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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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小清!”徐晖柔声呼唤她。

司徒清划下一抹青翠的微笑,挂于他窗前。

徐晖张开双眼,正看到阳光初照,窗外青山如黛,温婉湿润。他缓步走到窗前,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太阳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轻轻拂过大地上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树林,每一个人。她也轻轻抚摸着徐晖干燥的脸庞,甚至把她温暖的手臂探进他衣衫,照亮了他昏暗浑噩的身体和灵魂。初生的阳光里,徐晖看到自己的灵魂重新升起,禁不住泪流满面。

徐晖出门时,己是一个全新的人。他看到身边的一切也都焕然一新。青草胆怯而勇敢地拱出泥土,头顶着晶莹的露珠,颤巍巍向这世界探出第一眼注视。溪水涨满了河床,唱着欢快的小调,一路跳过河底卵石奔向远方山谷。墨山和银川两匹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晨光为它们的鬃毛染上了一层金色,远远望去,像是两匹神驹。一位雪白衣裳的女子站在它们旁边,仿佛站在太阳的中心,黑发和白裙在风中飞舞,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徐晖如第一次见到凌郁那般着迷地凝视着她,看她微蹙眉心,紧抿嘴角,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身子晃了晃,终于坚强地挺直。这时凌郁微微侧过脸,瞧见了徐晖,不经意露出一弯浅浅微笑,有如白雪初融,洁净深邃。徐晖心中溢满了大海一样深澈的爱情,浪花一波一波拍打在他胸口,激烈壮阔而又温情脉脉。

“早上我梦见大哥了。”凌郁喃喃低语。

“慕容兄说什么了?”

“我听不真切,只看见他含笑的眼睛。他像一朵云彩,飞过无数高山大河。”凌郁抬头仰望重重青山外的蓝天。

徐晖柔声说:“你记得吗?咱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许多好看的地方。你说好不好?”

在这似曾相识的话语里,凌郁依稀闻到了江南九月的桂花甜香,香气里沾着恋人嘴唇的气息。她想再瞧真切些,却被无数血淋淋的记忆所阻隔。腿部的疼痛压过了一切,她佯装冷漠地背转身去:“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也不想再听你提起。”

“你不记得了吗?不记得你抱着我从山崖上跳入这幽谷里来?不记得九月临安城月光明净?不记得这枚东海珠?你当真全不记得了吗?”徐晖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上系着的一根细细绳子。昔日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珍珠,原来一直贴在他胸口上。

凌郁心窝里蓄满了泪水,往事一幕幕,眨眼间就翻过了。可慕容旷和司徒清亲切的面容浮现上来,挡住了所有通往幸福的道路。凌郁用背影悲哀地注视徐晖,你怎么不明白呢,相爱已经不可能,再也不可能。她的心一沉到底,冷酷地摇摇头:“全不记得了。”

白马银川忽然仰天嘶鸣,黑马墨山把头向它靠拢,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应和,又似对答。它们一起向前奔跑去,欢快地长吟短吁。徐晖头一次见到这两匹孤僻的马儿如此开怀地嬉戏玩耍。他望着它们,忽然下定了决心。

徐晖大步走到凌郁面前,直视着她双眼:“不记得没关系,权当我们原本不相识。我叫徐晖,你叫我阿晖就成,我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凌郁怔怔看着他。往昔岁月如浪淘沙,那个静谧的黄昏再次冲到眼前,一个陌生男人温暖地向她微笑。那个时刻如一道柔软的光,轻轻叩动她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

“你呢?你叫什么?”徐晖温柔地问道。

凌郁全身打了个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是呀,我是谁?我叫什么?当初我是怎么说的,现下又该如何作答?她迟疑着开口:“我……我叫慕容怡,我爹娘……他们喜欢叫我……海潮儿……”

凌郁看到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徐晖眼眶中滚落下来。他哽咽着喃喃说道:“好,我就叫你……海潮儿!”

凌郁听到从自己身体里传来啪啪的声响,那是寂静深夜里海棠花朵怒放时发出的声音。她终于了解了开花的全部奥秘,原来那娇艳的红花是用鲜血浇灌的。她鲜红欲滴,颤巍巍在枝头绽放,打开每一片花瓣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大磨难。只有以剧痛为代价才能得来一次盛放。凌郁眼前一亮,一束巨大的光亮从她胸口喷出,投下无比深刻的疼痛和喜悦。她低头看着自己,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分明。她问了自己许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我是谁?这个充满了痛与美的躯体就是我呀,这就是我呀。

“你再叫我一声。”凌郁战栗着请求说。

徐晖饱含深情地轻声呼唤:“海潮儿!”

“……阿晖!”凌郁心上的坚冰“嘭”地碎开,她终于呼唤出深锁于她心底的那个名字。

徐晖和凌郁惊骇地望着对方。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够如从前那样纯粹无遮拦地相爱,究竟是对他人的愧疚将压垮他们的爱情,还是这爱终于能够战胜阴影,一切都未可知。但是从这犹豫而又热切的呼唤声中,他们终于认出了对方,也认出了自己。这是他们的名字,其中含着全部不为人知的欣悦与悲伤。唯有他们知道,唯有他们自己。

徐晖和凌郁出谷那日,春雨连绵。凌郁向父母拜倒,行三叩大礼。千言万语压在胸口,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慕容湛扶起女儿道:“出门是好事。去吧,去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后你们就把自己看得更真切了。”

这番话徐晖和凌郁听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他们囫囵吞枣地记下了,将有日后漫长的岁月细细体会。凌郁又转身向龙益山拜倒。龙益山涨红了脸,但他知道这是凌郁对自己重重的托付,便不退让,也深深回了一礼。

“益山哥!”凌郁低声叫他。

龙益山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喜乐哀愁从此都要他一肩扛着,再猛烈的风雨也决不许砸到他亲人的头上。他不觉挺了挺背脊,承受责任压到肩上的分量。他感到身体无比沉重,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充满力量。

“妹妹,你放心。”他向凌郁点点头。

慕容湛望着这个朴实爽直的孩子,心头柔软煦暖。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他的,赐予旷儿做他天上的儿子,益山来做他人间的儿子。

凌波从马厩里牵出墨山和银川,把缰绳交与徐晖。

徐晖忙道:“墨山是慕容兄的坐骑,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你们带着旷儿的骸骨,旷儿便与你们在一起。墨山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凌波伸手轻轻抚摸墨山面颊。墨山便低头在她身上磨蹭,好像是在应答她的问话。

徐晖和凌郁牵过墨山银川,辞别诸人,默默穿过山洞,步出幽谷。他们放马缓行,心中怀有同样的迷惘与忐忑。离愁别绪渐渐淡去之后,萦绕在心头的是对尘世的隔膜与惶恐。毕竟他们已有近一年的光景离群索居,骤然回归喧嚣拥挤的江湖,他们都隐约升起一种心潮茫茫之感。

“海潮儿,你说咱们往哪儿去好?”

凌郁浑身打个激灵,脑海里不由己地冒出一个地方来。她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甩进记忆深处。

“你说你想去哪儿,咱们这便去!”徐晖握住凌郁的手。

那个地方直冲舌尖,凌郁咬住嘴唇,硬把它咽了回去,才展开一个敷衍的笑容:“去哪里都好。”

徐晖觉出凌郁手背轻微的颤抖。他的目光深入她乌沉雪亮的眼睛,略一沉吟,便有了计较。

凌郁也不多问,听凭徐晖引领方向。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司徒家族执行任务、结伴出行的岁月。马匹、驿站、浮光掠影的城镇世情,就是他们的生活。

凌郁双腿承受着细微而绵长的疼痛,这疼痛成为她肢体感觉的一部分,她几乎已忘记没有疼痛相伴的光阴。或许疼痛本就是生命的常态。长时间骑马,她的腿痛便会愈发强烈,间或伴随短暂的抽搐。她常常一言不发强自忍耐,但细密的汗珠霎时爬满额头,徐晖见了甚是心疼。自此他改了行程,每日骑马至多三个时辰,每行数里便扶凌郁下马慢慢走上一段,并在歇脚时按照慕容湛传授之法为她推拿按摩腿脚,缓解肌肉承受的力度。

一日晌午,他们在一座大市镇的酒楼上打尖。邻座几位客人高声攀谈之声,不时传入耳来。

“小兄弟,你这一身功夫不赖呀,怎么流落在此卖艺?”一个粗壮的嗓音问。

“俺卖两天艺,赚几个盘缠好赶路。”一个北方青年口音朗朗答道。

“这是要去哪儿啊?”在座另一位年纪较长者问道。

“去江南,投奔司徒家族去!”那青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

徐晖和凌郁原未留意他们言谈,忽听得“司徒家族”几字,猝然都绷紧了心弦。这一路他们极力回避这个名字,可又似乎一直在期盼着它。这名字那般熟悉又生疏,亲切又扎人,它霎时就擒住了他们的肝肠。徐晖忍不住调头望去,正撞见一张生气勃勃的年轻面孔,眼中满是憧憬。他转回头来闷头扒饭,胸口隐隐发酸。

却听那粗嗓音汉子接口道:“这光景,还投奔司徒家族做什么?司徒老爷子早垮台了!”

“啪嗒”一声,凌郁筷子掉落在地。徐晖也怔住,一颗心上下翻腾,只想奔过去问个究竟。

“怎么会?”那北方青年却已代他们发问:“司徒家族不是把雕鹏山都给灭了么?江湖上数司徒族主最有能耐,哪儿就会垮台?”

那年长者放低声音说:“兄弟是打小地方来的吧?前阵子江南江北都传遍了,司徒峙结交异族,叫江湖上的前辈押到少林寺给扣了大半年。司徒家族那么大个摊子,他手下那位什么汤爷可罩不住。族主一走,大小帮派跟着就反了天,那汤子仰白白赔上了性命。”

徐晖的心给人揪住,他觉得疼,可仍然想听下去,听他们细说司徒峙近况。他们仿佛知晓他心思,偏不再提司徒峙,只一劲议论司徒家族如何土崩瓦解,家财如何流散,美妾侍婢如何为人所占。徐晖转头望向凌郁,但见她神色木然,只嘴角微微抽动。

两人各怀心事,对此绝口不提。又行月余,渡江而下,一路过镇江、丹阳、常州,直抵无锡。再往前行,就将进入平江府辖境。

凌郁起了疑,拉住徐晖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徐晖笑而不答。

凌郁勒马停住:“我们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姑苏。”徐晖深深注视她。

凌郁一怔,尖声嚷道:“天下那么大,为何非要回姑苏?”

“海潮儿,别骗你自己了。打从一开始,我就从你眼睛里面瞧出来,你想去那儿,想去见他。你心心念念想着他,你想跟他再见一面。既然如此,咱们就去。”

凌郁被徐晖戳穿深埋于心底的渴望,霎时潸然泪下。

一跨进安详缄默的齐门,姑苏城那混着花香、脂粉和水腥味的熟稔气息就扑面袭来,把徐晖和凌郁团团围住。三月平江,芳菲倾城。徐晖还依稀记得头一次到司徒家族的情形。他踌躇满志,亦步亦趋追随司徒峙的脚步。从那时起,他就竭尽全力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哪知潺潺河水中,映出的却是司徒峙的倒影。他死死攥在手心里的荣耀,原来是别人头上光环的余辉。徐晖打了个寒战,不由伸手去握凌郁的衣袖,觉出她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走在姑苏白光光的日头里,凌郁低头瞅见脚下一个少女的影子。不必再伪装的人生,一朝成为现实,竟而让人觉得惶恐。她忍不住一再整理衣衫,恍惚以为自己是个小小婴孩,赤裸着身体招摇过市,路人只不经意的一瞥,就让她惊惶羞怯。

凌郁仿佛不是走进一座城池,而是走入一个被粉碎的记忆。这座城是她的地狱,可她偏偏无法将它从心中抹去。一次次她在梦里归来,游荡过城郭的每处角落。在遗落的童年时光里,她看到她昔日的伙伴们,她也看到她自己。可是任凭她如何寻觅张望,有一个人裹在重重雾气之中,始终无法看清。

正疑恍间,司徒家族的白墙黛瓦遽然撞进眼帘,凌郁整个人顿时就僵住。银川仿佛嗅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气味,也犹豫着不肯向前,只不住低声咆哮。

一根锥子狠狠扎进徐晖胸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慕容湛说得没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没法一笔抹去当作没做。他几乎生了悔意,何苦要来此自揭伤疤。一回到此间,往事便倾巢而出,疯狂地悲伤地恶毒地绵长地长驱直入,打定主意要把他击倒在地。记忆本身就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必须要和自己面面相向,再也没有躲闪的余地。

凌郁在拱桥前下马,步履蹒跚用自己的双腿走向司徒家族。她脸色灰白,额头滚烫,眼中射出不可遏制的热望。走到近前,才发现门口没有侍从守卫,亦无仆役迎接。宅门竟是虚掩,门上挂着薄薄一层蛛网。凌郁惊骇地凝视这破败的大门,迟疑片刻,猛地推门而入。蛛网随即四分五裂。

往日宏阔庄严的前庭一片萧瑟,花木久已无人料理,恣虐地向上疯长。雕花木门和窗棱上落了重重尘埃,蒙上许多沧桑凄凉。园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们脚步深重的回音。

“看来……真出事了。”徐晖心一沉,脱口而出。

凌郁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刷”地褪了。她绷直身子,侧耳悉心倾听,突然甩开徐晖,径自往委婉曲折的后园奔去。穿过游廊,迈过虹桥,她步履蹒跚,直奔司徒峙寂静而隐秘的书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每一道转弯,每一处留白,她闭上眼睛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正因为熟悉,她的心更不断往下坠落。昔日浮华喧嚣的人群已不知逃逸何处,义父宏伟的宫殿死寂沉沉。

起初凌郁走得很快,几次险些跌倒,然而愈往深处去,却愈迟疑缓慢,待靠近司徒峙书斋院墙,她几乎踌躇不敢向前。这个种着玉兰树的院落散发着幽香沉厚的回忆,少年时代的凌郁每日都等候从这里传出的召唤。一迈进院门,世界旋即封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唯义父与她二人存在。独处的时光具有一种隐秘的诱惑,既无比痛苦,又使人迷醉。她真愿日复一日停留在他的书斋里,只为他偶尔抬头的一个微笑。

在他们的记忆里,司徒峙书斋的大门永远紧闭,深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此时门却半敞半合,在和风里吱吱呀地微微摆动。凌郁扶着雕花门望进去,昔日一尘不染的书斋如遭洗劫,书架半倾,书籍纸张肆意铺满桌案地板。日光婆娑,她眼前模糊了。光影里依稀是自己和司徒峙端坐茶几两侧,静静品一口明前的新茶。

忽然身后传来脚踏草木的咯吱声响。一声喝斥横空劈来:“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徐晖和凌郁惊愕地转回身。

一位冷峻男子立在回廊下,满怀敌意地拿眼角睨视他们。他身着绛紫烫金的锦缎刺绣长袍,头绾成髻,用独山玉簪束以高冠。如此华丽隆重的装束,映衬在这杂草丛生、凄旷死寂的宅院里,显得十分突兀。这人脸上笼着一层灰白色的煞气,目光零乱溃散,嘴角不住抽动,却仍是那样霸气十足,不可一世。

凌郁再也抵挡不住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急切切向他奔去。那人一振衣袖,凶狠地质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义父,是我啊。”凌郁收住脚步,温柔地望着他。

司徒峙浑身一震,过良久才开得口:“郁儿……你是郁儿?”

这熟悉的呼唤让凌郁胸口一酸。她往前挪了半步,低声道:“义父,这是郁儿原本的模样。”

司徒峙凝视凌郁半晌,突然失声叫道:“你的腿怎么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凌郁不答,直勾勾盯住他双眼:“你早就知道他是我的亲爹爹,对不对?”

“不错,我一知道你是个丫头,即刻便想明白了。其实你才是十几年前我要找的那个小姑娘。”

“因此你就故意骗我说,是他杀了我全家。你是想让我杀了他,还是想让他杀了我?”

“怎样都是一出好戏!”司徒峙目光如电,深深插入凌郁眼瞳:“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他干的吗?”

凌郁悲哀地点点头。

司徒峙缓缓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我便知道是他!他用寒毒掌把你打成这样的,是不是?慕容湛的寒毒掌,阴毒老辣,配上‘飘雪劲影’,就是天下无敌。他用他天下无敌的功夫把亲生女儿打成了瘸子!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司徒峙抓住凌郁瘦弱的肩膀使劲摇晃。凌郁心中翻江倒海,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晖急了,伸手掰开司徒峙鹰爪一般锐利的手指。司徒峙随即一把拽住徐晖:“好女婿,你还敢回来呀!快告诉你岳父大人,慕容湛那厮怎么样了?”

徐晖不愿他再纠缠凌郁,只得说:“慕容前辈他……他失去了武功。”

“什么?你说他武功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奇异而疯狂的光彩,转而问凌郁:“是你干的吗?我就知道你是个好样的!是你吗?”

凌郁痛苦地咬紧了嘴唇:“他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才逆转内力,散尽武功。”

“这么说,他已然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了?那他是高兴还是难受?快,快告诉我,他当时什么样?”司徒峙扯住凌郁衣袖,执拗地追问着。

徐晖受不住,一把把凌郁抢过来,央求道:“海潮儿,咱们还是走吧!”

凌郁却不理会,向司徒峙说:“我还有更好听的,你要不要听?”

“什么?”司徒峙迟疑地望着她。

凌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无比残忍地说道:“我还亲手杀了他唯一的儿子,我的亲哥哥。”

“你说什么?”司徒峙愣了半晌,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回荡在空阔岑寂的庭院里,像一根根黑色利爪掏向天空。“你杀了他的儿子?好哇!有魄力!不愧是我司徒峙的孩儿!”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

凌郁的心缩成一团。她轻声唤道:“义父!”司徒峙战栗了一下,吃惊地望着她。凌郁悠悠地说:“义父,你就不能把我当作是你的亲生孩儿吗?”

司徒峙脸颊微一抽搐,赶紧别过头去,不愿别人看到他脸上刹那的温存。他想把哽在心口上的这股疼痛强压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瞧出来你是个好样的。那个时候你个子还只一丁点儿,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可你的人如冰如雪,与众不同。我明知收留凌家的孩子终是后患,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把你留在身边。我虽有一双儿女,但他们的脾性都与我不合。烈儿性情太过轻率急躁,凡事让我操心。清儿……唉……她简直就不是我的孩子,可是那个执拗劲儿,又偏偏就是我的孩子。只有你,只有你呀。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几个孩子里面偏偏属你最合我的性子。我把全身本事都传授给你,以为你一定能够成就大事。哪知道……”司徒峙自言自语说着,语气渐渐凶狠起来:“哪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都不打紧,可你却偏偏是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的死敌,他像一块顽石阻挡着我。我与他的深仇大恨一辈子也解不开!你既然是他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敌人。我成就不了你,就得毁了你!”

“义父,你已然毁了我了。”凌郁凄然一笑。

“那是你自作自受!是你自找的!你翅膀硬了,竟敢来害我!”司徒峙猛地调回头来,眼中充满怨恨。

“从小孩儿便把义父当作神明一样。只要义父喜欢,孩儿愿意为你做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义父你当我如冰如雪,可孩儿身上流的血滚烫烫的,把我自个儿的心都给煮烂了,你却都看不见吗?义父,你的心也是肉做的,你为小清和阿烈流泪了。那假如我死了,你会为郁儿流泪吗?会为郁儿难过么?”凌郁悲哀地轻声诉说。

司徒峙伸手抚过凌郁的脸颊:“你不会死的。你是我十几年的心血,是永不坠落的星辰。我最喜欢看你从远处走来的样子,你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走,好像是在风里飞。可现如今……如今你飞不了了。我是解了心头大恨,可你如今这样……我……我……”

凌郁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泉涌一般淌过司徒峙坚硬的手指。他忙不迭地拿手去堵那眼泪,狂暴地吼道:“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可你如何却变成了慕容湛的孩子!他是我今生的死敌!你怎能去做他的孩子!”

“嘿嘿!”这时候,空中忽传来一声女子冷笑。虽则轻微,但司徒峙三人都听得真切,那是凌云的声音。

司徒峙仰头向屋顶墙头寻找,无限温柔地呼唤道:“小云,是你吗?我知道是你。小云你下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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