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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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慕容湛,对不对?”
凌波伸手悄悄拉住丈夫手臂。慕容湛略一迟疑,方点头道:“不错。”
凌郁攥紧了拳头,咬紧牙根问道:“你还记得凌书安这个人吗?”
慕容湛和凌波的脸颊霎时都僵住。这问题触到了他们内心深处最疼痛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勉力把胸口的惊涛骇浪强压下去。
慕容湛拧起了眉头:“阁下何人?”
凌郁整个身体都在宽大的衣袍里微微颤动。她是凌家的孩子,谁也不能长久掩盖这个生命本质的真相。这真相已沉在她心底太久,就是为了此刻向仇人揭露。她怀着满腔怨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凌书安全家都死光了,却没想到他还有个孩子侥幸活下来吧?”
“啊,你是凌家的孩子?”慕容湛还未答话,身旁的凌波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凌郁手臂仔细端详:“原来凌家还有根苗留下来,都长这么大了!这真是上苍慈悲,怜惜我们这罪孽深重之人。”泪光像宝石般闪烁在凌波眼中,惊喜和悲伤相互交织,为她的脸庞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奇异光芒。
凌郁眼眶一酸,心想,我妈妈就是这样!每个梦里妈妈就是这样疼爱而悲伤地望着我!可“罪孽深重”这四个字像银针一样狠狠扎进她心口。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是罪孽深重,若不是他们,我妈妈自然会这样温柔地疼我爱我。如此一想,她心肠立时坚硬如铁:“啪”地甩开凌波的手,冷冷地说:“我可没有上苍慈悲!你们欠我全家十三口人的性命,今日我就是来讨债的!”
“凌兄一家因我而死,慕容湛夫妇一直耿耿于怀,羞愧难当。今日见着凌氏还有血脉留存,我真是……真是欣慰。我夫妇愿竭尽所能补偿,只要你愿意,我们待你会像亲生孩儿一样!”
慕容湛微低下头,两颊苍白微微抽动。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挚,落进凌郁耳中却无比刺耳。十几年的毒怨霎时化作一条条火舌,争相冲出她干裂的喉咙。“伪君子!”她喝骂道:“什么因你而死?我全家根本就是被你杀害的!躲进这世外桃源,你以为就可以摇身变成什么隐士高人!你逃得过一时,逃得过一世吗?没有什么能隐瞒终身,你做的恶迟早要血债血偿!”
听了凌郁这番责难,慕容湛猛然扬起脸来:“你全家遭难,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谁说我杀了你全家?道听途说的鬼话,你便当真吗?”
“人当然不是你亲手杀的,我全家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你以为找几个蒙面强盗来,我就永远找不到你这主谋真凶?”凌郁疾言厉色。
慕容湛冷笑道:“那你以为你今天跑来闹事,就是找到了真凶?就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啦?嘿嘿,他们死得当真冤枉!枉自留下个儿子,哪知道却是个有勇无谋的糊涂虫!”
“敢做怎么就不敢当?你有种杀人,就没种承认?”
“孩子,你定是误会了,我们怎会杀你父母家人?”凌波温言道。
“算了小波,跟他争辩有什么用?”慕容湛握住妻子的手,露出一个苦笑:“这世道跟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他们总要找个替罪羊,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合适?何必争一个所谓的清白呢?”
凌郁心一抽动,掠过那么一刹那的犹豫。难道我是冤枉他们了?难道别有隐情么?可是义父亲口所说,自己亲眼所见,哪儿还能错得了?慕容湛不分辩,正是无可辩,他和妻子满脸无奈,正是惺惺作态。凌郁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已经苦苦等了十几年,就是为了和仇人狭路相逢,还等什么?还犹豫什么?
凌郁再也沉不住气,厉声道:“清白不清白,挖开你的心瞧瞧,不就全明白了?”
“小小年纪,说话血腥气这么重,可不是好事!”慕容湛敛起笑容,携着凌波的手往前走。
凌郁伸手在慕容湛胸前一拦:“想走吗?可没那么容易!”
慕容湛双眉一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撕下你伪君子的假面具!”凌郁右手翻起,倏地抓向慕容湛面门。慕容湛手臂一送,把凌波轻轻推到一旁,旋即反手扣住凌郁手腕。凌郁旋身飞舞,如一尾银蛇般脱出慕容湛掌控,双手拍向他胸口。他微微侧身让了过去。她再冲上来连连急攻,他仍旧不急不徐一一避开。她每一个进攻都被他淡淡化解,然而他却也并不乘胜追击,只是把她挡出去,出手飘忽忽地没有分量。原来这场打斗在她是以死相拼,在他却似闲庭信步。
凌郁看出来,慕容湛是不愿跟她动手,不欲伤她性命。她原想打一个昏天黑地,最后死在仇人手下,这样既算是尽了报仇雪恨的责任,也是让慕容湛手刃杀害儿子的凶手,以一身偿还对大哥无法弥补的悔疚。一出手凌郁就知道,自己的确不是慕容湛的对手,她杀不了他,可他也无意杀她。她一心逼他出手,招式愈发凶狠,蓦地飞起身子,射出数枚银针直击对手周身几处重穴。慕容湛双眉一紧,双臂收拢,瞬间凝住气流走势,却将银针尽数收入袖中。凌郁旋即足踏左首树干,借力在半空转了个圈,以最大力度俯冲下来,如一道白色月光,直击慕容湛头顶。这是昔日凌云传授给她的一招,威力甚大。慕容湛一错愕,矮身划了个起伏弧线,反手挥出一掌,势如狂风,将她打倒在地。
“你如何会使‘拂月玉姿’?这门功夫不该你练,时日久了,对你有害无益。”慕容湛道。
凌郁料他只当自己是男子,这才语重心长地劝告。她也不解释,翻身跳起来说:“不关你事!”
慕容湛微微一笑:“还打吗?不打就进屋喝杯茶。”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半是嘲讽,半是慈悲,和凌家老宅里慕容旷劝雕鹏山三长老知难而退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捂住胸口,任何有关慕容旷的记忆都是利刃,令她痛不欲生。她的心疼极了,倘若她没有杀死大哥,也许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然而司徒峙说过,人生里没有假如。如今她把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又窄又短,但只有这一条路。
就是这唯一的一条路,慕容湛都不肯让她走吗?她腾地火了,尖声叫道:“为什么不还手?你一气儿杀了我全家十三口人,现下又何必假惺惺地不杀我?”
“你没得罪我,我为何要杀你?”
毒怨与悔恨水火不容,将凌郁整个淹没。她想起慕容旷临逝前的叮嘱,大哥早就知道,他父亲决不会伤她性命,只要她绝口不提大哥之死。这个叮嘱如一道急闪穿过她混乱漆黑的头脑,点燃了她最后的疯狂。她一意孤行,只想要玉石俱焚。
凌郁浑身战栗,眼中射出冷酷的癫狂:“你不杀我吗?那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让你看看……看你还装不装慈悲?看你杀不杀我?”
凌郁跌跌撞撞往前去,她目光里巨大的悲恸令人悚然不安。慕容湛和凌波满心狐疑跟在她身后,一团诡异幽暗的气息四处蔓延。凌郁走到慕容旷房门口,嘴唇发抖,手足冰冷。她从小练就了铁石般的意志,即使门后是凶神恶煞也不会令她这般害怕。可此时此刻,她却连轻轻推开房门的勇气都没有。
凌波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个苍白的少年,其实她早已发现这少年身上穿的是儿子的衣衫。为什么他会穿着这身衣裳?为什么他带我们到旷儿房门口?为什么墨山回来了,却不见旷儿踪影?为什么他浑身抖得这么厉害,眼睛里全都是悲伤?一连串的问题瞬间从凌波心上闪过,母性的直觉让她嗅到了潜藏在暗处的危险和不幸。她心一抽紧,不自主想阻挡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一步拦在凌郁身前,警惕地说:“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你想干什么?”
这个和师父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让凌郁胆战心惊。慕容旷曾说过,母亲是照亮他和父亲心灵的仙子。此刻这仙子湖水般明澈的眼眸里凝聚着本能的疑惧,满满充溢的全都是母爱。我妈妈就是这样爱我!凌郁不忍打碎一颗母亲的心,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下地狱,只有成疯魔。她一狠心,猛地推开房门,残忍地说道:“你自己去看吧!”
凌波微一迟疑,桃红色的面颊不知觉间褪了色,害怕似地停在原地。但房间里散发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气息,招引着她走进门去。
凌郁立在房门边,心口剧烈地起伏,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等待他们发现一切。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当她终于听到屋内爆发出的那声惨叫时,还是禁不住全身猛一抽搐。
凌郁从未听过如此凄惨的悲鸣,那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她只有在野外露宿时曾听一只失去伴侣的大雁这般叫过。慕容湛听到这声惨叫,脸刷就僵白,撇开凌郁,跟着奔进屋去。
凌郁不由追着他的身影望进去。但见凌波伏在床边,搂着僵硬不动的慕容旷,撕心裂肺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慕容湛跪在妻子身边,悲切地低声唤她:“小波……小波……”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棱洒进来,贴在这一家三口的身上,为他们铺上了一层金纱。
凌郁一看见凌波怀中慕容旷的尸体,那张年轻的面庞还是这般安详而充满温情,内心里猛一抽紧,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的心真疼极了:“咔嚓”、“咔嚓”能听到碎裂的声响。
“小波,小波……”慕容湛温柔地反复呼唤着。
凌波蓦地抬起头,惊醒般地瞅着丈夫:“湛哥,快,你快救救旷儿!你快救救他呀!”
慕容湛再次把手搭在儿子的手腕上。那是一只枯萎的手臂,早已摸不出体温和脉象。他的儿子死了,他最疼爱最欣赏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死了。他的心沉入无尽的黑暗,已经好多年了,好多年没有这种惶恐无措、孤独无助的感觉了。他不自觉搂紧了妻子。
“湛哥,你快救旷儿啊!你医术那么高,快救救旷儿啊!快呀!”凌波抓着丈夫求救说,把意志全都压在这最后的指望上。
“……小波,我,我没法子呀……我真的没法子……”
慕容湛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虚弱。他武功那么强,医术那么高,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他感到有水珠从眼眶中滴落下来,他不相信那是眼泪。坚如磐石的慕容湛怎么会流泪呢?即使当年全天下的人合起伙来咒骂他、驱逐他、欲杀他而后快的时候,他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呀!
凌波掉回头去痴痴看着慕容旷。他整片前襟上全是血迹,可是他的脸上平和恬淡,看不出丝毫疼痛和悲伤。这就是她的儿子,干净明亮,一尘不染。他一张开双眼就是阳光温婉,一弯嘴角就是花草芬芳,一蹙眉心就是白云流转。她不相信她的儿子会死去,无论如何她不肯相信,她宝爱的孩子竟会在最好的年华突然逝去。她固执地呼唤他,以为他听到这呼唤就会微笑着醒转过来。
“旷儿,旷儿,你听到妈妈说话了吗?旷儿你醒醒啊,你不是要给妈妈讲这一次的游历吗?你不是说要带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回来么?妈妈在等着呢!旷儿你醒来,妈妈在等着你呢!”凌波痴痴瞅着儿子,一遍遍地如此轻声呼唤。
慕容湛的心里一片漆黑。他轻声道:“小波,你别这样……小波,旷儿……旷儿他……醒不过来了……”
凌波猛地打了个寒颤,扬起脸:“是谁……是谁这么狠心?”
慕容湛一怔,眼睛余光扫到房门口,扣住脸色惨白如纸的凌郁。所有悲痛霎时凝成一股巨大的仇恨,他一步蹿出来,擒住凌郁衣襟,厉声质问道:“是谁干的?是谁杀了我儿子?”
凌郁惊愕地发现,不到半盏茶工夫,慕容湛竟忽而变苍老了。他眼中含着昏花的泪水,额头上原本若隐若现的皱痕一下子折成了深深的沟壑。原来他并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跌落在凡尘俗世里,只是这人间一个最寻常的父亲。她不能想象,她的大仇人是这样的。一时之间,她无所适从,答不上话来。
“说呀!是谁杀了我儿子?”慕容湛狠狠晃着凌郁的身子。
凌郁回过神来,盯死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湛全身的血液霎时凝住了,挥手便给了凌郁两记耳光。凌郁想避却避不开,狠狠挨了这两掌,顿觉天旋地转,嘴里一股甜腥味道。慕容湛终于给她逼出手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凌郁的心沉到底,反而平静踏实。她从洞箫里抽出水晶匕首,冷冷笑:“就是这把匕首!只一刀,直捅进心窝,血就喷出来,干脆利落!”
她以为慕容湛即刻便会再出手,谁知他却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匕首,眉目纠结错愕:“这匕首,你是打哪儿偷来的?”
“这是我的匕首!”凌郁把匕首揽在胸前。
水晶匕首在阳光下转着绚丽夺目的光彩,反射到屋里,晃眼的明亮。凌波余光瞥见,猝然起身出来,只一错眼工夫,人已到凌郁面前。她手腕一扬,直勾凌郁前胸。凌郁措手不及,翻转左手想扣她脉门。不料凌波却是虚招,一退抽身,后招绵绵跟进,五指收拢,匕首便滑到了她手中。
凌郁一向只顾提防慕容湛,没料到凌波功夫竟也是这般好,且跟师父凌云和自己都是一路。姑苏海棠林中偷袭司徒峙时,凌郁自己也曾使过类似的招式,虽然精妙,但尚不圆润,此时见凌波把“拂月玉姿”的轻柔灵动发挥到极致,几乎想由衷赞叹。但手中一空,发觉匕首已被抢走。她顿时急了:“还我匕首!”
凌波退到慕容湛身旁,将匕首托于掌心仔细端详,便又便咽住:“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匕首!”
这把匕首对凌郁来说何其要紧?她心急如焚,伸手来夺:“什么你的匕首?快还给我!”
凌波五指如练,勾住凌郁手腕,向来温和的脸庞罩上了一层毒怨:“你是雕鹏山的人吗?为何偷我女儿的东西?”
“什么雕鹏山?什么你女儿?”凌郁心中一片迷茫。
慕容湛盯死凌郁,厉声喝道:“别装糊涂!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你这个大混蛋!杀了我全家人,还想抢我的匕首!”凌郁红了眼睛,扑向慕容湛。
慕容湛眼中射出幽蓝的凶光,令人恐惧的癫狂:“你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我不单杀他们,今儿个连你也一块儿杀了!我慕容湛杀尽天下人又何妨?”
我终于撕下他的假面具了,这个杀人凶手!十五年来堵在凌郁胸口的凄惶痛楚,终于寻到出路,从她手掌上一泻千里。她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只顾挥掌劈杀,耳畔轰隆隆只响着一个声音,杀,杀,杀!
凌波一翻手中匕首,反手刺向凌郁。当一个女人因绝望而怨恨,这种恨便比什么都更坚决有力。
“小波,让我来!”慕容湛从另一侧翻然腾起。
慕容湛夫妇的衣衫被风鼓起,在半空形成一个优美的圆弧,那么圆满流畅,天衣无缝。凌郁惊呆了,她终于得以目睹《洛神手卷》上描述的最高境界,它须由两个心意相通之人合力完成。虽然凌云以一己之力练成了手卷上的所有武功,但比起二人合使的情境,毕竟是难以企及。凌郁终于了解了师父喟叹的不如意,并不仅仅是武功,她所渴望而不可得的是慕容夫妇人生道路的和谐美满。
匕首在空中转着瑰丽而冷酷的光芒,直刺入凌郁瞳孔。凌郁扬起头,仰望暮春时节轻盈明净的蓝天。当她的身体被一股强大掌力高高弹起,她以为自已是在飞翔,身体穿过气流发出吱吱的声响,就像飞鸟展动羽翅凌上云霄。但这轻盈只一刹那,接着她重重摔到地上,五脏六腑都仿佛摔碎了。原来肉身是这般沉重。
“住手!”一声响亮的吼叫划破长空。凌郁依稀分辨出是徐晖的声音。
那果然便是徐晖。
当日凌郁走后,不久徐晖便也离开了姑苏。他万念俱灰,一时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日他在一家酒肆外歇脚时听人提起司徒家族的遽然没落,不觉多听了两句。
但听其中一个酒客道:“司徒老爷子此番凶多吉少,这回司徒家族可不是要落入他女婿之手?”
“你说那姓徐的?”另一人闻言冷笑道:“他也忒心急了些,司徒峙当家时便按捺不住要夺权,未能得逞竟恼羞成怒杀了自己的妻子。”
“那姓徐的不单杀妻,还杀了把他抚养成人的恩师。此人冷血至此,真可说是江湖败类!”
徐晖不禁把脸深深埋进手臂,唯恐给人当面认出。
他原是最在意声名,到如今却成了声名狼藉之徒。
徐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循着习惯一路北上。才踏进南京路辖境,即嗅到四野腥臭之气,他蹲在路旁忍不住干呕起来。原来,这是通往洛阳的方向。故乡是一把利刃,横架在他脖颈上,使他踌躇再不敢近前。他一出世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竟成了无乡无国的弃儿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欢乐,亦不再有哀愁,索性便是浑浑噩噩。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徐晖头脸不洗,衣衫不换,蓬头垢面,直落魄成了乞丐。他一意糟践自己,沉沦就沉沦吧,反正你就是这世上最肮脏丑陋的一个人。他转悠到哪里,都蜷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有人瞧他模样可怜,就往他面前抛上几文钱。
一日流落到淮水边上,徐晖便绻在树下打盹。两位中年乡绅经过他身旁,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些碎钱欲施舍,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住他道:“我顶看不起这种人!不愿自食其力,让他懒死罢了!”
徐晖棱眼睨他,耍无赖地龇牙嚷道:“说谁呢你?”
那乡绅吓得后退两步,缓口气,挺起腰身道:“便是说你呢!瞧你既非老弱妇孺,身上也无残疾,如何就不能寻些正经事做?光阴呐,最经不起虚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喽!”
徐晖原已自甘轻贱,人人也当他轻贱。蓦地里遭人这般数落,毫无戒备地,竟击中他麻木不仁的羞耻心。他忽而觉出了恼怒羞惭,跑到河畔,望见水中映出自己萎靡不振的鬼样子。
这就是我吗?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吗?我真是只能这样过活?难道连一丁点儿指望都没了么?徐晖向流水倾吐堆积在心底的无数疑问。流水只顾东流千里,每个疑问都落进白浪里,得不到答案。他陷入人生最困顿的泥沼,是继续沉沦,还是奋力拔起,他需要一个良师益友的指引。此时此刻,头一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慕容旷。
慕容旷之于徐晖是一个理想。这个朋友不讲大道理,不虚情假意,他总让人感到温暖,让人觉得人世再艰难困顿,毕竟光彩洋溢。在徐晖最落魄绝望的时候,他摒弃了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唯一想见的,便是这个朋友。
以往一向是慕容旷来找徐晖诸人,徐晖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慕容旷才是。他四处打听,未曾见慕容旷形迹。去了昔日投宿过的至心寺探访观己和尚,盼从他那里得到些慕容旷的音讯。不想却从门口的小沙弥处得知,观己和尚早已出门远游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徐晖连发了几日怔,脑子里猛一激灵,想出一个地方定能找见慕容旷,就奔霍丘城外的幽谷而来。
徐晖在霍丘城外的山林间徘徊找寻,始终找不到当初他和凌郁穿过的那个树洞。就在颓唐之时,恰逢慕容湛夫妇并肩返家。徐晖本想直接上前说明来意,又觉自己形容狼狈,无颜相见,就远远望着他们扒开树丛,俯身隐进洞穴之中,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在入口处守候良久,巴望慕容旷恰好在此时出入。然而树林间空寂无人,根本瞧不出有人走动的迹象。他苦等不至,只得勉强收拾了一下容装,跟进树洞,在幽暗里摸索向前,眼前豁一开朗,人已在幽谷葱葱郁郁的怀抱之中。
徐晖刚一出洞,便隐隐听到有打斗之声,循声而去,竟是凌郁正受慕容湛夫妇夹击。他心头一阵惊惶,冲出竹林,飞一般奔到近前,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但见慕容湛凝聚了毕生功力的一掌结结实实打在凌郁小腹上,稳、准、狠,力量从最初贯穿至最终,那真是了不起的一记长掌。
凌郁落地的瞬间,慕容湛踏上一步,伸出右手,便欲掐断这冷血少年的脖颈。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暴虐之血在他胸膛里重又沸腾起来。杀戮不是最容易的事吗?上天如此残忍,让他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儿子,他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凶残嗜血,杀人成性,这不是世人给他下的定论吗?这不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么?那他多杀一人又有何妨?
就在这个瞬间,徐晖一个箭步抢上前,挡在凌郁身前:“前辈,手下留情啊!”
慕容湛眼中喷出血丝如火:“他杀了我儿子,我怎么留情?”
徐晖全身一震:“慕……慕容兄怎么了?”
“滚开!我绝不能让这杀人凶手再多活一刻!”慕容湛目光凄厉,几乎要透过徐晖将凌郁杀死在眼神里。
“定是误会了!她怎会……怎会伤害慕容兄?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徐晖用身子紧紧护住凌郁。
“……阿晖!”凌郁在背后低声唤他:“你让开……让他来杀我……让他来……”
徐晖转身抱住她:“海潮儿,他们冤枉你是不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决计不会伤慕容兄分毫!你快跟他们说,这不是真的!他们冤枉你!”
凌郁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缓缓透进小腹,浸入五脏六腑,她整个人像被投进了一口巨大的冰窖,在芳菲四月的阳光里彻骨冰寒。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死去,而她正是渴望这样死去。“阿晖!”她唤道:“……我罪大恶极……我……我杀了大哥呀……”
震惊、悲伤和痛心劈头盖脸一齐砸下来。徐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你疯了么你?他……他可是慕容兄啊!”
“我没别的法子呀……义父终于肯告诉我,他说我找了十几年的大仇人,就是……就是大哥的亲爹!我妈妈在哭呢……爹爹在叫我……我没别的法子呀……我杀了大哥了……我觉得我是把我自己给杀了……”泪水从凌郁眼眶中滚滚而出,流进她的鬓发里,就像悲伤汇入黑色的命运长河。
徐晖记起海棠林中司徒峙和凌郁最后的耳语,脑子里轰一声响,忽然明了一切。凌郁的仇人恰恰是她的亲人。她知这条路一去不返,故此与他相决绝,就是为了独自一人去报仇,不愿连累他牵绊他。谁能够承受这般深如大海的爱?徐晖胸口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几乎要呕出血来。他紧紧把凌郁搂在怀里:“海潮儿,我真是个糊涂蛋!我一时一刻都不该离开你!无论你怎么赶我都不走!我绝不再离开你了,海潮儿!”
凌郁勉强张开眼睛,伸手抚摸着徐晖胡子拉碴、满面风尘的面颊,喃喃道:“阿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晖尚未开口答话,凌波突然抢上来,抓住他说:“你,你适才叫他什么?”
徐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我……我叫她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她叫凌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