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风雨欲来 时未寒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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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风雨欲来

御泠堂密使公孙石被几位温柔乡高手由湘北小城一路追踪,几经艰险终于来到离京师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趁着夜幕的掩护静守于林中,等待着摆脱追兵的最好时机。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朝那木桥奔逃而去,忽听粼粼车响,却见对岸一辆四轮马车缓缓朝木桥驰来,赶车人头戴低垂的毡帽,身披厚重的棉衣,似是冷得发抖,全身都缩成一团。车厢则以黑布密裹,难窥其中。

公孙石心中一动,四大家族自命侠义,决不肯'滥杀无辜,自己大可凭此掩护摆脱追兵。但转念一想,夜半三更,如何会有行车赶路之人?此人来得十分蹊跷,马车又慢得不合情理,莫不是跟踪者诱他现身的陷阱?可一旦错过时机,等到天色放亮,他再无把握躲过敌人的搜索。

正踌躇难决间,又见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一人蹲坐于舟上,身披蓑衣,手持长篙,舟中点燃炉火,泛起暗红色的火光,行舟取暖虽是平常之举,但在这暗夜之中,却透着一分诡异。

舟行无声,人影模糊,火光明灭不定,宛若从幽冥鬼域来的招魂使者。

天边缓缓飘来一朵乌云,公孙石默算着马车与小舟的速度,当云儿遮去月光的时候,马车正好驰入桥头,而小舟亦恰好从桥下经过。

如果赶车人是敌,无疑是自投罗网,而值此天寒地冻之际,河上遍布薄冰,无有落足之处,一旦舟中人突然发难,逼他落水,必会消耗极大体力,几无生望。

他无法断定这到底是陷阱还是天赐的良机,但却隐有一种直觉:敌人早已摸清他的实力,即便故布疑阵,亦大不必提供两种路线。

而他现在却有两个机会,既可利用马车将追兵稍做阻挡,提前一步进入荒岭之中;亦可借足小舟越过小河,由对岸的丛林之中脱身,而敌人将因无法预判他的选择而错失追踪的方向。

寒气迫人,他的体力在逐渐耗尽,依然滴血的伤口更不容他多等,必须痛下决断赌一下运气。目前他唯一的凭借,是在这一场猎人与猎物的追击过程中,尚且保持着一份主动权。面对敌人早就布好的天罗地网,若无高明的战略,贸然出动实与送死无异。

乌云遮掩住月光,夜色蓦然浓重如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公孙石不再犹豫,一咬牙,由林中电闪而出,往桥边奔去。

与此同时,几声轻叱响起,林中路旁陡然闪出数道人影,隐呈合围之势朝公孙石袭来。

公孙石眼角余光瞅见来袭者身法,心头微沉,对手不但又有增援,而且每个人的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在负伤的情形下欲杀出重围如同痴人说梦。他久经训练,意志坚毅,越挫越勇,明知凶多吉少,仍不肯束手就擒,毕竟稍占先机,而对方一意生擒,应不会痛下杀手,只要他舍命拼死一搏,再加上些运道,或能逃出生天。

公孙石刚抵河岸,两道人影已包抄而至,个个身形快迅,体态曼妙,当是温柔乡女子高手无疑。左首一人手持长剑,径直抢入中宫,当头劈来,剑势猛烈罩住全身;而另一位女子虽身在五步之外立定,但手臂轻扬处,一道长达两丈的黑索无声无息地往他小腿卷来。I

温柔乡多收外姓弟子’武技在四大家族中最为庞杂,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高手层出不穷。

两女分进合击,长剑正面拒敌,黑索暗施袭击,配合精妙,看似剑光耀目,气势极盛,其实只是障眼之法,真正攻击的主力却是那根无影无形的长索,一旦被其缠住,便只得束手就擒。

公孙石狂喝一声,对来剑不避不让,掌中战刀朝对方颈项劈去,竟是以攻对攻,欲要拼个同归于尽。

使剑的女子武功虽高,但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又见公孙石目眦欲裂,激愤若狂,登时心头发虚,何况还有同伴照应,谅其难避开黑索伏击,剑至中途留力不发,回招格挡住战刀。

剑刀相交,火光迸现,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一方全力出手,另一方却是中途变招,顿时高下立判。使剑女子连退三步,包围网现出一线空隙,公孙石夺路而出,腿上忽然一紧,已被黑索缠住。

公孙石嘿然一笑,足尖逆力反踢,看似全力突击的身影蓦然一转,竟从索影中绕出,斜斜往小舟上落去。原来这是他早就制定好的策略,对方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明抢桥头,暗夺船舟,甩开两女的截击。

公孙石计算精准,落足之际小舟恰好行于桥底,令敌人难以越过桥面攻击。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头顶传来一记苍老的男音:“困兽犹斗,亦不过是垂死挣扎!”言犹在耳,抬首就见掌影如山,朝他胸口击来,掌法如封似闭,暗含黏沉滞重之力,霎时罩定全身,令他几乎动弹不得。

那人身着夜行衣,紧贴于桥面下,在夜幕的掩护下浑若一体,若非陡然发难,实难察觉。仅看那出掌时睥睨天下之势,当是溫柔乡气墙高手,更是蓄势良久,此际方发出雷霆一击,志在必得。

公孙石虽设想过对方会于桥底设伏,但大半心思皆用于防备舟中人,更不料伏击者武功之高,远超预估,纵然身上无伤,怕也远非他敌手,此刻变生不测之下更难抵挡。对方来势极快,瞬间已近身半尺,公孙石战刀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出左掌相格,他心知因伤而难聚全力,更是仓促迎战,是以不求退敌,反暗蕴回卸之力,意在借对方掌势反向逃走,明知如此一来必将受重创,只怕手腕亦会因此而折断,但为保一线生机,实是不得不然。

千钧一发之际,小舟猛然一斜,几欲倾侧,公孙石脚下一滑,险些跌落水中,但那气墙高手满以为必中的一掌亦击在了空处。

舟中人挺身而起,蓑衣滑落,露出纯黑色的劲服。方才公孙石遇险之际,正是他脚下巧施暗劲,令舟行改向,将双方一触即发的形势化为无形。

剑关与索峰两位女子随后赶来,正欲跃上小舟夹击公孙石,却见随着小舟倾斜,舟上暖炉弹起,杂以无数火星飞炭,犹如无数暗器朝她们袭来,两女娇喝连连,或格或闪,被迫往一旁。

那位气墙高手低啸一声,由桥上反身跃下,稳稳落在舟中,与那操舟之人对峙,淡然一笑:“阁下好高明的武功,还请指教一二。”他白发披拂,显已是年纪不轻,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暴现的眼睛,目光锁在那操舟之人身上,反而对一旁的公孙石视若不见。

小舟本是顺流而下,行程极快,但被他一足钌下,速度蓦然缓了下来,此人内力之强,依此可见。

“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操舟之人漠然轻吟,“想不到谭老爷子虽久不出山,却依然是神功惊人,威势不减当年。

那气墙高手名叫谭笑,曾是二十多年前威震江湖的一代豪侠,师出崆峒,凭一对肉掌与精纯的内家真力博得“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的名号,入赘温柔乡后渐渐归隐不出,乃是气墙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次原是另有要务,因收到温柔乡传书,方才临时加入。

他知公孙石负伤颇重,武功大减,再加上自己隐伏于侧,伺机出手,本以为必是十拿九稳,却不料陡生波折,竟被这神秘操舟者搅局。看那操舟者形貌不过二十余岁,眉清目秀,浑不似刀口舔血的江湖汉子’但言语颇为老道,更有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沉着与冷静,观其出手运力巧妙,时机绝好,先助公孙石避开自己的掌力,再以炉火迫开两位同门,可谓劲敌。又听他一口道破自己来历,不禁微微一怔,收起轻视之心阁下目光如炬,何不报上高姓大名,与老夫痛快一战?”

“无名之辈,岂敢班门弄斧?在下亦非眼力高明,能一眼看穿谭老爷子的身份,只想借此提醒—声,诸位行藏已露,不若及早回头为妙。”

“盘子”间有着极其精密的联络方式,公孙石见那操舟者并未朝自已发出暗号,已可肯定并非同伙,心中大奇,猜不透是何方援手。此人素昧平生,为何甘愿得罪四大家族之人冒险相救,怕是另有所图。不过至少目前事有转机,先静观其变,寻机脱身。

谭笑戒意大增,操舟人看似平淡的一番话,却是连消带打,不但未露身份,更是隐含威胁,喑示周围尚另有接应,令己方未弄清速实前不敢贸然出手,显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口中当然不肯月艮软,一面默运玄功,仰天长笑道:“老夫久疏江湖之事,竟不能瞧破老弟的来历。不过我等此次出击势在必得,假设老弟非要趟这浑水,那就画下道来,老夫一概奉陪。”

操舟人阴恻恻地道:“本门向不介入江湖恩怨,亦不会管你们的闲事,只不过京师重地,不容惊扰,但请诸位择地再战……”一语未毕,手中轻摆,先发制人,以篙作枪,直刺谭笑心窝。

谭笑听他言中之意,似是官府中人,倒也不愿招惹,本以为对方留下几句场面话后即会置身事外,当下只是暗中留意公孙石,防他伺机逃脱。

谁知那操舟人口中说话竟与行动全然不符,出手前全无预兆,才一疏神间,长篙已至身前,一声怒喝,右手变掌为爪,往篙头抓去。

操舟人收放自如,一击不中,即刻变招,篙杆虚击谭笑面门,长达两丈的竹篙末端却横过舟身,递至公孙石面前。

公孙石知其用意,一把握住,借操舟人反手一挑之力,纵身而起,倒翻上了桥头。

操舟人掌中长篙似虚似实,隐隐罩住谭笑。那一刹谭笑本可追击公孙石,但如此一来,胸腹空门将尽现于操舟人眼底,实是习武之人大忌,不敢冒险,微一迟疑,小舟离木桥越来越远,已错失时机。

谭笑惊怒交集,操舟人虽非弱手,但仅以武功而论仍非他敌手,但却巧妙利用言语惑乱自己心神,更借天时地利之便助公孙石脱困。谭笑心中杀机大起,冷然道:“就不怕老夫迁怒于你,杀你泄愤么?”

操舟人收回长篙,若无其事地继续撑舟而行,坦然道:“授命于身,情非得已,在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非前辈之敌,亦只好认命。不过敝上对此早有安排,若是在下不幸身死,只怕一众温柔乡高手皆难从容脱身,更何况逃走那人尚未脱出你们的掌控,请老爷子何必大动肝火?”听着操舟人既似示弱又似威胁的话,又有意无意点出温柔乡之名,以谭笑丰富的江湖经验,亦觉棘手,一时奈何他不得。他知对方言之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若强行动手实属不智,纵然杀之亦后患无穷。此人武功尚在其次,更难得临危不乱,智略藏胸,下属已然如此了得,其幕后主使者更是不可轻忽,沉住气旁敲侧击道:“若是老夫所料不假,你与逃走那人并无丝毫关系,如何能算准他今夜至此,更不惜开罪我四大家族执意相救?”

操舟人淡淡道:“非我夸口,京师百里之事,尽在本门掌控之中。还请谭老爷子歇息片刻,半里外有个渡口,待在下恭送你上岸后,再另行赔罪。”

谭笑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微微一震,已猜出其来历,沉声道:“难怪老弟高明至此,原来竟是水总管手下的精兵强将。不知是十面来风、十七令符中的哪一位?”

操舟人显无隐瞒之意,傲然一笑:“在下丙三。”

谭笑点头不再多言,心下暗惊,他知“十面来风”乃是水知寒手下一支奇兵,由将军府近几年在江湖上招揽的奇人异士所组成,皆抛却原有姓名,以天干为代号,分别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巳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专职收集各方面江湖情报,其中甲乙属东,丙丁属南,戊己属中,庚辛属西,壬癸属北,分管五方。丙三不过是其中的三号人物,却已迫得自己缚手缚脚,空有一身武功却是难以尽展所长,由此推算,水知寒暗藏的实力委实可怖。

公孙石翻上桥头,看着谭笑随着小舟越去越远,心头大定。谭笑无疑是敌方阵营中武功最高之人,没有了他的威胁,逃生胜算大增。

持剑与持索两女随后赶上桥头,却见那辆马车悠然停在么、孙石身前,不偏不倚地阻住两人去路。赶车人缓缓抬起头来,亦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虽无异动,但毡帽下眼神犀利如刀,紧锁两女身上,一派高手风范,与方才瑟缩畏寒之状实有天壤之别。

谭笑与丙三的对话隐隐传来,赶车人知身份已泄,沉声道:“在下将军府丁四,还请两位高抬贵手。”言辞彬彬有礼,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事实温柔乡丢失那批资料后,对内对外皆封锁消息,仅有乡主水柔梳与有限几人知晓实情,一切尽在暗中调査,只因公孙石的出现,才临时调派数名弟子追踪,想不到竟引来了将军府的插手。

两女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妄动。持索女子冷然道:“这是明将军的意思,还是水总管的命令?”看似无心之问,实乃关键。依她们所接到的命令,乃是调査出公孙石受何人指派,所以仅是假意追捕,并未全力格杀,否则断不容公孙石逃至此地。

丁四长笑一声:“姑娘言重了,在下与这位兄台素不相识,仅是奉命巡查京师一带,杜绝争持,因职责所在,故才斗胆做个和事佬。”他虽不露半点口风’将事情揽在自家头上,但两女皆是心知肚明,只凭丁四与丙三出现的时机,必是谋定后动,绝非侥幸撞上。但若不就此罢手,势必与将军府产生冲突,这个后果绝非她们所能承担。:两女对视一眼,进退难定,大是畴躇。

丁四单掌一挥,马缰应手而断,朝公孙石使个眼色:“此处且由我照应,兄台不妨上马先行一步,待风平浪静后请去将军府归还马匹,顺便说明原委,我亦好有个交代。”随着他出掌,腰下隐露出一把锋锐的无鞘长剑,斜指两女,暗防她们出手阻止。

公孙石低声道:“幸得丁兄援手,两日之内必入将军府当面道谢。”飞身上马。暗忖一旦入了将军府只怕再难出来,此刻急于脱离险地,暂且应付他一声,事后当然绝无可能送入虎口。

大笑声从身后传来:“丁兄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到底是实情如此,还是故意混淆视听呢?”桥的另一端蓦然现出一道黑影,瞧不清楚面目,唯见掌中一把五尺长力闪动着慑人的光华。

公孙石心头一寒,胯下战马急停,哪怕相距三丈之远,已可感应到那把长刀发出的凛冽杀气,此人武功更在谭笑之上,纵有快马,亦无丝毫把握硬闯此关。如今方才醒悟到数位温柔乡高手一'路上并未赶尽杀绝,其实是为了从自已身上引出幕后主使。丙三与丁四的出现,又半真半假地欲盖弥彰,令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的接应,故不再保留实力。然而他只知听命于简歌,与将军府实无半点关系,假设四大家族把这笔糊涂账记在将军府头上,对己方自是有利无弊。“十面来风”虽隶属将军府,但世人皆知他们乃是水知寒帐下亲信,以水知寒的老谋深算,怎会如此失策?其后是否还有更深的图谋……

丁四并不回头:“谭老爷子久不出江湖,只可算做是温柔乡中的逍遥派,此次不过适逢其会,想必卫垒主才是真正管事之人。”又对公孙石嘿然一笑,“温柔乡剑、刀、索、气四营精锐尽出,这位兄台面子可着实不小,令小弟对你的身份大生好奇之心……”他若无其事地道破对方来历,又仿佛对公孙石一无所知,虚虚实实,高深莫测,更令人感觉到一切皆在其掌握之中。

公孙石悚然一惊,在他所看到的情报中,正好有此人的资料。

卫十一,本名卫韬,乃是江北八卦剑门杰出弟子’少年时性格急暴刚烈,因与门中师兄弟意见不合,愤而出走,并誓不用剑,转而四处求拜名师习得刀法,并集十门技业于一身,创下独门“飞雪刀法”,难得其武功大成后性情亦变得平和,主动与师门化解恩怨,传为一时佳话。从此就以十一门下弟子自居,游历四悔,不羁俗礼,偶见不平事则仗义相助,成为颇有名望的一代游侠,江湖皆以卫十一称之。后与温柔乡女子水柔梦相识,并生有一女,从此隐于鸣佩峰,并于九年前凭其三十六式“飞崖刀法”力克七名温柔乡使刀高手,成为刀垒垒主。

昔日索峰峰主水秀、剑关关主莫敛锋相继离世后,分别由水柔枫与外号“剑扬秦关”的图良翰接替,再加上气墙墙主水琳,此四人可谓是温柔乡中仅次千水柔梳之下的绝顶高手。

刀垒垒主亲自出马,十面来风能敌得住么?

卫十一立若亭渊,浑不为丁四言语所动:“既闻卫某之名,丁兄依然谈笑自若,定有所恃。想必四下另有埋伏,何不一并现身出来,见个真章?”

丁四抚掌:“卫垒主视我将军府如无物,果是英雄了得。不过毕竟远道来此,而我等以逸待劳,万一失手,岂不令一世英名尽丧?”

卫十一淡然道:“若是明将军、水总管、鬼失惊这三大高手亲至,卫某或会退避三舍,至于将军府的其余人嘛,嘿嘿,尚不放在卫某眼里……”扫一眼怔立马上的公孙石,声音冷若寒冰,“奉劝老弟不要强行过桥,卫某一刀出手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生死,留不住你的人,也会留下你的命!”言语间流露出强大的自信。

丁四眉间煞气乍现,瞬间又平复,苦笑道卫垒主是否恐吓得过分了些?如此一来这位兄台岂敢冒险过桥,只好与小弟在此苦等援兵。幸好只要再撑两个时辰即可天明,那时只怕就由不得卫垒主了。”

虽在黑夜之中,但卫十一功蕴全身,双目雪亮,将丁四脸上表情尽收眼底,不禁暗赞。他亦知将军府既然出动,己方实难得手,之所以说话狂妄,不留余地,意在激怒丁四,以便有隙可乘,至不济也可令他心神失守泄露一些机密。却不料丁四不但及时冷静下来,更针对自己的情况做出反击,果不愧水知寒的嫡系亲兵,深谙隐忍之道。近年“十面来风”声名虽显,但仅被江湖人视作水知寒手下的斥候,对他们的真实实力并不了解,此刻方知每个人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决不可小窥。

却听公孙石狂喝道:“卫垒主大言不惭,在下却偏要拿性命赌上一手,若是技不如人,丧生于卫垒主刀下,亦是甘心情愿……”语音未落,已是策马疾驰,朝着桥头冲去。

卫十一早知公孙石已是强弩之末,只怕连自己半招也接不下来,所以才以言语震慑于他,再专心应付丁四。哪知公孙石竟悍不畏死,放马直冲而来,之前话说得满了,若是袖手不理任其逃离,岂不显得四大家族数位高手被将军府区区一个丁四喝退,威名大坠?他本无杀公孙石之心,但此刻骑虎难下,亦不得不全力出手。深吸一口气,长刀斜升至头顶处,隐隐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嘯之声,这一刀斫下,必是神佛难挡。

公孙石面色凄厉,策马狂冲,战刀虽擎在手中,但谁都能看出他受伤颇重,几无抵抗之力,绝难抵挡卫十一的惊天一击。

丁四亦是暗中皱眉,公孙石此举赌的已不是武功,而是卫十一的心慈手软。在这等情势下,岂有幸理?原本他已略占上风’大有把握兵不血刃地从容退敌,但公孙石的鲁莽行动却令事态急转直下,再也不受控制。

丁四只是奉水知寒命令行事,全不知公孙石的来路,心忖若早知此人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又何必大费周折相救?但事已至此,亦不能任其被卫十一当场斩杀,不由暗叹一口气,曝唇发出尖利的呼哨之声,召唤同伴相助。

两名女子见状更不迟疑,双双抢上桥头。丁四低喝一声,由马车上一跃而下,身法飘忽,剑走轻灵,人未落地,掌中利剑轻摆,一招两式分刺左右,将两女缠住。

却不知这正是公孙石机敏过人之处,他深知无论是温柔乡还是将军府,落在谁的手里全无区别,唯有趁双方互有顾忌之时寻机突围,所以才不惜以命犯险,做出了目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他赌的并不是卫十一的慈悲,而是将军府隐而未发的实力。何况对于“盘子”来说,与其落入敌手受严刑逼供,倒不如求仁明志,即便毙命于此,亦不后悔。

蹄音震桥,嘯声惊云,三丈距离转瞬即至。卫十一纵身跃起,一声暴喝,飞雪刀法全力施展。长刀劈空直下,刀光如耀目烈阳,刀声似霹雳滚雷,但那刀气却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寒凉之气。看那一往无前的迅猛势道,只怕会将公孙石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砰”,马车厢顶碎开,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在空中迅速飘过数丈的距离,后发先至,在卫十一长刀落下的一刹那,一拳击入刀光最盛处。

挡然一声大震,刀拳相击,竟发出金铁之声,人影在空中一个倒翻,落在五步之外,卫十一这沛莫能御的夺命一刀亦因此稍稍偏离,从公孙石额边险至毫厘地劈过,仅劈断他几缕发丝。

嘶声长鸣中,受惊的马儿带着公孙石急速逃开,没入沉沉的黑暗。

卫十一稳立原地不动,但觉一道若有若无的阴柔之力沿着刀身反噬而来,由腕关直迫入经豚,行至肘弯处方被自身的护体真气所阻。他的飞雪刀招法开阖威猛,内力亦走阴柔一路,但却是玄门正宗的路子’不似对方功走偏锋,寻隙而入,阴力若断若续,诡异难言。心头浮起“寒浸掌”之名,讶声道:“水知寒?”随即知道自己猜测有误,对方身形高大,一身黑衣,但几道束发斜披而下,遮掩住面容,全不似传闻中水知寒三缕长须,悠适儒雅的模样。

黑衣人眼望手肘,一双铁铸的护臂已然扭曲变形,怪笑一声:“若是水总管亲自出手,卫垒主还能如此轻松么?”

卫十一心知肚明,表面看来黑衣人多退数步,护臂又被震裂,自&似是占得上风’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蓄势良久,心无杂念全力施为,而对方仓促出手,又是志在救人,方有此效果,若论真实实力,黑衣人即便略逊一筹,亦与自己相差无几。更何况他能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窥准飞雪刀刀势最强处,硬捋其锋,这份眼力与胆识已自不凡。想不到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将军府另有能人。

卫十一凝声道:“阁下何人?”看黑衣人形貌,亦与将军府五指中尚存的凭天行、点江山、行云生大不相同。

黑衣人缓缓脱下护臂,不以为意地掷在路旁:“在下汉江海,不过是水总管帐下的无名小卒,难怪卫垒主不识。”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浑如夜枭嘶鸣,令人心悸莫名,难以分辨其语气是自谦还是嘲讽,面容更是一直隐在乱发之后,诡异难言。

卫十一恍然大悟,除了负责情报传送的“十面来风”外,水知寒手下另有精于隐匿、用毒、伏击、刺杀之术的“十七令符”。四大家族曾派京师中的卧底详加刺探,十七人中的十六人亦如"十面来风般尽忘本名,按五行中金、木、火、土划为四组,分别为:钉针钹铗、桩楼柱栅、灯烟炬烬、坊坞墟堰,唯有领头一人号称符主,便是眼前这位汉江海。姓名中三个字全带着“水”,可见水知寒对其的信任。

丁四运剑如风’迫退温柔乡两女,窥空跳出战团:“人都跑了,我等相争无益,不如停手罢斗,卫垒主意下如何?”

铿然一声,卫十一收刀入鞘,哈哈一笑:“那就如丁兄所言吧。”战意方消,忽心有所觉,转眼望时,只见汉江海已无声无息地闪入马车之中,以他的眼力,亦只捕捉到一片黑影。此人武功尚在其次,这份销声匿迹、神出鬼没的身法才委实令人心惊。若是隐匿行刺,着实防不胜防。

丁四笑道:“汉兄一向不喜与人多打交道,卫垒主莫怪,小弟告辞。”说罢赶着马车施施然地去了。

卫十一沉吟不语,汉江海或不如丙三、丁四等人口才出众、精于智略,但他的武功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在江湖上不知情人的眼里,多以为将军府两大高手水知寒与鬼失惊互相争权,所以水知寒才创出“十七令符”与“星星漫天”相抗,但直到此刻,卫十一才真正明白,汉江海虽仍不及鬼失惊,但已不乏一拼之力,由此推算,“十七令符”的实力应该远在“星星漫天”之上,何况还有“十面来风”相助……水知寒手中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却一直隐而不发,所图的只怕决不仅是将军府的大权。

一女上前道:“是否要潜入京师继续追踪那人,请卫垒主示下。”

两女虽分属剑关、索峰,但此次行动皆由卫十一掌握。

卫十一淡淡道:“任务取消,会合谭兄后,我们立刻回鸣佩峰。”见两女欲语却休的模样,悠然道,“是否觉得我们追踪一路,竟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大觉沮丧?”

两女一齐点头,事实上从那湘北小城发现公孙石开始,就已在追查其来历,却是一无所获,如今乂眼睁睁地看他逃走,自是不甘。

卫十一道:“从丙三诱走谭兄,即知敌人谋定后动,我们已难尽全功。但明知如此,我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强阻敌于桥头?”

两女茫然摇头,卫十一方才虽尽显霸气,却大违他平日的冲淡性格。

卫十一笑道:“那只是一个测试。假若真如丁四所言,我们追踪那人与将军府毫无关系,他们又岂会出动了汉江海这样的高手?只要证明了这一点,便已不虚此行。”作为刀垒垒主,他是温柔乡中几位知情人之一,自然明白公孙石带走那批资料的真正用意。

想到水知寒或许正是温柔乡的某位弃婴,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觉。

公孙石快马加鞭,一路再无阻拦,直入京师。在城关某个隐秘处,终于看到了同门联络的暗记。他先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后,解缰将马儿放开,任其自找主人,他则借着夜幕的掩护,赶往城西。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园林,全无人迹,唯见残垣断壁间疏疏落落地开着几树红梅。公孙石遍寻不获,这一路逃生精疲力竭,实在支撑不住,靠在墙角小憩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公孙石突觉有异,一睁眼,就见七八步外的一棵梅树前,赫然背立着一位青衣人。他知自己负伤在身,功力大减,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保持警觉,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武功应远在自已之上。

若非特殊情况,“盘子”交接任务时都是单线联络,只凭背影,他已辨识出来者并非熟悉之人,不由暗生戒意。

“夜阑人未散,麟阁画丹青,相寻梦里路,高楼深院中。”青衣人负手望天,低声轻吟。

春寒料峭,梅香涣漫,月影低斜,夜风微拂。配着他轻柔的声线,仿佛是名门公子邀请某位绝代佳人赴约。

只可惜公孙石的心却在逐渐变冷,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虽然无误,但却已是时过境迁。

简歌自诩文才风流,所以皆用诗文作为口令,但他同时亦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每个手下每次行动都会替换不同的口令,这四句乃是半年前公孙石在执行上一次任务时用过的口令,如今已然不同。

他的手指探入怀中,悄悄地摸上了刀柄。此刻他全身乏力,无法再战,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在确认不能脱身的情况下,他只好自我了断,以免落在敌人手中受辱。

“公孙兄是打算出手偷袭我,还是唯恐遭擒,提前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呢?”青衣人虽未回头,却犹若目睹。

公孙石大惑不解,在不成文的规定中,“盘子”间彼此不知姓名来历,以免被擒后供出同伴。此人既能叫出他的姓名,当非敌人,并且在组织中职位不低,但为何口令有误?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缓缓转身,在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那是一个狰狞的狼头。锐目如针般锁在公孙石身上:“你问了一个决不应该问的问题。”

公孙石强自镇定,刀尖暗抵住心口,不放过青衣人任何轻微的举动,漠然道:“因为我没有见到我本应该见到的人!”

青衣人目光闪动,忽发出一声轻笑:“我明白了,是否口令有误?”

公孙石不语默认。

青衣人叹道:“只因你的联络人出了意外,来不及告诉我更多详情。待事情平息后,堂主应会重新安排调度,日后我就是你的唯一联络人。”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公孙石疑心渐去。毕竟如果青衣人是敌人,又得知联络暗号,本有更好的机会引他入伏,一念至此,握刀的手不由松了。

“公孙兄能时刻保持警惕,不枉堂主看重。”青衣人见公孙石面色和缓下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按你接到任务的时间算,本应早几天入京,因何事耽搁?”

“只因属下不小心泄露了行迹,被温柔乡派高手一路追踪。”

青衣人喃喃道:“其实这批资料早已盗出,故意延迟一个月才命你去取,想不到依然引起溫柔乡的警觉。你又是如何脱身?”

公孙石不敢隐瞒,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听到“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一齐出手,青衣人身体一震:“不必说了,资料呢?”

公孙石暗叹一声,答道:“因被敌人跟踪,属下唯恐有失,所以自作主张打开密封,毁去原件,那些资料此刻都记在属下的脑海里,绝无丝毫遗漏。”

青衣人怔了一下:“讲。”

公孙石迟疑道:“文件甚多,难以尽述,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待属下默写出来。”

青衣人沉吟片刻:“将军府已盯上了你,在京师不可久留,一早我就会送你出城。以你过目不忘的聪明才智,是否已瞧出资料中哪些是障眼之法,哪些才是本堂需要的关键情报。”

公孙石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在那些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件本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做出判断:到底应该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好让堂主觉得他可堪大用,杀之可惜;还是假装自己愚鲁迟纯,并未看穿真相,无需杀人灭口!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不准,可能就会换来杀身大祸。

公孙石犹豫良久,一横心:“在那些资料中,包括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习记录、日常住用开销等,但属下认为这些都不是关键处。”若是简歌亲至,只怕他还未必会坦诚相告,因为简歌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青衣人即使不容自己活命,亦需上报简歌,足有逃命的时间。

青衣人点首笑道:“公孙兄果然好记性,莫非连那些生意往来的账簿都记得一清二楚?”

公孙石听他说起账簿,显是知情,再无疑心:“依属下判断,真正的关键是那些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而这其中最为可疑的共有九个人。”

青衣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公孙兄记性过人,还能对情报做出精妙的分析,倒真是小窥你了。待我禀明堂主后,下次将会给你更适合的任务。说下去!”

“古梦定,江左大豪,因败于五台长老雪瑶大师之手愤而改习刀法,终大成。再度约战雪瑶大师,胜之而云游四海。后与本乡弟子水萝琴相识,结为夫妇。二年后生下龙凤双胞,女湘华入索峰,男童交古氏收养,七岁时被一云游道人掳走,疑为拐卖……

“梁文修,擅使双枪,本为杭州双杰之一,中秋时在灵隐寺偶遇本乡弟子水月心,自此一见钟情,弃家业于不顾,执意相随,终结为夫妇,三年后生得一男,水月心却难产而亡,因强送其子回乡而激愤若狂,偶有失心疯状,后因悼念亡妻,八年后郁郁而终。其子闻讯后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腾逊良,不通武功,荆州举人,文采风流,曾任荆州文书。与本乡弟子水无暇相识结为夫妇,弃官入赘鸣佩峰,生下二男一女,女素宁入剑关,两名男童先后送回荆州腾家,长男三岁时走失,下落不明,次男六岁时家中失火,疑已殁于火中,但事后却并未找到尸体……”

待公孙石背完九个人的资料后,青衣人长舒了一口气:“只凭公孙兄大海捞针般从数百份记录中特意挑选出这九份资料,可确信你已清楚地知晓本堂需要找的情报是什么,而且对此已有眉目与自己的见解,但先请不要说出你的答案,以免扰乱我的思路。”言罢陷入深思。

公孙石虽看不见青衣人的面目,但可感应到他情绪动荡,显已想通某些关键处。他此际心头大定,事实上当他念到第六个人的资料时,已觉察到青衣人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却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耐心听完了九个人的资料。由此小处应可判断对方并没有急于杀人灭口的念头,不由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青衣人思考已毕,沉声道:“相信公孙兄已看出这份资料的重要性,可曾泄露给旁人?”

“此事目前只有属下与兄台得知。”

青衣人低叹一声:“我与公孙兄一见如故,忍不住提醒你一声,若是简堂主知道公孙兄如此聪明,会是什么反应,可非我能预测。”

公孙石猜测他的意思,谨慎道」“属下只是个跑腿的,何敢居功?如何上报给士主,全由兄台定夺。”

青衣人沉吟道:“据我所知,你与堂主另有联络之法。”

“堂主曾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用。”

“很好,那么说堂主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属下知道轻重,像这般机密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公孙石一言脱口而出,忽生出不妙之感,大惊之下手往腰间刀柄探去,但他胸口伤势未愈,行动巳然缓了一线。

青衣人放声长笑:“不错,这样机密的事,最好连你也不要知道!”左掌抵住公孙石探刀之手,右掌疾出,已重重拍在公孙石胸口之上。

公孙石但觉一股巨力直撞心脉,就在这刹那,忽又有一道诡异飘忽、隐秘而阴冷的力道由脚底迅快传来,在他体内无声无息地与青衣人的掌力硬触一记,随即口中鲜血狂喷,眼前一黑,心跳骤停!

青衣人望着公孙石瘫软在墙边的尸身,喃喃一叹:“你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太过聪明了些……”

他早备下计划,出手极有分寸,并不暴露自身武功,而是要造成公孙石因伤势过重,力竭而死的情形,正待上前进一步对尸体伪装,耳中忽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青衣人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掌中已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提起十成功力,运足目力搜寻,但却只有阴风阵阵,全无人迹。

这个废园是他精心挑选的地方,如此深夜决不可能有人,何况他之前见曾仔细巡视过周围,在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才现身与公孙石相见。但那叹息声虽然极其微弱,似有若无,但凭他的武功,可以肯定那绝非错觉。

只有一个解释,敌人悄无声息地掩近,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如此身手,整个京师怕也不出五人。而最有可能的,无疑也正是他最怕面对的那个人!

在难耐的寂静中,青衣人但觉背上一道冷汗涔涔而下。

“嘿嘿,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狼公子好。”一人悠然现身,脸上亦是戴着一张面具。

青衣人苦笑:“豹先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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