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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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黄衫女子扫了一眼司徒烈的新坟:“深更半夜凶手巴巴地来给她害死的人下葬,是心虚了,还是后悔了?”

这话直戳到凌郁肋骨上。她内心一疼痛,尖酸的话就从腔子里冒出来:“我是后悔了,早就该投在贵教门下,学得一身好本事,亦男亦女,忽人忽鬼,岂不快哉?”

黄衫女子也不理会她的讥讽,歪着头,饶有兴趣地问:“你这点儿‘拂月玉姿’的功夫,是打哪儿学来的?”

凌郁心想,原来是为了“拂月玉姿”兴师问罪来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女教主,又不愿受人逼问,索性抿紧了嘴巴不答话。

“其实烈儿所学比你多,功力也在你之上。你只不过是运气好,侥幸取胜。‘拂月玉姿’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只学一点儿皮毛,虽能小有收获,终难成大器。”黄衫女子敛起眉目说道,不像是教训,倒像是推心置腹的劝告。

“怎样才能成大器?”凌郁情不自禁接口问道。

“只有从头至尾研习整部秘籍,一点一滴地静心体悟。”黄衫女子故意停顿了一下,瞧出凌郁有些心动,才接着说:“当年,圣天教的老教主曾把《拂月玉姿》一分为四,分别传给座下四大护法,她们兴许又再传给别人。可真正敢说精通这门武功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

“那又怎样?”

“我徒儿苦心修习,原已初有所成,你却把他给杀了。你大哥求我饶你性命,你总得赔个徒弟给我吧!”

“原来他是你徒弟啊!我还以为他是个不男不女的疯子呢!”凌郁冷笑道:“你明知‘拂月玉姿’男子不可习练,还故意教给他,把他弄得不成人样。你说我是杀人凶手,要我说,这分明是你在存心害他!”

黄衫女子伸手一挥,打断凌郁的话:“可不是我要教给他,是他不知打哪儿偷看到我使这门功夫,便整日缠着我不走,还跟家里断了往来。我不睬他,他就有本事偷学,结果岔了内息呕血不止。事情都让他做绝了,我若还不传他心法,那他必死无疑。教他之前,我把《拂月玉姿》的开篇警戒都跟他讲了。可他横了心就是要一条道走到底,我还能说什么呢?”

凌郁怔怔听着。司徒烈为什么能下这么大的决心?他是为了学成后击败谁?又是为了赢得谁?

“他有天分,又肯下苦功,也真是难得。”黄衫女子望向司徒烈坟墓,声音渐渐柔缓下来:“那时候他呕着血求我收留,后来话都说不出来了,拽着我的手只是流泪。这孩子心里憋了许多委屈。他不该这么早死,还埋在这种地方,太凄凉了”。

凌郁这才瞥见黄衫女子手中握了一把小锄,原来也是为收尸而来。有的人在人前冷酷漠然,非要到漆黑无人处才肯泄露一颗真心。对年轻生命白白流逝的怅惋之情在四周弥漫,冲淡了敌对的气氛。

凌郁不禁轻声叹息:“阿烈一向喜欢热闹,以后却得在此忍受寂寞”。

“也许我真不该教他这门功夫。以前我只知‘拂月玉姿’依照女子气血走势而成,却不知男人练了会变成这样。烈儿他修习心法之后,性子就愈来愈孤僻,整日胡思乱想,还常常模仿女子形容举止。他又落下了呕血的毛病,后来面皮越来越憔悴,要不擦胭脂盖着,简直叫人不忍心看。我想了许多法子,却始终不见起色。”黄衫女子低声说。

凌郁心头一震,自己假扮成男人,司徒烈却想变作女子。人生之荒谬,一至于斯。

黄衫女子话锋一转:“不过烈儿是聪明人,‘拂月玉姿’的确值得人为之牺牲所有。小丫头,你若拜我为师,把这门武功从头练起,前途不可限量”。

我杀了她徒弟,她怎么却要传我武功?凌郁的心怦怦跳得剧烈,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早已有师父了,凭什么给你当徒弟?”

黄衫女子一扬眉:“怎么,你不愿意?天下有多少人跪着求,都还求不到我教他们一招半式,你倒不愿意?”

凌郁当然知道“拂月玉姿”博大精深,只学凤毛麟角便已让她受益匪浅。可她天生却是一副骄傲又多疑的脾性,凡事总要往坏处想。她不信这圣天神魔教的女教主会平白无故收她为徒,于是冷着脸说:“既是有那么多人求你,何必非缠着我?”

黄衫女子转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琢磨着凌郁,忽莞尔笑了:“你这脾气真是够坏!可偏偏对我胃口!”

凌郁胸口一烫,但她又不愿就此低头,任对方摆布,只有强撑着默不作声。

却听黄衫女子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道:“年轻气盛,吃亏的总还是自己。你可知道,‘拂月玉姿’真正施展起来,有多么好看?若再有一个心意相通之人使出‘飘雪劲影’,那真是光彩夺目,完美无瑕!天底下有几件事真正能称得上光彩夺目?一个人运气好,底子扎实,也可以把《洛神手卷》上下两卷合为一体来使,然而比起二人配合的那种境界,终究差得远了。我要教便只教你‘拂月玉姿’,由你去找一个会‘飘雪劲影’的英俊青年来陪你。一个人纵使练会了所有武功又有什么用啊!一挥手毕竟是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意,独个儿终究是达不到顶点”。

凌郁不知不觉抛开了先前的敌意和警惕,为黄衫女子所描绘的那种境界所深深吸引。徐晖因为机缘巧合练了“飘雪劲影”,倘若她能够学成“拂月玉姿”,便真是应了黄衫女子所说的光彩夺目、完美无瑕。难道这竟是天意吗?她全身热血澎湃,连冬夜的寒冷都全然不觉了。

“你既然不愿意学,那就罢了。”黄衫女子见她愣愣地不答话,轻叹了一声,转身要走。凌郁心中一激动,所有的顾虑便统统抛到脑后,双膝跪倒叫道:“师父!”

黄衫女子转回身子,坦然受了凌郁大礼跪拜,然后扶她起身。她们在彼此眼中尚嫌陌生,可又混着些许亲近。两人四目相对,既感拘谨,又有些热切。还是那黄衫女子先开口说:“我们既然已经成了师徒,便要坦诚相待。你可知我是谁么?”

“师父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

“还有呢?”

凌郁想了想,唯有摇头。她对眼前这女子真是一无所知。

黄衫女子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云”。

凌云,凌云,凌郁默念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这名字背后似乎和什么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可是眼前一团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真切。

黄衫女子凌云看出凌郁眼中的迟疑和迷惑,沉默片刻方道:“你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吗?跟你大哥妈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凌郁幡然想起,白天在山洞里,凌云曾提起过,慕容旷的母亲名叫凌波。一刹那间,所有的疑问都涌到嗓子眼,她几乎已经触到了真相的边缘,周围却仍是一片漆黑。她犹豫着说:“师父和慕容夫人……”

“你见过她?”凌云问。

“见过。”

“她长什么样?”

“跟你一模一样。”

“是呀,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名字就差一个字,她也只比我早出世一小会儿。”凌郁惊愕地望着凌云,终于听到她轻声吐露:“你明白了吧,她是我的亲姊姊啊”。

凌郁小声说:“原来,你是我大哥的亲姨妈”。

凌云点了点头,又追上一句:“你大哥他,不碍事吧?”

“大哥吃了师父给的药,已然睡下了。”

“当时我不及撤手,怕是伤着了他。谁知他都长这么大了,长成一个英俊惹人爱的小伙子了!日子一天天地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怎么一眨眼就过完了?”凌云自言自语道,眼波流转,又是辛酸又是爱怜。

凌郁说:“要是大哥他知道遇见了亲姨妈,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凌云一激灵打了个寒颤,厉声道:“不许告诉他!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对谁也不许提起!”

凌云的突然翻脸吓了凌郁一跳:“为何不能说?”

“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已经忘了我了。便让他们忘个干净吧。”凌云别过脸去。

凌郁隐隐触碰到凌云层层铁甲下柔软的内心。她柔声道:“师父放心,我不对别人说就是”。

凌云抬起眼来,看到凌郁一脸白玉般的真诚,不由和缓了声音说:“你叫凌郁是吗?我听烈儿这样叫你。这倒真是凑巧,命里注定让你给我做徒儿一般”。

凌姓颇为冷僻,凌郁也为自己竟与师父和大哥母亲同姓而感到惊奇,仿佛是上天刻意安排的某种预谋。她全身涌动着一种即将触碰天机的不寒而栗。

“郁儿,你也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怎么会在司徒家?”

凌郁对人处处设防,向来不爱提自己的事情,在大家眼里是天生的冷漠性子。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冰冷的铠甲之下,却深藏着一颗热烈澎湃的心。她若是对一个人打开了心扉,便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便如对骆英、徐晖和慕容旷。她对凌云亦是如此,不知为何,便觉得与她亲近,愿意袒露最深处的那颗赤子之心向她倾诉。

听凌郁讲述幼年经历,凌云心上不由对她多了一重怜惜,便拉起她手来。凌郁簌簌站在夜风里,感受到凌云掌心里传过来的脉脉温暖,忽然起了异样的感情,仿佛重又回到童年母亲的怀抱里,由她亲着疼着。她久未尝过母爱了,却在这个阴风怒号的北方的冬夜,在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女子身边找回了这种温情。凌郁心头又甜又酸,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凌郁的头一声师父叫得多少还有些疏远和做作,这一声却充满了真挚的依恋之情。这些年凌云早已练就了一副铁打心肠,从不为寻常情事所动,听了这一声呼唤,心头竟也不由忽悠一颤。

凌云拣了一块空地,和凌郁相对坐下,端然道:“郁儿,现下我就给你上‘拂月玉姿’的第一课。这门武学的精髓在于习练者对自身意志的领悟与掌控,与天地万物的合而为一。因此你要记住,想学得精华,有大成就,首先便要坦诚内观自身,剔除一时得失之心,将一己之身放入沉寂空阔的天地中去。这是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难的一课”。

凌云讲完这番话,便开始传授凌郁掌握气血走势的方法。凌郁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修习的“拂月玉姿”虽然轻盈凌厉,但遇上真正的高手,就现出虚浮不扎实的弱势,原来正是缺了调整气息血流的基础。

练了个把时辰,凌郁出了一身汗,虽在寒冬深夜,却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周身舒坦,比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睡了一个长觉还更精神焕发。

凌云站起身道:“今个儿就先练到这儿。你悟性很高,回去后自己再多加琢磨,必有长进。”

“徒儿如何再见师父?”

“我得了空自然会去找你,但练功一日都不可荒废,这样吧,我送你样东西。”凌云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交到凌郁手里。凌郁见是一卷画帛,忙展开来,借着昏暗的火石光亮,瞧出画帛上行云流水的人物勾勒,和画卷右边上带着毛茬儿的撕痕。

“《洛神手卷》!”凌郁不禁扬起脸,惊奇地叫道。

凌云微微一笑:“你倒识货”。

“它不是掉进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吗?”

“区区一个结了冰的水潭,吓得倒那帮北方旱鸭子,还难得住我吗?”凌云不屑地说。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这画帛是师父你从深潭里捞上来的?雕鹏山下去了三个会水的好手都未曾找到,还折损了一人”。

“杨沛仑自不量力,见了好东西就眼红,非要去争去抢,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洛神手卷》乃圣天神魔教的圣物,旁人谁也休想打它的主意!”

凌郁这才明白,雕鹏山上司徒烈所说的秘籍真正的主人,指的正是圣天神魔教教主凌云。她担心凌云追查起遗失的副本上卷牵扯徐晖,赶紧扭过话题又去说那潭水:“不过那口深潭真是邪门,潭水冷得像刀子一样,简直要透过皮肤,扎进人心肺里去”。

“那潭水确是极寒,不过我们凌家的姑娘,可都是在水里玩大的,当年我跟我阿姊闲来无事就爱玩江底捞,这点儿小打小闹怕什么?”

“原来师父和大哥妈妈都是好水性!”

凌云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见过旷儿的妈妈,那你也见过他爹爹?”

凌郁点点头:“见过”。

“他……什么样?”凌云不经意似的,眼中却放射出热切的光芒。

“他武功很高,长得也很好看。”

“长得很好看,”凌云慢慢咀嚼凌郁的话:“比你大哥更好看么?”

“还是我大哥更好看些。他父亲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又锋利,显得有点儿傲慢,让人畏惧。”凌郁照实说。

凌云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里汪起一片水,似是泪花,又似秋波。她喃喃叨念着:“他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他是什么样的人?”凌郁好奇之心顿起。

“他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大哥比他强多了!旷儿救你是全心全意,当初他救人,却并没把人家放在心上,那又有什么用?”

这话口里含着嗔怪,裹着怨尤,却又透出对往昔时光的无尽怅惋。凌郁不由地为她难过,轻声叫道:“师父”。

凌云幡然惊醒,假意专注地看凌郁手中画帛:“这是《拂月玉姿》下卷的副本,抄录的人很有心计,看起来是一幅画卷,要浸水之后才看得到隐藏的文字。幸而这画落入深潭里,一捞出来就是湿的,不然我也不知晓其中奥秘。只是最开头的部分连同上卷都给人撕掉了。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绝饶不了他!”

凌郁一颗心怦怦乱跳,想跟凌云道出实情,又还摸不准师父脾气,咬咬嘴唇终于没敢作声。凌云见她神色异样,以为是心疼上卷遗失,遂道:“哼,那贼子可不知道‘飘雪劲影’的麻烦,不以纯正的内功辅助,偷了这宝贝也是自讨苦吃!你不必可惜,这上卷说到底终归是男人练的功夫,我平日都甚少用到,远没有‘拂月玉姿’得心应手。被撕掉的入门心法适才我已传授了给你,下面的你先自行修习,我得空便会来教你”。

“是!”凌郁答应着,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心里怨我害死了阿烈,怎么还肯教我?”

凌云久久凝视着司徒烈的新坟,深深叹息一声。

“烈儿的事,切不可让……他爹爹知晓。”她向凌郁摇了摇头,一展衣袖,旋即转身离去。

凌郁握着半卷秘籍,目送着那片黄霞远去,心潮起伏不定。她手中的画帛和徐晖的那部分合起来,便是一部完整的《洛神手卷》,冥冥之中的天意,竟是如此不可预知。

凌郁返回客栈房中,困意滚滚袭来,一觉天明。她出门迎面便碰上徐晖,真想把昨夜拜师的境遇说与他听,可已答应了凌云守口如瓶,只得把冲到喉咙的话强咽回去。徐晖见凌郁眼中有了神采,心下稍安,遂道:“海潮儿,咱们一块儿去瞧瞧慕容兄!”

凌郁拉着徐晖下楼,原来她昨晚已嘱咐厨子用文火炖了土鸡汤,就预备一早给慕容旷端过去。徐晖捧着热腾腾的汤钵,和凌郁走到慕容旷房间外。凌郁抬手正要敲门,黎静眉清脆而急促的声音却抢先从房门缝隙间传了出来。

“你是不是中了邪了旷哥?自己性命都不顾,就为了救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

“静眉!”慕容旷呵止道,声音虚晃。

凌郁不由退后半步,低下头去。在这犹豫的当口,屋内的对话又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我说错了吗?你自己以前不也说过,司徒家族道貌岸然,背地里尽干心黑手辣的事儿!你叫我跟益山哥去姑苏查他们的老底,自己倒跟他们家的人混在一起!”黎静眉嗓音清亮,掷地有声。

“司徒家族是司徒家族,凌郁是凌郁,你何必非要混为一谈?”

“我看是你被漂亮姑娘蒙蔽了眼睛,分不出是非善恶了吧!”

“静眉,别这么说,好歹凌姑娘也救过你的命。”龙益山温厚的声音加进来。

“是我求她救我的吗?我才不稀罕咧!她碰巧救了我一回,你们就全当她是好人!你们瞧不出来么,她这人装模作样,不男不女,和那个什么司徒烈根本就是一路的!”

凌郁浑身一震,掉头快步走开。徐晖手上端着土鸡汤,追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慕容旷的一声怒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住嘴,不许这般数说我二妹!”

屋内霎时一片沉寂。停顿片刻,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你骂我!从小到大你都没对我说过重话,现如今你为了这么个外人骂我!她是你二妹,那我是什么?”房门猛地打开,徐晖慌忙把身子缩到廊柱后,只见黎静眉抹着眼泪飞跑出去。

“你对静眉话也说得太重了。”龙益山的声音传出来。

慕容旷叹口气:“是我不好,可静眉她也太任性了些”。

“她是太在意你了。静眉年纪虽小,可心里看得清楚着呢,兴许比你看自己还更清楚。”

“清楚什么?”

“凌姑娘确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可难道你没瞧出来,她与徐兄……”

徐晖的心猛一抓紧,他知道不该偷听别人谈话,但还是不由己地立在当地。内心深处,其实他何尝不惴惴不安,何尝不想探知慕容旷心意。

只听慕容旷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与徐兄两情相悦,情意绵长”。

“那你何苦还要深陷其中?”

“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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