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妖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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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挂上了灵鹫山顶。背后的撕裂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清晰,墙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金色减淡,结界越来越单薄,里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茧而出。
灵鹫山。胧月站在广寒殿外面的高台上,警惕地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月神殿,侧耳听着密室里面如同裂帛的声响——那个声音在半个月前还是沉闷而遥远的,如同来自地底的挣扎,然而最近几天却已经清晰起来,仿佛就在一墙之隔。
那是明河教主正在撕裂一重重结界。那些符咒围绕着密室的四壁,如同万点金光浮动,在教主的术法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重重地剥落。
这些日子来,知道了下属蕴藏的祸心,醉心于还魂复生之术的明河教主终于回过神来,凝聚心力,开始不分昼夜地破解着围困住她的结界。这密室的禁锢已经愈来愈见薄弱,只要再过两三天,眼看便要轰然破除。只是…
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月神殿的方向,那里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昨天夜里,她明明监测到有传信的白鸟从远方飞回,径直进入了灵均闭关所在的密室——迦陵频伽是专属灵均的灵鸟,用来传递只供他一人阅读的密信。所以,连她也不知道闭关中的灵均收到了什么样的外来的信息,又会是什么样的紧急密信才会惊动到他。
可是,过去了一夜,里面的人怎么会尚无动静?
自从送走了苏微和原重楼之后,灵均大人进去闭关已经数月,辟谷静坐,不饮不食,最近甚至不再用水镜和她联系,似乎忽然间就断了音讯——本来这也是他在修炼时的常态,可这次碰上了如此激变,便不由得令人无比地担心。
月神殿任何人无法进入,外围守护的也都是灵均的心腹,她没有方法可以打听他在密室里到底在做什么。如果明河教主不能及时脱困的话…如果那之前灵均提前出关…
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此刻的月宫里,两位仅次于灵均的左右使都已经不在。右使蜜丹意外出执行任务,跟着那个血薇的主人远去,而左使轻霄从洛阳返回后,也直接被委派了别的任务,不曾返回灵鹫山。这个月宫暂时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让她得以有机可乘,孤注一掷。
只是,这座灵鹫山月宫里,是否还遗留着灵均的耳目?
追随了灵均那么多年,她深深地知道这个看不到脸的人的可怕。就算他自闭于室,一样可以化身千万,出现在这天下的任何地方!那么,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他是否也了如指掌,就如洞悉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正想到这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轰然的响声。
那声音,居然来自灵均大人闭关的月神殿!
她全身剧烈地一震,看向了月神殿的方向。暮色里,那一道紧闭了数月之久的门陡然打开,一袭白袍从黑暗里飘然而至,静静地悬在了高门的背后。从远处看去,在深宫的幽暗里,几乎发出淡淡的光华来!
门外侍立的教中弟子齐齐下跪,开口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恭迎灵均大人出关!”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挥了挥手,止住了下属,然后似是有意无意地转头望向了这一边。那一瞬,虽然远在高台上,明知对方不可能看清楚自己,她却猛然一颤,几乎也随之跪了下去。
他…他已经出来了!那个妖魔一样的男子,提前出关了!
“明河教主…明河教主!”胧月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飞奔回了密室之外,拍打着墙壁,颤声低呼,“灵均…灵均大人出关了!他…他马上就要过来了!”
一墙之隔,那双撕裂着虚空的手停住了,十指里握着虚无的金光。
“是吗?”房间里的明河教主低低地笑了起来,紫色的眼眸里慢慢凝聚起一种异样,声音平静,“奇怪,居然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前出关?难道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了?胧月,你在害怕吗?”
胧月竭力咬住了嘴唇:“不…不怕!”
“你的声音都在发抖。根植在内心的恐惧是无法掩饰的,就如你对他的感情一样。”明河教主冷冷笑了起来,“看来,虽然你敢于背离他,却不能指望你能抵抗他。”她淡淡地说着,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黑衣男子:“他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提前动手也好。”黑衣人淡淡道,“我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愧是百战之身,从无畏惧。”明河教主低低笑了一声,那一弯新月在脸颊上发出光芒,她的眼神凌厉,手蓦然握紧,似乎抓住了看不到的利剑——
“好,来吧!让我看看那个孤光收养的小崽子,如今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夕阳西斜,暮色四合,一弯新月挂上了灵鹫山顶。背后的撕裂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清晰,墙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金色减淡,结界越来越单薄,里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茧而出。
胧月在玄关内听着这种声音,心急如焚——灵均大人已经提前出关,可教主却尚未能突破这最后的结界!
“灵均大人在月神殿传召女史前去!”
不到半日,外面的侍女已经来了第二批,跪在廊下禀告,语气一遍比一遍焦急和严峻。胧月咬着牙,一动不动:“去告诉他,我今日身体不适,暂时无法前去侍奉。”
“是。”侍女似是有些意外,颤了一下,然后无声地叩首离去。
胧月想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这种话,连普通宫人都骗不过,那么他,更是早就心生怀疑了吧?他是否想到了自己已经背叛呢?跟随他那么多年,为他做尽了一切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可料到这个羔羊般的追随者,也会有决然离开的一天?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真可惜…那么多年了,她居然从没有看到过他脸上的表情!如果在生命的尽头,能看到面具后那张脸,她这一生也该无憾了吧。
她刚想到这里,却忽然听到一行脚步声从高台下拾级而上,行云流水般地走来。那个脚步声是如此熟悉,令她骤然全身发冷。那…那是…
夜风吹来一个声音,淡淡唤道:“胧月。”
那一瞬,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手足微微颤抖。
那是灵均大人!他…竟然如此按捺不住,亲自来找自己了!
这一刻,终归来了。
害怕吗?她无声地问自己,站起身来,双手无声地交握胸口。脚步声飘近了,玄关的帘子忽然间无风自动,分别向两侧撩起——帘外是滇南暮色沉沉的天宇,高旷辽远,新月高悬,白玉高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戴着面具,白袍在风中飞扬,出现在广寒殿的垂帘之外,就这样静静凝视着她。
只是第一眼,她的心便猛然冰冷地下沉。
是的,他知道了!灵均大人已经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见他说别的,然而,只是那么一眼,她便知道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他洞穿,再无逃避的可能。
“听说你病了?”灵均却只是淡淡地开口,“真的吗?”
“假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语气不颤抖,“我只是不想见你。”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如此开诚布公,在第一句话就撕下了伪装,帘子外的灵均无声地笑了起来,道:“你很有勇气。”
“是的,我有勇气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可是,大人呢?”胧月看着他,咬着牙,“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有勇气正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你对孤光祭司、对我教做了什么,自己心里知道。”
她知道结界里的人正在听着他们的对话,便想要将以前的事情逐一翻出,以便让明河教主对质。然而,灵均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愿和她多做纠缠,忽然间袍袖一拂,手指微微屈伸,凌空做了个手势,一道旋风便从帘外飞卷而来!
胧月没想到他竟说动手就动手,猝不及防,脱口惊呼。
她做了许多准备,想要和他斗一斗,虽然明知不是对手,却也至少能拖延个一时半刻,让密室内的人多一些准备——然而此刻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扑面而来的却是一条双头的巨蟒!
长达十几丈,鳞甲如铁,两个脑袋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动作毒辣准确,她只要慢得一刻,便会被拦腰咬断!
“双双?”她认得那是灵均的坐骑,失声喊道。
那条巨蟒一击不中,立刻对着她吐了一口毒雾。她退得快,堪堪闪过了巨蟒的第一击,然而腥风扑鼻,恶雾弥漫,一个不小心吸入了一口,胸中便是一阵烦闷。她连忙凝聚心神,转折闪躲,刹那间已经避过了十几次攻击。
巨蟒几次进攻,还咬不中对手,双眼露出凶光,不停地丝丝吐气,不耐烦地用尾巴拍打着密室的墙壁,每拍击一次,整个广寒殿就为之颤了一下。
“起!”当巨蟒再度扑过来时,胧月凌空翻身,默念咒术,手指一点,一道光芒飞速射出,撞上了巨蟒的额头,打得巨蟒嘶吼了一声,整个庞大的身躯卷起,往后弹出了一丈远。
“不错。进步了很多。”灵均淡淡称许,抬起手指点了一点——那条被击飞的巨蟒仿佛被一只手托住了,瞬间在空中一顿,止住了去势,整个身子往前拱起,死死盯着胧月,忽然如箭一样地反弹而来!
胧月双手结印,抵挡在胸口,一道光幕瞬间展开在她面前。然而巨蟒受到了灵均的助力,这一击的力量远非前面可比,只听一声闷响,巨蟒撞上了光幕,身体止住,却探出两个一模一样的脑袋,从左右两路分别卷了过来——
那一瞬,她竭尽全力设置的结界顿时四分五裂!
只感觉眼前一黑,胧月来不及惊呼,整个身体已经被巨蟒卷住,顿时透不过气来。她抬起头,看到四只血红色的眼睛在头顶看着她,贪婪而恶毒,两个血盆大口悬在左右,近在咫尺,嘴里吐出的腥气令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尽管心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依旧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怎么样?”灵均淡淡地开口,“这感觉熟悉吗?”
胧月咬着牙,哼了一声,不回答。
“早知道你会背叛我,那时候就该让你和你的父母一起葬身蟒腹!”戴着面具的人冷冷看着她,动了一动手指,吐出冷酷的指令,“双双,把她带到湖边的高台上去,慢慢地吞掉——记着,从脚往上吞,不要吃得太快,我要让月宫所有人都看看,背叛我的人有什么下场!”
仿佛听得懂主人的命令,巨蟒哧哧地吐了吐芯子,猩红的蛇芯舔过猎物的脸庞,却没有吞吃她,而是用巨大的身体卷起了胧月,用尾巴在密室墙壁上一拍,借力腾起,便要往外飞掠而去。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它的动作忽然凝结了。
——是的,那是“凝结”!
就如同忽然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丛极冰渊,在一瞬间,巨蟒半身腾空,尾巴还拍在墙壁上,整个身体卷住胧月,保持着飞掠的姿态,却这样在刹那间变成了凝固而冰冷的死物!
“没我的命令,谁敢在圣湖边上擅自处死宫女?”
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如同风送浮冰,入耳彻骨。
“是你?”面具后,灵均的眼神终于变了,定定地看着密室的墙壁。那道被咒术加固过无数遍,本应该是无坚不摧的墙壁居然已经薄得透明,在一处居然出现了一个裂口——有一只手从裂口中伸出,纤细而玲珑,美丽如画。
然而,就是那只手在一瞬间抓住了巨蟒,在刹那间将其凝结成冰!
那是多么可怕的咒术,那是多么令人敬畏的力量!
“明河教主?!”那一刻,灵均失声喊道。
无数银白色的长发从裂口里蔓延而出,如同藤蔓一样攀爬,覆盖住了密室的外壁。那些长发抓住了墙壁,忽然间,向着四方一拉,如同撕裂一张薄纸一样,刹那就将坚固无比的墙壁撕得四分五裂!
轰然碎裂的墙壁后,现出了一个穿着华美孔雀金长袍的女子,赤足、金钏,脸颊边上用淡淡的金粉画着一弯新月——她虽然有着一头霜雪似的长发,容颜却不老,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高华明丽,如同月之神女。
看到她的出现,面具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哦,你就是灵均?这些年来,你对我可真是照顾啊…”明河教主看着他,语气却是喜怒莫测,“摘下面具,让我看看孤光收了怎么样的一个好徒弟!”
灵均微微一震,却摇了摇头:“恕难从命。”
明河眼神凌厉:“教中之人,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这世上唯一见过我真容、知道我生辰八字的人就是孤光师父。正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我才把他给处理掉了…”灵均轻声地笑了起来,“如今教主您一出关就提出这种请求,莫非想要步其后尘?”
他的语气冷峭而平静,坦率得令所有人吃惊。
那一刻,明河眼里的杀机骤涌:“逆子当诛!”
她袖子一拂,全身衣衫猎猎而动,如同疾风吹起。银白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起,瞬间生长了数丈,如同活了一样向着灵均呼啸而去!
同一刹那,灵均的身体朝后飞起,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如同纸人一般浑不受力。然而,他退得快,明河追得却更快。只是一眨眼,银色长发已经逼近眼前,已经缠上了灵均的手。那些银色的长发如同触手,只要抓住了猎物,便能如同撕裂纸张一样将其血肉撕得四分五裂!
灵均双手被缠,却处变不惊,十指的指尖微微动作,以肉眼几乎无法看清楚的速度和顺序在虚空中划过——只是刹那,他面前的空气里,忽然凭空燃烧起了幽蓝色的火焰!
那一刻,明河失声喊道:“北溟离火!”
——这是拜月教中最深奥最难以掌握的咒术,连孤光祭司都用了三十年才初窥其道,而这个人,居然如此自如地施展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她急退,然而飞舞的发梢却已经被灵均一把反手抓住!
“教主,其实您太愚蠢了…”灵均轻声道,语气却没有波澜,“这么多年来,既然您这么思念迦若祭司,为何不干脆下去九幽寻找他呢?还是让弟子送您一程吧!”
他伸出手指,念动咒术,银色的长发在瞬间燃烧!
那种幽蓝色的火从虚空里凝聚过来,沿着银色的长发逆向而烧,如同逆风的烈烈火炬,飞速地朝着明河教主飞扑而去!只要一个眨眼,就能把整个人都裹入火中!
只听“唰”的一声,一道光如匹练而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长发截断。
长发断裂,灵均手中一空,身形微微一震,闪电般地收回了手,悬停在半空中——就在那个刹那,他十指的指尖均已鲜血淋漓,竟是被生生削去了一层血肉!
一个黑衣人从暗影里一掠而过,落在了两人中间,一双深陷的眼眸冷亮如星。
灵均愣了一下,看着指尖被割的伤口,又看了看高台上的人,眼里不由得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样快的出手,这样凌厉的暗器,眼前这个人,竟然可以用极致的武学来对抗术法!这样的人,在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为何会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那个人的脸上,居然戴着和他同样的面具。
他心里沉了一沉,开口:“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地?”
“一个离开江湖多年的人而已,何足道哉。”黑衣人凝视着手里的利刃,淡淡回答,“应孤光祭司的秘密邀请,来此地为拜月教主护法。”
“孤光祭司的秘邀?”灵均沉默了一瞬,忽地冷笑起来,“哈…难道我师父居然还留了这一手,把你这个棋子放在了这一处?倒是没想到…”
顿了顿,他扬声大笑起来:“好!那就一并处理掉吧!”
随着笑声,凌空悬浮着的人广袖飞舞,双手在胸前缓缓交错。那些血从他手指尖一滴滴流下,却没有一滴落在地面上。那些殷红色的血珠珍珠一样一滴滴悬在了空中,如同星辰遍布,有一种诡异至极的美。
面具后传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念着什么咒术。
只听了片刻,明河教主悚然动容,忽然发声,吐出了一个字:“叱!”
——那只是一个单音节,却又高又尖锐,如同一把剑凌空掷出,准确地切入了咒术之中,瞬间将绵延不断的祝颂声生生切断!
那一刻,灵均身形一震,如受重击,嘴角沁出一丝血!
中了!明河眼里掠过一丝光,冷笑。所有施展咒术的人,若没有成功,便将遭受双倍的反噬。此刻灵均承受的必然不轻。然而虚空中的人只停顿了片刻,转瞬却大笑起来:“教主果然厉害!一个字就破了我的术法!”
在笑声里他却轻飘飘如纸鸢一般飞起,袍袖飞舞,手指不停变幻。那些悬空停在夜色里的血珠忽然动了起来,随着他手指的驱使,瞬间呼啸着飞向了黑夜里的某处!
“只可惜,你怎么也无法阻拦我了!”
鲜血如同流星一样归于黑暗。那一刻,广寒殿的高台下忽然传来了奇特的声音,仿佛海潮涌动,一声接着一声,汹涌而起。
那一刻,被巨蟒困住的胧月指着远处,发出了惊呼:“圣…圣湖!”
明河教主应声抬头,瞬间也变了脸色。
那不是幻觉——在冷月之下,那一片已经干涸了数十年的圣湖里,居然重新出现了水!虽然只有薄薄一层,却在月光下粼粼而动,不停起伏,仿佛底下有什么在翻涌着,就要破水而出,汹涌而来!
“你!”明河愤怒已极,“居然在暗中重开了圣湖?!”
“是啊,那又怎么样?”灵均如同一只单薄的纸鸢一样悬停在月下,白袍翩然飞舞,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音却平静,“我暗中改动了忘川的魂道方向,将那些亡灵引入了此处,困在圣湖里,把它们和我蓄养的巨蟒合为一体,炼成天下至毒的武器——只可惜时日尚短,所蓄不多。”
他回过头看着月光下的圣湖,双手抬起,合在胸口,一分一指:“但是,要吞噬掉你们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
呼啸声卷地而起,水面破裂,无数狰狞的面容从中浮凸。那些亡灵嘶吼着,被血的诱惑驱使,瞬间凝聚成了无数条巨蟒,飞腾而来!
密云无风自起,聚集于灵鹫山之上,遮蔽了明月。
睡梦中的月宫中的侍女被惊醒,四散奔逃。然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巨蟒如同疯了一样地蔓延,潮水一样漫过了月宫的每一寸土地,所过之处,地面一片漆黑,所有生灵枯萎死寂。从远处看去,广寒殿仿佛处于可怖的乌黑大海之中,汉白玉的高台下无数巨蟒汹涌汇聚,不时昂首吐芯。
“灵均大人!”有宫人看到悬在冷月下的影子,不由得失声。
“教…教主!”随即有年老的宫人看到了高台上的女子,更是惊骇欲绝,“天啊…那是…那是闭关了几十年的明河教主?!”
“这是怎么了?”有年长的宫人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场大难,颤抖着,“难道…难道是末日天劫又降临了吗?”
乌云从各处呼啸而来,聚集在灵鹫山顶,瞬间月光昏暗,天地失色。
风在月宫中旋舞而起,围绕着广寒殿的高台,从远处看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而旋涡之中巨蛇乘风飞舞,如同海潮,不停扑向高台,张开巨口,试图吞噬上面的女子。群魔狂舞,看上去简直惊心动魄。
站在高台上的女子手举法杖,满头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飞舞,发梢上飞散出无数的星芒,竟然每一点都对应着一条魔兽,一人化身千万,硬生生将无数的巨蟒拦住!
“天啊…”宫人们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喃喃。
灵均大人,竟然在和教主为敌?这究竟是怎么了!
时间似乎过得非常快,转瞬间月从云层里移出,渐渐西斜。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如此拖延下去,半空中的灵均身形忽然一动,身形在暗夜中如同纸鸢般转折,瞬间隐没——然而在下一瞬再度出现时,月光下,竟然出现了无数个灵均!一模一样的白袍,一模一样的面具,悬浮在呼啸的风里。
“镜之术!”宫人们失声惊呼。
——是的,她们早就听说灵均大人术法出神入化,甚至当各处教民同时向他祈求的时候,能在瞬间化身千万,同时去往各处拯救。此刻,她们才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惊呼未落,风里无数个灵均齐刷刷地转身,瞬间围住了高台!
明河教主在风里抬起头,看着凌空俯视着她的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样的白袍,同样戴着面具的脸,看上去就如同无数诡异的纸人看着她,冷冷不动声色。
哪一个,才是他的真身?
“小心!”忽然她听到背后的提醒。那个黑衣人手腕一扬,一点寒芒飞出,瞬间拦住了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灵均”俯冲下来,已经悄然贴近她背后。
“多谢。”她低声说了两个字。
离得近了,才看见那面具后是没有眼睛的,只有黑黑的两个空洞,诡异无比——然而,就在被她拦住的那一瞬,那个“灵均”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两点幽幽的光!那光从眼眸深处而起,刹那间,整个“灵均”化为了一股熊熊的烈火,扑面而来!
明河教主手指划过,瞬间破开烈火。
但就是那么短短一个耽搁,虚空中无数的“灵均”如同飞鸟一样疾冲而下,纷纷朝着她而来。与此同时,那些巨蟒终于层叠着突破了高台的防线,如同弓箭一样呼啸而来,张开巨口吞吐着毒气。
“教主!”胧月失声惊呼,竭尽全力从双双僵冷的身体里挣脱,双手结印施展术法,加入了战团,“小心!”
然而天上地下的袭击一起汹涌而来,转瞬间明河的身形已经被淹没。
“教…教主?!”胧月不敢相信地低呼。
就在那个瞬间,烈火忽然居中裂开!
轰然一声响,一道白光从火里掠出,如同闪电划破了夜空——那道闪电旋转而起,在虚空中飞速地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在那道弧线掠过之处,所有和它交错的,无论是魔兽还是分身,都在瞬间毁灭,摧枯拉朽!
拜月教主凌空而舞,满头长发都化为银色的火,在夜色里看来宛如一轮燃烧的月亮!与她并肩的是一个黑衣人,手里绽放出无数寒芒,如同最锐利的流星呼啸而出,每一道都钉死了虚空中的一个影子!
巨蟒嘶吼着,纷纷在空中碎裂,血肉化为无形。而那些“灵均”也如同纸人一样从空中纷纷坠落,奇特的火焰迅速熄灭,再无光芒。
“天啊…”宫人们停止了奔逃,怔怔地看着这瞬间逆转的情景。
“教主!”胧月站在高台上,狂喜地大呼,“教主赢了!”
电光凝定,高台正中出现了两个人。一黑一白,背向而立。
“多谢。”明河教主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被灼伤的手指,一头霜雪般的长发已经被燃去了一半,有些狼狈。
“不必。”黑衣人微微喘息,“我受孤光之托,本来也不能容这种邪魔存在于世。”
明河教主微微蹙眉,脸颊边的那一弯金粉绘成的新月赫然殷红如血,筋疲力尽,喃喃:“灵均师从孤光也不过十几年吧?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太奇怪了。不知道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刚才那一瞬,我觉得我的暗器应该洞穿了他的心脏。”黑衣人冷然道,看着脚下的尸体,“不过无论如何,必须把尸体找出来,否则不能心安。”
他们收了兵器,在满地狼藉之中翻检着那些已经成为肉泥的尸体。然而等拿下尸体的面具,赫然发现那些尸体都没有脸,五官早已被人毁去。是的,眼前的这些“灵均”,其实都不过是被操纵的傀儡,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难怪教民都说他可以化身千万,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也真是作孽,竟然暗中培养了那么多的傀儡。”明河教主喃喃叹息,“这滇南有多少无辜百姓遭了他的毒手啊…”
那边,胧月翻过一具尸体,忽然失声:“啊?他们的背上!”
有一具尸体在落下时遇到攻击,白袍撕裂,裸露出了整个背部,却没有一丝血沁出——然而在惨白色的肌肤上,却遍布着诡异的青色花纹。那些花纹由复杂的线条组成,遍布奇经八脉,纵横交错,从左右肩胛骨起,蔓延整个背部,最后终结于心脏和脊椎。
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棵树生长在这具躯体上!
“啊?”明河教主一眼看到,脱口,“青妖之树?!”
青妖是一种傀儡术,历代祭司都曾经修习,并不罕见。但可怕的是,那么年轻的人却居然有着超出年龄的深厚功力,竟然能在同时控制那么多傀儡、发动如此缜密的攻击!这个灵均,到底是怎么修炼的术法?
“这些都是傀儡?”黑衣人皱眉,“那真身呢?”
明河教主咬了咬牙,低声:“一定要找到真身!”
他们两个人继续在高台的血肉之中寻找着,胧月加入了他们,比他们更加疯狂地寻找着,然而双手却是颤抖的,脸上露出复杂至极的表情——仿佛是期待,又仿佛是绝望。
是的,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那个多年前在大雨中,把她从群蟒腹中救出来的少年,如今已经重归于群蟒血肉之中,宛如一场荒谬的轮回。她曾经用生命去追随这个人,到最终,却还是背弃了他。
这中间的心路历程,千回百转,无法和任何人倾诉。
此刻,她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还活着呢?
她搬开一条拦腰被截成数段的巨蟒。蟒蛇的上半身还在抽搐,巨口条件反射般合拢,差点儿咬住她的手臂。当巨蟒被挪开后,她看到了压在底下的人,忽然间一震,弯下腰去将那个尸体翻过来,指尖剧烈地颤抖着。
是的,这个才是灵均!
——因为他的手指指尖上,还留着被削去的血迹。
那一刻,她全身发抖,喉咙哽咽,竟然是说不出一句话。“让我看看你。在所有人不曾看到你之前…”心里有一个声音隐秘地倾诉着,狂热而又绝望。
她没有出声告知不远处的明河教主,只是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被什么诱惑着,情不自禁地对着他伸出手去。
那个面具终于被摘下。
那一刻,头顶的乌云散去,一道清冷的月光从天宇倾泻而下,照在面具后那一张苍白清癯的脸上——那一瞬,胧月发出了一声惊骇欲绝的呼喊,跪倒在地。
“胧月!”明河教主和黑衣人应声而来,“怎么了?”
“不可能!他…他是…”她跪倒在血肉之中,颤抖地抬手指着面前的人,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字,“神啊…他,他竟然是…是…”
明河教主转过头,看着地上那个拿掉面具的白袍人,只是看得一眼,忽然间也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惊骇表情,惊呼:“什么?他…他竟然是…孤光?!”
是的!地上的那个人,居然是孤光祭司!
那个传闻中被弟子背叛、关闭在圣湖地底的孤光祭司!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气氛仿佛凝结。
“这是怎么回事?”在这时候,最沉得住气的还是外人,那个黑衣人上前扣住了孤光的腕脉,只是稍微一探,便道,“人还活着。”
“难道…难道孤光并没有被囚禁?”明河教主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是假借了弟子的名义?可…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可能!不是孤光祭司做的!”胧月失声,颤抖着道,“七年前,我亲手下的毒,亲眼看着孤光祭司被灵均关到了圣湖地底!他…他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是孤光祭司做的。否则他也不会请我来这里了。”黑衣人低声道,一边说,一边将孤光祭司的身体翻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哧的一声将他背后的白袍撕裂——那一瞬间,明河教主和胧月都倒吸了一口气。
同样一棵青色的树,出现在苍白的皮肤上,刺目狰狞。
那一瞬间,高台上的人都怔住了。
许久,明河教主才喃喃开口:“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不是纯粹的青妖之树了,这已经算是被称为‘裂’的分身镜像术!这种术法,在我教三百年来从未有人练成过。孤光难道也是被控制了?对了,难怪那家伙可以使出北溟离火!”
是的,在青妖之树里,所操纵的傀儡级别越高,透过傀儡所施展出来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大。这是一种扩大化的效应,就如同法师会一直寻求更高级的法器一样。
可谁会想到,灵均竟然会悖逆到将自己的师父做成傀儡呢?
胧月紧紧抱着孤光祭司。这个中年男子眉头微锁,脸上残留着错愕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又带着深深的悲哀——这一切似乎都凝结于七年前,丝毫不曾改变。七年前,看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与最心爱的弟子合谋下毒,他最后的表情就是如此。
她开始啜泣,眼泪接连地落下来,滴在他的脸上。
孤光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身体里有什么波动,却无法表露。
“放心,他还活着。”明河教主弯下腰,细细地看了看孤光,忽地将手指放入嘴里咬破,沾着血,飞快地点住了他背后的几处穴道——那些穴道位于那棵诡异的青色的树上,鲜血一点上就迅速地渗透开来,沿着树干扩散。
“我已经用血封住了青妖之树,现在谁也无法再操纵孤光了。”明河教主站起身来,道,“只要把施术者杀了,就能彻底破解这个傀儡术。到时候孤光就会恢复。”
“可…可是,为什么祭司大人会在这里?”胧月啜泣着,不敢相信,“我明明亲眼看着灵均把他关到了地底…那个封印一直还在原地!”
“我想,是灵均在某一天把他从圣湖地底下又运了出来吧。”黑衣人低声,一生见过无数腥风血雨的男人皱着眉头,显然也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至于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目下唯一重要的是:真正的灵均,现在在哪里?”
一语未落,忽然听到了一声模糊扭曲的诡异声音。
那一刻,腥风四起,扑鼻而来!
“小心!”黑衣人失声喊道,本能地双手一翻,两把短刀滑落手心,连头都来不及回,挥臂向上,哧的一声交错切去——只听一声钝响,血雨倾盆。
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头顶出现,血盆巨口咬落,却被利刃切断了毒牙。
“怎么还有一条!”明河教主失声喊道。然而抬头看去,那条巨蟒的头顶上居然站着一个白袍男子,衣袂飘飞,戴着面具的脸上毫无表情。
“灵均!”那一刻,他们齐齐惊呼。
明河教主毫不犹豫地展开双手,十指交错,一道道光从她掌心里飞掠而出,转瞬在高台上张开了一道网——巨蟒在网中翻腾,呼啸着攻击而来。黑衣人飞掠而起,用短刀插入巨蟒的颈下逆鳞,然而鳞片却厚如盔甲,只刺入了一寸便止住。
受伤的巨蟒疯狂地扭动,忽然间屈起身体,喷出了一股青黑色的浓雾!
“小心!”明河教主失声喊道,“有毒!”
青黑色的雾气迅速笼罩了高台,雾气所到之处,所有的尸体都开始消融,如同冰雪在烈火中融化。明河教主挥出长袖,瞬间搅起一阵清风,将迎面而来的毒雾吹散,然而和巨蟒贴身搏斗的黑衣人却腾不出手来对付,瞬间半身沉浸于雾气。
“小心!”明河教主惊呼,却见巨蟒忽然人立而起。
黑衣影子如同闪电般从毒雾中掠出,双臂交错、横斩而过。那一瞬间,巨蟒的飞腾之势略略顿了一下——然后,上半个巨大的头颅唰地飞起,被一切为二!
黑衣人一击格杀巨蛇,惊电般地上掠,动作快如闪电,令人惊叹。然而,等他点足在巨蛇飞起的天灵盖上时,那个原本站在那里的白袍年轻人却早已不见。
“灵均!”底下传来了明河教主的怒叱,“放开她!”
他急速往下看去,赫然看到灵均不知何时已经幽灵般地出现在了高台上——没有做别的,也没有攻击拜月教主,只是伸出一只手,扣住了胧月顶心的天灵穴。
胧月脸色苍白,全身微微地战栗,然而眼睛里却放出了光,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里反而有一种挑衅似的,冷冷道:“大人,你看,你终归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灵均没有说话,面具后的眼神却阴沉,手臂一用力,将她凌空拖了起来。
“杀了我啊!”胧月却笑了起来,“我才不怕!”
灵均的手指一紧,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惨白,挥舞着流着血的双手,试图推开他的扼制,却怎么也做不到,只是衰弱无力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迹。
无数的月宫人马已经往这边涌来,将汉白玉的高台重重叠叠包围。
“不要以为抓住了胧月,我就会放你一条生路。”明河教主看着他,冷冷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慈悲的人。这个女人只是个小角色,她的生死,这里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胧月的身子微微一震,脸色苍白。然而灵均却只是冷冷笑了一声,一只手扣着她,另一只手探入怀里,却拿出了一支短短的笛子,放在唇边吹了一下。
那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短促而尖锐。
可一瞬间,整个月宫却震了一震!
那一刻,有一道光芒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发出,如同光轮扩散——光芒所到之处,地面上所有血肉模糊的尸体忽然间都动了起来。那些被斩为碎块的巨蟒、那些已死的傀儡,居然在同一瞬间都跳了起来,在半空中自动拼合,只是一刹那,竟然都全部原地复活!
那一刻,高台上下的所有人都震惊得呆住了。
明河教主和黑衣人对望了一眼,手指各自握紧。
“别太担心。之前我们已经破了他的术法,如今他必然受到了反噬。”明河低声道,“这是驭尸术,需要耗尽全部的精血,才能在短时间内控制住刚死的生灵——他到现在用出这个,估计也是强弩之末了。”
然而话音未落,灵均拿起笛子,又短促地吹了第二声。
声音一起,那些傀儡和巨蟒忽然呼啸一声,仿佛接到了命令,箭一样地从高台上直冲而下,冲入了那些宫人婢女之中!
惊呼声中,血肉已经横飞。
“要么让我离开,要么,我就与整个月宫同归于尽!”面具后,灵均的声音低而冷,“你是不在意区区一个胧月的性命,但是我不信你会任凭月宫变成坟场——”
明河教主吸了一口气:“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灵均忽地冷笑了一声,“当然是为了复仇!”
“拜月教抚育你、教导你,有何亏欠于你?”明河教主语气严厉,“孤光祭司待你如子,又何曾负了你?”
“和你们无关。”灵均冷冷道,“只是为了听雪楼。”
“什么?”那一刻,明河教主和黑衣人齐齐一怔。
“你难道忘了我是汉人?孤光祭司和你说过我从小父母双亡吧?可是,你们有谁知道我的父母是因何而亡?”戴着面具的人冷笑起来,“听雪楼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为报此大仇,我有什么事做不得?利用一下拜月教的力量,又怎样?”
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话,明河教主沉默下去,半晌才道:“我刚得到消息,听雪楼遇到史无前例的袭击,萧停云已经死了。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哈哈哈…”灵均放声大笑,“是的!是我做的!”
他在夜空下大笑,声音凄厉而得意:“死无全尸!太好了!”
明河教主默默地看着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再继续死斗,只会两败俱伤,给整个月宫带来倾覆的灾难。只是思考了一刹那,她便缓缓放下了手,让开了路,道:“好。我让你走——不过,你得先解了孤光身上的咒术!”
灵均止住了笑声,冷然道:“放心,等我一走,我师父身上的青妖之术自然会解——不过,至于这个背叛了我师父,继而又背叛了我的女人,我却不能饶!”
胧月被扼得喘不过气来,虚弱地一直试图推开他的手,血从她的手指上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肌肤。然而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听到他说出这样的狠话,眼里居然反而有一丝欢喜的光亮闪过。
灵均看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眼神后的心思,忽地笑了起来:“胧月,你希望我杀了你,是不是?你希望能死在我手上,希望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终结,对不对?我偏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他的语气恶毒而轻蔑,似是想要用一字一句将这个女子踩入尘埃里。
“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终结。
“因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甚至从未有开始——这一切,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你这个贱人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而已!
“我才不会杀你,因为你根本不值得我动手。”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里的胧月往地上一扔,转身往台下走去。那条被击毙的双头蟒蛇也复活了,游动而来,匍匐在他的脚下,等待主人。
胧月跌落在高台下,微弱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死。
在拜月教主的示意下,败落者全身而退,乘坐着双头蟒蛇离开。然而,当他踏上坐骑,往月宫外疾驰而去时,却忽然间仿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一道白光迎面而起,双头蟒蛇发出一声低吼,往后弹开,宛如被雷电劈中。
“胧月!”那一刻,明河教主惊呼起来。
——是的,这一次,施展术法困住灵均的,居然是胧月!
“你这就想走?呵呵…”那个被扔到地上的女子唇角滴着血,从尘埃里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们。她咬断了舌尖,双手沾着血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符咒,吃力地站了起来,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可怖。
灵均冷笑:“凭着你那点灵力,还能困住我?”
他一挥手,只听凭空一声脆响,面前的结界应手碎裂。胧月猛然摇晃了一下,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螳臂当车。”他冷然扔下一句,踏步离开。
“我是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的!”然而,她却飞掠过去,拦住了他,宛如梦呓,“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伸出手来,十指上也在滴着血。
“从一开始,我知道你必然不会让我一直这样跟着你的…或者,我也无法容许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我们之间,必然有一个终结。”曾经和他出生入死的侍女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一字一句,“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笑着,忽然间抬起手。
灵均以为她要施咒,然而胧月却只是抬起手,手指轻轻一钩,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外面的香云纱罩衫飘然落地,露出了里面的贴身小衣。
那一刻,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知道这个女子到底要干什么。
胧月抬起头,看着灵均:“你,还认得这件衣服吗?”
面具后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她笑了起来,声音凄凉:“是啊,我知道你肯定是忘记了…这件衣服,是用你当年那件袍子改的,连上面的每一颗扣子都保留着——在我十五岁那年被你们从蟒蛇腹中救出来时,你曾给我披了你的衣服。你记得吗?”
那一刻,灵均沉默下来。
“我一直贴身穿着这件衣服。这些年来,每当我觉得没有勇气再继续陪你走下去的时候,裹着它,就会觉得略微还有一些温暖存在。”胧月喃喃说着,语气渐渐变得无限低回,“可惜,到了今天,就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灰飞烟灭了。”
一边说着,她双臂微微一振,身上那一件旧衣忽然片片碎裂!
那一刻,所有人失声惊呼。包括灵均。
——带着体温的小衣化为无数白蝶,在风里四散,露出洁净如玉的身体。然而,这一具赤裸的身体上,竟然画满了符咒!
“看到了吗?”她在他们面前缓缓转动身体,“这上面的每一处,都是我用针尖沾了朱砂,一针一针刺入身体里绘上去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这么做,是为了困住一个东西。我身体里的东西。”
灵均眼神也缓缓地变了:“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容器’?”
胧月微微笑着,声音轻而冷:“是的,这些年来,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养了一只蛊王!”
那一刻,拜月教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可能…以血肉之身饲养蛊王,这是拜月教里都早已失传的古老禁咒!
胧月惨然一笑:“是的,到了今天,我要放出这只蛊王了…你想看看我倾尽所有用血肉饲养出的蛊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手指,唰地插入了自己心口!
“不!”那一刻,灵均脱口惊呼,竟然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的面前,那个女子撕裂了自己的胸口!那一刻,血从她身体里流了出来,沿着满身刺着的花纹流淌,在一瞬间,她全身如同画上了血红色的符咒!——当身体破碎时,鲜血忽然燃烧,如同红莲盛开。在血化成的火里,有什么从她的胸口里蠕蠕而动,破体而出!
她笑着,张开双臂向着他走过去:“来!”
那一刻,灵均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吹响了笛子,地上的双头巨蟒如电般飞起,咬住了赤裸的女子,两个头分别咬住她左右肩膀,向着两边扯开。然而只是一瞬间,那条巨蟒就发出了一声嘶吼,高高地弹起,飞向夜空——黑夜里,巨蟒全身扭曲,红色的火焰从它身体里透出,尚未落地,就把它生生燃为灰烬!
胧月站在那里,苍白的身体里竟然隐约透出了火焰的影子。
那种火,不是阳世之火,烈烈如焚。
那是蛊王火莲。
“本来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想求你让我留在身边而已,可是你最终还是嫌弃我了…”全身化为火焰的人轻声道,“后来,我想修正你犯下的错,解救出孤光大人…可是,你不允许…最后的最后,我也只是想能死在你手上而已。
“可是,你竟然连这一点奢望都不给我!”说到这里,她的眼里流下了泪来——那是赤红色的泪,每一颗里都燃烧着猎猎的红莲之火!
“所以,我诅咒你。”胧月血淋淋地走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语声却轻飘如梦呓,“诅咒你的灵魂永远无法逃脱,诅咒你的肉体永远腐烂无休——诅咒我们的命运,从此后生生世世相互缠绕,永远不能分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到最后,轰然一声,有巨大的血红色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飞腾而出,扑向了他!
她张开双臂,拥抱他:“一同灰飞烟灭吧!”
火焰裹住他的手足,如同有形的藤蔓攀爬。灵均急速念动咒术,对抗那种地狱之火,然而刚一翕动嘴唇,火焰就从舌尖上倒灌而入,灼烤着他的嘴,无论他多么强大,所有的咒术,都被焚化在舌尖!
“神啊…”甚至连拜月教主,都发出了惊呼。
那样美丽的火焰,强大而邪恶,如同吞噬一切的地狱——这需要有多大的念力,才能焚心以火、驱使蛊王,化为如此汹涌的地狱烈焰?!
“让我看看你。”催动蛊王,以生命化为火焰燃烧,胧月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然而她却凝望着怀里的人,泪水接连滚落,每一滴都化为火焰。她抬起熊熊燃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脸上的面具,一边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是的,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她从没有看到过他的面容。
可是,在这生命终结的一刻,她要最后看一眼。看一眼自己此生不顾一切深爱的人,将他的容颜刻印入心底,一并带入永恒的地狱。
垂死的男子往后仰了一下头,似乎下意识地想躲避。然而,此刻的他被红莲烈焰包围着,急速地衰弱,无法抗拒眼前这个熊熊燃烧的女子。她的双手伸过来,触及了他的脸,面具在瞬间燃烧,无声焚为灰烬。
面具后苍白的肌肤,终于接触到了天光的照耀。
“天啊!”在面具摘下的那一刻,胧月忽然间失声惊呼,“你…你是…”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震惊,以至于火焰轰然加速燃烧。那一刻,火焰从她身体里喷薄而出,兜头将相拥的两人淹没,如同地狱之火蔓延而来,抹去了所有。
只是一瞬间,高台上的两个人便消失了踪影。
“真可惜…用红莲烈焰一烧,连三魂七魄都存不下来了。”不远处的高台上,明河教主眼看着这一幕,眼神从吃惊转为平静,似乎有些遗憾地皱起了眉头,“本来我还不想让灵均这个逆贼这么容易就死了的。”
“你还想怎么样?”黑衣人咳嗽了几声,喃喃,“人都死了。”
“我教术法之神奇博大,外人自然无法了解。”明河教主冷笑了一声,指着那一朵盛放的红莲,“对付这种大逆不道的叛徒,哪里能一杀了之?少不得要先一寸寸灭了他的肉身,再把魂魄拘禁起来,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一时无语。
明河教主看着渐渐成为一堆灰烬的两个人,颔首叹息:“的确狠。居然用自己的命设置了这样的杀招!呵…没想到,最后杀了灵均的,却居然还是胧月那个丫头。”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她为了杀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吧?”
“是啊…现在看起来,几乎是从决定跟随他开始,也准备好了要杀他吧?可她毕竟是女人,若不是被逼到最后一步,始终还是如此软弱。”明河教主低声,若有所思,“真是可怕啊…人心里那种爱与恨的力量!”
黑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她,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明河教主却淡淡笑了起来,仿佛知道他想着什么:“哈…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在想‘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眼神复杂。
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过后,残月西斜,天际有薄薄的光,白发如雪的拜月教教主就这样张开广袖,在月宫高台上飘摇转身,有些筋疲力尽地笑了起来。
“是啊…我也是一样的!
“我活着,只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只可惜,就算是我拼尽了所有,还是无法获得我想要的。因为命轮不可逆转,从生到死容易,从死到生却难如登天。哪怕我赌上我的性命,也终究无法和胧月这样如愿以偿。”顿了顿,她忽地停住了,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喃喃,“不过,灵均说得对——既然那么多年来我竭尽全力都无法将迦若拉回我的世界,那么,为何我不能去到他的那个世界里和他相见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眸里有一种极其认真的神色,令黑衣人悚然一惊。
“别这样想。”他打断了她,“你还需要守护拜月教。”
“是吗?”明河教主笑了一下,看了看高台下匍匐的子民们——在淡淡的天光里看去,整个月宫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横飞的血肉,满目都是倒塌的房子。宫人们惊慌地赶来,簇拥在高台下,仰望着她,如同一群不知所措的羔羊。
而一旁,孤光还在昏迷,青妖之树的力量渐渐从他身上退去。
“灵均这个家伙闯下了大祸,我得替他来善后。”她叹了口气,看了看中原的方向,“连听雪楼主都被杀了。事到如今,真不知道一场大战还能否避免…数日之前,我已经拜托胧月替我修书一封,飞鸽去了洛阳,希望能解释一二。”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道:“灵均虽死,但他的残余势力应该还没有被彻底清除,一旦你们再度内乱,就会被人所乘。如果此刻听雪楼的人在悲痛之下直接挥师南下,后果不堪设想——在下愿略尽绵薄之力,不让你们有流血冲突。”
这样的话让明河教主愕然:“你到底是谁?为何管此闲事?”
“我?”黑衣人顿了一顿,轻笑了一声,喃喃,“何必管我是谁呢?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江湖之中。”
明河教主长眉微微蹙起:“我们…以前见过吗?”
顿了顿,她又道:“我说的‘以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久远到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摇头:“不。我们不曾相识。但是…”他抬起头看着拜月教主,声音里有一丝微微压抑的战栗,“很多年前,我们都认识过共同的人,而且,都尊重并守护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才缔造下来的盟约——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难道…”明河教主看着这个满身风霜的男子,忽然间若有所思,“竟然是你,传说中的杀手之王?”
黑衣人微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竟然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退出江湖了。”明河教主喃喃,“三十年前,我们虽然没有相识过,但却一直久闻你的大名——原来,你也一直未曾放下过去。”
“谁能真的放下呢?”黑衣人喃喃,“除非是死去的人。”
是的,三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已经沧海桑田。他独自在这个世间生活,追逐着她生前的足迹,将天下各处走遍。直到来到滇南,寻找到了荒废湮灭的沉砂谷,本来是打算在她昔年学艺的地方终老,却接到了孤光的邀请,来这里为明河教主秘密护法。
自己这一生,的确是从未放下过吧?
他苦笑了一声,转开了话题:“灵均虽然死了,但这事情恐怕还没有完。”
“怎么说?”明河教主蹙眉。
“我不相信他在教中经营多年,手下只有这点势力。”黑衣人道,指着高台下累累的尸体。明河教主沉吟了一下,道:“胧月和我说过,灵均把忠于他的左右护法都派去了腾冲,监视血薇的主人——可能主要人马也随之而去了吧?”
“监视血薇的主人?”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到底想对阿微做什么?”
“人都死了,当然已经无从得知了。”明河教主站了起来,“等清理完月宫之后,我马上派出人手去往腾冲,将灵均的余孽一网打尽!”
“多谢。只是我不能等了…”黑衣人抱了抱拳,“月宫事情已定,我就先走一步去腾冲了!”
语毕,一袭黑衣猎猎飞下了高台,转瞬消失在月宫之外。
他离去得这样匆忙,竟然流露出刚才生死关头都不曾有过的不安。
拜月教主目送着这个陪伴者远去,轻轻地叹了口气,俯首看着满目疮痍的月宫,只觉得心里也是一片废墟。是的,这个世间,一切都毁灭了,消磨了,流逝了。远去的人终究远去,而即将到来的明日也永远会不可抗拒地到来。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永远不能够再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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