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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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谷梅冷玉、兰筑汪觅兰、竹林许青竹、菊园池问菊……”徐晖叨念着这四大护法的名号,忽然皱紧了眉头:“竹林许青竹?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慕容旷说:“上回在临安,益山不是提起说,韦太后的武功是跟一个叫许青竹的女子学的吗?应该就是这个许青竹。”

“原来,韦太后的师父大有来头。”

“当年圣天教教主之所以传四大护法每人一部分《拂月玉姿》,可能是想让她们四人相互扶助,又相互牵制。没想到后来这几人争来斗去,都想把对方的那部分武功也据为己有。如今《洛神手卷》的副本重现江湖,梅冷玉和汪觅兰虽已死了,另外两人可还在世,说不准会跑到雕鹏山去争抢。”慕容旷道。

徐晖点头说:“兴许韦太后也会派人去呢。”

凌郁笑道:“那阿晖可得加倍当心,别再让韦太后见到,不然她还会拼了命跟你讨要秘籍。”

三个人聊着江湖上各种奇闻逸事,时间飞逝,不多日便深入雕鹏山所在的太行山脉。仲冬时节,北方大地的土地已冻得结结实实,呼出一口气仿佛都要冻成冰块似的。某日晨起出门,眼前茫茫一片雪白,万里江山如简笔勾勒的水墨大写意。凌郁极少见到落雪,快活地走在厚实松软的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地唱着歌。

但凌郁毕竟是女子,又自小长在江南,日日骑马在冷风里赶路,渐渐有些吃不消。她整个人缩在衣裳里瑟瑟发抖,压低了帽檐,鼻头和两颊仍然冻得通红。徐晖和慕容旷见状十分心疼,赶到大市镇买了件厚厚的绉面貂皮鹤氅给她罩上。一到客栈,慕容旷马上吩咐店小二温上烧酒,给凌郁喝一盅暖暖身子。徐晖不敢让凌郁立即烤火,唯恐乍冷乍热于她身体不好,自己先就着炉火搓热双手,赶紧把凌郁冰冷冰冷的手脚捂进怀里。凌郁把脸深埋进鹤氅细软的毛皮里,恍惚觉得,这哗哗流淌的是她最幸福奢侈的一把时光。

雕鹏山地处西京路太行山飞狐陉旁系,因山顶聚集了大群猛雕,且山形如大鹏展翅而得名。其地势险峻复杂,山峦层叠陡直,据当地人说,连最擅爬坡的山羊都纷纷避开此地。而且山峰多怪石、少林木,外人不易藏身,又与周边其他山脉连成一体,利于山上人隐蔽转移,极是易守难攻之地。

按慕容旷推算,龙益山和黎静眉应该已先于他们到达。但等了一天都没接到任何讯号,他不免焦虑起来。凌郁推测龙、黎二人或已先行上山,于是三人决定上山探查。经过仔细勘查,他们选定了山南侧一条虽则陡峭、但背阴隐秘的碎石路作为上山路径。徐晖和凌郁为防被人认出,蒙了面做掩护。慕容旷从琴匣中抽出湛卢,以作危急时的杀敌利器。

徐晖在前、凌郁居中、慕容旷扫尾,三人伏低身子,依次上山。仰面望去,山路几乎与天垂直,每踏上一步,脚下都有石块滚滚滑落,在山脚跌个粉碎。徐晖几个饶是习武之人,也都捏着一把冷汗。他们行进缓慢,不得已处手脚并用,十分狼狈。但也正因此路险峻,沿途才无人把守,反而成了天然的上山屏障。爬至半山腰,碎石路与人工修葺的土路会合,路面便平坦了许多,但也加了危险,不时有手持兵刃的巡山队经过。

这时从侧面山路上大咧咧晃上来几条汉子,有两人肩上各托一只雏雕,雕儿凌厉,人亦彪悍,一看就是雕鹏山的长老级人物。徐晖三人矮身缩回山石背后,摒住呼吸。

只听一位肩托雏雕的长老抱怨道:“这还没睡几个时辰,又要到咱哥儿几个轮值了。”

“最近山上可不太平啊,刚还逮了一个呢。”另一位长老接口道。

“听说还是个女的。”旁边一个年轻人口气里透着兴奋。

两位长老打趣那年轻人说:“咱们也去瞧瞧,要是长得水灵,兴许山主还能赏给你当媳妇呢!”

几人笑着往山顶方向走去。

“适才他们所说……该不会是……”慕容旷脸色青白。

慕容旷行事一向从容,徐晖和凌郁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忧心。

徐晖宽慰他道:“就算万一真是静眉姑娘,咱们三人联手突围,把人给救下来,料来也不是难事。皇宫都闯过了,一座小山头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这话,慕容旷心下稍定。三人循着适才那几人踪迹,潜入雕鹏山的腹地。再往上走半炷香工夫,转一个弯,眼前豁然开阔,延绵起伏的群山中出现了一大片平坦地势。这平地三面环山,一面开阔无遮拦,可以俯视山下兵卒动向。沿山势建了一圈房屋,估计就是雕鹏山的大本营。中心环绕一深潭,此刻湖面上已结成冰层,凝着绿莹莹白亮亮的光,不知其下潭水多深。环顾四周,能望见斜上方鹏鸟羽翼一般的群峰叠嶂。那口深潭便俨然是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着、委以整个身体生命活力的心脏。

这深潭中央竖起一根木桩,上面绑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岸上看守一字排开,个个手执长枪,严阵以待。遥遥望去,那姑娘仿若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鸟,折断了翅膀,在冷风里瑟缩,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慕容旷心一紧,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呼:“静眉!”旋即又觉出自己的冒失,歉意和焦急,纠结在他明亮的眉心上。

凌郁轻轻拉住慕容旷衣袖。她关切的目光消融了慕容旷心头一刹那的张皇。他稳住神,随徐晖和凌郁藏身于山路拐角处。他们揣摩情势,这岸上的一队武士虽不足惧,但其后必定埋伏着强大的兵力。雕鹏山这是拿黎静眉作诱饵。此时贸然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几个肩托雏雕的大汉朝黎静眉指指点点一番,便向正中那间高大堂屋走去。就在此时,虚掩的屋门猛然打开,呼啦啦涌出一大群人。嘈杂的怒喊和兵戈相向之声,撞破了户外这令人疑惧的寂静。不单是徐晖三人,雕鹏山的几位长老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个措手不及,相视露出惊诧的神情。那群人仿佛一团马蜂,嗡嗡旋转着向湖边压来。

离得近了,徐晖几个渐渐瞧出眉目,这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群实则是一个严整紧凑、无懈可击的列阵。外围一层步履沉稳,严格控制着队形走势。中间队伍挥舞长刀长枪,叫嚷之声震耳欲聋,不但震慑敌人,更如城墙般阻挡了任何冲破阵势的企图。最里层的猛士们则圆睁二目,紧握手中短兵刃,时刻准备着与敌人赤膊厮杀。他们中间露出一小块逼仄空隙,一位披着绛紫色斗篷的魁梧大汉和一瘦高个子的绿衫女子近搏正急。

“那就是杨沛仑吗?”徐晖低声道:“相传雕鹏山唯有山主才可以着紫色衣裳。”

“不错,就是他。”凌郁点点头。

徐晖睁大了眼睛,想把这位和司徒峙分庭抗礼的雕鹏山山主看个清楚。身为司徒家族的武士,他自然就把雕鹏山看作敌手,尤其是霍邱一役的凶险惨烈更是深深植入他脑海。徐晖心目中的杨沛仑从此便长了鲍长老一般的五短身材,容貌凶恶丑怪,还装了一副满是诡计的心肠。而此刻面前这条汉子,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非常高大,肩膀宽阔圆厚,一张紫黑色的方脸上眉浓眼大,身上透着股北方汉子的爽直劲儿,只是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嘴角向下撇着,向外抖落着虚张声势的霸气。

杨沛仑的功夫一如他的人,也是刚猛浑厚,直截了当。与之缠打的那位中年女子却是身手矫捷,轻盈委婉。凌郁觉出她武功路子似乎极为熟稔。但听慕容旷耳语道:“她使的也是‘拂月玉姿’。”

这许多人围攻一个女子,应该说是胜券在握。那女子虽然身怀“拂月玉姿”,至多也不过和杨沛仑打个平手,拖得久了,必定体力不支。但雕鹏山诸人神色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也不知是忌惮她武功高强,还是投鼠忌器。杨沛仑掌控着整个列阵,渐渐把她逼到潭边,忽而跃后两步喝道:“许青竹,省省劲儿吧,你冲不出我这马蹄阵的!”

绿衫女子尖声说:“你们雕鹏山这不是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吗?”

徐晖三人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当年圣天教四大护法之一的许青竹。徐晖心道,教韦太后武功的师父既然来了,说不准韦太后也埋伏在左近。念及韦太后,他头皮就隐隐发麻,不由伸手按了按贴在胸口上的那卷画帛。凌郁则恍然大悟,许青竹使的是“拂月玉姿”的另一部分,怨不得自己瞧着似是而非。当年汪觅兰给人打成重伤致死,说不定就和她有关。慕容旷则思忖这时候许青竹闯上雕鹏山,必定也是冲着《洛神手卷》而来。看雕鹏山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兴许秘籍已被她拿到了手。

果然听到杨沛仑怒喝道:“你说我们是以强凌弱?我倒要问问,你偷偷摸摸跑上雕鹏山,是干什么来了?你袖子里揣的,又是谁的东西?”

许青竹一翻眼皮:“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你潜入我房中,偷了我雕鹏山的秘籍。此刻人赃并获,还想推得干净!”

“哼,杨山主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东西,倒要赖在别人头上,当真是好笑!”

“许青竹,你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先派了个不中用的小丫头来,就已经露出尾巴来了。”杨沛仑挥臂一指绑在冰面木桩上的黎静眉:“我们这马蹄阵,已然恭候你多时。”

徐晖三人心头一凛。若不是许青竹恰在此时前来盗取秘籍,被杨沛仑误会成黎静眉的背后主使,他们几个一旦现身救人,恐怕就要陷入这阵里骑虎难下了。不过既然雕鹏山的布局已然显山露水,且主力正与许青竹缠斗,此时趁乱营救黎静眉,或许倒是良机。

许青竹顺着杨沛仑所指方向望去,困惑地看看黎静眉。斜刺里突然跃出一道蓝灰色的身影,俯身冲向深潭冰面。岸边的一排守卫正全神贯注盯着许青竹的一举一动,招架不及,竟被那人从空当里冲了过去。那人飞一般跃到黎静眉身旁,挥刀砍断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把她揽在身边。守卫们醒过味儿来,齐刷刷挺起长枪,将深潭中央这两人团团围住。

徐晖三人瞧得真切,这突然现身救人的正是龙益山。他也是看准眼下这个时机,打算趁乱救人。慕容旷眼见两位好友身处险地,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纵身跃出。

龙益山和黎静眉陡然见到慕容旷,都是又惊又喜,黎静眉叫了一声“旷哥”,急切切就想向他奔去。守卫们挥舞长枪,拦住她去路。枪花横扫,眼看就伤到她眼睛,幸亏龙益山一把把她拽到身后。慕容旷伺机拔出湛卢宝剑,劈向挡在面前的雕鹏山守卫。

湛卢已在幽谷中闲置多年,仿若一位功成身退的名将,一嗅到沙场上的血腥气息,便即又血脉贲张。湛卢出鞘,积蓄了多年隐忍的力量,在空中划过一道墨蓝色的幽冷寒光,转了一个弧,发出瓮瓮的金属嘶鸣声,面前几个守卫即纷纷倒地。徐晖和凌郁不禁暗暗赞叹,好一把利器!连慕容旷自己都吃了一惊,没料到这柄古剑挥舞起来,威力竟会有如此之大。

岸上马蹄阵诸人目睹这一情景,全副心思都从许青竹那儿“刷”地转到慕容旷身上。杨沛仑盯着冰面上这个手起剑落、立时便连伤五六名好手的年轻人,目光落到慕容旷手握的宝剑上。那剑沾染了鲜血,血顺着剑锋滑过,从剑尖滴到冰面上,剑身丝毫不见污秽,反而愈加黑亮光厉。杨沛仑双目紧扣住这柄剑,嘴角不由微微抽搐,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湛卢!”

这声音在马蹄阵中飘散开去,也有人跟着小声叨念:“湛卢!”“是湛卢!”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嚷道:“是慕容湛!慕容湛又来了!”这几个字瞬间如麦浪般,一波一波推出去,激起更大的回音。

慕容湛又来了!这话仿佛一句咒语,年轻人还只是惊诧错愕,年长些的却都面色仓皇,如丧考妣。原本严整的马蹄阵开始涣散。人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相互推搡着,仿佛想要四散逃跑。有人被挤倒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更多的人以为湛卢又伤了身边同伴,也跟着惊呼起来。

这一变故令躲在暗处的徐晖和凌郁无比惊异。他们始料不及,雕鹏山这堂堂北方霸主,竟会被一柄湛卢剑吓得阵脚大乱。

“嘿嘿,这帮土包子,连大哥名字都给念错了。”凌郁睨眼说。

“难不成,雕鹏山就这样不堪一击?”徐晖却不禁惫感迷惑。

如同是回答徐晖这个疑问,杨沛仑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谁都别动!”他人高马大,这一声吼从他浑厚的腔子里冲出来,便有气壮山河的威力,霎时把众人的叫嚷声都给压下去了。杨沛仑从适才的惊惧中定过身来,又端然如泰山,一扬手,高声喝道:“庞长老,带二队到飞雕左翼!陈长老,带五队到飞雕右翼!”

“是!”“是!”山峰间传来带着回音的答应之声。仰头望去,两面灰色山翼隐约可见一丛丛手持利器的武士。

杨沛仑环视四周,冷笑道:“慌什么?这是咱们雕鹏山的地盘。谁要是敢闯进来撒野,只能是有来无回!”

马蹄阵内的惊恐得到了暂时的平息,人们簇拥着杨沛仑等他示下。杨沛仑冲慕容旷喝道:“小子,整座山上都布满了我们的人。还不赶紧缴械投降!”

慕容旷站到龙益山身边,一起护着黎静眉。他掏出一块丝绦擦拭剑身上的血迹,垂着眼皮说:“我们想去哪儿,想干什么,用不着别人来告诉!益山,咱们走!”

徐晖心中一动,慕容旷这副不以为然、略显傲慢的神情跟凌郁倒真颇为相像。他胸口不由涌上一股暖流,仿佛与慕容旷更近了一层。徐晖全身热血奔涌,多想与他们并肩一战,只是顾及司徒峙严令,迟疑着如何施以援手。

慕容旷擦拭湛卢,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幽亮的光芒,打在马蹄阵最外侧的几人脸上,晃住了他们双眼。他们本已稍事安下的心又战栗起来,其中一个年长者不自禁地喃喃低呼:“慕容湛!是慕容湛!”阵脚便又开始松动瓦解。

许青竹瞅准这个时机,突然伸手扳过马蹄阵内侧的一个武士,踩着他的肩膀,踏上另一人头顶,便从阵中心跳将出去。她掠过众人头颅几个飞跃,旋即落到了冰面之上。

杨沛仑见许青竹竟跑出了这阵势,眉头紧拧,双臂一挥:“变飞鹰阵!”

“是!”肩并肩围在一起的众人立时呈扇面状分向两边散去,中间露出一条窄窄空隙。杨沛仑一振衣衫,斗篷呼地向后鼓起,他整个人便从阵列中心倏地冲到了最前面。由远处望去,这阵势真就仿若一只刚刚苏醒的雄鹰,抬起小而锐利的头颅,伸展开两只弧形的巨大羽翼,俯冲而下,准备狠狠扑向猎物。

杨沛仑这只鹰头带领着鹰翅,齐刷刷冲上深潭冰面,以半圆形的姿态向慕容旷和许青竹几人靠拢。

“不好!杨沛仑想把大哥他们围起来!”凌郁不由攥紧了拳头。

徐晖也瞧出情势危急,雕鹏山显然长于排兵布阵,慕容旷几人陷入这阵列之中,恐怕便再难突围。虽有司徒峙的隐蔽命令,但毕竟血气方刚,怎么能够眼见朋友落难而不顾?他看一眼凌郁,断然道:“救人要紧,咱们上!”

凌郁早已心急火燎,只是她从不曾违逆司徒峙意思,方才一直左右踌躇。此刻得了徐晖这句坚决的话,便再顾不得那许多,与之并肩跃出,冲上冰面。他二人从侧翼分别攻入,直插进飞鹰阵肋下,以瓦解其双翼包围战术。雕鹏山诸人乍见又冒出两个蒙面人,惊诧之余,不免疑惧还有更多后援在暗处埋伏,人心顿时慌乱失了章法。

深入敌人阵列,徐晖便觉出自个儿身体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感到如有神助,步履比之从前更为矫健自如,臂膀更雄劲有力,看得更准,打得更狠,轻易间便将面前的敌人逐个击倒。他反手一掌,打落一个花白头发的满口牙齿。那人呆呆看着徐晖,含住碎牙喃喃道:“是慕容湛,慕容湛又来了!”徐晖眼瞅着他掉头逃走,心头迷惑不解。

凌郁并不像徐晖那样稳扎稳打,而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她撞散了右翼阵形,绕到慕容旷三人近旁叫道:“大哥,跟我走!”

慕容旷和龙益山正跟雕鹏山众人厮杀,突见凌郁冲进来相助,士气都为之振奋。慕容旷叮嘱凌郁道:“你和静眉往里靠,我跟益山在外,咱们一起冲出去!”

凌郁接替龙益山护住黎静眉。黎静眉却是老大不愿意,噘着嘴不肯挨近凌郁。但她被绑在户外时间颇久,毕竟身体虚弱,只得勉勉强强由凌郁护着,四个人一起顺着已被冲散的路线,奋力往岸边拼杀。慕容旷和龙益山显然不欲取人性命,兵刃挥舞往往只是虚张声势,至多不过砍向对方四肢。凌郁瞧在眼里,既怨同伴心肠太软,如此恐难突围,可内心深处又不自禁地舒畅快慰,情愿与他们同生共死。

此时北国大地虽已是千里冰封,但水面结冰时日毕竟尚短,冰冻得亦不甚厚实。这许多人在冰上格斗厮杀,巨大的冰面上渐渐就现出无数细小裂痕。许青竹跟杨沛仑打斗空当,又顺手带倒一人,那人重重摔在适才绑缚黎静眉的木桩旁。这根木桩插下去时,本来就已扎开了冰面一个小口,此刻受到大撞击,那道小裂口一下子就碎裂开去,划成了一道越来越宽的冰缝。四周冰面纷纷塌陷,露出其下绿幽幽寒光四射的潭水。

雕鹏山众人听到冰面碎裂之声,低头瞅见脚跟下迅速蔓延开一道裂缝,都纷纷掉头向岸边跑去。这奔跑的重量却更加快了冰面碎裂的速度。黎静眉回头着到一道长长的裂缝像刀锋一样,划开冰面朝自己劈来,一时吓得呆了,急欲躲闪,一脚却踩到了裂缝边缘。碎冰咔咔响着从冰面上掉落,现出绿瘆瘆的水面。黎静眉只觉右脚跟湿了,已然陷进碎冰水里。她身子打晃,不由自主就往下沉,心里着慌,伸手拽住旁边凌郁的袖子,凌郁便也失去平衡,两人一齐跌入冰潭之中。

慕容旷和龙益山听到身后落水的声音,掉头一看,凌郁和黎静眉两个都不见了踪影,冰面上的大裂缝碎成一圈巨大的冰窟窿,隐隐见到绿水下面扭动的两团身影。

龙益山急得就要跳下去救人,被慕容旷一把拽住:“你我都不会凫水,这样下去不是救人,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可静眉也不会水,她会淹死的!”龙益山红着眼睛嚷道。

慕容旷俯身趴在冰面上,心急如焚,一时也没了计较。此时龙益山见徐晖向他们靠拢过来,如获救星,抓住他手臂急声道:“徐兄会游水吧?快,快救救他们!”

徐晖得知凌郁和黎静眉失足跌落深潭,心上轰一下五内俱焚。他是旱鸭子,乘船渡江尚且惊慌仓皇,可要如何才能营救她们?他也伏下身子,隐约看出水下两个身影相互纠缠,一个白色游龙般的是凌郁,另一个浅粉色珊瑚似的该是黎静眉。他喃喃道:“慕容兄,这可该怎么办?”

慕容旷哪里想得出什么办法。他把湛卢交与龙益山:“我下去!”

“可你也不会水呀!”龙益山回过神来。

“你们俩拉住我衣襟,我下水去捞她们。”

“还是我下去!”徐晖拦住慕容旷:“你在上面应付雕鹏山,那帮人惧怕你的湛卢剑!”徐晖说着伸手试探潭水温度,只觉得冰寒刺骨。他打了个寒战,深吸一口气准备下水。

就在此时,水面突然起了波澜。那条白色游龙“哗”地顶出水面,露出凌郁冻得青紫的脸庞。徐晖和慕容旷大喜过望,连素日的约定都忘了,情不自禁叫着“海潮儿”和“二妹”,扑到冰窟窿边想拉她上来。

“快……帮帮我!”凌郁嘴唇打颤,手臂挣扎着托起一个粉红色的身躯,正是黎静眉。

三人赶忙把黎静眉和凌郁依次拉上来。她俩在深潭中泡了半响,都给冻坏了,眉毛上、嘴角边挂着冰碴儿,手脚僵硬呈青紫色。凌郁瘫在徐晖怀里,浑身打着哆嗦,一动都动弹不得。黎静眉喝了好几大口水,正由龙益山帮着往外控水。

慕容旷余光环视四周形势,发现因为冰面大幅破裂,雕鹏山众人已纷纷奔往岸上,而杨沛仑还在几丈之外的冰面一隅跟许青竹厮斗,谁也无暇顾及他们几个,正是绝好的逃生机会。只是凌郁和黎静眉身体虚弱,难以独立行走,恐怕需由人背负。

慕容旷盘算着如何逃生之时,冰面那边杨沛仑和许青竹斗得正急。杨沛仑暂也无暇顾及什么湛卢宝剑了,此刻他一心要夺回秘籍。近身缠斗极为耗人体力,许青竹武功虽高,内力毕竟远逊于杨沛仑,工夫久了已渐渐显出颓势。杨沛仑趁许青竹懈怠,一拳打在她小腹上。她人弹出去,重重跌落冰面,从袖筒里飞出一卷画帛。徐晖几人瞧得真切,那正是《洛神手卷》的下半卷。

杨沛仑眼中放出狂喜的光彩,大踏步上前俯身欲拾起画帛。突然空中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一条坠着许多铜铃铛的翠绿色丝绦如一尾毒蛇直射下来,眼看就要击中杨沛仑头颅。杨沛仑不由侧身一闪,丝绦便裹住了冰面上的画帛。这时丝绦的主人从半空岩石间翩然落下。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来者身着销金刺绣五彩罗裙,拿翠绿丝巾系在脸上,遮住了真容,只露出一对凤目凌厉。徐晖几人远远望去,只觉这女子身形高大,出手力道狠重,步履却异常飘逸轻盈,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媚邪戾气。

这彩衣女子从袖中伸出手来勾住画帛,杨沛仑回身扑上前,许青竹也挣扎着爬起身去夺。三只手都死死抓住画帛一角,谁也不肯松手。

杨沛仑怒喝道:“你们两个贱人忒也无耻,明目张胆跑到别人家里来抢东西!”

许青竹嘶声道:“这东西你不也是从别人家里抢来的!我不过是要物归原主。”

“分明都是窃贼,竟还有脸如此叫嚣!圣物在外流落日久,我今儿便要把它奉还真正的主人!”彩衣女子突然冷冷开腔。她似是有意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又粗又尖,甚是矫揉造作。徐晖与慕容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暗自寻忖她所谓真正的主人是谁。

三个抢夺秘籍之人一齐发力,急欲扳倒另外两人。许青竹重伤之下,再也承受不住另两人汹涌的内力夹攻。僵持片刻,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冰面上,就此停了呼吸。彩衣女子和杨沛仑则互为对方的内力震动,身体都向后错了半步。在这三股力量相互冲撞之际,画帛竟而从他们手中脱出,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掉进巨大的冰缝之中,落入幽深寒冷的潭水,旋即便隐没不见。

杨沛仑满脸惊惶痛楚,一愣神,随即高声命令道:“马长老,快,快找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把东西捞上来!”

岸上一个肩托雏雕的老者听了这话,浑身颤抖着双膝跪下,面向深潭说:“山主,可使不得呀!此乃山中圣潭,内有神灵庇佑,万万不可惊扰!不然雕鹏山会遭天谴哪!”他这么一说,周围也跟着跪倒一片。

杨沛仑犹豫半晌,终于受不住那秘籍招引,一皱眉头急声道:“什么神灵不神灵,雕鹏山的今时今世才是最要紧的!快,谁水性好,快给我下来!”

从岸上犹犹豫豫下来三个年轻小伙子,在杨沛仑的威迫下扑通通跳进深潭里去找寻画帛。过了良久,其中两个哆嗦着爬上来,脸上挂了一层冰霜,手里却是空的。另外一人却再也没见踪影,想是潭水深冷,人已沉溺水下。岸上一片死寂,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自己水性好。

杨沛仑瞧着两个手下不住打颤、冻成黑紫色的嘴唇,心也凉了。他只觉得窝囊极了,好不容易从皇宫里抢到这个宝贝,从此就没一日消停过。天天只忙着加强守卫,深恐秘籍给人盗了去。自己尚未参透画帛其中机关,连一眼武功秘籍的心法都没见着,便有这许多人前来争抢,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秘籍给弄丢了。他违反雕鹏山的山规,遣人下潭寻找,却仍然一无所获,还徒然落下拂逆天意的罪名。

“嘿嘿,不信神灵,必遭天谴哪!”那彩衣女子尖着嗓门揶揄道,忽地轻飘飘跃上山石,几个起伏,就消失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慕容旷低声说:“徐兄你照顾凌郁,益山你来背静眉,我在前面打头阵。趁他们不备,咱们从西面走!”

徐晖和龙益山会意地点点头,分别背起凌郁和黎静眉。慕容旷带他们走过完整未破的冰面,欲趁乱溜之大吉。

刚一上岸,还是即被雕鹏山众人团团围住。慕容旷瞧出他们惧怕自己手中的湛卢剑,索性又把它拔出来,故意凌空挥舞,发出令人惊惧的金属声响,以恫吓敌人。雕鹏山众人果然惊惧,慕容旷往前踏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不敢放,亦不敢上。

“小子,今儿个你提了湛卢上我雕鹏山来撒野,是受谁指使?是慕容湛叫你来的?”背后传来杨沛仑洪钟般响亮的声音。

再次听到慕容湛这个名字,慕容旷肩膀微微一晃,回转身来,沉声答道:“不是。”

“十多年了,你们还想干什么?当年种种是老山主与慕容湛之间的私人恩怨。不管老山主做过什么,他都以身偿还了。难道还不够吗?”杨沛仑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之情。徐晖不禁回身望去,只见雕鹏山诸人都面色凄惶,仿佛陷入了一段不堪往事。

“杨山主多虑了。我们此来,并无人指使。”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带我的朋友走。”慕容旷冷冷答道。

杨沛仑凝视慕容旷良久。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年轻人的注视下不知怎地竟然退缩了。他挥一挥手,遣退围在慕容旷几人身边的部属,随后转身面向深潭跪拜下去。雕鹏山众人见山主如此,便也纷纷跟着拜倒。潭上无数碎裂的冰块在斜阳中反射出瑰丽的光彩,笼罩在杨沛仑诸人躬下的背脊上。

慕容旷几人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没料到杨沛仑竟会这般轻易放他们离开。沿西面山路而下,一路上再无人拦截。疾行至山脚向上仰望,苍山耸然,几个年轻人真有一种劫后重生的侥幸之感。

他们不敢做片刻停留,迅速折返客栈,让凌郁、黎静眉沐浴、更衣、喝姜汤,驱散一身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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