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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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密使来时,已是更深露重,只说皇帝骤然病笃,急召徵王入乾清宫侍奉。
杨楝问密使索要中旨。来人摘下乾清宫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着病,哪里有工夫写字?只给奴婢们下了一道口谕。还请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搁下去就是抗旨了。”
“连中旨都没有,”杨楝道,“我又怎么算是抗旨了?”
那内官被他绕了进去,立时涨红了脸,提高声音道:“这时不肯走,耽搁了大事,将来皇上问罪下来,殿下怕是担待不起。”
杨楝遂称先回清馥殿更换衣裳,反问那内官是该穿补服还是罩甲,偏那内官又不耐道:“事情急切,殿下便装入宫也不打紧。”
越是如此,杨楝越发狐疑不定,道:“公公可是糊涂了?无旨而入乾清宫已是权宜之计,倘若连衣裳也不换,更不是人臣所为。将来若有人问罪,我将如何自辩?”
那内官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殿下换个公服吧。”
等着程宁遣人去清馥殿拿衣服,一时各人都静着想心思。杨楝细细打量来人,确是乾清宫见过的,约莫是李彦的心腹手下。这人生了一张团团白面,看着倒也温厚,十月初的寒冷天气,额头上竟然细细一层汗珠子。
杨楝回顾左右,见徐未迟也在,遂轻笑道:“还不给公公打个手巾来?”徐未迟应声而上,硬拽了那内官出去。
等那内官惶惶然擦了脸回来,见杨楝已换好了大衣服,正让琴太微给他戴翼善冠。那内官正自舒了一口气,却听杨楝似不经意地低声向琴太微耳旁道:“清宁宫那边……”
那内官登时白了脸色:“殿下,此事不可惊动清宁宫……”
杨楝诧道:“皇上病笃,你们竟敢瞒着太后,是何居心!”
那内官顿了一下,正色道:“圣心纯孝,不敢以小恙惊动太后的休养。到了天明自然会有人去禀报。”
杨楝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了,却慢慢坐回圈椅中,盯着那内官,冷笑道:“无凭无据,我如何信你?”
内官还要反驳,又听他道:“公公点了二十个人来,对吧?”
说起这个愈发气恼,那内官自以为布置周详,带着人堵了清馥殿的前后门,只悄悄带走徵王一个,不教走漏半点风声。想不到杨楝深更半夜还躲在天籁阁中,岛上的宫室道路却不像清馥殿那般规整易守,又是来回取衣服拖延时间,他的布置怕是早被徵王手下的人摸清楚了,这会儿还不知谁堵着谁呢。惹了徵王事小,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皇帝那边须是担待不起。一时急得他又是一脸汗。
杨楝见他面色松动,忽然低声道:“公公要是为难……不妨给我交个底?”
徐未迟等人立刻裹着乾清宫来的从人退了出去,程宁亲自把住了门口,竟是严阵以待的架势。那内官憋了良久,终是不由得苦笑:“殿下太过小心了,并不是什么大事。明日是福王殿下之藩上路的日子,皇上许了送他出城,殿下应是知道的。今晚福王前来请安,又说起年来蒙徵王殿下看顾,临行前还想再见殿下一面。皇上恐寒了福王的心,也一口应承了。就请殿下明日随同圣驾一起出城,送一送福王,以全手足之谊。”
杨楝点头:“原来是这样,何不早说,我让他们从速准备仪仗,天明之前一定出发,决不耽误行程。”
那内官急忙又道:“殿下不用费这个心。”
杨楝颇玩味地看着他。
那内官硬着头皮说了真话:“皇上吩咐过,恐西苑这边仓促间难以准备齐全,请殿下直接使用乾清宫的仪仗就是,都是现成的。”
便是程宁这样的忠厚长者,听见此话,亦不免大惊失色。琴太微亦死死瞪着杨楝,只恨自己脸上没长出“不要去”三个字来。
“公公言之差矣,”杨楝盯着道,“那是天子之礼,我岂能僭越。”
“这是万岁爷爷亲口吩咐下的,殿下不必过虑。”那内官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快速道,“奴婢恳请殿下为君父分忧。”
“我要是不去呢?”他低声问。
那内官盯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既然话都说开了,他反倒镇定了些,只看徵王自己怎么办。
“好吧……”他轻声说着,似乎又是在嘲笑自己,“为君父分忧,自不能辞。”
琴太微眼看着他起身,忍不住唤了一声,及至“小心”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既不敢说,也不必说。杨楝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看她,忽然说:“明天是寒衣节,我本想去朝天宫为父母烧香的,东西都备下了——那就你替我去吧。文夫人若走得动路,你就带着她一道去。”
她一时未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是木然应下,又见他朝自己走了几步,伸手探入她领边:“你的珠子呢?”
“没有戴。”
“记得戴着。”他眼中难掩不忍之意,手指在她腮边轻轻划了一下,冰凉似铁。
杨楝跟那内官去后,府中自是人人无眠。圣旨来得实在蹊跷,不免教人猜测皇帝带杨楝出城,还不肯教外人知道,究竟是何用意。好在乾清宫的人唯恐走漏风声,不敢太过扰动内苑,及至天色将明便悄悄地撤了去。琴太微立刻教徐未迟去找郑半山报信,自家寻出了那枚大珠子,看来看去神魂不定。程宁这边备好了车马礼仪,只等送她出宫去翠微山,连文夫人亦忍着未愈的伤痛勉强起身,扶了侍儿出门来。
琴太微只道徐未迟还没回来,执意要再等一等信儿。程宁苦笑着低声道:“殿下此去凶多吉少,这是让你们借着烧香,去朝天宫避一避风头。”
琴太微奇道:“去朝天宫就能躲得掉吗?我们是殿下的人,他若有事,我们躲到哪里去也会被抓回来的。若只是为了躲一躲,我看竟不用去朝天宫了,万一有什么事情,留在宫中还能随机应变。”
文夫人却不以为然:“真有什么事情,你又能如何随机应变?朝天宫是先帝的修行道场,任他哪一路人都不敢太过滋扰的,去那里总是清净些。何况殿下都吩咐下了。”
琴太微见她毫无留恋之意,遂道:“劳烦姐姐先去朝天宫,我再等等消息。”
文夫人略一点头,便登车绝尘而去。
好在徐未迟倒也没有去得太久,见了琴太微却是一脸沮丧:“郑先生昨晚就被太后请去诊脉,现在还没回来。我又去找干爹,偏生他今日当值一步也出不来。”
“田公公可有什么主意?”琴太微急问。
“干爹也猜不准殿下怎么想的。”徐未迟说,“只说殿下既然替琴娘子安排好了,娘子照做就是。旁的事情他去想办法。”
琴太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夜杨楝分明说过“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替你安排好”,顿时毛骨悚然。她摸了摸袖中的珍珠,不觉看了何谆谆一眼,问道:“去找你姨婆,请她立刻出城去找人,可办得到?”
何谆谆一时不解,倒是徐未迟立刻明白了,接口道:“娘子提醒得很是。只是要去找小陆将军还得尽快,若真要出大乱子,一会儿城门就封上了,谁也出不去。”
琴太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小陆将军——”
徐未迟跺脚道:“殿下早就知道了啊!”
琴太微窒了一下,登时满面通红。又想起杨楝走时偏偏问她珠子在哪里,心中更是笃定。此时也不再细问,立刻拽出袖中的明珠,塞进徐未迟手中:“拿着这个,去找陆家哥哥,教他……教他定要……”
她一时急切,话也说不清了。徐未迟点着头收了珠子:“教他去救殿下。”
琴太微连连点头,冲着徐未迟跑开的背影大声道:“追上文夫人的车,跟着他们出去!”
主仆二人在空荡荡的清馥殿门口呆立许久,不觉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秋阳打在脸孔上却无一丝暖意,中衣早被冷汗湿透了,渗得一身骨头都是冰冰凉的。想必这时候,送行的御驾已从午门出发,浩浩荡荡直往永定门外。西苑偏在一隅,听不到半点消息,仿佛皇城内外一切如常,毫无异兆,谁也猜不出、料不到下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谆谆犹自惴惴:“娘子,殿下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琴太微颤声道:“殿下回来之前,不许再提这个话。”
这一日巳时传来了南海子兵变的消息。御驾亲送福王出城,不知和哪路人马打了起来,一时兵戈横走,九门紧闭,城内众说纷纭。
一开始便有人刻意散布消息,说是徵王杨楝勾结福王谋反,意欲逼宫夺位,幸有锦衣卫誓死护主,城外正在混战。不久众人便得知,驻在南海子的徐家军亦卷入其中。
虽然情况未明,城中官民都不免浮想联翩,徐安照一向支持福王杨樗。这回皇帝废了贤妃,贬了福王,明着也打了忠靖府的脸。年来皇帝屡屡打压徐党,徐党已经没有多少后退的余地,徐安照一向大胆,赶在福王离京之前,谋杀了皇帝,扶植福王上位,这也是他最后的办法。至于徵王为何卷入其中,则各有猜测,有人指徵王自是徐家女婿,附和谋反必是为了分一杯羹。
然则也有人指出,徵王早同忠靖府疏远,连议定的婚事都推掉了,他未必肯跟徐安照联手,只怕是徐安照挟持了他来威胁太后,免得弑君之后,太后不肯支持福王登位。
这时候带头替杨楝说话的,自然是冯觉非那一群人。田知惠得了徐未迟的消息,迅速布置人手,赶在城外兵乱之前,分头知会朝中同党。
因皇帝出城,这日的早朝是取消了的。冯觉非得了田知惠的消息,惊得一身冷汗,匆匆赶往戴纶家中。戴学士刚刚起床,心知事情紧急,老先生亦顾不得礼数,蓬着头就将冯觉非延入书斋中密议。
“徐安照以庶子身份袭爵,唯恐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年来他时时锋芒外露,实指着争一件奇功下来,将福王扶上储君之位,他也好在忠靖府中站稳脚跟。”冯觉非道,“如今眼见福王坏了事,他竟然起了谋逆之心。只是仓促起事,尚不知结果如何。若换作徐功业本人,怕是不会如此铤而走险。”
戴纶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徐安照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早已心中有数。不然深更半夜密召徵王,所图为何?”
冯觉非一怔:“老师的意思是,皇上猜到福王和徐安照要反——或根本就是做下套子诱他们反,然后再捎上徵王?”
戴纶点头。
“竟是学生误判了,”冯觉非顿足道,“总以为皇上要对付徐家,也得三五年功夫,其间不会拿殿下怎么样。这回看来,竟是要将殿下和徐家一锅端了。如此心急,竟不像皇上的作为。”
戴纶道:“如今不必管皇上何以如此。目今看来,皇上和徐家尚不知谁胜谁负。若是皇上有心做局,只怕徐安照胜算不多。如若皇上成功平乱,则必定徵王与徐安照一同以谋逆论罪。若徐安照果然成事,则他也不会放过徵王。”
冯觉非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颤声道:“老师以为目今该怎么办?据田公公称,已有人向小陆将军传话,只望他能于乱军中救出殿下一命。但是救命容易,免罪则难。”
戴纶倒还镇定,道:“目今我们只有盼着皇上成功平乱,或者殿下还有一线生机。皇上至少不肯轻易得罪文臣,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别的事情犹可,他头一桩在意的,是他那张仁君的面子。”
冯觉非明白过来了,道:“不管外间情形如何,我们先造起势来。”
“我们的人有随圣驾出城的吗?”戴纶又问。
“没有。”冯觉非道,“但礼部乔长卿一直向着徵王,学生可以试着说服他。”
戴纶锁眉道:“殿下是皇帝带出宫去的,只怕将来皇上不认这笔账,还得请田公公从宫里想想法子。只不知殿下此去城外,他会如何行事?”
“田公公话中意思,殿下昨日临行前,似乎已有察觉。这也是我焦虑之处,殿下既然心里有数,那他还跟着出去……”冯觉非说着说着,自家心里倒是惊疑起来,却道,“殿下一向谨慎细心,断不会真的跟着徐安照谋反的。”
“殿下绝不会跟着徐家谋逆,他必定会设法脱身。可是……”戴纶犹豫着,又叹道,“他自小受太子严格教养,固然大略是谨慎规矩的,但我冷眼看他行事,仍是不时的冲动激愤,想来终归还是年轻任性吧。这一回真怕他做出糊涂事来。此刻他生死难料,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城外兵变,城中徐党蠢蠢欲动。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倒有四个不知踪迹,只剩北兵马司指挥邵池带着几个兵左支右绌,抵挡不及。不知哪一路披盔戴甲的人马,把六部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徐党魁首赵崇勋把持的兵部尚可出入。而清流为主的礼部和翰林院则被搅了个底朝天,叛党用刀架着文官的脖子,逼他们起草福王即位的诏书,当时便有几个坚贞老臣扑刀自尽。
谢凤阁夫妇丁忧在外,谢迁夫妇在永宁寺守丧,竟然逃过这一劫。然而谢驸马府毕竟被乱党冲了进去,死伤仆妇无算,家私细软亦被劫去十之七八,末了还在院中起了一把火,把房舍都烧尽了。
皇帝既不在宫中,一时间还没有人闯到大内去逼宫。皇后尚且镇定,一边教吕义等安排人手,紧闭宫门不放任何人出入,一边布置人手看紧各宫动向,一边不时遣人探问太后。想起咸阳宫必定是乱党的靶子,不觉头皮发麻,索性将让唐清秋带着人将淑妃母子接到坤宁宫中,由她亲自看着。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灭皇三子一党,也不能让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这个皇后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礼部官员乔长卿称,御驾被劫,徵王杨楝奋身护驾,与徐安照力战不敌,被一刀刺入后心。
此言一出,举城哗然。清宁宫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当场晕厥。
乔长卿被发跣足,满身是血,跪在午门外捶地痛哭。彼时午门尚在禁军手中,并无人阻拦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几个小官儿跑了出来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牵头,冯觉非便领着一干交好的年轻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灵大军,口口声声呼唤皇帝。旁的低阶小官儿们见了,也相继入伙,一则是受了鼓舞抱团结伙,二来也想借午门躲避兵乱。人越聚越多,声势越来越大,渐渐非徐党的中层官员也参加进来,一时午门外哭声震天,竟是国殇的架势。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还有人记得徵王。庄敬太子余威犹在,徵王又素有贤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实不在少数。此时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顺势而为。
闹到中午,中、西城三个指挥使被禁军和邵池救了出来,东、南城兵马司亦有副指挥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夺回了六部衙门,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党,城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如此闹到下午。午门城楼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满朝朱紫,此时全都傻了眼。
早间徐太后因闻徵王噩耗而晕厥,万幸郑半山正在清宁宫中,当即施以救治。几针扎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转,与郑半山商议一回,心中有了计较,即刻遣张纯带着人进了坤宁宫,自己顾不得病体虚弱,一乘小轿直奔乾清宫而来。李彦匆匆迎驾,一句劝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着太监们笔墨伺候,厉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天下大乱。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宫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杨桢为新君,以平定事态,安抚人心,整顿朝纲。”
殿中无人应声,吕义、周录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声冷笑,随侍女官们开始研墨铺纸。
李彦忍不住道:“若陛下回来……”
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后,太上皇可去南宫颐养天年。”
南宫是废帝软禁之所。此言一出,吕义等人有些撑不住了。如今局势乱成一团,徐太后未必有废黜皇帝的能耐,但万一真让她写成了诏书,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彦杀鸡抹脖子地朝吕义使眼色。徐太后觉出他们意有所动,又提高声音道:“本宫并不想这样,杨桢太小,这个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还,本宫即立其为新君,想来朝臣们也是支持的。”
乾清宫众人一时还没明白,又听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与皇后手中。”
殿中一时死寂,吕义和李彦疑心太后夸口威胁,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们无法查实坤宁宫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太后坐在龙椅上,玑珠黼黻,宝相庄严。她该说的已经说完,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良久,明堂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皇帝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跪地叩首。
“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声,毫不意外。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讥讽皇帝两句,然而毕竟忍住了:“本宫一人担心,倒也无妨。怕只怕朝臣们担心太甚,皇帝难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摇头苦笑道:“朕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这样的安排,不要瞒着本宫。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夺爵下狱诛九族,本宫也决不阻拦。江山社稷与一姓荣辱,本宫当然知道孰轻孰重。”
皇帝被堵得无话可说,讪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宫?”
“皇帝不曾听说——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扫皇帝一眼,却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仿佛洞悉他们每个人内心的秘密。
皇帝对群臣的说辞是,今早骤起头风,不能下地,于是并没有出宫。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饶是冯觉非惯于随机应变,此时也险些骂出“卑琐小人”四个字来。他们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诱徐安照叛乱,陷害徵王,万没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彻底,自己躲在宫中让徵王去送死。
“逆臣当诛!可惜了朕的贤侄……”皇帝虚弱的声音淹没在群臣的哭号声中,一时竟不知哭的是天子还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并未出宫,先是一怔,顿时悟出皇帝为了诱使徐安照谋反,竟然使了这等偷梁换柱、一箭双雕之计,气得呕出一口鲜血。谢迤逦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骂道:“……他算什么人主?竟使出这种小人伎俩,都是为了你这贱婢么!”
谢迤逦立刻跪倒,连连叩首:“娘娘责备,令臣妾死无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会无葬身之地?内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应,寻死觅活还轮不到你。这回分明是要徐家无葬身之地!是要太后与我无葬身之地!”
皇后此话既出,坤宁宫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团。皇后亦不阻拦,只是端坐在凤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鸿。
谢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泪。忽然一声婴孩的锐啼,却是三皇子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跟着大人们号起来。谢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却不见皇后许她平身,一时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记起杨楝亦死在乱军之中,顿时心如刀割,只能将头死死地低下,泪水湿透了衣襟。如此闹到皇帝回宫,遣周录过坤宁宫查探,众人方领旨散去。
皇帝也并没有多的话关照谢迤逦,只带着桂玉稠过乾清宫去了。谢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觉哭了一场,浑身虚空。时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实,但她已不敢再多想这一日的事情,脑中不住涌出骇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阳宫,见斜阳偏入小窗,锦屏螺钿金碎,宝鼎香灰如雪,满目伤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图昨日才勾了几笔,还未点上胭脂红,墨线却已干涸。隔壁那婴孩在乳娘怀中啼哭不已,她难受得连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细想年来,铤而走险,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图为何,这一日尽皆碎为齑粉,灰飞烟灭。都说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还活着,还要活过那望不到尽头的余生。
消息传到西苑,已是薄暮时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祷告,听徐未迟报徵王噩耗,呆呆应了一声,便吩咐关门闭户休惹是非,随后将自己锁在书房中检视书稿,终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看见一缕红丝渐次延长,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轻勾出一条红线,又在纸上洇开,渐次染红整个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里跪在玉阶上,也不曾像今日这样冷过,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后一点热度也随着消磨尽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觉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还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残破的身体……
伤在右肩上,大约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挣扎了几回,也无法从水中站起来,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滚入水草深处,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这一枪若是穿胸而过,倒也痛快吧。从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来演武场上的练习确乎当不得真呢。
有人过来平叛了吗?不知城中闹成了什么样子,回去后又该怎么办……起初他紧张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见天色渐黑,新月渐落,星河如霜,寒鸦点点,不觉东方又渐白,几番晕厥又醒来,梦中有人拯救,醒来还在水中,冷得几乎绝望,思绪亦涣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来覆去只想着有点温热就好,不要冰凉的游鱼、粗粝的草茎、腥苦的湖水,只要一双柔软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丝如缕,缠绕在身体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节的系腕红丝来。小时候最爱裹了莲子、松仁、蜜枣、桂圆的八宝甜粽,乳母怕他积食,总是只让吃半个,愈发惦记得紧,后来在南边尝过咸粽子,热腾腾的味道也很好。这几年回到京中,恍惚连粽子都没怎么认真吃过。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时琐事,忽然明白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总是粽子形。《荆楚岁时记》上说,楚人作粽,以楝叶及五色丝缚之,可令蛟龙畏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呢。
他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乱想起这些闲事来。可是那个香囊到底还在不在身上?她把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环给了自己,还是谢夫人的遗物,其意自不待言。将来尸体送回去,被她发现玉环竟丢了,大约又要怄气。更衣时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带上,这时若能抬得动手臂,还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云淡风清。有一双白鹤,轻飏如风,洁净如雪,他心中掠过淡淡的一声叹息。
南海子兵变后的这二十四个时辰里,漫长得有如过了整整一冬。神机营血战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余部。锦衣卫连夜肃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清理。
破晓时分,急促的马蹄声落在长街的青砖上,踏碎了无数人的清梦。沿路上朝大小官员,全都看见了这一幕——一名身形矫健的神机营武将骑马闯宫,沿路呼喝开道。人人都看见他怀中抱持的少年遍体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光景。
立刻有礼部的官员认出那张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杨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惊呼不已。
为着杨楝忽然生还,这一日的早朝亦推迟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连早膳都不曾用过,便匆匆赶到奉天门,亲自见过大难不死的侄儿,杨楝伏于阶下,勉强应答了几句话,便昏死过去。文武百官陆续在奉天门下聚齐,乱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戏,其中便有几个忠直老臣开始叹息抹泪,又有年轻大胆的言官开始声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措,只是满面痛惜,连声催促陆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与群臣周旋,商议对策。
徵王府这边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宁和琴太微哪里还坐得住,领着众人烧水铺床自不必说,索性备了担架守在门口翘望。陆文瑾得了皇帝的亲口允可,便骑着马直奔清馥殿而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楝抬回房中,连声唤着殿下,他连睫毛都不抖动一下。
细视情形,见他衣衫褴褛,只勉强裹了一件宽大的青袍,想是陆文瑾的。胸前背后各有一道刺伤,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银白的肌肉,形貌极为可怖。宫人们吓得手忙脚乱,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宁只得喝开众人,亲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开除下,不免撕动了伤口涌出新血来。他只是昏迷着,连疼也觉不出。这时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热手巾替他擦拭身体,只觉他越来越冷,擦到后来血痕污泥都干净了,但硬玉一样的身躯却是始终无法温热如昔。
郑半山亦赶了过来。饶是老内官见惯生死,摸过杨楝的脉门也变了脸色,急催参汤续命。程宁早有准备,不一时参汤便送了来。杨楝已是半个死人,汤药喂到他唇边,沿着唇角尽数流走了。程宁只得催琴太微来喂药。她也顾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参汤,再衔住他的嘴唇,一点点将汤药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几回,总算把一碗参汤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红——也许只是被滚热的汤水暖了一下。
参汤又苦又辣,直冲鼻囟,她觉得眼泪就快下来了,生怕被人看见,只推去换热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却被等了多时的徐未迟拽住:“娘子,陆将军叫我把这个东西送进来。”
“什么陆将军?”琴太微不解。
徐未迟道:“刚才陆将军在门口,说殿下昏死前提过香囊。他只找到这个,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东西,叫我拿给娘子收好。”
她这才想起刚才送杨楝来的正是陆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顾杨楝,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香囊湿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绣线也钩坏了,所幸玉环还在。她捏着玉环只顾出神,直到脸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听见程宁同郑半山在低声叹息:“他一向能忍,这回怎么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时昏睡过去,一时朦朦胧胧醒来,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门口,隐隐看见父亲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拦在面前,连连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纤弱,泪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谁,也许是他的母亲。
后来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洁柔软。有人来问脉,有人来灌药,有人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还记得受伤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即使睡梦中也无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劝慰着他。他又渐渐觉出饥渴,清水和薄粥便应时而来,枕在温软的臂间闭着眼喝粥,倒像幼时生病被乳母照顾一般。身上的伤口长得极慢,一度溃烂发热,只能靠人用凉水擦身,才觉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来时,也曾发觉自己的手被焐在一双柔软滑腻的柔荑之间。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她的呼吸间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他终于觉得清醒了,立刻挣扎着半支起身体向帘外探看。彼时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尘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间。那人手拿毛笔正竭力够着墙上的什么,一只脚轻轻翘起,腰肢软如杨柳。
“殿下——”
程宁恰从外面进来,蓦地看见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来——咱们这里不用那个。”
原来墙上却是一幅消寒图。每年冬至节,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送各宫张贴,图中一枝白梅,花开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数,每日点染一瓣,待到花满枝头,数九寒冬便过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刚刚把消寒图挂出来。这还没点上第一花,不曾想杨楝醒了。不知程宁为何反应这么大,她一时呆在那里。程宁两步上前欲夺,见杨楝倒不像着恼的样子,却也没了主意。
杨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松了口气,才蓦然回神,连声道殿下醒了能说话了,抛下笔走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毯绊了一跤。唯有程宁沉得住气,立刻叫人通知郑半山去。
杨楝略撑了一会儿,依旧眼珠不错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搂着他轻问道:“要不要喝点水?宫里赏了新鲜的密罗柑,还是切一个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见她一笑而去,转瞬捧来一只甜白小碗,里面是金黄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里吃了几口,问:“你说……这是赏下的?”
琴太微道:“宫中分了冬至的节礼下来。”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篮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来的。”
他轻侧了一下脸。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示意乾清宫的周公公传出话来,说圣心十分体恤,本不欲责罚,只是挡不住朝议滚滚,总要做个样子出来。这三个月,请殿下尽可放心养伤。”
他没有应声。
她见他皱起了眉头,又低声道:“我听见郑公公那边的口风,也是没事了。”
听见这话,环顾了四周,又道:“扶我起来走一走,躺了这些日子,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几步便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着。甫一沾枕头,便觉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涌,他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还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泪,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
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重堕阿鼻地狱:“我还活着……”
杨楝陷入昏迷的这半个月中,程宁带着几个亲信侍从日夜巡视,把个清馥殿看得如同铁桶一般。他分不开身,便叮嘱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爷的汤药罐子,防着有人趁机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药材都对着郑半山的方子一一验过下水,亲自看着煎好了端到床边。一应的茶水粥汤也要仔细尝过,才喂到杨楝嘴里。
宫中是如此紧张,朝中更是闹得天翻地覆。福王杨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废为庶人,监禁于南宫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则被投入诏狱看守起来。朝中上下徐党一脉,皆感到皇帝终于是对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终日。但皇帝命锦衣卫、大理寺详查南海子兵变的始末,却迟迟没有查出个结果来。
“皇上等着我这份自陈,那我应该写什么?”杨楝稍稍清醒些时,就知道这一关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屏退耳目之后,叫琴太微拿纸笔来录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见了什么呢?”
他乘着乾清宫的銮驾出城,除了一队皇帝心腹的锦衣卫,连随行的礼部郎官都不知道车中并非皇帝本人。銮驾出了永定门,正要下车折柳,杨樗忽然跪在车前恳求,说自端午节后,他苦练射艺,只为是让“父皇”再看他射一次柳,如今父子分别之际,还望全他最后的心愿。
杨楝默示锦衣卫呈上弓箭。不出所料,杨樗一箭穿柳之际,周遭烟尘四起,数不清的兵马将銮驾团团围住。虽然兵士们全都换了盗贼的服色,但杨楝一眼便认出那个一马当先杀过来的猛将,正是忠靖王世子徐安照。
护驾的锦衣卫大抵是得了皇帝的密旨,虚作声势地格挡了一番,就让徐安照杀到了车前。长枪抵到辕门的一霎,杨楝猛然掀开车帘,趁着徐安照那一瞬间的愕然,他手中的佩剑也刺了出去。
“我遇见了什么不要紧,”他说,“这是要看事到如今,皇上打算要什么样的结果。”
徐安照全力支持福王承嗣,最后却惨淡收场,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来。皇帝故意称送杨樗出城,以诱其出手,而暗中却令杨楝行李代桃僵之计。以目今的局面,皇帝并无十分的把握能够一举端掉徐党,他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若能扑杀徐安照一支固是好事,若遭徐家反弹,则将杨楝推出去顶罪,以“谋逆之名”顺手除掉这个碍事的侄儿。
徐安照并不愚蠢,发现车中竟不是皇帝本人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被暗算了。杨楝使的佩剑并非应手兵器,只划伤了他的脸。他立刻高呼“徵王谋反”“清君侧”,带着手下将御驾从人砍了个七零八落,竟是一个活口也不留。
这般情形,也没有超出皇帝的预期。他原指望坐山观虎斗,等城外闹够了才出面平息事态。不料神机营的一支兵马却提前到了,徐家将士虽有悍名,陆文瑾手下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到了这份儿上,徐安照亦不能跟官军硬战,唯有且战且退。而就在这时,徵王被杀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放出这个消息,是小陆的计策,不过我确实是差点死在徐安照的枪下……到底不是他的对手。”杨楝叹道。
陆文瑾心知皇帝不肯放过杨楝,唯有先传死讯令皇帝放心,才可能不予论罪,进一步将“残害亲王”的罪名扣在徐安照头上。这时朝中内应已起,奉天殿外群臣哭声震天。为平定人心,皇帝必须出来先给个说法。天子一言九鼎,他既然承认了徵王替他受难,待到杨楝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再要改口可就难了。
“他肯说这话,倒也难得。”杨楝道。
琴太微缓缓道:“说来还是小七机灵。那天晚上趁着乾清宫的那位内官洗脸的工夫,截下了他的腰牌,后来竟直接拿给他干爹了。田公公把这腰牌给了郑叔叔,郑叔叔亲自拿去还给了那位内官,却用这腰牌印了十来张拓片,立时传到宫外去。据说皇上已经把那位公公赶去伺候杜娘娘了。”
“……郑先生说的?”杨楝问。
郑半山虽能时常过来问脉,却因杨楝人事不省,只能断断续续地将宫府内外各种情形讲给琴太微听,教她记下趁空转告杨楝。“郑叔叔说了,皇上这次做局没有做好,倒被太后及时识破,扳回一成。如今两边相持不下。太后的意思是既要保住殿下,也不能伤了徐家。忠靖王的请罪奏疏,前日也已经送到了。皇上仍在犹豫……”
“皇后呢?”
琴太微摇头道:“事出之后,皇后娘娘在乾清宫脱簪除服,跪了一晚,皇上只劝她不必担忧。她……也就什么都不说,连斋醮都停了,不过曾也遣了女官过来问候殿下。”
“既然犹豫,只怕终究是下不了手的。”杨楝道。
“郑公公也是如此说。说起从前,皇上也是靠着徐家才有今日,要翻脸哪有那么容易?就眼前来讲,今年的船税还没交上来,要是罢了忠靖王的官定然就没了。几千万银子的亏空,一时间哪里去找补?年底的岁寒钱都发不出来。”
“抄了他的家,不就有了?”杨楝冷笑道。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说。”琴太微道,“可是,偏偏潦海又打起来了。”
听见潦海二字,杨楝猛然支起身子,伏在她肩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出一口血沫子才停下。她连忙倒水服侍他漱口,忽然间眼睛就红了。他却笑道:“又不是痨病咳血,只是伤了肺,伤口长上就好了。”因这句话说得略长,又不免想咳嗽,拼命咽了下去。
琴太微叹道:“你别说了,躺着听我说吧。这回本来也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忠靖王府,可是,潦海打起仗来,水师还没有建成,眼下还得倚靠忠靖王,所以徐家还是动不得。六科廊的帖子快把乾清宫塞满了,有人历数徐家多年罪状,弹劾忠靖王谋逆,可是高阁老、沈学士他们,一直没有表态。我舅舅他们家是最得皇上倚重的,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可见圣心摇摆。郑先生的意思是,倒徐之事,殿下不必推波助澜,更不可冲在前头。为殿下自身之安危计,倒是速战速决为好。眼下皇上是不论殿下的过错,朝中大臣亦多有同情殿下的,可是时日拖得长久了,难保不被人翻案,等徐家缓过劲儿来,全都算在殿下头上,那可就不好了。郑叔叔说,殿下这个奏疏若不好写,可以先认个诸如‘应对失仪’之类的小错儿,给各方一个台阶下,也不必直指徐世子的罪证,只说福王……”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连连摇头,勉强道,“郑叔叔讲,只消说是福王心怀不满……”
“不行,”他轻声反驳道,“阿樗他……”
她怕他使力,立刻掩住他的嘴,恳切道:“你听我说。郑叔叔说,福王已然不成了,但他终归是皇上的儿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徐世子一旦论了谋逆之罪,于徐家就是灭顶之灾,皇上尚且下不了手呢。郑叔叔请殿下千万慎重,殿下对徐家有再多不满,也不能伤了太后的心。无论怎样,太后是一心保全殿下的。殿下出事那会儿,太后都急病了。”
他侧过脸去,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坠下一行泪水。
她俯身为他擦拭泪水,忽然见他嘴唇嚅动,仔细听来却是在问:“你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悟过来他说的是她的叔父。去年春天琴宗宪一家被查办,正是徐家的手笔。她叹息道:“……如今哪里论得到这个,只要你过了这一关,平安无事就好。郑叔叔说了,殿下心中再恨徐家,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险。那天晚上,殿下既然都识破了皇上的用心,就该咬死了不去,皇上也只能拿别人去顶缸。既然去了,早早向福王现身示警,他们心知计败,就不会惹事,多半也就敷衍过去。何必非要等到兵戈相见?皇上也是奇怪,竟算准了殿下会和徐世子动手。”
她其实心中猜测,杨楝这么恨徐安照,明知是陷阱也要往里闯,是不是为了林绢绢的缘故。然则她实在问不出口。“郑叔叔说,殿下往后,再不可意气用事,”她喃喃道,“殿下一举一动,有多少人望着你的,纵有天大的想头也要徐徐图之,绝不能以命相搏。”
他轻轻哼了一声,过了许久又说:“你写吧。”
意思是要她草拟奏疏,她虽从未写过,瞧着眼下情形也只得硬着头皮来:“写完了我念给你听,有什么不妥你告诉我。”
他点点头。
她从前亦读过他一些文稿,此时学着他的语气,将郑半山的意思婉转陈述了一番。又怕熬他太久要速速定稿,又要仔细斟酌措辞。他见她臻首低垂,运笔如飞,倒不是特别为难的模样,忽想起从前她在清宁宫中被审问时种种惊惶不安孩子气,如今这份镇定竟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一支香的工夫也就写完了。杨楝听她念来,原来事情原委写得十分简单,毫无修饰赘语。他略修正了几句话,便命她誊清,再盖上自己的王玺。
按照郑半山的建议,奏疏中所陈事情起因,乃是福王心中怨恨而挑起事端,至于徐世子会卷入其中,当时受了福王的指使……杨楝听琴太微一句句念出,心中不是不难过的。
他的佩剑未曾重伤徐安照,但徐安照的长枪却堪堪对准了他的心口,致命一击无处可躲。若非杨樗在旁格挡了一下,又将他拉上一匹快马,他必定会在陆文瑾赶到之前就死于徐家军士的刀剑之下。
他从未想过杨樗会救他。也许在十五岁懵懂少年的心中,还认为兄长是不能够伤害的。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杨樗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抽去他最后一把梯子。可是,就算他救了杨樗,谁又能来救他?
琴太微并不知道杨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抄完了奏疏,又忙着拧了帕子为他擦脸。她襟袖间清甜的香气,是他一向喜欢却琢磨不定的味道。
灯下有一只琉璃天球瓶,瓶中用清水养着一红一黑两尾名贵金鱼,光影中游来游去,触在琉璃瓶壁上,晕乎乎打着转儿。这金鱼瓶也是乾清宫赏赐下的器玩,他盯着金鱼看了一会儿,心中闷闷的,又催她把瓶子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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