,却听铮铮两声,却如刀枪突出。郑司楚嚼着酱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听这两声,不由一怔。对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态可掬,听得此声却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赞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与琵琶指法颇有相通。郑司楚也不知有什么曹氏三才手的说法,但听得此人指下琵琶声立时响了许多,一声声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却又一声不乱,心道:没想到这人倒是个琵琶好手。

这时听得那人弹了几个调子,忽然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琵琶本以柔媚见长,弹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红》的曲子,可是在这人指下却如天风海雨般逼人,隐隐竟有金戈之声,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越发显得歌声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觉浑身都有些热,他的酒量并不算大,却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郑司楚也暗暗心惊。此人唱的这曲子虽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么佳作,但其中豪气却直如旭日朝阳,喷薄而出。他平时待人温文尔雅,其实自视极高,心中总隐藏了一个自己远超侪辈的念头,可是听得这人的歌声,却不由大为心折,忖道:人说英雄辈出,如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果然不错,听这人弹唱,风度大为不凡,不知是何许人也。

此时听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争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听到这里,郑司楚大觉诧异。听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纪并不大,但歌声却似饱经沧桑,直如阅尽世事。他知道这《一萼红》还有最后一小段,却不知会是什么。可在屏息凝神听,隔壁却是“哗啦”一声响,有个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么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杂着瓷器碎裂之声。

郑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么回事?”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来,脚下边上一踉跄,郑司楚连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门口,却见一个酒保扶着一个人从隔壁出来,那人年纪甚轻,口角流涎,满脸通红,嘴里尽是酒气。他道:“小二哥,这位先生怎么了?”

那酒保愤愤道:“这小子喝醉了。”

这人想必就是方才唱那支《一萼红》之人了。郑司楚没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迈,却是个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带他去哪里?”

“扔到门外。”

郑司楚吓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吗?把一桌子细瓷器都砸个稀巴烂不说,还要动手打人,没把他扔到茅厕去醒醒酒就算对得住他了。”

郑司楚这才看到那酒保额上还有块瘀青,定是这宣先生撒酒疯时打的。他道:“他现在是在醉中,等醒了当然会赔给你,把他扔到门外总不好吧。”

酒保方才也是为了阻挡那人乱砸东西,结果额头被打了一拳,气头上才要把他扔出去。听得郑司楚这般说,他冷笑道:“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钱赔。以前撒撒酒疯,顶多也是胡乱吼几声,现在居然还要动手,我就算命贱,也服侍不起这种贵人。”

郑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知,酒保却是一脸恼怒。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若不是真个恼了,也不会把客人扔出去。他忙从怀里掏出几个金币,道:“小二哥,你看这点够么?”

酒保没想到郑司楚会替那人赔钱,连忙堆下笑来道:“不用那么多,两个金币就够了。”

郑司楚数出两个金币给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结账,把找头给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么?”

郑司楚代那人赔钱,这酒保的脾气登时也好了起来。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他叫什么?”

“他啊,好像是叫宣鸣雷。”

听得这名字,郑司楚不由皱了皱眉。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并不多见,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他道:“那让这位宣先生找个地方坐吧,给他沏壶酽茶,账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鸣雷砸坏的东西有人赔,还有点小账,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里有个空位,我给他找个地方坐着就是。打扰了先生喝酒,当真过意不去。先生贵姓?”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郑。”

他回到房里,却见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来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几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闷酒不免无趣,郑司楚把酒壶里残酒喝尽了,已觉意兴索然,便叫了壶茶慢慢喝着。刚喝了几口,却听得程迪文嘟囔了两句,也听不清是什么,只听得似乎在说“舜华”二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郑司楚一边呷着热茶,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国务卿公子,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宣鸣雷”这名字印象不深,自然只是偶尔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过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来,叫道:“你别走!”他吓了一跳,忙道:“迪文,我还没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脸上一红,干笑道:“司楚,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赖账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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