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虎穴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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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云表猛然一呆,瞠目失声道:“什么?她,她就是一剑震八荒韦天仪的女儿?”

  风尘老人耸肩侧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华云表摇头喃喃道:“奇怪……我还是感觉到奇怪……也可以说,就因为她是韦天仪的女儿,才令人感觉到非常奇怪……不是么?父亲是当今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自己又有那么一身不同凡俗的武功,可是,使人不解的是,自从我在太平后宫第一次遇见她以来,我就一直没有见她眉峰舒展过。我真想不透,以她这等辉煌的家世,以及她目前自身在武功方面的造诣,她还有什么事不够称心如意的呢?!”

  风尘老人仰脸道:“老夫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这丫头在性格上,唯一的缺点便是‘多愁善感’!论聪明,这丫头是够聪明的了,然而,人一聪明,往往就会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烦恼也就与之俱来。”

  华云表有点不解道:“您怎么知道她想得太多?她想些什么?”

  风尘老人似乎自感失言,连声干咬着,一时没有回答,直到又走出十来步,方始勉强漫声道:“这个还不简单,咳,咳……”

  华云表偏过脸去,逼视着追问道:“您说说看!”

  风尘老人避开他的目光,又咳了一声道:“父亲是当今武林盟主,可是,自父亲连任本届盟主以来,武林中一直没有太平过。无头公案,一件连着一件,想想看,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情如何能够好得起来?对不?这道理岂非浅显之至?”

  华云表皱眉不语,心底下却止不住暗暗一声轻哼。他知道老人是在敷衍他,老实说,这种解释是勉强的。可是,苦就苦在一时之间他又拿不出什么话来加以辩驳。

  这样,又下去十来里,华云表积气略消,乃另辟话题,转过脸向老人问道:

  “您对血剑魔宫似乎知道的相当多,不但有着宫中护法之法衣,以及一支代表魔帝权威的‘血剑令’,甚至连该宫‘血剑七婢’,叫什么‘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如意’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念来如数家珍。在这种情形之下,您总不能推说那座血剑魔宫在什么地方您也不知道吧?”

  风尘老人侧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老夫现在正准备将你小子带去什么地方?”

  华云表愣了愣道:“去什么地方?”

  风尘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去你现在想知道的地方!”

  华云表蓦地一呆道:“血剑魔宫?”

  风尘老人微哂道:“怎么样?是不相信?还是有点胆怯?”

  华云表意外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知道,老人是绝对不会拿他开玩笑的。当下不由得既感兴奋,又感紧张,手朝前路一指,向老人迫切地问道:

  “这儿下去还有多远?”

  风尘老人摇头道:“路还远得很。”

  华云表追问道:“远到什么程度?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

  风尘老人微现不悦地道:“横竖会将你带到就是了,你一定要先晓得它在什么地方,对你有什么好处?”

  华云表碰了个钉子,不敢再问,默默向前走了一会,这才又搭讪着转脸期期然问道:“晚辈是说……咳咳……我们现在这要连夜急急赶去,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任务等待完成?”

  风尘老人谈谈接口道:“销假!”

  华云表一嗯张目道:“怎么说?!”

  风尘老人仰脸漫声道:“听不懂,是吗?那么,现在听着:销假者,假期行将届满,必须销号报到之谓也!这样懂了没有?”

  华云表失声道:“怎么,您,您老在魔宫中有职位?”

  风尘老人轻哼道:“等于废话!”

  华云表不住摇头道:“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风尘老人又哼了一声道:“将来如果有机会,你小子不妨去问问那位什么‘天都摘星手’,问他年前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顶,要不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怪啸,他会不会有命活到今天?还有一次,要不是老夫先期赶去,摘星堡中,包括巢湖那三个穷酸在内,有谁能退得了魔宫那名‘紫衣护法’,两名‘金玉副令主’,以及那百余名凶神恶煞般的金玉剑手?另外,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事实,譬如说,派人向王屋‘七绝飞花’母女告警,派人暗中保护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诸如此类,如非身处魔宫之内,谁能事先刺探到秘密消息?”

  华云表眨了眨眼皮,忽然问道:“前辈所说向王屋‘七绝飞花’母女告警,暗中保护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之人,是不是就是那名仿冒‘病弥陀’的‘黄胖汉子’?”

  风尘老人点点头道:“算你不笨!”

  华云表诧异道:“这就怪了。他既是您老人家所派出去的人,而且知道您老不在黄山,故而一再暗示晚辈,说晚辈如去黄山找您老,一定会空劳往返,以他与您老人家关系之密切,怎么他见了您老人家竟好像一点都不认得?”

  风尘老人再度反问道:“‘鹑衣阎罗’严奕笙与老夫关系怎么样?日间在半帖山庄中连他都未能马上认出老夫是谁又该怎么说?”

  华云表连连点头。他现在知道了,这位前辈异人,在易容方面一定有着不同凡俗的超绝手法;否则,血剑魔宫那等地方他也不会这么容易进出自如,且能于事先轻而易举地探听到各种机密消息了!

  华云表想着,忍不住又问道:“那名黄胖汉子既然是老前辈的心腹,在见面之后,老前辈怎么还要瞒着他?”

  风尘老人缓缓地道:“这是我古慈公数十年来的老习惯。不论他与老夫关系如何,认得出来,算他眼力好;否则,他就永远也别想知道老夫是谁!”

  华云表突然想起一事道:“那么,十数年前武林中那位言出法随,行踪飘忽,始终令人摸不清底细的蒙面怪侠也就是您老了?”

  风尘老人轻轻一哼道:“要老夫赞你一声‘够聪明’是吗?”

  华云表赧然一笑道:“那倒不必,咳!知道就好了!咳咳。”

  风尘老人猛然扭头瞪眼道:“是不是皮作痒?”

  华云表身子一侧,连忙溜到前面,同时回过头来扮着鬼脸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现在请老人家指点指点晚辈的轻功夫!”

  不待话完,人已一溜烟似地沿着江边大道奔了下去。老人一面追赶,一面高叫道:“路错啦!”

  前面遥遥送来笑语道:“目标金陵,大概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刚才述及天都摘星手的遇险经过,关于地点的秘密,您老已经说漏啦……”

  严冬岁尾,瑞雪纷飞。

  金陵,出了元门,通往幕府山的一片白果林之后,有着一座占地极广的庄院。

  这座庄院相传是前朝蔡尚书府的宅第,后来,蔡家家道中落,巨宅数度易主,最后为外乡来的一位大贾斥资购下,几经扩整,气象益见恢宏。

  庄院四周有着一条深涧,深涧两岸遍植垂柳,迎门有座可容双驷并驰的木板桥。

  由于这座庄院的新主人财雄势大,仆从如云,除了年节与当地官府偶有往来之外,平常时候,轻易不准闲人于附近走动。所以,金陵当地人士仅知这儿住着一名外乡财主,而这位财主究竟有多少家产,生做何等模样,则很少有人清楚。

  这一天,于大雪飘飞中,一辆小型马车,挥鞭急驰而来,越过白果树林,一迳驰向那座木板桥。这种情形,是相当罕见的,因为这座庄院平常出入的马车,决不致如此简陋,而车内载的如果不是庄院中人,又似乎不应如此放肆。

  果然,当马车临近那座木桥时,门楼上两名劲装佩剑人于雪封的窗后霍地长身而起了!

  其中一人嘿嘿冷笑道:“好个”

  一语未毕,另一人突然抢着低呼道:“啊,是冯老夫子!”

  口中说着,脚尖已向身前地面上一根圆形木桩一脚踩下。

  门楼下面,守门人头顶上的壁铃之声大作。四名守门壮汉同自火炉旁边暖椅中一跃而起。二人一组,于两旁奋力一拽,庄门应手大开,马车笔直驶人,穿过骑楼,驶上石板道,直奔迎面大厅,于大厅前高阶之下勒缰停下。

  车夫下车,将车帘以马鞭高高挑起,车内,先跳出一名身材虽然健伟,但脸色却透着一片病容的少年。接着,一名花白胡须,腰佝背楼的老人,一手执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旱烟筒,一手扶着车门,颤巍巍地走下车来。

  马车夫又为这看上去极似祖孙俩的一老一少自车厢内取出一只青布包袱。然后,向老人弯腰道了一声谢,跳上马座,带转马头、循原路驶出庄外。未待马车驶过木板桥,身后庄门已然砰然一声关上。

  这边庄内,站在厅阶下的驼背老人,仰脸深深吁出一口气,捏起瘦如鸡抓的五指,握拳轻轻捶了几下腰背,掉脸向那名少年道:“天赐,你搀爷爷上去吧!”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愣头愣脑的,似乎有点气。他好像这尚是第一次进入这种深院大宅,一双笨滞的眼睛东张西望,仿佛庄内一草一木都比外间所看到的新奇。

  直到老人喊到第三声,他方受惊似的一下转过身子来。

  老人摇摇头,深深一叹道:“爷爷一直不愿带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唉唉,你看你,枉为你个子这么大,肩不能搁担,手不能提篮,走到哪儿都是这副丢人现眼的呆样子。唉唉,想当年,你爹你娘,谁也不像你这样,唉唉,真不知道我们冯家祖上……”

  “冯夫子,您回来啦?!”

  一声脆生生的娇呼,突自台阶上面传送下来。

  紧接着,花蝴蝶似的,连跳带蹦地走下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这名绿衣少女,声音甜,身段儿美,举止也极为纯真可爱,就只有一样遗憾,一张脸蛋儿太难看了!

  扁扁的鼻梁、宽阔的嘴唇、黄眉毛、高颧骨,一双眼波虽还传神,但是,美不掩丑,看上去仍然令人皱眉。

  “啊啊,小翠姑娘……”老人欢容喊了一声,跟着又深深一叹,就仿佛这一声小翠姑娘都费去他不少气力似的。

  歇了一下,方指着少年向那名叫小翠的少女介绍道:“就是他,小翠姑娘,他名叫天赐,说起来已经快十八岁了,人却笨得像木头一样,以后还请小翠姑娘……”

  那名叫小翠的少女朝少年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转向老人疑问道:“他有没有病?”

  老人摇摇头道:“病?哼,壮得像牛一样!”

  小翠有点不信道:“不然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老人苦笑笑道:“谁知道。”

  小翠又问道:“夫子有没有教他念过书?”

  老人皱眉道:“书倒是念得不少,但却始终食而不化。”

  小翠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全无一点书卷气。”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如果稍为有点火气,这时一定会这样想:“哼,我脸上没有书卷气,你呢?也不拿面镜子照照!”

  而假如他这时有这种反抗的想法,纵然不敢在口中说出来,也必然会形诸于眉宇间。然而,现在从他平静的神色上看去,直似小翠姑娘讽刺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照样直勾勾地将那双笨滞的目光瞪在小翠姑娘脸上,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第一次看到像现在这样美的女孩子一般。

  最后,还是伶俐的小翠将老人挽起,一步步将老人搀上台阶,而那位叫天赐的宝贝少年,似乎觉得小翠姑娘这样做乃属份所当然,连谢也没有谢一声,拿起地下沾满雪花的青布包袱,亦步亦趋,呆呆然跟在身后。

  台阶高达二十余级,每级阔足二尺半,而老人,走走停停,升登得迟缓异常。

  行至阶腰,老人忽然止步道:“老朽日前于运里之前所出的那副对子,你们有谁对出来没有?”

  小翠连忙笑着叫道:“对,对,夫子不提,婢子可几乎给弄忘了。对出来啦,是婢子第一个对出来的,夫子快赏!”

  老人欣慰地颔首笑道:“不用说也是你比他们强,念出来听听看!”

  小翠高兴得什么似的,忙道:“夫子出的上联是:‘乾坤不夜,丽见相如玉赋,从风写月婆娑舞’!是这样的么?”

  老人点点头道:“不错!”

  小翠兴奋地接下去道:“现在请夫子听着,婢子拟出来的下联是‘天地无尘,皓若姑射霜肌,妆梅泛柳顷刻花’!”

  老人失声大赞道:“好!好个‘天地无尘’!好个‘顷刻花’!好好,好极了!”

  身后那个名叫天赐的少年竟也微微一呆,就好像他对于这种精妙的文字游戏,也能领略似的。不过,他那惊讶之状非常短暂,一抹异样光彩在他双目中稍门即逝,马上他又回复到先前那种呆滞神情。

  但见那名虽长得很丑,文才即颇不俗的小翠姑娘,这时羞喜交激地连连摇撼着老人臂膀道:“夫子,夫子,是,是真好还是假好?可不许哄人呵!”

  老人认真点头道:“真的好。”

  说着,偏脸又道:“对好有多久了,哪儿来的灵思?”

  小翠撒娇的扭了扭腰肢道:“夫子好坏,通联说雪,却不带一个雪字,直到大前天,天上下起雪来,婢子才突然想起……”

  老人心中大乐,哈哈笑了一阵,又咳了一声,抬头望望天空,忽然晃了晃手中那根长长的旱烟筒道:“雪不下了,且在这儿站站。先替老朽装袋烟,让老朽过一顿烟瘾再说。”

  烟丝荷包就吊在烟杆儿上面,老人说完,小翠立即乖驯地弯下腰去为老人装起烟来。

  放眼庄院中,一片银色世界,虽然楼阁重叠,屋宇栉比鳞次,这时四下里却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似乎由于天气太冷的关系,全庄的人都正躲在自己屋子里围炉取暖。

  老人迅速地四下里扫了一眼,忽然低下头去细声笑问道:“玉剑唐令主去王屋山回来了没有?”

  小翠点点头,同时也很小心地向左右飞快地溜了一眼。

  老人紧接着轻声道:“成绩如何?”

  小翠摇摇头,同时眼角一挤,耸肩扮了个含有讽刺意味的鬼脸。

  叫天赐的少年缓缓将脸孔转去另一边,就好像对祖父与女婢小翠之间这种问答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

  而事实上,他刻下眼光中却透出一种“恍然大悟”之色,看样子这时就是天塌下来,他大概也舍不得漏掉其中任何一个字。

  老人皱了皱眉头,低声又问道:“小翠,你是一定知道的,老朽却是愈想愈糊涂。小翠,我问你,他们就是能将那个小丫头逮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小翠哼了哼,轻轻说道:“还不是为了司徒夫人,‘七绝飞花’长得美!”

  老人微微一呆,失声道:“怎么说?”

  小翠轻哼着道:“这种单相思,我们宫主害了已经不止一年二年了。但是,他深知七绝飞花秉性贞烈,除此一着,别无良策。”

  老人怔怔地道:“所以他就准备掳来她的独生女儿司徒芳卿作为要挟的手段?”

  小翠正待答腔,神色一动,忽然促声道:“有人来了!”

  此女耳目之灵,端得惊人。一语甫毕,果见自大厅中走出两名内着对襟劲装,外技玄色大氅的佩剑中年人。

  两名佩剑中年人的脸色都很阴沉,就像这时的天空一样。二人快步走下台阶,于老人和小翠立身之处的上面一级停步站定。

  他们同时向老人说了一声:“冯老夫子好!”

  但是,语音却是冰冷的,有着敬意,也带着几分敌意。

  老人忙不迭拱手打躬道:“好,好,两位总管好!”

  老人见二人拿眼角不住地瞟着爱孙,忙又接下去道:“这是小孙天赐。天赐,快见过两位总管大人!”

  天赐木头似的挺立不动,口中机械地喊了句:“见过两位总管大人!”一双发直的目光,却死盯在二名武士的脸上,就像刚才盯视小翠脸孔时的一般。

  两名武士暗暗骂得一声“呆鸟!”眉峰微皱,不屑地继续下阶而去。

  老人呼噜呼噜地吸了两口烟,接着自口中拔下旱筒,挥了挥,向女婢小翠做了个登阶的表示。

  登阶入厅,大厅中生着一只大火炉,炉旁围着十来名穿着相同的佩剑武士。

  众武士见到老人,有的点头,有的叫喊着:“夫子好。”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还是老毛病,愣头愣脑的,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目光呆直,厚唇微张,似乎有口涎要流下来。

  众武士似见了有着一种滑稽的感觉,心想:“只听说冯老夫子有个独孙,不意却是这样一个宝货。冯老夫子文章满腹,怎么竟出了这种后人?!”

  女婢小翠伸手拉了少年一把,少年方始转过身子,呆呆地跟着走出大厅。

  自偏门走出大厅,外面是座很大的庭院,迎面是一道高墙,墙下开着两道拱顶小门,通向不知伊于胡底的重重深院,沿着两侧的护栏走廊,各有厢房四五间,小翠挽着老人迳向左手最末一间走去。

  老少三人现在走进来的这间厢房,内部相当宽大,收拾得更是洁净异常。一壁翰墨,一壁橱书,再进去尚有套房一间,由前面出来,可通前厅,可达后院。后面紧挨着套房门口,另外尚有一道小小的便门。

  老人人屋后,首先指着那座便门道:“翠姑娘,老朽那些鸽子怎么样了?”

  小翠笑着答道:“夫子放心,鸽哥鸽姊,人人平安。这些天雪太大,婢子没有放它们出来,怕雪花迷眼,出去了飞不回来。”

  老人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小翠又笑道:“婢子怕小环那丫头粗手笨脚的或许会惊扰了夫子这些小心肝儿们,这几天的饲料,都是婢子亲自处理的。”

  老人连忙道谢,这时外面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小翠向外面喊道:“是小环么?”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是,接着掀帘走来一名与小翠年事相仿的女婢。这名后来的女婢虽然要比小翠长得端正些,但从衣着和气质上看去,显然仅是这种大户人家的粗婢一个,远不及小翠在婢女群中的身份高。

  小翠皱了皱眉头道:“死丫头,还呆着做什么,快去生炉子呀,没有看到夫子回来了么?”

  小环脸孔一红,连忙转身走出。小翠满屋望了一眼,又朝冯老夫子点点头道:

  “好,夫子请稍为休息一下。婢子去西宫娘娘那边走一走,看娘娘有没有什么吩咐,然后婢子再去通知‘解语’‘羞人’几位姊姊,就说夫子已经回来,叫她们拿课业来给夫子批改。”

  冯老夫子连忙说道:“这儿没有什么事了,翠姑娘尽管请便。”

  小翠刚刚走出去,“冯老夫子”即朝“爱孙”竖了竖大拇指,做了一个赞许的表示。

  “天赐”笑了笑,没有开口。在他微笑的一刹那,他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得那样自然,显示了无比的机智,显示了无比的深沉的含蓄,眼光中同时也闪射出一股前所未见的奕奕神采。

  不过,当女婢小环端着一只火盆进来的时候,这一切便又消失了。

  第二天雪止放晴,现在,距大除夕已只剩下三天了。

  少年天赐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内院看鸽子。冯老夫子已吩咐女婢小环,以后照应鸽子的工作,可全部交给他这位爱孙负责,再用不着她或小翠操心了。

  天赐从便门中走出去,回身小心地将门扇推上。人立小院中,又族身四下环顾了一眼,这才缓缓走去那一排高高钉在风檐下的鸽笼之前。他并没有立即伸手去将笼门一一拉开,只是踮起足尖,凝神观察着每只鸽笼边角上一些浅浅的,似乎是在无意之中划上去的指甲痕迹。

  一二三四……他一只只地观察过去,终于,在第八只鸽箱上,他发现七道指甲痕迹。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一手拉开鸽门,一手迅速伸进去,以极其准确的手法从鸽箱中抓出一只赤睛灰羽毛的健鸽,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很快地缠上鸽足,然后,手一松,健鸽扑扑腾空而去。

  再接着,他将所有的笼门全部打开,二十余只不同品种的鸽子争先恐后地扑扑夺门而去。

  少年天赐退回偏门边,一把把的向雪地上洒出金黄色的黍米。鸽群在空中回旋了一阵,然后一只一只的,咕咕咕地叫着降落下来。少年注视了片刻,默默点头,最后怀着满足的心情走入屋内。

  屋中,大厨房的早点已经送到,鸡汁干丝两碗、冰糖百合两盅、蒸山楂一盘、煎蛋一盘,外加一壶上好的香茗。少年看到这些美好的食物,伸手便抓,女婢小环为之莞尔掩口。

  冯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瞪眼喝道:“畜生,你没看到桌上放着筷子吗?”

  不到一个上午,这个笑话即由小环传给小翠,又由小翠传给“血剑七婢”中的“解语”“羞人”诸婢,最后终于传遍整个后宫。午后,莺莺燕燕,群向这间厢房涌来,人人手上拿着一本书,或是一本锦册,说是要向冯老夫子请益课业。其实,谁都明白,这些名义上是婢女身份,实际却比公主还要尊贵的丫头们,大家都是来看那个名叫“天赐”的“傻小子”的!

  “血剑七婢”除了一个“如意婢”已于“半帖庄”中嚼舌自尽夕,余下的“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等六婢,现在差不多全到齐了。

  看到六婢的容貌举止或衣着,真叫人无法不对当初为六婢命名者大加叹服。眼前这六婢,不须报名,单从表面观察,就可以辨认出来谁是谁了。

  穿深紫衣者是“姹紫”,大红者是“嫣红”,这是准错不了的。

  一身纯白者,是“梨云”也错不了,而那名穿白底花,中夹丝丝金线的,则十有八九是“杏雨”。

  另外两婢,全着素青宫装。一婢未语先笑,媚态迎人,一婢秋波低回,羞人答答,这二婢谁是“解语”,谁是“羞人”,亦属不问可知。

  这时,仅有同来的丑婢小翠一个人在缠着冯老夫子问这问那,其余六婢则一致以不同的角度,以眼角悄悄溜着站在套房门口的少年天赐。可是,非常遗憾的,少年天赐刻下正细心地在刷洗着套房门框上的一副旧对联。由于这种对联一年才换贴一次,一旦要想洗刷干净,实在非常困难。力用轻了,旧纸糊不能尽去,力用重了,又怕损及木料和油漆。

  所以,六婢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少年天赐的背影,而少年天赐的背影,修长伟健,不但没有可笑之处,简直还有着一种年青男儿吸引异性的无形魅力。六婢原意是找乐子来的,这时一个个的眼光竟都不期而然地发起直来。

  少年天赐的长相如何,只有小翠小环西婢心中明白。小翠偶尔回顾,一看情形有点不对,诸姊妹原是来看笑话的,像这样,笑话最后反被别人看了,岂不成了真正的“笑话”?!

  于是,小翠轻轻咳了一下,大声道:“解语姊姊,夫子房中可能早上起来还没有收拾过,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一齐进去帮忙整理一下?”

  这番话的用意,六婢焉有不懂之理?

  当下人人心底一啊,同时收心定神,由解语婢笑应了一声好,六婢挽臂搭肩,嘻笑着,搅动一团香风,一齐向套房门口涌了过去。

  然而,事有凑巧的是,少年天赐这时恰好将两边门框全部洗尽,一脚挑开身旁那座便门,等到六婢走到套房门口,少年天赐已端起一盆脏水走向后院。

  小翠忙以脚尖轻轻踩了小环一下,小环虽然是个粗丫头,人却并不太笨,这时居然会过意来,于是,头一抬,向六婢喊道:“姊姊们不必费心,房间已由小妹收拾过啦!”

  小翠连忙接口道:。“这么说,六位姊姊倒不妨去后院看看我们冯老夫子养的鸽子,六位姊姊以前也许没有注意到,那些鸽子呀,有几只真的美极了!”

  就在这时候,后院塔顶突然传出一阵紧密而有规律的钟声,诸婢听了,同时一呆。

  解语婢蹙额喃喃道:“全宫召集……?!”

  “解语”婢自语期间,其余“姹紫”“嫣红”“梨云”“杏雨”“羞人”诸婢,也都人人神色紧张异常。诸婢怔怔然对望了一阵,不待钟声定歇,纷纷争先出屋,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

  众婢走后,少年天赐又自便门中悄悄进入屋内,他向老人低声道:“我们能不能跟过去看看?”

  老人缓缓摇头道:“犯不着自寻烦恼。”

  少年有点不解道:“您可说也是宫中的一份子,这既然是一次全宫召集,您为什么不能参与?”

  老人轻声解释道:“走到什么地方都一样,西席夫子,永远处在客卿地位,清高固然清高,要成为一个家族或团体的心腹却谈不到。”

  少年不胜惋惜地自语道:“真可惜,这种紧急的全面召集,显然代表着一次重大事件的决定或发生。可是,这大好机会,我们却眼睁睁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过去也一样。”

  少年呆了一下道:“怎么说?”

  老人悠悠微笑道:“如果没有小翠那丫头,你想老夫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用不着急,不要等到天黑,包管消息到手!”

  老人说着,一面自椅中站了起来,少年张大眼睛道:“您要去什么地方?”

  老人低声笑道:“每逢全宫召集,便是老夫自由活动的时候。这会儿除了庄前门楼一处尚留有值勤人员外,全宫可说已处于真空状态中,‘法衣’与‘血剑令’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到手的,现在应该送回原处了。”

  掌灯不久,那名叫小翠的女婢果然来了。

  小翠进屋时,冯老夫子正在灯下看书,少年天赐则蹲在一座茶炉旁边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

  小翠咦了一声道:“怎么要他小环那丫头死到哪儿去了?!”

  冯老夫子悠闲地抬起脸来道:“老朽要她去文事房选几枝毛笔,以便书写春联。

  怎么样,翠姑娘有什么事?”

  小翠朝少年瞥了一眼,摇摇头道:“没有什么。”

  冯老夫子招手道:“丫头过来,老朽正在试拟一副新联,有了上联,苦无下联,你丫头来得巧,正好帮老朽斟酌一番……”

  小翠面露欣然得色,眼溜少年,口中却说道:“夫子好说,婢子哪有这份能耐?”

  冯老夫子佯作不悦道:“这么说老朽这副上联是白拟的了?连你丫头都推称不能,老朽还能找谁商量去呢?”

  小翠矜持着走近笑道:“先让婢子看看上联再说如何?”

  冯老夫子指着案头一张笺片道:“这副对联是准备贴在后面丽园大门上的。上联词意甚新,惟其如此,要配个适切的下联却甚麻烦……”

  小翠取起笺片,轻声念道:“残雪飘梅,冰解嫩绿,莺觉寒半减。”

  冯老夫子仰着脸道:“新不新?”

  小翠凝神不语,思索有顷,忽然喜呼道:“有了!”

  冯老夫子忙道:“快快写下!”

  小翠兴奋地提笔就笺写出:“光风人柳,雨洗新红,鸭知暖初回!”

  冯老夫子一字一字跟着念完,猛然击膝道:“对,对‘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后这句‘鸭知暖初回’用得太妙了!”

  小翠双颊飞霞,芳心好不受用,连声逊让道:“那及夫子上联……”

  冯老夫子扭头大声道:“天赐,快过来拿去内室放好。你也顺便瞧瞧,看人家翠姑娘这份才华,你要是能抵得上人家翠姑娘十分之一,爷爷也甘心了。”

  “唉”!老人说完,不禁深深一叹。

  小翠反感到有点过意不去,忙安慰老人道:“赐哥儿只是憨直了点,人并不笨,有夫子收在身边日夕督教,还愁将来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么?”

  少年天赐拿着笺片已走出三四步,忽然止步转过身来,指着女婢小翠朝他爷爷木愣愣地道:“爷,您听听吧!您说人家好,人家却说我好,这是爷您自己亲耳听到的。”

  冯老夫子气为之结,少年又道:“譬如说,爷早上教我背一段论语,我不是照背了?唆,如果不相信,我现在还可以再背:‘卫君呆了,儿为政……’”

  冯老夫子喝道:“滚开去!”

  少年转身而去,一路仍在念念有词,他似乎并不在乎爷爷的训斥,一股劲儿地只为早上的书到现在还没有忘记而大感得意不止。

  小翠将少年背的两句论语轻声重复了两遍,眨着眼睛向老人迟疑地道:“‘卫君呆子,儿为政’?论语上哪有这两句?”

  冯老夫子深深一叹,恨声道:“什么‘卫君呆子,儿为政’,应该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唉,畜生,简直是个畜生,音咬不准也倒罢了,竟连句子都念不断,真是气煞人也!”

  小翠恍然大悟,不由得暗暗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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