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上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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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苏微坐在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师父曾经吟过的这一首诗——面对着滔滔黄河水长大的她,从未见过十万大山苍茫青翠,只能幻想诗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来。

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虽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却不知不觉松了一松。

离开洛阳已经三千多里,这里已经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师父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拜月教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她心驰神往,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十年,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即便是会死在这里,也可以无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面前是无尽的风景扑入眼帘,耳边传来向导连绵不绝的话,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驿道,是什么时候开出来的吗?”

“三十多年前?”她回过了神,随口回答——是的,在当初人中龙凤并辔南下渡过澜沧的时候,这条路应该就已经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岁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了!”这个五十多岁的向导叫作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颇有些资历。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待在城里养老,生活拮据。

前几日她来到大理,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最是迷信忌讳,怎么也不肯带女人随行。最后在酒馆里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向导,谈定了十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吸了口水烟,道:“那之前,从中原到这里的人必须穿越深山老林,十无一活。直到五十年前,帝都派抚远将军率领滇军十万,和镇南王一起修了这八百里驿道,才算打通了中原和滇南的道路。”

“为了这条路,当时一共死了七万多人,其中两万是滇军,五万是民夫,可以说是每一里路都堆积满了尸骨啊…后来镇南王竖起了九十九面碑,分别列在驿道的各处,碑上刻了亡者的名字,我们都叫它‘镇魂石’。喏,你看,我们前面就有一块。”

苏微漫不经心地听着,到这里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转头看去,不远处的路边果然有一块石碑,宽三尺,高一丈——说是石碑,不如说是一个翁仲。碑的顶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隐藏在滇南苍翠之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守护神祇。

石碑的正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风雨侵蚀,年深日久已经看不清字迹,唯有最底下一枚朱砂印殷红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声惊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朱砂印盖着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这样熟悉的一个名字,在她而言原本只存在于遥远的江湖传说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为清晰确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惊,看着一路延绵不绝的古碑,笑道,“在这云贵两广,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还厉害呢…这碑皇帝落不得款,将军镇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为什么?”苏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烟袋,指了指眼前无穷无尽的苍翠:“这大山莽林里有多少瘴气厉鬼?开通这条路又死了多少人?——没有拜月教大祭司来作法镇住,这条路还能走吗?”

苏微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坦途:“朗朗乾坤,大路朝天,怎么不能走了?”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滇南吧?没亲眼见过,自然是不信。”莽灼看了他一眼,咳嗽了几声,“我爷爷还是当时的百夫长,说起过开山辟路时遇到的奇景——比如车轮大的蛤蟆、会说人话的蛇,石头里封着的红衣美女…”

顿了顿,他又道:“不扯这么多了。话说当年路没有开出来之时,这山里千百年来不曾有人迹,所以开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很多都粗得需要数人合围——更有一种树,根系庞大,直径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苏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那是树林了吧?”

“不,独木成林。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吧?”莽灼比画了一下,道,“当时调了数百人砍了十天,那树犹自岿然不动,随砍随长,反而是砍树的人纷纷病倒——大家都说那是千年的树妖,后来镇南王不得不亲自去了灵鹫山,请来了当时的拜月教大祭司迦若大人。”

听到那个名字,苏微心中又是一跳,问:“是他过来,斩断了那些巨木吗?”

“不,迦若大祭司没有过来。当时他正在月宫为明河教主的修炼护法。”莽灼却纠正了她,一字一句,“他只是在灵鹫山月宫的祭坛上作法,一道白光从月神像之前射出,越过千山万水,直劈开了一条路,将挡路的树妖一举斩尽!”

“…”她听得摇头,想要反驳却又忍住。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神迹?在数百里外,可以驭气飞剑、直取深山?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吧?——不过迦若大祭司在滇南子民眼里已经是神话般的存在,她又何必非要开口反驳,扫了别人的兴致?

耳边听得莽灼又道:“我爷爷当时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巨大的树木无风自动,纷纷拦腰折断,就像是被无形的刀切过一样!而且,奇怪的是断口上都刺啦一声冒出一道白烟,如同白练直升天空!密密麻麻上百条…太壮观了!当时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后来大家说,那些都是千年树妖的魂魄,迦若大人不愿让其逃逸入阳世祸害世人,所以作法将其吸入了月宫,镇压在圣湖之下。”

圣湖?…圣湖!

苏微心里一动。是的,灵鹫山上的月宫里,曾经有过一片盈盈不见底的湖水,传说那是一个施了法术的牢笼,困住了无数恶灵——而二十年后,迦若大祭司以身殉之,将那些圣湖底下的恶灵渡往彼岸。

向导无意的叙述引起了无数的回忆和向往,她居然暂时忘记了自身危在旦夕,看着路的前方,喃喃:“可惜晚生了几十年,不曾有幸得见迦若大祭司风采…”

“姑娘不必遗憾,如今拜月教的灵均大人,据说也很厉害呢!”莽灼笑道,吸了一口水烟,“姑娘如果有空去一趟灵鹫山,说不定还能在月神祭上看到他。”

“灵均?”苏微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在听雪楼中时,停云曾经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孤光祭司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在孤光远游后执掌着拜月教的事务,已然是教中实际上的祭司。但关于这个人却有着太多的传言,不仅出身经历无人知道,甚至连他的真面目都无从得见。

自己这番中的碧蚕之毒,说不定还和他有点关系呢。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是了,在我死之前,少不得要会一会这个高人!”

莽灼却全然不知她这句话背后蕴藏着多大的杀机,只是笑道:“灵均大人一向神出鬼没,行踪无定,还能化身千万——说不定姑娘你半路上就能遇见他呢。”

“是吗?”苏微重新翻身上马,往前驰入一片无边的碧色里,“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她不由得勒住了马,沿着驿道两侧远远望去,心潮起伏。忽然间,耳边听到隐约的声音,如同海潮涨落,悠远而空旷,一声声回荡在耳际。

“什么声音?”她不由得脱口问身边的向导,“这里…难道还有海?”

“是吗?姑娘听到了?”莽灼明显是吃了一惊,侧耳听了一听,却是什么也听不到,顿时放松下来,道,“估计姑娘听到的声音,是从忘川来的。”

“忘川?”苏微不由得愕然。

莽灼顿了顿,道:“是的。有时候,有些人会听得到它。”

“有时候有些人?”她没有明白,皱了皱眉头,又侧耳细听了一回,道,“听声音,是一条很大的河,比怒江和澜沧江还大的样子!”

莽灼也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却摇头,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我还是听不到——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了,看来我是怎么也听不到忘川的声音了。”

“什么意思?”苏微愕然看向他。

“这条河,从不存在于阳世。只有某些人才能够听到它的声音。”莽灼磕了磕水烟袋,吸了一口,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那里,明亮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倾泻而下,露出斑驳湛蓝的天宇,高旷辽远,亘古不变。

“就在那里。”向导抬起手,指了指头顶,“天上之河。”

苏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一抬头却被阳光刺了一下眼,连忙抬起手遮挡。然而就在那一刻,她耳边又响起了那种奇特的回响,如同一条巨大的河流正在头顶流过,呼啸、奔涌,摧枯拉朽般地带走一切。

那声音里有一种魔般的力量,竟然令她听得呆住了。

“传说中这条河,是驿道开通后同时出现的。起初是迦若祭司为了超度那些为了筑路死在深山里的孤魂野鬼,为它们开创了一条通往黄泉的路。”莽灼躲在树影下,喃喃地看着天空,眼神苍茫,“里面流淌着七万人的魂魄啊…九十九块镇魂石,印着凝结祭司灵力的朱砂印,沿途指引着它们的方向。让魂魄奔向彼岸。”

“是吗?”苏微轻声问,这两种虚实交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令她有一种恍惚,“五十年了,那些孤魂野鬼难道还没有去往彼岸?”

“当然早就已经走了。”莽灼苦笑,指着茫茫大地,“但是这条天上之路一开,其他的鬼魂也闻声而至,争先恐后地沿着这条路去往黄泉——从此,滇南千百万的灵魂都从这里转生,就如汇聚出一条河流,日夜不停地奔流。”

“…”她听得出神,竟没有反驳这种荒谬的说法。

潮水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如同浪击两岸,汹涌奔腾,风一样地呼啸而去,归于空无的彼岸——而其中隐约真的能听到人的声音,或欢笑、或哭泣,无数的悲喜爱恨,无数的绝望不舍,都夹杂在内,一声声传到耳中,听得人神魂动摇。

忘川之水,滔滔而去,人世的欢乐和痛苦都被洗涤一空。

那一瞬,她几乎心神为之一夺。耳边却听得莽灼道:“姑娘居然能听见忘川的声音,可见是…”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脸色一变,微微咳嗽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可见是什么?”苏微回过神来,蹙眉问。

莽灼摇了摇头,低声:“是老奴胡思乱想了。”

她心思灵活,蓦地明白了过来,脱口:“可见是我也离黄泉不远了?”

莽灼连忙道:“不要乱想,姑娘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藏着袖中的右手臂。手上缠着一圈布条,掩饰着惨碧的肤色。

离开洛阳已经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三十六支银针封住,剧毒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如果再找不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那样,还不如自己做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苏微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他说得没有错,她是已经离黄泉不远了。

这一路行来,孤身万里,飘摇无助,那些追杀者不知何时现形,身体内的剧毒不知何时发作,一旦倒下,便是随处青山可埋骨。到时候,只怕连一个名字都不会留下来,比那些碑上的孤魂野鬼还不如。

“没关系,”她却大笑起来,一扬鞭,扬长而去,“能死在忘川,也好!——多给你一两银子。到时候记得替我在碑上刻上名字!”

这一路行来,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四月初的气候竟然转为盛夏光景,不得不轻装薄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一路都还顺利。然而,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却须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这腾冲府啊,位于滇西边陲,西边便接着缅甸,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而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縻州,南诏时设腾冲府,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微疲倦地斜在马背上,一边听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腾冲府不过是路过的一站罢了,她的旅途的终点,却是雾露河。

等到了腾冲,沿着那些荒烟蔓草的古驿道往西再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翡翠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墨大夫说,这些罕见的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水边洞穴之中,一年于水中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其配药——而相对,克制碧蚕毒性的龙胆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笑道:“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今天是十四,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愕然。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地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南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摆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路盯着自己的手看,抬起头问:“那腾冲的集市上,是不是还有翡翠卖?”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运回了一批雾露河出产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一回来腾冲做翡翠生意的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微听得好奇。

莽灼说得兴起,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赌石嘛,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连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

苏微忍不住笑道:“是吗?好大的买卖!”

莽灼咧开嘴笑,露出满口的黄牙:“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呢!我年轻时一共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过福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微侧头听着,问:“那么,什么样的翡翠才算是好的?”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吗?”

“绮罗玉?”苏微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戴在身上也有许多年了。”

“绮罗玉嘛,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道,“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号称玉都。所以帝都、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这几十年来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微听得有点不耐烦。

“那倒不是。”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的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七八黑的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了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当时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这块料子。因为这料子很奇特,其中的绿色浓如夜,只要厚度超过三分,就会显得太暗,于是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宫灯?”苏微愣了一下,道,“倒是个好主意,难为他想得出来!”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一重套着一重,居然一共有九重,每一层都只有纸那么薄,简直巧夺天工。”莽灼啧啧了几声,“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微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就留在云南吧。’你看,说得多油滑!”莽灼嘿嘿地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微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地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玉雕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被滇中的贵族小姐们收藏着,听说戴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说到这里,他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失声惊呼:“天,我没看走眼,这真的是绮罗玉!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

“真的吗?”苏微心中一喜,竟在离开洛阳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然而笑着,忽然间想起送给自己这对耳坠的师父来,不由得又黯然——自从十五岁送了自己这一对耳坠后,师父杳无音讯。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自己如今又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也不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再见。

“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已经十年多了吧?这是我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看到的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看?”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得松手。苏微也没好意思催着他归还,便任他拿在手里多看了一会儿。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

莽灼转头介绍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作芒宽,是摆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脚力,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地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微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不知何处在燃烧稻草,有浓重的烟熏味,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莽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她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寨子的门口挂着一面巨大的旗子,白色的底子上面有一弯淡金色的新月。

——拜月教?那一瞬,苏微心里猛然一惊,唰地抓住了鞍边的短剑。

是的,这面旗帜上的标记,竟然是滇南拜月教!

然而,寨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这个位于山谷中的小村子里错落地布置着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握着短剑,小心翼翼地策马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微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然而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待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微看到蛇,不由得脱口低呼。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坐骑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莫名惊讶——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忽然前蹄扬起,一声惊嘶,苏微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吗?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得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在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奔跑,追着那个向导的踪迹,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是从此路离开的。

苏微踏上那条小路,急追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这…这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像是到处在焚烧稻草,又像是春节时爆竹燃放?

“唉…”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大地之叹息。那一刻,艺高胆大的她也不由得心下一颤。

她再不敢停留,握着短剑,迅速地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的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类虫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扑簌簌飞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走到半路,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几乎近在脚下,伴随着一种明显的战栗。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微内心深处升起。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

她顾不得动了真气,拔脚沿着山路往下狂奔。

然而,就在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的四月温暖如夏,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会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微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的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灰烬?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大地陡然一震!苏微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稳住身形,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站到地面,就发现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翻动着,令人根本无法立足!

就在那个瞬间,一道霹雳从天而降。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天色忽然暗了,乌云四合,如同刹那从白昼切换入深夜。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转瞬笼罩了苍茫的群山!

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仿佛莲花一般盛开——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电闪雷鸣。

这…这是什么?难道就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吗?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在山巅升起、怒放,然后瞬间凋零。巨大的花瓣四散开来,垂落大地,遮天蔽日。

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里的硫黄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是的,那是燃烧着的雪!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将肌肤灼烧溃烂。

苏微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躲避着那些灰烬。闪电撕裂黑夜,不时下击,身边巨大的树木一株接着一株被劈倒,燃烧。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路上激流汹涌,那些滚热的泉水,竟然是从裂开的地缝里漫出!

她心下惊骇,顾不得墨大夫说过的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迅捷地避让那些坠落的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然而,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掉了下去。

整座大山,居然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凭空出现,阻断了道路。而那一条深深的裂缝里没有漫出水,反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而来。

地火?!

苏微惊呼了一声,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那条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仿佛地狱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剑,提起一口真气,在剑刃上注入内力,唰的一声插入了裂壁之中!

一剑钉死了下落的趋势,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脚下是炼狱,而头顶是劫灰,她竭尽全力,想纵身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提气,眼前便是一黑。

握剑的右手上,十八支银针铮然弹出,被逼出了身体。毒!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地使用内力后脱出了控制,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

苏微的手指转瞬无力,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地落下,仿佛被地底旋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硫黄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唰的一声,就在几乎落入地狱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紧紧地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仿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抱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你…是谁?”她微弱地喃喃,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半扶半抱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仿佛了如指掌。那个人横抱着她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也不见如何用力,微微点足,凌空飞度,便落到了深涧的对面。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仿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再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最终再无声音。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在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仿佛身处噩梦之中。在头顶阴霾散开的最后的一个瞬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出手救她的人的侧脸——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师父?!”她失声惊呼,猛然直起了身体。

然而就在那一刻,手臂上的毒性猛烈发作,她眼前一黑,再也无法维持清醒,头一沉,昏倒在了那个人的怀里。碧蚕毒如同一条青色的蛇,从她的小臂蜿蜒,直钻心脉而去。

“唉…”恍惚中,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苏微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身上落满了雪白的灰烬,双手被布重新包扎过,每一处松动的穴道都被银针重新封住。那原本已经扩散的惨碧色被逼回了原处,被银针重新钉住,没有进一步蔓延。封穴之人的武功和医术均为当世罕见。

“师父!”她霍地坐起身,然而,身侧已经空荡荡再也没有人。

那个黑暗里的人,悄然地出现,又悄然走了,仿佛是一个幻影。只留下她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是师父吧?他救了自己,又为自己逼毒疗伤。

可是,为什么不等她醒来,他却又走了?

她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微在地上静坐了片刻,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雄浑的大山依旧静静伫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缕轻烟从山巅升起,摇曳在那无限蔚蓝的天宇之中。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只有不知道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或者有数十丈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地伸向空气。她看了一眼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对方的另一只手尚自保持着蜷曲紧握的姿态,手心里露出青翠欲滴的玉坠。

她俯下身,掰开了他的手指,将紧握在手心的耳坠取了回来。

那一对带血的耳坠,竟是完好无损。

她握在手心里,微微战栗了一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天劫。空空的手指扭曲着,伸向天空,似是不甘地祈求。苏微目不忍视,转开了头。

然而没走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她怔了一下,认得那是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那一行拒绝过她的客商,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也散落了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烈非常,入耳惊心。

苏微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身走回去,站到那几匹痛苦的垂死骏马面前,拿起短剑,俯下身,唰地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腔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没有成交的商人,却还站在原地,准备进行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锋——如果这一轮还不能达成交易,那么今日便要空手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集市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所有人纷纷回头,看到一个女子在即将要闭墟的时刻,从东边走了过来。

夕阳给那个女子披上了一件华裳。她从大山深处而来,脚步踉跄,鬓发蓬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劫难,满面烟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肩背多处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来。

“喂,看那个女人!”

“是个疯婆娘吗?怎么衣衫褴褛地到处走啊?”

“长得还挺水嫩的。如若真是个疯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劝你还是别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门了…还是别惹的好,说不定又是拜月教的。”

“也是,听说今天高黎贡那边山崩地裂,所有商队一个都没能过来。这个女人还能走到这里来,是有点邪门。”

赶墟的商人们窃窃私语,盯着那个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肤,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然而脚下却是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从远处踉跄而来的女子一路走了过去,直到在一间卖衣履和苗银首饰的铺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筒裙。”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至极。

“十文钱。”铺面的主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地笑,“哎呀,果然汉人女子就是白啊。”

苏微抬手摸了一下怀里,发现剩下的几锭银子早就在那一场天崩地裂的大难里掉了个干净,不由得一怔。

“没有钱?没关系没关系,”铺面主人却反而有些高兴,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低声笑,“妹子那么水嫩,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

这边是蛮夷之地,礼节不如中原严谨,这个男子言行更是放浪。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是热辣辣挨了一个耳光。苏微双眉一蹙,动作极快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接着手掌一翻,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半边脸上又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不想活了?”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女子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跳出来,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拖过来狠狠扇耳光。而苏微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看着他跳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冷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一把铜钱扔了下来,“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这个女人可不好惹——看,她带着剑呢。”

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退了一步,果然看到苏微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一把出鞘的短剑,冷冷对着自己的小腹——若不是那个人阻拦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经一步撞到剑尖上去了。冷汗瞬地涌出,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气焰也低了下去。

周围人哄笑起来,孟密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话,狠狠瞪了那个女子一眼,便顺坡下驴,捡起铜钱收了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然而,苏微似乎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挑了个担子到处走,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图腾和各类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一句惊呼冲到了唇边。然而,那个戴着面具的木雕艺人却没有停留,也没有多看这个满面灰土衣衫褴褛的外来女子一眼,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散墟离开。

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

“师父?”苏微直直盯着他的面具,失声喃喃,“是你吗?”

“什么?”那个木雕师愕然回身,眼里的表情起了变化,露出不解之意——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死死拉住他衣角。他试着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挣开,于是再也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低声道:“你认错人了!”

他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脸上的木面具。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是脱口啊了一声。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极其俊美,肤色苍白,嘴唇却天生淡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妖艳。然而那个人的气质却是疏离淡漠的,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贾,反而像是洛阳城中那些醉生梦死的王孙公子。

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喃喃:“对不起。”

“哼。”那人冷笑了一声,摘下面具后的面色显得有些憔悴,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行色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不耐烦地离开。

是的,那,绝对不是师父。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会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呢?

那一瞬,苏微只觉得不甘,下意识地追着那个人走了几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那个人越走越快,地方越来越荒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在一间竹舍前站住,转身不耐烦地对她道:“别跟着我!我再也没钱给你了。”

“我…”苏微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冷冷道:“没钱,自己出去赚。实在不行,看你年轻貌美,去南边的妓寨也能糊口——别总是指望别人施舍。”一语毕,他再也不理睬,自顾自歇了担子,上了竹楼,毫不犹豫地反手关上了门。

苏微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扇在面前冷冷关上的门,黑夜在头顶悄然降临,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里都有一盏灯,而每一盏灯火都等待着一个归人——可是,这满城的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点燃。

她只是一个漂泊天涯的孤独者,至死都无处可去。

那个瞬间,无助和失望铺天盖地袭来,她转过身勉强走了几步,连日的劳累和饥饿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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