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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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郁再也无法抗拒她的真心。她放声恸哭:“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大哥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凌波早已泪流满面。她一把搂住凌郁,吻着她冰凉的额头:“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的怀抱这样温暖。凌郁伏在她胸口,听到她温柔坚定的心跳,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婴孩时代。她呜咽着,胆怯地叫出心底的渴望:“……妈妈,妈妈……”
这天凌郁是哭累了睡着的。徐晖把她抱回房间,为她盖好被子,久久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是一个倔强凶狠的孩子,于不经意间方才流露出生命的本来面目,单纯,安静,甚至有点儿羞怯。
不知何时,凌波轻轻旋门而入,在床沿边坐下,凝视着凌郁。
徐晖见凌波脸上犹有泪痕,知道这对于她也是无比艰难的一天,便说:“伯母,放心去睡吧,有我在这儿守着就好。”
“我想再瞧瞧她,这就像做梦一样。你瞧,她的头发多好看!”凌波轻轻揉搓着凌郁垂到被子外面的碎发,恍恍地微笑。
凌郁瀑布似的长发汹涌着,散发出水晶般的亮泽。徐晖惊奇地发现,青春的光彩如此耀眼夺目,什么都遮掩不住,连悲伤和绝望都不能够。
“孩子,来,我也给你梳梳头吧。”凌波道。
徐晖脸一红,料想自己蓬头垢面,一定惹人厌恶。他仓皇地抬眼一看,却正迎上凌波柔和的目光,浑身登时暖洋洋的,便不舍得推辞。
凌波散开徐晖蓬乱的发髻,从袖口里摸出一把木梳,轻轻梳理他杂草似的头发。打小从未有人为徐晖梳过头,在司徒家当姑爷的时候,妙音倒曾帮他打理过几次,但他不惯于被丫鬟服侍,又察觉妙音似是受人指示在监视自己,便还是自己梳洗了。此刻他笔直坐着,一动不敢动,身体感觉到木梳拂过发稍的轻柔,只觉得有无比舒服。他胸口一热,这该就是被疼爱的滋味。
“疼吗?”凌波觉出徐晖的细微战栗。
“不疼,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很羡慕慕容兄。”徐晖忍不住说。
“羡慕什么?”梳子在他头上停顿稍顷,又轻轻滑过头发。
“我羡慕他有一对好父母。”
“他小时候跟着我们流浪逃亡,也吃过很多苦。”凌波轻轻叹息。
“可父母给了他自由和温暖,这比什么都要紧。正是如此,慕容兄才有了一颗干净明亮的心。我……真羡慕他有这么一颗心。”
“你也有这样一颗干净明亮的心。”凌波的声音如流光。
徐晖羞愧难当,讲不出话来。
凌波把徐晖的头发挽成一个慕容旷常束的发髻,插上一根竹簪。她深深看着他说:“你的眼睛很干净,能一直望见你的心。”
月亮从乌云后面缓缓探出脸来,房间里一地碎银。
徐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没有答案的老问题,皎洁的月光怎么可能既与黑夜相容,又不被黑夜吞噬?即使一时为鸟云所遮蔽,是何种力量让她再度升起?
彼岸
凌郁终于和父母相认,然而她并没有认从新的生活。她陷在深深的忏悔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沉默积淀下来,砌起一道屏障,她躲在里面过着苦行僧的日子,外人难以逾越进入。徐晖原本自暴自弃,但凌郁的境遇分散了他对自己的厌弃。如何开解凌郁成了他生活的重心,这件事为他的心灵重新点燃了一丛希望。
慕容湛身体基本痊愈之后,又为凌郁细细把了一回脉,说她的双腿并非绝对不治,若以强大的意志力与体内残留的毒质相抗衡,或许能够重新站起来也未可知。然而凌郁终日蜷在他们为她打制的轮椅里,只顾做一些她自以为要紧的事情。
凌郁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喂马。她每日总有个把时辰耗在马厩里,把割下的青草铺开晒干,拣出最嫩的几丛喂给慕容旷那匹名叫墨山的大黑马。她对墨山极为偏爱,总把头靠在墨山圆滑的肚皮上,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和背脊。墨山丧主之后,脾气变得十分孤僻暴躁,也只有凌郁在时,它才安静驯服,不时拿舌头舔润凌郁的脸颊。
凌郁给她带来的那匹白马取名银川。银川原本瘦骨嶙峋,幽谷青草肥美,又无须兼程赶路,不多时它便日渐丰腴,暗淡的眼眸也有了神采,意想不到竟是匹良驹。但凌郁似乎格外嫌恶它,对它从不照顾爱抚。银川倒并不埋怨,也不爱与其他马儿扎堆,终日独自在草地上踯躅徘徊,起风时,便昂首逆风站立,白雪似的鬃毛长长扬起,十分俊美孤傲。徐晖远远见了,只觉得什么东西在他心上轻轻划过,不落痕迹的疼痛。这白马的神气其实跟凌郁像极了,她故意冷落它,焉知不是惩罚她自己?银川是被凌郁放逐的灵魂,在天地边缘与世隔绝,等待永远沉入地下,或者再度升起。
凌郁虽然低沉,但总算绝了轻生的念头。父母恩情一经相连,便再也无法割舍。每日她都在慕容夫妇房间待上片一刻辰光,除了请安,几乎不讲什么话,缄默地缩在一角,看凌波收拾打扫,听慕容湛读一段好词佳句。她抿着嘴角,眼神冷淡疏离,乍一看是个冷漠无情的孩子,可是在那瞳孔幽深的角落,隐藏着炽热与焦灼。她把对父母亲情的想往,锁在自责的深牢里。她用沉默鞭挞自己无法弥补的过失。
徐晖想出各种方法逗引凌郁开口。他把幽谷里发生的各种细微琐事都一一讲给她听。他偶尔出谷帮凌波采购,回来便大肆描述城里的热闹繁华。他甚至给她讲自已小时候的故事,这些往事因为牵扯到王明震和高天,每讲一句都像是拿刀子剜自己身上的肉。但他一心打破她周身严实的围墙,不得不绞尽脑汁搜索枯肠。
一天徐晖正讲述当日见闻,凌郁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几时能闭嘴?”
徐晖微微一笑:“你总算肯开口了。”
凌郁冷冰冰地说:“我想一个人待着,你走吧。”
“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在一块儿。”
凌郁心上猛地打了个颤。有一个瞬间她眼中漫上来一层水雾,水雾背后一对近乎热切的瞳仁悠悠晃晃。然而当水雾退去,她重又戴上那副冷漠的面具。“那小清呢?”凌郁残忍地问道:“你能忘掉小清吗?提起小清的名字,从此你能无动于衷吗?”
这话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徐晖心上。他不能,他知道他永远不能忘记小清,把自己卑劣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小清的名字如一道隐匿的急闪,一经提起就能把他整个劈开。
凌郁看到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就别过头去,自己转动轮椅把手,擦过他缓缓走远。徐晖听到她低声自语:“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除非他们能活转过来……”
凌郁渐渐适应了双腿瘫痪的生活,徐晖已不必时刻守在她身边,晚上便在慕容旷房间休寝。他总感觉到慕容旷的气息在屋内缓缓流动,静暖,轻柔,而富于韵律。那气息在他周围穿流起伏,掠过肩膀,拂过手背,似是在与他交流,只是他尚不懂得那一种语言。有一日他随手拉开慕容旷床头的小柜,见最里层放着一个长条木匣,拿封条封了口,上面写着:“代徐晖兄保管”。徐晖小心翼翼撕去封条,记载着“飘雪劲影”的那半卷《洛神手卷》就静静躺在匣中,和徐晖交给慕容旷时没有丝毫分别。
有热泪盈满徐晖眼眶。他把手卷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从前他以为只要练好这门功夫,便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此刻他幡然惊觉,若是承受不住太阳火辣辣的烤问,即便武功再高,亦不过是虚弱之人。
凌郁的情形不见起色,徐晖心中悒郁,夜不成寐时,便到慕容旷墓前静坐。有的朋友并不因时间和生死的距离而生隔膜,徐晖反而比从前更亲近慕容旷。
这个仲夏的夜里,他又来到慕容旷墓前。白天凌郁的问话就像她的匕首,锋利凶狠,一刀戳进他心窝。他夙夜悚惧,冷汗一次次浸透了衣衫。犯下的罪孽探出幽暗的厉爪,勾住他的喉咙飞向深渊。他被绝望擒住,不断往下沉,月光不可见,星光不可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夜。他想凌郁说得对呀,我们亲手毁了我们亲爱之人,他们飞到天上去,我们却只有下地狱。地狱里什么都不必有,他们的名字和容颜就是最严苛的刑罚。
徐晖在慕容旷的墓碑旁坐下,就像是两个朋友并肩小憩。他坐了许久,渴望他的朋友能说点儿什么。然而四野静寂,只有夜虫呢喃耳语。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徐晖一抬头,混沌暗夜中渐渐显出一个瘦长身影,深蓝色的长袍,在夜风里摇曳飘扬。徐晖激动得双手发抖,以为是慕容旷终于现身相见。待那人再走近些,他才瞧出原来却是慕容湛。
徐晖刚要起身,慕容湛就伸手轻轻把他按了下去,自己也在儿子墓前席地而坐。
“夜深了,前辈怎么还未歇息?”
“天气一热就睡不着,出来走走,外面舒服多了。”慕容湛淡淡地说。
尽管慕容湛仍如从前那般傲岸冷峻,徐晖却隐隐察觉,他体内心上必定都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只有在深沉隐秘的夜里才能够悄然宣泄伤痛。徐晖正自思量是否该当告辞让慕容湛独处,却听慕容湛说道:“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
徐晖这才看清慕容湛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他踌躇着道:“前辈身体还需调养,恐怕不宜饮酒。”
“好与不好,我心里有数。”慕容湛仰头喝一大口酒,微眯起眼睛:“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以前都是旷儿与我一道,今儿个你陪陪我吧。”
徐晖一阵心酸,接过酒壶跟着喝了一口。温淳香芬中含着一股淡淡的酸涩回味,竟然是不常见的西域葡萄酒。徐晖低头一看,酒壶由半透明的琉璃所制,隐隐可见其内的殷红色液体。
“不错吧?这还是几年前旷儿远游带回来的,入口醇香,回味绵长,真是好酒。”
徐晖大着胆子说:“前辈心里,真的……不怪海潮儿吗?”
慕容湛沉默半晌:“海潮儿和旷儿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会怪她。”
“就算前辈你不怪她,可她自己还在责怪自己。她连话都不怎么说,我真不知怎么做,她才能好起来。”
“她正在受苦呢。”慕容湛点点头。
“那可怎么办?”徐晖急切地看着慕容湛。
“这个苦,躲也躲不掉。你想想,若是不小心拿刀子割破了手指,伤口能即刻愈合吗?总要经过一段时日,结痂,脱落,才会长好,或许还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海潮儿是把心给割破了,恐怕需要更久才能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她如今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便像此刻,天上尽是乌云,把月亮都给遮住了。可你看吧,过不多时月亮终究会露出脸来。”
徐晖不禁仰面望向苍穹。夜空黑沉沉地压下来,根本无法想象皎洁的月亮就藏在这云层背后。他低声说:“倘若月亮永远不出来呢?倘若她永远好不了呢?”
“嘿嘿,只要是月亮就注定会有云开月明之日。是我慕容家的孩子,纵使跌到山崖底下,也一定能自己爬起来。”慕容湛几口酒下肚,年轻时的狂狷不自觉又在脸上漫开。
就像是应和慕容湛这句话,月亮骤然间从乌云中一跃而出,绸缎似的月光一泻千里,流淌在慕容湛和徐晖身上。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皓白澄澈,一丝杂质都不含。徐晖不由闭上双眼,渴望月光能够洗刷净自己身上的污秽。
“孩子,你在求什么?”
听到身旁慕容湛的问话,徐晖这才打开眼睑。月光无垠,静默地望着他,似乎也在问,你求什么?他一激灵,小声说出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我求重生。”
“今生还未了,何以求重生?”
徐晖低下头:“倘若今生已一错再错,无路可走,还可以推翻了重新来一遭吗?前辈,这……这是可能的吗?”
慕容湛不答话,只把酒壶递给徐晖。银白色的月光里,琉璃中葡萄美酒殷红如血,仿佛生命奔涌不息。徐晖吞下一大口,胃里顿时扬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流,直冲天灵盖。他目光模糊起来,想不到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甚是浑厚。
“小伙子,那日我瞧你奔来救海潮儿的架势,是练过‘飘雪劲影’的吧?”慕容湛忽道。徐晖点点头,他便接着说:“你可知这门武学追求的是何种境界?”
“《洛神手卷》里说,它讲求的是人与天地的大和谐。”
“说得对,不过这话太虚泛,各人的理解都不同。我以为它说的是,贴近自然万物,唯如此方能贴近你自己,保有本心本色。若迷失了自己,凡事往往便要强求,如此练武行事便皆南辕北辙。若能听从自己的意志,即使给人逼进了一条死巷子里,亦能看到山高水阔处,于绝处逢生。”慕容湛悠悠说道。
徐晖惊骇地望着慕容湛,如遭当头棒喝。他徐晖不就是被逼到一条绝路上回不了头么?他的世界一团漆黑,难道真能给它捅一个大窟窿,把光亮捅出来不成?
慕容湛起身又道:“做错了事,没法子抵赖推诿,唯有一肩担当。但人生再溃败,总还有柳暗花明。只要打定了主意,沉入地狱的人都能够爬出来。”
慕容湛的身影逐渐融进月光深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徐晖独自一人。这样的夜晚泛出熟稔的光芒,徐晖想起司徒清逝去的那个晚上,月光就是这样温柔而疯狂,大地就这样沉入明亮与幽暗的边缘。地平线上划过一道白光,仿佛一个新的天地即将从那里开启。小清的身体笼在光亮里,慕容旷的气息在四周鼓荡。他们是天上之人,将回到天上去。那么他自己呢?他真的能够如这月光一般,重新升起么?徐晖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从此,徐晖以巨大的热忱投入到帮助凌郁找寻双腿知觉的努力中去。他跟慕容湛一起潜心研究清除体内寒毒的方法,并不顾凌郁或激烈或冷漠的反应,每日强迫她活动双腿。凌郁用各种尖刻残忍的字眼骂他,赶他走。凌波听了都不忍心,劝他说算了。他却不理会,一次次把凌郁从轮椅上拖下来,逼她用双脚接触地面。凌郁使劲扯打,却拗不过徐晖。她急得红了眼,低头一口咬住他手腕。徐晖疼得额角立时滚上一层冷汗,却并不挣脱,等她终于松了口,仍旧扶住她道:“来,迈右腿试试。”
凌郁盯着徐晖腕子上那两排猩红斑驳的血印,心底里升起一星渺茫的期盼。她蹙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气力凝聚至一点,欲调动右腿肌肉,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然而那条腿却像是别人的一样,硬邦邦地戳在身子下面纹丝不动。
信念是建在流沙上的阁楼,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卷入海底。凌郁绝望地推开徐晖,跌倒在草地上。她猝然抽出腰间匕首:“刷”地插进右腿。雪白的裙子上霎时绽开朵朵写意红花,又艳丽,又惨烈。
徐晖惊呆了。他一把抢过匕首,远远扔出去,战栗着喊道:“你疯了!”
泪水漫过凌郁的视线。她抱着受伤的右腿喃喃自语:“怎么不行?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徐晖急惶惶抱起凌郁,向慕容夫妇房间狂奔去。她贴在他胸口小声说:“没用了,别管我了,别管我……”
匕首锋利,扎得又深,险些割破大动脉。当晚凌郁就发起高烧。慕容湛担心伤口感染,调制了好几味内服草药,亲自守在女儿床前,一刻不敢离开。
徐晖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凌波瞧出他的自责,便敛起眼中的忧虑,不经意似地说:“海潮儿的脾气很硬,跟她爹爹年轻时一样。”
徐晖喉咙里哽住了,感激地看了凌波一眼。
夜半时分,凌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颊上一边团着一丛嫣红。她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两汪清澈的湖水。慕容湛俯身问她觉得如何,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慕容湛将手盖在她额头上,但觉烫得像块炭火,不由一阵心疼焦急。凌郁却抓住他手,迷迷茫茫地喊了一声:“……义父!”
慕容湛柔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
“义父,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凌郁紧紧抓住慕容湛的手,目光里哀伤零落。
“你说什么?”慕容湛迟疑地问。
徐晖胸口一酸,凑近凌郁床前说:“海潮儿,你醒醒,这不是你义父,是你亲爹爹!你爹爹妈妈都在这儿,阿晖也在这儿。”
凌郁却不理会他,单单凝视慕容湛,固执地反复追问着:“义父,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海潮儿在跟谁说话?谁是她义父?”慕容湛掉头望向徐晖。
受伤后凌郁少言寡语,对过往境遇更是只字不提。慕容湛夫妇不好多问,徐晖也不便多说。此时话头提起,徐晖只得述说往事:“海潮儿从小被司徒家族的族主收养了,做了司徒峙的义女。不知为什么,司徒峙竟会骗她说,说慕容前辈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海潮儿嘴上不说,可心里头一定很难受。她是那么信赖她义父。”
“司徒峙?湛哥,是司徒峙!”凌波低声惊呼。
慕容湛转过身去望向妻子:“这厮竟歹毒至此,害我父女相残。当初我真该一剑了结了他,永绝后患。”
“……司徒峙和前辈有过节?”徐晖惊奇地问。
慕容湛的背脊微微一凛:“我与他,只怕天生便是仇敌,打一见第一面起便不能见容于彼此。有几次我几乎便能杀了他,可惜还是给他逃脱了。在玉雪峰时这厮引了大批江湖中人来堵我,后来又聚众去东海边围捕我们,真险些便把我给逼死了。”
凌波背转身望向窗外,幽幽叹息:“湛哥,司徒峙如此恨你,总还有别的原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云,就像小云忘不了你。”
慕容湛伸手握住凌波冰凉的手掌,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月光一样的泪水从凌波眼眶中流下来。她轻声道:“她是妹妹,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这一件事不能够。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所以上天要这么罚我。”
慕容湛吻着凌波的手,悲哀地低下头:“小波,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前就说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要惩罚我,必定会连累你。若是你也怪我,我就只有沉下去了。”
“湛哥,我不怪你。我不许你沉下去,你不能沉下去!”凌波转身搂住慕容湛,坚决而激烈地说。
“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波,上天要罚便让它罚,我怎么都不怕。司徒峙抚养我们的女儿,我们也把静眉养大,这不正是天意吗?”
徐晖顺着慕容湛的话音望向凌郁,却见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泪珠顺着眼角流过鼻梁,无声无息洒落在枕上。
出了这一夜汗,凌郁的高烧总算在清晨退去。再次睁眼,她是喊着疼醒过来的。她说有千万根银针在腿上反复扎刺,很轻很小的针,扎出细细密密的针眼。
“海潮儿,你,你的腿有知觉了!”徐晖猛然惊醒地大喊道。
凌波搂着凌郁,颤声问道:“孩子,你真……真觉得腿上疼吗?真能觉出疼吗?”
凌郁仿佛初次降生于这世间。她胆怯地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双腿,试探它们的体温和知觉。她感觉到疼痛,钻心的疼痛。疼痛第一次让她感到喜悦。她不知不觉哭了,就像每个初生婴孩发现世界的那样哭了。
后来慕容湛推测,大约是凌郁自己刺的那一刀放出了部分坏血,并恶性激活了僵硬的神经,使知觉得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凌郁很快便能复原,寒毒毕竟已然造成部分经络和肌肉的坏死。是否能够重新站立,是否能够重新行走,奔跑,行动自如,统统都是未知。
由于知觉恢复,寒毒所带来的疼痛感便将长伴凌郁左右,这也就是她以为有针刺腿的原因。这种疼痛扯人心肠,日夜不休。她的前额因为这疼痛而更光洁,眼睛也愈加寒亮。初次见面人们或许以为她是严厉,却不知她时刻在与自己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