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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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深宫
大司命匆匆从白塔顶上走下来,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帘幕低垂,宝鼎香袅,然而重重帷幕背后却隐约传出了杂乱之声,似是人来人往,惊惶万分。看到他一出现,便立刻有人几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却是紫宸殿的总管宁清。
“大司命,您可来了!”总管顾不得失礼,一把扯住大司命,如同得了救星一般,压低了声音,“快快,快进来看看!帝君他、他已经有半日昏迷不醒了!御医给扎了针也不起作用,只怕……”
“怎么会这样?”大司命一震,眼里也有意外之色,“我下午来看帝君还清醒着,怎么到了晚上就这样了?有谁来过?”
总管咳嗽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只有……只有青妃来过。”
“青妃?”大司命脸色一变,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很快就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巨大的房间,空旷而华美。帝君的卧榻也宏大堂皇,用沉香木雕成巨大的床架,如同一个宅院似的、共分三进。大司命几步便走到了最里面,周围的侍从没有跟进来,只剩了他们两人,大司命便不再客气,直叱总管:“你糊涂了?怎么能让青妃独自来见帝君?”
总管叹了一口气:“下午青妃娘娘一定要进来,说是耗费万金用瑶草和雪罂子熬了还魂大补汤,不尽快给帝君服下过了药效就浪费了……”
“什么还魂大补汤?”大司命皱眉,“没
有我的命令,竟敢擅自让帝君进饮食!你是想砍头吗?”
“属下不敢……”总管连忙屈膝下跪,语气惶恐,神色却并不慌乱,“但青妃娘娘掌管后宫,一怒之下当场就会把奴才拉出去砍了——奴才只得一个脑袋,只怕留不到大司命现在来砍。”
“……”大司命知道这个在内宫主事几十年的人向来圆滑,在这当口上自然哪边都不得罪,只能作罢。掀开帐子只看得一眼,便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魂魄还没散。”
听到这句话,总管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一段时间,北冕帝忽然风眩病发,不能视物,不理朝政。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一直不见好转,可把侍从们折腾得够呛。帝君病重期间,内宫由青妃管理,政务则交给了大司命主持。
对于此,朝廷上下都觉得惊诧不已,不知道作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大司命为何取代了宰辅、忽然回到了朝堂上——直到那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大司命在俗世里的身份、其实是北冕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让一直超然物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的大司命出面主持朝政,不会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大约是北冕帝的良苦用心。然而,眼看着数月来帝君病势日渐沉重,毫无起色,云荒上下的局面便又渐渐微妙起来。所以连精明圆滑的大内总管都一时间举棋不定,不知道站哪一边,只能两头讨好。
大司命
皱了皱眉头,巡视了一眼屋子里,问:“药碗在哪里?”
总管连忙道:“娘娘亲自喂帝君喝了药,便将药碗一起带回去了。”
“……倒是精明。”大司命看了看昏迷的帝君,半晌道,“你退下吧,这里由我看着,保你无事。”
“是是。”总管如蒙大赦,连忙退出。
很快,外面所有的声音都寂静了下去。大司命卷起纱帐,默默看着陷入昏迷已久的帝君,神色复杂。
躺在锦绣之中的,活脱脱是一具骷髅:脸颊深陷,呼吸微弱,一头乱发如同枯草,嘴唇干裂得像是树皮,完全看不出当初纵马扬鹰、指点江山的少年天子模样。转眼三十年啊……昔年冠玉一样的少年郎,如今已经苍老憔悴如斯。
“阿珺,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他看着病榻上的帝君,喃喃。
北冕帝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要停息。然而,虽然陷入昏迷日久,口不能言,听到这样熟悉的称呼,似乎全身颤了一下。
“算了,让我再替你续一下命吧!”大司命喃喃,从袍袖中拿出了那一枚黑色的玉简,开始默默祝颂——在他的召唤下,法器开始发出光芒。同一瞬间,戴在帝君左手的皇天神戒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皇天被激发,呼唤着帝王之血。
在血脉的联结下,大司命操控着皇天,经由神戒向垂危的病人体内注入了力量。北冕帝脸上的灰败渐渐褪去,仿佛生命力被再度
凝聚回了躯体里。
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
半个时辰过后,大司命终于施法完毕,似乎极累,一个踉跄扶住了面前的案几,脸几乎贴近了北冕帝的胸口。
“咦?”那一瞬,大司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怔。
北冕帝的心口上,居然隐约透出微弱的不洁气息!
他不由得抬起手,按住了北冕帝胸口的膻中穴,那里并没有任何异常,心脏还在跳动。他顿了顿,又脸色凝重地将手指按在了帝君的干枯开裂的唇上,从嘴角提取了残留的一点药渍,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如总管所说,这药的配方里果然有云荒至宝雪罂子和瑶草,还有其他十二种珍贵药材,每一种都价值万金,可见青妃为了保住帝君的性命早已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最他吃惊的是,其中隐约还有一种奇怪味道。
那不是草药的味道,而是……
大司命沉吟了许久,将手指按在北冕帝的胸口,一连用了几种术法,却丝毫不曾有作用,不由得颓然放下手来,百思不得其解:青妃的药,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帝君服用之后病势并未曾因此恶化,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按理说,在他用摄魂术将北冕帝的三魂七魄安回了躯壳之后,对方应该即时回复神智,为何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身为云荒术法最强的人,大司命此刻却一筹莫展。
“御医看不出
名堂,连我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青妃那个女人,实在是厉害啊……”大司命苦笑起来,对着昏迷的人低声,“当年她不留痕迹地害死了阿嫣,十几年后,居然又来对付你了?”
病榻上的帝君没能睁开眼睛,却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震。
大司命忽然咬牙:“总不能两次都让她得手!”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转,手里的玉简转瞬化为一把利剑。大司命横剑于腕,唰地一声割裂了血脉,将滴血的手腕转向了北冕帝的胸口。同一瞬间,握剑的手一转,竟然向着病榻上北冕帝的心口刺落!
那一刻,北冕帝全身剧震,却无法躲闪。
剑刺中心口,锋芒透入,北冕帝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操控着,竟然整个背部凌空腾起了一寸许——他的身体悬在空中,剧烈地抽搐,剑芒落处,心口有什么血红色的东西翻涌而出!
那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虫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虫子被剑芒所逼,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刹那间从帝君心口涌出,疯狂地四散。然而刚离开寄主的躯体,转瞬闻到了半空滴落下来的血的腥味,忽然间重新聚集,如同一股血潮,朝着滴血的手腕扑了过去!
“定!”大司命手腕翻转,手指一动,瞬地释放出一个咒术。一道冰霜从天而降,将那些细小的东西瞬间封冻!
“果然是这种东西?”大司命不可思
议地盯着那些小东西,喃喃。
他手腕微微一动,那把利剑转瞬恢复成了玉简,被纳入袖中。老人低下头去,将地上的其中一个虫子挑了起来,细细端详,露出一丝恍然:“厉害,果然是蛊虫……云荒罕见之物。听说青妃的心腹侍女阿措来自中州,颇为能干,不料连这等东西都会?”
北冕帝躺在病榻上,全身激烈地颤抖,心口上的血尚未凝固——刚才那一剑若是再深得半分,他便真的要被亲兄弟斩杀于榻上了。
“蛊虫是一种有灵性的恶物,若非得知寄主即将被杀,否则是不会离开身体的。”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帝君,“而我和你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脉,所以那些蛊虫被逼出后,便会被我的血吸引。”
原来,方才险到极处的那一剑、竟是此意?
大司命嗅了嗅蛊虫,颔首:“这样隐秘的蛊,又被其他药材的味道重重掩饰着,即便是最高明的御医也看不出异常——只有服下去的人才会明白不对劲,可是,你又已经完全不能说话。”
北冕帝的肩膀微微发抖,眼睑不停抽动,似乎想极力睁开眼睛来。
“这是降头蛊,”大司命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小东西,淡淡,“看来,她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要控制你的神智罢了。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啊……”
说到这里,大司命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一边给你用起死回生大补方,另一
边却给你下了降头蛊——她这是打着如意算盘呢!万一救不回你的命,就把你做成可操控的傀儡?这女人,倒是有本事。”
昏迷里的人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气息转为急促,眼球急速地在眼睑下转动。
“这些蛊虫已经养到那么大了。看来,她至少喂你吃了三次药了吧?”大司命看着地上那只头发丝大小的蛊虫,冷冷,“幸亏我及时识破,不然,阿珺,你真的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这里,大司命叹了口气,一只手托起帝君,在胸口的膻中穴上划了一个符咒——流出来的血迅速地减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好了,现在没事了,你不用急。”大司命俯下身,用丝绢轻轻擦拭着帝君七窍里沁出的血迹,语气温柔,“放心,我可不愿意你落到那个女人手里……堂堂空桑的皇帝,就是命当该绝,也轮不到被那个女人操控吧?”
北冕帝吐出了毒血,呼吸平顺了许多,然而依旧无法睁开眼睛。
“唉……你知不知道,自从你病重以来,朝廷上下都在勾心斗角?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心腹大臣,六部的藩王,没有一个不各怀心思,又有哪一个是真心为了你好?”大司命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胞兄的榻前,“阿珺,空桑在你治下虽然日渐奢靡堕落,但你好歹也不算是个昏君,
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的呢?”
北冕帝喉咙中咳咳作响,似乎竭力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想说什么?”大司命却是笑了起来,看着垂死的人,“求我救你?还是求我早点杀了你?”
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在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奇特的,似是邪恶,又似是怜悯,俯视着被困在病榻上的胞兄,摇头叹息:“抱歉,阿珺。虽然你病入膏肓,我却还要留着你的命有用——”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呼吸,喉结上下滑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了,差点忘了今天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大司命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却是早已写好的奏章,放到了帝君面前,“来,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先替我签了这个。”
北冕帝睁不开眼睛,只能缓缓地摇着头。
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冷笑:“怎么?你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呵呵……放心,是个好消息:你的嫡长子想要还俗了,需要请求你的同意。”
“……”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眼睛竟然微弱地睁开了一线,死死地看着大司命!
“对,我说的是时影。你已经二十几年没见到他了吧?怎么听到他的名字还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大司命拿起朱笔,放到了他枯瘦的手里,催促,“来,签上一个‘准’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发抖,枯瘦的手
指长久地停留在纸上,喉咙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么,你不同意吗?”
然而,当大司命觉得非要用术法控制对方才能达到目的时,忽然间,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缓慢地在奏章上移动,竟写下了一个“准”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着北冕帝。
“原来,”他顿了顿,“你也是希望他回来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个字用尽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气,当手指松开的瞬间,北冕帝颓然往后倒去,整个人都在锦绣之中佝偻起来,剧烈地咳嗽。
“别急着休息,这里还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写。”大司命却继续拿出了另一张纸,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来。”
然而,这一份旨意的内容却是令人震惊,上面写着:
“赤之一族,辜负天恩,悖逆妄为。百年来勾结复国军,叛国谋逆,罪行累累、不可计数——赐赤王夫妇五马分尸之刑,并诛其满门!”
“……”这样的内容让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惊骇之意,定定看着大司命——诛灭六部之王?这样惊人的旨意,足够令云荒内乱,天下动荡。大司命……这是想做什么?
“怎么?你不肯签?你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你想见皇太子?想见青妃?想见宰辅和六王?”仿佛知道帝君想说什么,大司命笑了起来,声音讥诮,“可惜,你什么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无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仿佛是被引线牵动,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在奏章上移动,唰地写下了一个“准”字!
北冕帝的身体剧烈地发抖,死死盯着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张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抚他,“放心,这东西未必会用得上,只是用来吓一下那个女娃罢了。”
那个女娃?谁?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北冕帝茫然地看着大司命,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疑惑和愤怒,枯瘦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这么对你,是吗?”或许是用了读心术,大司命似乎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当了帝君,便封我为大司命。当你重病的时候,甚至还让我替你摄政——你觉得你对我够好了,所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对你,是吗?”
他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看着胞兄,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想窃国?我说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空桑,你相信吗?”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惊讶。
“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叹了口气,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珺,你不过是个世俗里的享乐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传到你身上时早已经衰微了。如今天地将倾,你是当不起这个重任的,少不得只有我来了。”
说到这里
,大司命的脸却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切齿:“而且,我也想让你尝尝阿嫣当年吃过的苦头!”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颤抖停止了,喉咙里的呼吸也滞住了。
阿嫣!他在说白嫣皇后?
作为心底最深的忌讳,这些年来,和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都被他销毁掉了,包括她住过的房子、用过的衣饰、接触过的宫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将那个曾是自己结发妻子的女人从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便以为一生再也不会被她的阴影笼罩——可是,在垂死的时候,他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而且,居然是从自己的亲弟弟嘴里听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侍奉神明,他……为什么要骤然发难,替那个死去的皇后报复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着自己的胞弟,手在锦绣之中痉挛地握紧,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我爱阿嫣。”大司命看着胞兄,坦然开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了起来!
帝君的眼神震惊而凶狠,急促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对直视,眼神毫无闪避之意,里面同样蕴藏着锋锐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会死!”大司命的声音冷而低,虽然隔了几十年,依旧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苦痛,“你这个没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紧了拳头,死死看着胞弟,剧烈喘息。
“看看你这震惊的样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来,“从头到尾,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岁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着胞兄,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她本来应该是我的——但她倾心于你,父王又同意了这门婚事,我争不过,独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当皇后,为何又要冷落她、独宠一个鲛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动,却虚弱到说不出一个字。
“而且,你居然还为了那个鲛人女奴废黜了自己的皇后!”大司命看着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个鲛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还为此迁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后,是你嫡长子的母亲——你居然为了一个女奴,褫夺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宫!”
“……”北冕帝还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呼吸却转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手里的朱笔对着胞弟扔了过去!
——提及一生里最爱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旧无法释怀。
当年,北冕帝从九嶷神庙大祭归来,却发现宠姬已经被活活杖死,连眼睛都被挖出来,制成了皇后垂帘上的两颗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几乎令他发狂,差点直接抽出长剑就把白嫣皇后给斩杀!
打入冷宫终身不再见,听凭她自生自灭,已经算是在诸王竭力劝阻下最克制的决定,还要怎样?
“不……不许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连续的话来,“不许你说秋水……”
然而,大司命只是轻轻一侧头,就避过了他扔过来的朱笔。
北冕帝所有仅存的精力随着那一个简单的动作消耗殆尽,全身抽搐着,瘫软在了病榻上,几乎喘不上气来,痛苦得变了脸色。
“很难受,是吧?”大司命看着愤怒挣扎的帝君,眼里露出了一种报复似的快意,“一个人到了阳寿该尽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吊着命,三魂紊乱,七魄溃散,那种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呵,真是报应。”
大司命的声音轻而冷,俯视着垂死的帝君:“当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宫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辗转呻吟,而三宫六院因为畏惧你,竟没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过的苦,我要让你也都尝一遍!”
北冕帝双手颤抖,喉咙里咳咳有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堂一个皇后,在冷宫里拖了那么久才死去,你会不知道?还是你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来,厉声,“就连她死了,你还要羞辱她,不让她以皇后的身份入葬
帝王谷!——你这个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着他,眼里却毫无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你觉得她活该?”大司命看着胞兄,忽然眼神变得灼热愤怒,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脸上!
虚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飞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着,许久不动。垂死的人抬头仰望着寝宫上方华丽无比的装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泪,缓缓顺着瘦削的脸庞滑落。
“你这眼泪,是为了那个鲛人女奴而流的吧?那么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个卑贱的奴隶……”大司命看着胞兄,眼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如果你会为阿嫣流一滴泪,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里,她算什么呢?”
大司命的声音轻了下去,喃喃:“命运就是这样残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宝,在你眼里,居然轻如尘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无声地在锦绣堆发着抖,气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始终埋藏着不服输不忏悔的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着自己的兄长,声音里也带着深刻的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该杀了你给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转过头看着弟弟,眼神里似乎带着询问。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挡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终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叹了口气,握紧了拳头,“我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气数将尽的时候!现在,我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着自己的胞弟,眼神复杂无比。
然而,里面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哀求。
“你想求死,是不是?现在肉身已毁,非常痛苦,是吧?”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却笑了一笑,结了一个印,印在了帝君的心口上,声音低沉,“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的——”
“至少,在影没有活过来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
同一个夜晚。远远地看到了大司命走下白塔,走向紫宸殿,偷窥的司天监急急忙忙地开了水镜,呼唤云荒大地另一边的主人。
然而,水镜那一头,青王影子却姗姗来迟。
王者的面容很疲惫,有些不悦:“怎么了?三更半夜的还要找我?莫非你找到时雨那个臭小子的下落了?”
司天监本来是想邀功,但还没开口就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顿时结结巴巴起来:“还……还没有。”
“没用的家伙!”青王忍不住怒叱,“时雨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这时候出去!最近叶城动荡不安,到处都是复国军乱党,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青妃娘娘也急得冒火,早就
派了缇骑四处去找了,”司天监连忙低声禀告,“目前雪莺郡主已经被找回来了,可是……皇太子却至今尚未找到。”
青王皱眉:“为什么雪莺郡主回来了,时雨却不见了?他们两个人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司天监小心翼翼地回禀:“根据郡主说,皇太子想看看没破身带着鱼尾的鲛人是啥样,非要赶往屠龙村猎奇。途中……途中遇到了复国军叛乱。慌乱中两个人就走散了——”
“猎奇!这倒是像那个小崽子干得出来的。”青王听得心里烦乱,“此事死无对证,那个白王家的丫头这么说,青妃也就信了吗?”
“娘娘请术士在旁,暗自用了读心术,证明了郡主说的是真话——郡主是白王的女儿,总不能把她抓起来拷问吧?”司天监低声,“而且,雪莺郡主和皇太子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不会说假话。”
“唉……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王还是烦躁不安,“那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偏偏青罡又在叶城之战里受了伤,帮不上忙,看来我得从属地亲自来一趟了。万一那小崽子出了什么差池……”
司天监连忙宽慰:“青王放心,皇太子一定吉人天相。”
“也是。”青王自言自语,“我已经请族里的神官看过星象了,时雨的命星还好端端的在原处呢。”
司天监连声道:“星在人在,可见皇太子还好好的呢。”
迟疑
了一下,司天监又道,“不过,帝君的病却越来越重,最近几天已经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属下觉得……王爷应该警惕。”
青王蹙眉:“警惕什么?”
“警惕大司命。”司天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那么多年,大司命虽然看起来超然物外,可是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青王想了想,点头:“也是,那个老家伙和时影的关系一直不错,若不是他护着,那小子早就没命了——是该防着一点。”
“所以属下才斗胆半夜惊动王爷。”司天监压低了声音,“今天晚上,大神官的重明神鸟刚来过白塔顶上!而且,不止今晚,三天前就神鸟就已经来过了,大司命还随着神鸟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两人在做什么秘密勾当。”
“难道那老家伙真的和时影勾搭成一伙了?”青王沉默地听着禀告,眼神飞快地变幻,“今晚重明神鸟往哪个方向去了?”
司天监想了一想,道:“九嶷方向。”
九嶷方向?时影见完了大司命,难道是连夜飞回了九嶷神庙?难道他也知道了帝君病情危急,急不可待地准备举行仪式,脱下神袍重返帝都?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这件事。”心念电转,青王霍然长身而起,吩咐,“给我赶紧的找到皇太子!把帝都和叶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回来!”
司天监连忙领命:“是!”

和司天监谈话完毕,水镜闭合。
青王在北方的紫台王府里有些烦躁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双头金翅鸟的令符,一直被锁在抽屉里——帝都的情况在急剧变化,已经脱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用这个东西的时候了吗?
青王叹了口气,站起身,换上了一袭布衣,拍了一下暗藏的机关。那一瞬,桌子无声无息地移开,书房里竟然出现了一道秘道!
青王独自从密道里离开,甚至连最心腹的侍从都没有带。
穿过了长长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王出现在了行宫外的一个荒凉野外。空荡荡的荒野,野草埋没的小径旁边,只有一座歪歪扭扭快要坍塌的草棚,里面有欲灭不灭的灯火。
这个位于云梦泽的野渡渡口,因为平时罕有船只往来,荒废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被哪个流浪汉据为己有,当做了落脚点。
青王独自走过去,敲响了草棚的门。
“谁?”门内的灯火骤然熄灭,有人低声问,带着杀气。
“是我。”青王拿出了怀里的东西,双头金翅鸟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辉。
“怎么,居然是青王大人亲自驾临?”门应声打开了,门背后的人咳嗽了几声,“真是稀客。”
青王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我需要你们沧流帝国的帮助。”
“智者大人料得果然没错。”草庐里的人穿着黑袍,却有着冰蓝色的眼眸和暗金色的头发,正是冰族
十巫里的巫礼。
“智者?从未听过沧流帝国有这么一号人物。”青王愕然,忍不住又有些狐疑起来,“你们帝国里主事的,不一直是几位长老吗?”
巫礼摇了摇头:“从六年前开始,听政的已经是智者大人了。”
“什么?难道沧流帝国也发生政变了?”青王怔了一怔,忍不住讽刺地道,“!你也算是族里的长老之一,怎么就甘心奉别人为王?”
巫礼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道:“智者大人乃是上天派来引导我族的人,他洞彻古今,能力之卓越,远在我等碌碌凡人之上——有他在,正是沧流帝国的荣幸。”
“真的?”青王忍不住笑了笑,“几年不见,冰族居然出了这等人才?”
巫礼没有否认,只道:“智者大人说了,沧流帝国若要复兴,必须要取得青之一族的支持——所以只要殿下提出的要求,我们必须全力支持。”
青王手心握紧了那面令符,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替我除掉时影。”
“可以。”巫礼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立刻颔首,“智者大人说了,只要青王答应合作,必然帮您夺得这个天下!”
青王点了点头:“告诉智者大人,我愿意合作。”
“如此就好。”巫礼肃然,“恭喜王爷,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青王双眉紧蹙,语气有些不安:“事情紧急,我希望你们能动作快一点——重明神鸟已经离
开了帝都,我估计时影很快就要回到九嶷山来了。”
巫礼想了一想,低声:“时影要走过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才能脱下神袍,是不是?”
“是。”青王颔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顺利地脱下白袍,重返朝堂之上!”
“那倒是一个下手的最佳时机,”巫礼微笑起来,“放心,此刻我们的人已经在途中了。”
“什么?”青王震了一下,“已经在途中?”
“是。”巫礼傲然道,“西海到云荒路途遥远,不免耽搁时日——智者大人早就算到了今日,知道空桑会有王位之争、也知道青王会合作,所以一早就派了十巫出发了。”
“十巫?”青王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元老院?”
“是的,整个元老院都为王爷而来。”巫礼微笑,语气恭敬,“请您放心。智者大人卓绝古今,有他鼎力相助,殿下必然会得到这个天下。”
“是么?”青王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喃喃说了一句。
是的,不管那个智者是什么来头,就算是借助外族之手,也必须把时影这个心腹大患除掉!等得了这个天下,到时候再腾出手来、对付这些西海上蠢蠢欲动的丧家之犬也不迟。
想到这里,青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南方的镜湖。
湖心那座白塔高耸入云,飞鸟难上,在冷月下发出一种凛冽洁白的光。那是云荒的心脏,所有权力的中心。
此刻,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卷起,将整个天下都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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