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斗转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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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斗转星移

  “这个东西好奇怪……”水柔清顺着许惊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划着,又试试那锋利的边缘,“莫非是天齐夫人的独门兵刃?但她为何不带走?咦,这里还有香炉、灵牌……什么意思啊?”

  许惊弦神智渐复,定睛一瞧,果然那床尾梳妆台上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其中香灰痕迹皆新,显然时常焚香祝祷,另还有一块灵牌,上面却无字迹。他心头不禁微微一震:人死岂能复生?或许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接受叶鸾已死的现实,所以才把那个神秘哑女当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这倒像是在祭奠什么人。帮主你为何发呆?哼哼,难道你与她真的……”

  许惊弦心神不宁,脱口道:“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经于半年前遇难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反复不断地问自己:叶鸾真的死了么?

  “看起来像装饰,其实却是杀人利器,一定是个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啧啧啧,看帮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果然交情匪浅,真可谓红颜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给你做纪念吧……”

  许惊弦顾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热讽,接过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环身,并无刻字,难以判断是否是叶莺所用,毕竞她的武功得于慕松臣,或许另冇同门使用类似的兵刃?眉梢月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何处?他脑中陡生一念:难道是天齐夫人怪责叶莺救了自己,所以对她下了毒手?或是强迫叶莺离开,匆忙中叶莺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随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纵然天齐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炉与灵牌却又做何解释?

  再看那灵牌与香炉、虽是寻常之物,却抚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后细心清理之故。难道是天齐夫人知道女儿已死,又找不到尸身,只好借物思人,立下灵位?何那灵牌何故不写姓名?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天齐夫人又怎么不带走?这里有两张床,以天齐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极信任之人,岂肯与之同室而寝?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是谁?但倘若叶莺真的活着,纵然临行匆匆,也不会弃下兵器不顾。

  他一直认定叶鸾已死在飞泉崖下,此际却好像隐有转机,惊喜之余,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开五指在许惊弦面前一晃:“帮主醒醒,大白天见鬼啦?”

  许惊弦苦笑无语,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哑女的种种古怪行径,一时也恍惚起来,似真似幻,几疑是叶莺的鬼魂托梦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齐夫人后,方能解开叶莺的生死之谜。但人海茫茫,连天齐夫人的真实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谈何容易。

  两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关的线索。许惊弦望着那些简陋的摆设,暗忖天齐夫人看似机诈百变,却过着如此清心寡欲的日子,或是当年情变之余心灰意冷的缘故。如今弃九幽府而不顾,倒未必是避开自己,更有可能是乍闻慕松臣的消息,旧情复燃,随之而去。他甩甩头,抛开杂念,暗中拿定主意:当务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至于叶莺,只要她真的未死,纵然寻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两人离开九幽府后沿原路返至山崖,寻回马匹。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去扬州府,一来夏天雷极有可能去路啸天的观月楼避难;二来敌方势大,孤掌难鸣,若有宫涤尘与何其狂相助,更增胜算。

  事不宜迟,两人直奔码头,寻船摆渡过江。

  上了船,水柔清却犹豫起来:“沈羽若果然有异心,只怕不会真心实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惊等人紧追不舍,他们如何有机会过江?我们会不会找错方向了?”

  “不然。无论沈羽是否是敌方内应,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从而托付那几句口令,皆会奋力救师。慕松臣与鬼失惊先后被我们引来,也给了他们逃脱的时间。若老夫所料不错,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简歌,他却直到此刻尚未现身,多半坐镇扬州,毕竟那才是他与夏天雷约见之地。”其实许惊弦对此并无太多把捤,只是遍寻不至,唯有听天由命,去扬州碰碰运气。

  水柔清见许惊弦说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又听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赶往扬州,与简歌一决生死。

  而许惊弦心中还有另一个念头:路啸天在武林中声名不著,纵能援手亦难撼慕松臣、鬼失惊这两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敌人迫使夏天雷说出口令,把路啸天做为人质就是一个令其就范的筹码。只是这种想法不免对人性揣度太恶,自不必对水柔清说了。

  不多时船靠北岸,两人一路策马飞驰,傍晚时分已赶至扬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观月楼并非什么风景名胜,而是位于扬州城东深山之中,因气候宁和,山顶云淡雾清,适观天象,所以路啸天于此建成一座小楼阁,名为观月。

  路啸天本出身于江南望族,自小聪慧过人,熟读百家,据说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达识中外,通晓天地,更有观气测运之异能,年轻时赴京赶考,因未贿赂主考官,本应是状元却只中了进士,故愤而离京,临行时于客栈墙上书万言谏圣,人虽狷狂矜傲,清高不羁,文却字字珠玑,针砭时事,因此声名大噪。后来皇上慕其名,派人寻访拜官,他坚辞不受,恐被小人诟言,自此弃文习武,在江湖上亦闯出了儿分薄名。中年后精研玄学,号称观天而明运,前知千年,后识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讹传讹,成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无名的观月楼亦与岳阳楼、快活楼并列为江南三大名楼。

  许惊弦与水柔清来到东山,却见山虽不高,但山势绵延,树林密布,人迹皆无,不知那观月楼在何处:料想既是观天象所用,必应设在最高处,便沿着一条羊扬小道往山顶上行去。到了半山腰,小径断绝,杂草丛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弃马登山。

  翻过几座山头,道路越发险峻,遥遥可见前方山顶间露出楼阁飞檐的一角,应该就是那观月楼。

  隐隐传来兵器交击与叱喝之声,两人对视一眼,急忙闻声赶去。西天一轮鲜红的斜阳将落未落,把淡云、青山,丛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种不祥的预兆。

  但见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布着数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石间人影闪动,激斗正酣,石堆外还围着二十余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着黑衣,看那装束,应是一众非常道杀手无疑。

  大叫声从石堆中传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抛起在地上滚了几滚,其余人见同伴受挫,却仍如临大敌般凝立不动,无人上前搀扶,那黑衣人勉强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归入队中。

  许惊弦距离稍远,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着三条人影,却难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看此情形,虽是敌众我寡,却反似大占上风。

  水柔清惊讶道:“难道是景师兄与段老三?”

  许惊弦奇道:“清儿眼力竞如此好,连老夫都无法辨认是何人对战。”

  水柔清道:“我认得这是英雄冢的九宫阵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师兄与段老三很可能到扬州来找我。可本门有令,若事不关己,严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们怎么会帮着夏天雷,而且还动用九宫大阵……”

  许惊弦于高处俯瞰,那数堆大石的摆放一目了然。看似杂乱无章,却是暗合九宮方位,大有玄机。每堆石块间虽可侧身而过,但不通阵法之人便只在那数丈方圆内兜圈子,似左实右,似前实后,难入阵眼,唯有精熟阵法之人方可来去自如。怪不得非常道杀手人数虽多,却被那三人尽数挡在石阵之外,久闻英雄冢机关消息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悄无声息地由高处掩下,离得近了,已可认出敌方领头两人,一个光头竹杖,一个红衣飘飘,正是谈诗与葛双双,正低声交谈着,或是商议破阵之策。其余非常道杀手不敢再擅入石阵,守在一旁静等号令,唯独不见慕松臣与鬼失惊。

  蓦然石阵中闪出一道蓝影,正是景明彦,他冲人敌阵中。与一名黑衣人对了一掌,又劈手将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夺下。他得点睛阁主景成像真传,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着实不凡,当日在毁诺石上与许惊弦动手时,只因棋差一着,所以才处处缚手缚脚。如今面对一众杀手,以“浩然正气”驭“醉欢掌”,大发神威,加之有九宫阵法相助,来去如电,颇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态。

  景明彦一击即退,复又隐入石阵之中。非常道杀手显然未料到对方反施偷袭,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杀手刚随之冲入,景明彦在几堆大石间疾转,数步间便已甩开敌人,杀手失了目标,稍一犹豫间,段成已由斜刺里杀出,击倒一名杀手,随即又消失不见,另两名杀手正欲扶着伤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飘至,掌力到处,将三个杀手抛起五尺余高,远远落在石阵之外。

  许惊弦窥得真切,不由吃了一惊,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气度非凡,出手若电,却不伤人,正是四年前离开京师后不知所踪的机关王白石。难怪谈诗与葛双双两大高手齐至,又有几十名非常道杀手助阵,却依然束手无策。机关王名列京师“八方名动”,成名数载,岂是易与之辈?

  水柔清乍见白石,喜道:“我说段成那小子怎么敢擅自动用九宫阵法,原来是物师叔亲自坐镇。小时候物师叔待我极好,算来十余年不见,他竞还是当年那模样,不现丝毫老态……”

  白石本是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物天晓,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师暗中协助明将军,并设下流星堂,人称机关王。后被南宫逸痕说动,入了御泠堂,司职紫陌使。当年林青携幼年许惊弦独闯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简歌的“花月大阵”,随后揭开了白石的双重身份。白石身份暴露,又惭于水秀之死,离京寻找南宫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御泠堂一事极其机密,就连四大家族几位首领亦知之不详,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旧以“师叔”相称。许惊弦对白石颇有好感,何况见他此刻率景明彦与段成力抗非常道杀手,当已与简歌划清界限,也不揭破,低声道:“你且在这里候着,老夫相机出手,若能生擒谈诗与葛双双中一人,敌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帮主总当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坏人。”

  “老夫这是救人,不是杀人,刀枪无情,可不能让俺唯一的护法涉险。嘿嘿,你且放心,保证不让你的景师兄伤半根毫毛。”

  水柔清见他当仁不让承起保护自己之责,心头正觉一甜,忽听到后半句,跺脚道:“呸,他关我什么事啊?”才一转眼间,许惊弦已借着密林的掩护迅速朝战团移去。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双双与谈诗商议一阵。忽大声道:“石阵难破,大师先在此处拖住他们,我去找些救兵来。”随即几个闪身,没人密林不见。

  谈诗转头吩咐众杀手:“凝神戒备,莫让这三人跑了。”

  景明彦喝道:“小爷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凭你们这些人,还挡不住我。”一言出口,从石阵中跃出,挥掌拍向谈诗。

  却见谈诗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预备,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彦的双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来了,就莫要回去啦。”

  景明彦觉对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强,旋转不休,仿佛形成一个无形漩涡,双掌竞被粘住摆脱不开,怒喝一声,掌中蓄着的“浩然正气”尽吐。无念宗“须弥芥纳”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传劲,临阵对战时欠缺刚猛的杀伤力,但若比拼内功之时却是难缠。景明彦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击在竹杖上,却空荡荡地毫不着力。

  谈诗的竹杖在山神庙中被许惊弦断流剑震裂,杖头的竹节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头,失了许多功效,但景明彦肉掌与之相搏,反倒吃亏。他正欲变招甩开竹杖,耳边忽传来“嗖嗖”风响,几枚小小的弩箭由旁边的大树中射了出来。

  景明彦不料大树边明明空无一人,竟会有暗器发出,双掌又被竹杖粘住,变生不测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身体平移两尺,虽勉强闪开弩箭,但胸中气息一窒,内力延续不上,谈诗则趁势转守为攻,本身的内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气”皆由竹杖逆冲而出,直撞向景明彦的双掌。此消彼涨之下,景明彦抵挡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就要咯血负伤。

  白石见势不妙,与段成一并冲出石阵来救,却被众杀手拦住。一道红影闪出:“总算把你这老狐狸引了出来……”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却是葛双双去而复返。

  白石大袖挥舞,将暗器震飞。众杀手方才吃过他苦头,也不敢太过逼近。却听景明彦闷哼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叹一声,与段成退入阵中。

  原来谈诗与葛双双起初率众杀手强冲九宫大阵,因不识阵法,徒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欲要出手毁石破阵,却又被白石趁机伤了几人。知那阵法诡异,一时难以突破,故设下诱敌之计。葛双双假意去搬救兵,其实并未走远,临行前借着长袖的掩护在大树上设下弓弩,却以手中的透明丝线遥遥控制。景明彦向来心高气傲,方才突袭得手,不免有些轻敌,见葛双双离开,谈诗疏于防范,趁机出手,却落人敌人的陷阱之中。

  葛双双见景明彦虽是咯血,却仍苦苦支撑,但如此下去内力耗尽,不死也成废人。她在京师多年,识得白石,不愿与他结下死仇,便对谈诗道:“大师下手轻些,生擒就好,莫伤了那小子。”谈诗本可重创景明彦,闻言点点头,“须弥芥纳”功流转如意,变粘为弹,发出一道刚力,正与景明彦残余的掌力相若,化开内力相拼的僵局随即竹杖轻轻一挑,封住他几处穴道。

  葛双双得意大笑:“不曾听说白兄与夏天雷有什么交情,何苦替他卖命,如今人质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让路即可,这个交易可划算?”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长晡,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单掌劈空,长剑生风,直袭谈诗。谈诗久经战阵,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应变,竹杖锁住长剑,左拳迎向来人,却不料对方出招虚实相间,半空中掌、剑互换,长剑斜挑他眉心,化掌为爪握住竹杖,五指劲力到处,本巳不成形的杖头已被硬生生拗断,来人借势一个倒翻,反落在他身后。

  身形交错的瞬间,谈诗已认出来人正是那山神庙中的“林闲”,心中不由一悸,未战先怯,顾不得景明彦,往右侧一个急蹿,饶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脚,痛彻心肺。

  许惊弦一击奏效,亦不追杀谈诗,左掌顺势掷出半截杖头击在赶来接应的一位杀手的胸口。抱起景明彦,弹身而起,挥舞的断流剑磕飞葛双双的两枚轻骨刺,脚踩树枝,在空中起伏不定。扬声长笑:“想不到夫人与那‘陈员外’假扮夫妻不过几日,却已学会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与大师此刻率众乖乖离开,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这个交易可划算?”

  观战的水柔清先见景明彦遇险,正替他担心,忽然许惊弦如神兵天降,这几招狙杀、救人、迫敌一气呵成,姿态潇洒至极,恨不能振臂高呼:“帮主威武!”再听他学着话儿嘲讽葛双双,捂嘴偷乐。

  “又是你这个混小子……”葛双双见转眼间人质易手,气炸胸膛。但她曾听慕松臣亲口说许惊弦中了非常道的绝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惊言之确凿尽毙三人于崖下,想不到他非但双目灿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惮,手中扣了满把暗器,竟不敢再发出来。一众非常道杀手亦受其震慑,只是远远围在左右,无人近身。

  许惊弦指尖轻拂,解开景明彦的穴道,低声道:“能走么?”

  景明彦不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方才被“须弥芥纳”功牵动之下,全身内力尽泻而出,此刻全身酸软,已近虚脱。

  许惊弦环视全场,虽是身处重围,仍是镇定自若,凌厉的目光隐露杀机,锁在惊魂未定的谈诗左胁:“老夫这把宝剑久未饮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师最好让开条道,免得老夫犯下杀戒。”

  谈诗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脚,虽未骨折,却是疼痛难忍,所以左胁露出空门,受许惊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这一退本是应势而行,好补去身法上的破绽,并无让路的意思,但众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犹在葛双双之上,其余杀手见他如此,不由闪开一条通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跃下树枝,看似施施然地扶着景明彦从众杀手中间穿过,暗中已将内力提至顶峰,随时待战。众杀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阻拦,白石与段成上前把两人接入九宫大阵之中。

  其实此刻若是众杀手一拥而上,许惊弦脱身倒是不难,只是难保景明彦无虞。

  一回到石阵之中,景明彦再也支撑不住,长嘘一口气,在许惊弦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软倒在地。许惊弦知他心气极高,又因水柔清的缘故对自己颇有敌意,能口出谢言殊为难得,对他印象登时好了几分。

  白石以中、食两指搭在景明彦手腕上,暗査脉象,低声道:“不妨事,只是脱了力,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段成你负责照应明彦,这里有我一人足可应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彦:“多谢林前辈仗义出手。”又对白石介绍道:“这位是林闲林前辈,曾与我们在诺城有一面之缘,他,他……”这才发现除了这个名字,对许惊弦竟一无所知。

  白石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来?”

  许惊弦对白石一抱拳:“前……白兄无须多虑,既然同仇敌忾,便是知交。多余的话先不必说了,不知夏帮主现在何处?”毕竟机关王白石是他少年时便认得之人,心中一直当他是前辈,险些说漏了嘴。

  “原来林兄也为夏帮主而来……”白石神情一缓夏帮主此刻正在观月楼中。我摆下阵法只能拦住谈诗、葛双双与那些虾兵蟹将,却挡不住慕松臣与鬼失惊这两大高手,他们半个时辰前就已进了观月楼,方才尚闻打斗,此刻却声息皆无,不知情况如何了。”

  许惊弦一怔,难怪未见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双目皆盲,功力大减,沈羽敌友难辨,纵然路啸天武功盖世,怕也难敌。但见白石脸上虽隐有焦虑之色,却也不失笃定,猜测观月楼中莫非还另有强援?

  “白兄少了两位少侠,能敌得过那些人么?”

  白石傲然一笑:“无念宗与千叶门我还不放在眼里。林兄不通阵法,留下也无益,还是快去观月楼看看吧。段成你替林兄带路。”

  “帮主放心,还有本护法在呢。”水柔清窥个空当儿,绕过非常道杀手的包围圈从侧面进了九宫大阵,对白石嘻嘻一笑:“师叔好久不见啦,还认得我么,我是清儿啊。我虽不是英雄冢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们都熟,小时候还时常摆下各种阵法捉迷藏,这九宫大阵可难不住我。咦,段老三你做什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我挤眉弄眼的……”

  英雄冢的各式阵法神妙无比,皆是不传之秘,竟被他们用来捉迷藏,若被门中长辈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罚。但水柔清见到白石心中高兴,只顾自己滔滔不绝,浑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连声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惊,面上神情复杂:“你是清儿啊,竟长这么大了。你来得正好,先帮师叔拒敌,随后再慢慢细谈。”

  许惊弦登时想起若非简歌假扮白石订下“白水相约”,水柔清的母亲水秀亦不会死于非命。这笔账虽不能算到机关王头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敌御泠堂,心中必是对水秀之死自责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迁怒于他,就像……迁怒于自己一样。

  “帮主你快去找夏帮主吧,嘻嘻,莫怪我不听你号令哦,我在这里和师叔一起,只有打坏人的份儿,决不会有危险……”水柔清对许惊弦吐吐舌头,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个儿也小心些。”

  许惊弦挂念夏天雷,也顾不上和水柔清斗嘴,起步欲行,却忽有不辨东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动般,稍一侧转身,方位尽换,阵中更隐隐透出一股煞气,玄妙难测。原来这九宫大阵若无精通阵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阵,便会被各种障眼法所惑,极难脱身。

  段成上前几步:“我来替林前辈带路吧。”

  段成带着许惊弦在九宫大阵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线行走只须数十步,却要绕上几个大圈子方可到达。

  许惊弦回想到当年在“须闲号”向段成学棋时,两人日夜不分埋首于棋盘之上,重温昔日种种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头发热。半炷香后,来到九宫大阵的出口,只见一条细窄的小道直通山顶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达观月楼。晚辈还要回去帮师叔应敌,就先送至此处,日后再聆前辈教诲。”

  许惊弦听他说得彬彬有礼,忍不住发问:“你还下棋么?棋力可有长进'?”

  段成一呆:“前辈怎知我下棋之事?”

  许惊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几局。”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挠挠头,百思不解:“他为什么要说‘再’呢?”

  许惊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来到山顶,但见一方阔大的岩石由峭壁间突出,形成方圆数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观月楼便建在这岩石之上。且不论其别出心裁的设计,单是于此地修筑高楼,亦必耗资甚巨。

  观月楼高达数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楼顶,远看更像是一座塔。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明瓦,楼檐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朴而实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楼的泱泱气派。但那青色砖墙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无缝可寻,亦无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仿佛任凭岁月荏苒,亦能崭新如初,屹立不倒。整个观月楼虽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却有一种厚重沉稳的感觉扑面而来,令人肃然起敬。楼顶上开着许多形状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圆、或扁椭、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达,可谓别致。

  楼外空无一人,从洞开的大门中隐隐传来说话之声。

  踏进观月楼的瞬间,许惊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大厅,除了几间密闭的小屋外,整个观月楼内部浑然一体,长宽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顶呈圆形,绘制着日月星辰、迢迢银河,从顶端挂坠下无数琉璃珠,足有数百枚之多,仿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间却并没有产生强烈的空旷感,而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令人恍然觉得来到了某座充注着灵力的神殿,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厅四角各摆有几件形状古怪的器械,外观粗笨,结构精巧,不知做何用途。桌上摆了一张围棋盘,两人端坐。左首一人是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青布长衫,三缕长髯,颇有道骨仙风之态,应是那江南名士路啸天;而与之纹枰对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厅一旁角落,夏天雷盘膝趺坐,双目紧闭,满脸肃然,似已魂游物外,不理身畔诸事。沈羽手执双枪,立于侧边替他护法,他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渗出血迹。

  而更令许惊弦吃惊的,是空气中那一股沉重滞然之感,楼厅内的每件物事仿佛都被紧钉在地板上,挪移不动。那是武功高手将自身潜力催至极限时发出的杀气!

  杀气来自于大厅另一角对峙的两人。鬼失惊依旧一身黑衣,头顶箬笠,却全无往日阴鸷之态,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双手如虚抱圆球,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诡厉之气,如临大敌。

  鬼失惊对面相隔七八步远外,端立着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灿亮,手执长刀。白衣无尘、意态萧索、目光幽远、刀气迫人,能与黑道杀手之王平分秋色,丝毫不输气势,这世上能有几人?

  刹那间,许惊弦的视线被那白衣人所吸引。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如果在平日见到他,定会惊诧于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为何会含着落落寡欢的微笑。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里为何会藏着令人怜惜的郁色。凌烈激扬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许惊弦的眼中,却只看见那一把刀。

  刀长七尺,带着凛冽的杀意,却是钝而无光。如同那个年轻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带着空茫,激昂之中带着落寞。就像离群索居的独狼,遗世而骄傲,自由自在地成长,无声无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与鬼失惊之间,放着一只沙漏,看来沙尽之时便是双方出手之际。在浓重杀气的逼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缓了几分。

  而路啸天与慕松臣却对此浑若不见,专于对弈,沉吟许久后方才落子,棋盘上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烽火。一方是两雄对峙,稍触即发;另一方却是纹枰论道,苦思凝想。场面诡异至极。

  听到动静,路啸天抬起头来望向许惊弦,目露讶异:“来者何人?”他一时难辨许惊弦来意,然而不论来者是敌是友,能闯过机关王的阵法,实非等闲。

  许惊弦笑道:“老夫林闲,来此找慕道主算些旧账,打扰路兄了。”

  路啸天释怀一笑,复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于棋盘间,却身躯微震。他知道“误佳期”的厉害,若无碧血貂胆解毒,终身难痊。而明明见许惊弦中了毒,竟然浑若无事地找来,一时心神大乱,沉思许久,蓦然挥袖拂乱棋盘。

  路啸天道:“胜负尚未见分晓,慕兄此举可是认输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啸天肃然道:“实不相瞒,老夫少年时蒙一棋道异人倾心相授,自负棋艺不输国手,却费尽心力方勉强占得慕兄一丝上风。想不到慕兄武功盖世,棋上的功夫亦这般了得。既有这般慧识,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何谓正、何谓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聪明,人生却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舍。”

  “慕兄执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场拼斗已过两场,目前暂算作平局,鬼兄与碎空刀一战,可定胜负。”

  许惊弦闻言,方知那与鬼失惊对峙的年轻人,竞就是明将军口中当世几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叶风,怪不得连鬼失惊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虚名,听说他去年苏州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想不到竟到了观月楼。念及沈千千对他一往情深,倒也觉得十分般配。他听路啸天提及三场拼斗,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处裂了一条长缝,之前怕是胜了沈羽一场,只不知沈羽是力战后不敌,还是故意输给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见底。鬼失惊与叶风却谁都没有动,只听叶风一字一句道:“鬼失惊,你输了。”

  鬼失惊怪笑一声:“大言不惭。”话虽如此,但许惊弦与慕松臣皆是心头雪亮,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若非稍落于下风,沙漏落尽之时必会出手。

  叶风道:“方才你心神忽乱,右腿已现破绽,若我进‘蒙’位虚劈左肩,实转‘恒’位取腰盘,你要如何应对?”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击风府大穴。”

  “前冲斜击至‘无妄’,反刀扫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变阳手勾廉泉穴。”

  “由‘贲’位转‘坤’位,再击你左肘……”

  两人竟以口头论战,按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变换身形,发招拆式。起初说得极快,渐渐都慢了下来,额角亦渗出汗来。虽未出实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随机而变,心智上消耗极大。一旁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对应,脑中似能看到那双方激斗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听叶风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门,我再转‘离’位攻你胸前。”

  鬼失惊沉吟许久,方才道:“踏‘明夷’、转‘临’位,横身撞中宫。”

  许惊弦不由惊叹:“这已是两败俱伤之局了。”按鬼失惊的招法,他竟不顾全身空门大露,强行欺人刀芒之中,刹那间便会被碎空刀连劈数记,但那拼死一撞也会让叶风筋骨尽折。双方巳呈玉碎之态。

  鬼失惊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与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寻险而进,起初稍露破绽被叶风抓住,一直苦苦防御,此刻反击方显黑道杀手之王的本色,只要叶风稍有退让,便可扳转局势。

  叶风却朗声道:“不然,我先退‘师’位,再跨‘革’位,左掌击后心,刀劈右背,你已无可闪避。”这一招先抑后扬,避开鬼失惊的拼命之招,随即绕其身后,看似退守却又突施强袭,端是妙到毫巅。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仅限于口头出招。既已退守‘师’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极快,但换气不及,内劲骤减之余,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闪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师”位与“革”位一东一西,实难一步跨过,稍慢一分,便失了时机,故慕松臣有此诘问。

  一个声音蓦然由外传来,却犹若响每个人的耳边:“谁说由‘师’跨‘革’换气不及、内力骤减?”苍老的语音带着一份激越之气,仅闻其声,便似能看到那豪迈意态。

  听到这个声音,路啸天面现喜色,叶风微微动容,而慕松臣与鬼失惊皆是一怔。凝声成线并不难,难的是他十几个字同时说出,几乎不分先后,就如有数人每人口吐一字,从而合成了一句话。许惊弦却觉来人的声音颇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何时听过。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飘然而至,稳立厅中。但见他须发皆白,颌下五缕白髯,右颊一颗豆大的青痣。明明足有七八十岁的高龄,却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输少年。

  许惊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师赌场中遇到过这位老人,其时鬼失惊奉明将军之命负责保护少年许惊弦,狂追老人半个京城无功而返,事后听明将军说起,才知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中的北雪雪纷飞。他虽与北雪仅谋一面,却得他谆谆言语相教,印象极深,只可惜北雪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后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他又现身于观月楼中。

  雪纷飞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全场,并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动,先踏“师”位,再拧身侧转到“革”位,同时左掌劈下,右掌若虚握刀柄,凌空一击。使的正是叶风方才所述的那最后一招。

  “砰砰”两声裂响,两块青砖跳出地面,在空中炸开,裂为齑粉。

  慕松臣面色大变,虽不识北雪,但仅凭他出招换式,便可瞧出身负惊世武功。那虚劈的两掌看似寻常,却先以柔劲吸出青砖,再发出刚劲震碎,力道转换自如,毫无凝涩,若是换上自己,纵然不先跨出那南辕北辙的两步,屏息沉气径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此人内力之强,足可傲视江湖,就算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将军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叶风双掌合十,朝北雪恭谨一礼。他本是封隘侯遗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经脉,无私传功,却又道他天分极高,坚不允他称己为师,所以日后叶风以天地为师,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他与北雪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心中极是尊敬。

  路啸天大笑:“雪老儿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个时辰,只怕我这观月楼就让人拆了。”慕松臣与鬼失惊闯人观月楼,路啸天自知武功难敌,便以言语相激,订下三场拼斗,分别由慕、鬼两人对决沈羽与叶风,他则以棋艺相较。用意却只是拖延时间,等待有约在先的北雪到来。

  慕松臣眼中闪过一丝戒意:“北雪?”

  “‘胆寒’、‘心惊’之势,原来是慕道主。”雪纷飞亦从慕松臣的独门心法上认出他的身份,傲然点点头,目射奇光,长长的纯白发须无风自扬,“你不在东海呆着,到观月楼有何贵干?非常道虽有例不虚发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这个老友,从你名单上划掉吧。”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虚发”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随时可反悔。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势压全场。

  慕松臣长吸口气,双目一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雪纷飞一双老眼亦是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迸出看不见的火花。

  对视半晌,慕松臣微微别开头:“可惜,我要杀的人不是路兄。”话虽如此,却已有些气短。

  雪纷飞似乎全未觉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让:“无论慕道主想杀谁,在这观月楼里,只怕都难以如愿!”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北雪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从未想象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松臣却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惊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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