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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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不赊大惊,知道中了暗算,这时也看清了暗算他的人,乃是一个青袍老者,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大约五六十岁年纪,个子不高,头发半灰半白。如果不看他的眼睛,这张脸很平常,东镇街头一抓一大把,但吴不赊与他眼光一对,竟是在心里打一个寒颤。这老者的眼睛并不大,却是精芒电射,而且眼光特别冷,看人时,恍若冰风刮过,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

  “这老家伙是什么人?难道是汪奸派来的?这下可糟透了。”吴不赊正转着念头,青袍老者开口了:“你小子是飘风子的徒弟?”

  吴不赊身子不能动,嘴巴还是能动的,应道:“是。”心中急转念头:“这老家伙知道我师父的名字?对了,师父威名赫赫,而且过世才几天,江湖上也没人知道,或许可以借师父的名头吓吓这老小子。”

  他算盘还没打清爽,青袍老者忽地仰天狂笑起来,竟然眼泪都笑了出来。吴不赊莫名其妙,暗道:“做飘风子的徒弟很好笑吗?”

  青袍老者笑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停下来,看着莫名其妙的吴不赊,道:“你小子难道不认识老夫?”

  “难道是因为不认识你好笑?”吴不赊越发迷糊。他是农盲,麦苗韭菜从来分不清,可这老家伙明明不是麦苗啊,难道是韭菜?就这张脸,那也太丢韭菜的人了,道:“不认识,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

  “也是。”青袍老者点头,“飘风子竟然收了这样的徒弟,怕也是不敢对人说,估计更不敢放你到江湖上跑,所以也不给你介绍江湖人物。”他望着吴不赊道,“但老夫的名号,你师父应该跟你说过,老夫阴风煞。”

  “什么?”吴不赊大吃一惊。

  江湖上有两个摄风的高手,一个是飘风子,另一个就是阴风煞,所谓同行是冤家,两个玩风的人,天生便是死对头。阴风煞功力不在飘风子之下,两个斗了几十年,旗鼓相当,虽然飘风子死得太快,没有和吴不赊说及江湖人物和师门恩仇的事情,但两人的争斗在江湖上传得很广,可以说尽人皆知,所以吴不赊也知道。

  知道面前的是阴风煞,吴不赊倒松了口气,阴风煞也是一流高手,虽和飘风子是鸡狗不到头的死冤家,但自重身份,不会把吴不赊怎么样。要找找师父,收拾人家徒弟不算本事,传到江湖上反招人笑话。

  同时吴不赊也明白阴风煞为什么发笑了,阴风煞看飘风子什么都不顺眼,飘风子收了吴不赊这样的徒弟,一路追风手都打得半生不熟,他当然要笑了。可这怪不得吴不赊啊,他是照书自学的,飘风子根本没指点过他,他有什么办法?

  “原来是阴风煞前辈,小子吴不赊有礼了。”吴不赊不是什么愣头青,虽然阴风煞是师父的死对头又笑得他有些恼火,但功夫不如人,他可不会像那些二愣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愤恨怒骂,生意人永远是最实际的,他面上虽然冷着,嘴里却不咸不淡地打了招呼。

  “吴不赊,哈,名字也俗不可耐。”阴风煞冷笑着,冰风般的眼光在吴不赊身上扫来扫去,突地脸se一变,叫道,“飘风子死了?”

  “没有。”吴不赊吓一大跳,冲口而出,“我师父好好的,你为什么咒他死?”

  “敢骗老夫,信不信老夫拔出你的舌头?”阴风煞盯着吴不赊的眼睛,冷风似乎要刺进他心底去。

  这种老魔头,说到做到,吴不赊可不敢犟嘴,只好闷声大发财,心中却是惊疑莫名,怎么阴风煞在他身上扫了两眼,就猜到飘风子死了呢?忽然想到背上的追风古剑,他霍地明白了,江湖中人,尤其是名门大派的弟子,都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飘风子收徒,会授剑给徒弟,但不会把自己的随身长剑给徒弟。要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徒弟极其优秀,师父为示奖励,以随身长剑相赠,这样的例子有,但吴不赊明显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另一个就是死亡,师父死了,随身长剑自然就由弟子继承了。

  除了剑,还有追风囊,阴风煞和飘风子斗了一世,飘风子身上的东西阴风煞自然眼熟,如果说授剑还有例外,追风囊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追风囊只是个收藏东西的袋子,收个徒弟,师父把装东西的袋子都要给他,那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也要脱给他啊?那也太夸张了,绝无可能。追风囊到了吴不赊身上,只说明一点,飘风子再也用不着了。

  “是,前辈眼光锐利,晚辈佩服,我师父确实已经过世了。”猜到自己身上的破绽,吴不赊只有老实承认。

  “飘风子真的死了?”阴风煞到好像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死瞪着吴不赊。

  说飘风子死的是他,不愿相信的也是他,吴不赊算明白了,这是一个老疯子,惹不起还躲不开,咱闭嘴行不?吴不赊闭紧嘴巴,装出悲痛的样子,一声不吭。

  他只是装出悲痛的样子,没想要哭,阴风煞却哭上了,而且是嚎啕大哭,边哭还边猛捶胸膛。吴不赊这下可傻眼了,老对头死了他哭什么呢?后来阴风煞边哭边叫他才明白,阴风煞叫道:“飘风子啊,你这个老牛鼻子,你死了,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赢你的机会了啊!”

  敢情是黄鼠狼哭鸡呢,吴不赊哭笑不得。

  阴风煞哭了半天,忽地一停,瞪着吴不赊,左看右看,却又拍掌笑了:“飘风子死了没事,师父死了有徒弟呢!等老夫也去收个徒弟,赢了你小子,那就等于老夫赢了飘风子了,哈哈,这个主意好,太好了。”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如戏台子上老疯子唱戏,吴不赊给他逗乐了,强忍了笑,装出一脸正经道:“那晚辈就等着了,不过还请前辈放了晚辈,晚辈还要练功夫呢!如果前辈老是不让晚辈练功夫,可就是做弊了,传到江湖上——”

  话没说完,阴风煞已是怒喝出声:“放屁,对付你这种傻小子,老夫随便收个徒弟调教三个月就可以打得你满地找牙,用得着做弊?”手一指,一股寒风射在吴不赊身上,他的身子立时就能动了。

  “你小子等着,最多三个月,老夫的徒弟就会找上门来,挑了追风门。哈哈哈哈。”声落,阴风煞已消失不见。

  “这老疯子到也有趣。”吴不赊摇摇头,也没心思练功了,转身回村。未出林子,身后忽地掠风声起,他急忙转身,却见阴风煞又回来了。吴不赊不知他回来做什么,心中奇怪,抱拳道:“老前辈——”

  刚叫出这三个字,阴风煞已冲到面前,伸爪便抓,吴不赊没想到阴风煞会对他出手,一则无备,二则招法半生不熟,手格脚闪。样子做出来了,却哪里挡得住阴风煞,被一把扣住了脉门。脉门为人身大穴,脉门被扣,全身气血不流,身子立即麻木瘫软,再也挣动不得。

  “老前辈,你这是做什么?”吴不赊又惊又疑又怒,“你想亲自对付我吗?你胜了我也没什么光彩啊!”

  “老夫不是想要对付你,老夫是要收你为徒。”阴风煞嘿嘿笑道。

  “你要收我为徒?”吴不赊不明白了,他是飘风子的徒弟,飘风子和阴风煞是死对头,阴风煞收他为徒做什么?

  “是。”阴风煞点头,“老夫一生行事,最不喜与世俗雷同,尤其不愿和飘风子雷同。他收徒弟,我也收徒弟,然后我的徒弟打赢了他的徒弟,世人好像都是这么做,而且赢你也确实容易,江湖上说起来,也确实是老夫赢了。可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老夫要特立独行,要难中求难,所以老夫想到个绝妙主意,同样收你为徒。收对手的徒弟为徒,首先这一点就是世人想不到的,江湖上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就比飘风子胜一头了。然后让你同时练两门功夫,如果阴风门功夫能胜过追风门功夫,那说明什么?说明阴风门功夫强过追风门啊!说明老夫教徒弟的水平强过飘风子啊!老夫这样赢了,才赢得精彩,赢得有意思。”

  他这想法实在有些疯狂,吴不赊脑子转了七八个弯才算彻底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知道吴不赊是自学的,他嫌吴不赊太傻,收徒弟赢了吴不赊没意思,他要标奇立异,要在吴不赊的身上赢了吴不赊,用这种怪异的方法去赢飘风子。

  吴不赊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有功夫学是好事,但跟这老疯子学,估计不是短十年阳寿,已经活过的这二十年只怕还要倒找几年回去,还是不学的好。吴不赊眨巴眨巴眼睛,道:“老前辈这想法确实新奇,不过如果我不合作呢?我学了前辈的功夫却不练,只练追风门功夫,那最后输的还不是阴风门?”

  “哈哈。”阴风煞狂笑道,“老夫当然有办法,你不练是不行的,老夫也不偏心。你练追风门功夫的时间和练阴风门功夫的时间绝对一样,绝不跟死人做弊,但你自己想偏心,却也休想,老夫的手段用出来,麻麻辣辣,包你过瘾。”

  他脸上笑,盯着吴不赊的老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吴不赊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是啊,阴风煞既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如何能容他耍鬼?这苦头有得吃了。

  阴风煞大喝一声,带着吴不赊直飞起来。吴不赊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给一股冷雾包着,大热的天竟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阴风门所御阴风,与追风门的风确是全不相同。

  “喂,你带我去哪里?”看着离村子越来越远,吴不赊急了。

  “跟老夫回山,老夫传你功夫啊!”阴风煞冷哼一声,“而且你要记住了,不是喂,而是要叫师父。”左手凌空向吴不赊一点,一股寒风射向吴不赊,吴不赊感觉仿佛有一根冰针,生生刺进了他身体深处,情不自禁惨叫出声。

  “记住了吗?”

  “记住了。”吴不赊慌忙点头,又补上一句,“师父。”阴风煞哈哈大笑,越飞越快。

  吴不赊再不敢吱声,明天早上,越青青姐弟醒来找不到他要怎么办?他已经管不着了。是,做生意要守信,可他自身难保那就没办法了,自己老本都折了,还管得别人?现在能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的老本。跟阴风煞学功夫,好像也不错,虽然阴风煞是邪派,但吴不赊只是个生意人,生意人眼里惟一重要的就是利益,而利益是没有正邪之分的。难道银子还有正银子邪银子?那不成妖精了。对吴不赊这个奸商来说,现在老老实实听阴风煞的话,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自己的利益,其它的那就不必考虑了。

  天明时分,进了一座山。一处小山谷里,有几间木房子,门前溪水潺潺,左近香花异草,环境倒是颇为清幽。不问主人姓名,还以为是哪个高人隐士的幽居之处,谁也不会和一个江湖邪魔扯上关系。

  阴风煞把吴不赊丢在屋前草地上,道:“你那一趟追风手打得笨死牛,但玄功却不弱,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吴不赊既然认定老实合作大家发财,便全无抗拒,将拜飘风子为师的全过程一字不漏地说了。

  “原来如此。”阴风煞点头,冷眼看着吴不赊,“飘风子可说是死在你的手里,若非是带伤出手又余毒未净,华氏双雄那两条小蜈蚣岂能伤得了他。”

  “是,都是我的错。”吴不赊装出一脸沉痛愧疚,心里却叫屈:“那个能怪我吗?他额头上又没写‘飘风子’三个字,说起来我还冒了大险呢。难得一回义薄云天,结果说云里放着王母娘娘的鸡蛋,那我有什么办法?”

  阴风煞想了一想,道:“我说了一定要赢得公平,但飘风子以聚风丹强行打通你小周天,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还一步一步地让你练,以你这笨死牛的小子,十年都打不通小周天。那不行,大家要比,就要站在同一个台子上。”

  吴不赊奇了:“可我已经打通小周天了啊!”

  阴风煞嘿嘿一笑:“你知道为什么老夫大热天的御的是冷风吗?因为我阴风门走的就是反阴阳的路子,乃是逆运周天。”

  “逆运周天?”吴不赊张大嘴巴,愣了一下,道,“那不是气血倒流。”

  “对。”阴风煞哈哈大笑,“此乃我阴风门创造的最大奇迹,顺者成凡逆者仙,佛祖也要颠三颠。哈哈哈哈,小子,你就好好学吧。”说完从腰间一个袋子里掏出个玉瓶子,倒出一粒暗青se的丹丸,有大拇指大小,道,“这是阴风丹,老夫不占飘风子的便宜,但也绝不吃亏,也借这丹,打通你小周天,然后再学功。”

  “又要死一次!”吴不赊魂飞魄散,但知道抗拒不得,逃不掉更打不过,只有认命,吞下阴风丹。

  聚风丹入体是火烧,阴风丹入体却是冰冻,吴不赊刹那给冻成一个冰人,从内到外,肌体血液,全部冻结,甚至脸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你小子死不了。”一看吴不赊额前结冰,阴风煞一声冷叱,揪着吴不赊的头发一提一甩,将吴不赊身子甩上半空,自己跟着飞起,猛地一掌打在吴不赊丹田处。

  吴不赊本来觉得全身都已冻成冰块,阴风煞这一掌,却好像把丹田处的冰块打散了化掉了,化成了一股寒流。冰冻了不知道痛,化成寒流可就知道痛了,那种滋味,像千刀在搅,却是叫不出来——嘴巴冻住了啊!

  阴风煞一掌把吴不赊打上半空,到他落下来,复又一掌,这一掌却是打在吴不赊膻中穴处,把膻中穴处的冰冻也打化了,与肚中的寒流汇成一股。吴不赊身子再起再落,阴风煞下一掌,却是打在吴不赊额头神窍穴,冰再化,寒流再上,果然是逆行周天,然后是头顶百会,再从后背打下去,最后回到丹田。

  最后一掌,阴风煞不是从下往上打,却是从上往下打,吴不赊的身子被打得从半空中急跌下来,“扑通”一声落在草地上,摔了个昏天黑地。但这一摔,之前的冰和痛都不见了,只觉一股寒流,从前往后,逆行周天,缓缓地运行着,虽是寒流,但却不冷,全身十万八千毛孔,是一种舒服到极点的凉爽。

  阴风煞站在他面前:“起来,装什么死!”

  吴不赊慌忙爬起来,道:“不是装死,是觉得特别舒服,不想动。逆行周天,果然是夺天地之造化的盖世奇功。”

  这马屁香,阴风煞哈哈大笑,一脸得意,道:“你再试着顺行周天看看,比一比,顺逆之间,哪一种更得劲。”

  “是。”吴不赊应一声,将心神凝于丹田,运起追风诀,丹田一热,顺行周天,一周天下来,刚想说出两者对比之下的感觉,忽觉腹中一震,气分两股,一寒一热,寒往上走,上膻中攀百会顺背而下;热往下走,过会阴,经命门,沿背而上。两股气流在后背正中相撞,狭路相逢,谁也不肯相让,立时战作一团。吴不赊“啊”的一声叫,一个跟斗栽倒,全身缩做一团,长声惨叫。

  两股气流,就像两头斗牛,在身体里撞击搏斗。那种感觉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有兴趣的,自己去看看斗牛就知道了。

  “怎么回事?”阴风煞一脸疑惑地看着吴不赊,看他不似做假,急忙伸手搭上他脉门,运功一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就傻了,“怎么会这样呢?顺逆两股气斗上了,这可怎么办?”

  “救…救我…”吴不赊嘶声惨叫,身子翻来滚去,把草地滚得像个斗牛场。

  阴风煞呆立着不动,这样的怪事,他事先完全没想到。他不会医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发了半天呆,忽地狂笑起来:“这不就是比上了吗?那就好好比一比,到看是我阴风门逆行周天强,还是追风门顺行周天强,妙啊,实在是妙啊!这样的比试,可说是千古未闻,无论输赢,老夫都是千古第一人。”

  他竟然会这么想,吴不赊若爬得起来,铁定一黑砖拍死这千古第一人,可惜就是爬不起来,狂叫一声,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吴不赊睁开眼,面前现出阴风煞狂热的脸:“怎么样小子,谁赢了?”

  吴不赊全身已再无丁点儿力道,不过感觉还是很清晰,两股气不在背上斗了,可能是分不出输赢,各自回头,却又在丹田中斗上了,仍是分不出高下,便僵持着。吴不赊一个肚子胀得有六月的孕妇那么高,更是坚硬如铁。

  吴不赊睁着眼不答,阴风煞倒也不生气,猛拍额头:“啊,对了,飘风子教了你追风诀,那不行,有心法肯定要强一些。老夫教你阴风诀,你可运阴风诀驱气逆行,和顺行的追风诀好好斗一斗。”说着凝音把阴风诀送入吴不赊耳中,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记住了没有?啊,你小子脑瓜子不太聪明,老夫再多说两遍。”阴风煞又连着教了几遍,还细细解释,吴不赊不听也不行。他本来气愤到极点,这个老疯子,害得他这么惨却还拿他作乐,哪里还肯学他的阴风诀,但身体里实在难受,想着运一下阴风诀,让逆行的寒流赢了,或许就好了,便依诀运功。肚中寒流一动,逆行向上,要命的是,他明明没运追风诀,寒流一动,热流却也动了,顺行向下,两股气流又在后背撞在一起,这次更加猛烈,吴不赊直接昏了过去,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阴风煞端了一碗肉汤过来喂给吴不赊喝:“来,喝碗肉汤,有了力气继续斗。”

  吴不赊恨不得吃他的肉,不过恨归恨,肉汤入口还是不拒绝的。这么折腾了半晚,也实在是饿极了,肉汤入肚,肚中气流受了刺激,也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斗上了,吴不赊便应声昏迷。再醒过来,阴风煞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这次输赢如何?”

  那眼光,仿佛看斗鸡。吴不赊差点气死,咬牙嘶声道:“不分输赢!但我要死了,我死了,就是你输了。”

  “死小子敢威胁老夫。”阴风煞暴怒,吴不赊回视着他,一眨不眨,之前担心激怒阴风煞会杀了他,但这会儿自己就要死了,还怕个屁。

  阴风煞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拿他无可奈何,两人斗鸡般瞪了半天,阴风煞突然就笑了:“臭小子,想死,没那么容易。”说完破空飞起,眨眼不见。吴不赊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老疯子给他找大夫去了。

  真要找了大夫来也好,吴不赊疲乏到极点,眼前一黑就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阴风煞却还没回来。之前吴不赊并不是空言恫吓,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但睡了这一觉,精力好像又恢复了一点,肚子里仍是两气僵持,腹胀如鼓,其它地方则是虚得厉害。但多少有了点力气,勉强能爬起来,他觉得肚子又饿了,见桌上瓦罐里有半只熟兔子,他昨夜喝的估计就是兔肉汤。

  吴不赊也不管冷热,捞起来就吃,半只熟兔下肚,腿脚力气又增加了些,阴风煞还没回来,吴不赊可就想到逃跑了。他出了门,往山口走,御风是别想了,一运功就得半死,他在路上找了根棍子撑着。出了小谷,眼前一条山溪,说是溪,却足有两三丈宽,水量还极大,哗哗地流着,更不知深浅,但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吴不赊一咬牙,拄着棍子试探着下水,走了几步,脚下突地一滑,一头栽进水中。

  吴不赊小时候皮,上屋下河是常事,水性还不错,只是身上没力气,即然栽进水里爬不起来,干脆就由得它往下冲,这时两股气又斗了起来,在水中翻翻滚滚,后来他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吴不赊觉得身子颠簸,好像是在一辆车上,耳中听到一个声音:“总镖头,这人醒过来了。”

  出声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随着他说话,一个人走过来,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紫脸浓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到吴不赊面前展颜一笑:“小哥醒了?”

  吴不赊估计是这人救了自己,想出声道谢,却是虚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中年人一笑,道:“小哥先休息,不要担心。”

  吴不赊勉强笑了一下,干脆闭眼再睡一觉,醒来时,终于有了点力气,请那中年人过来说话,弄清了状况。

  中年人叫王虎山,是虎山镖局的总镖头,这会儿是交了镖往回赶。路边打尖时,王虎山的儿子王千烈在河边喂马,看到半泡在水里的吴不赊,试了一下还有气,就把他救了上来。

  王千烈二十岁左右,脸形和他爹很像,皮肤要白净些,英气勃勃,吴不赊致谢,他爽朗地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吴兄弟不必挂在心上。”

  王虎山问起吴不赊的事,吴不赊想着这一路的事太复杂,说不清楚,就说自己出门来办点事,不想在河边饮水时突然发病,栽进了河里,希望王虎山能多带他一程,他愿意付银子。

  河水里折腾半天,背上的追风剑早已无影无踪,但腰间的追风囊和钱袋子还在。奸商的钱袋,肯定系得结实。他的话也没什么破绽,王虎山并不怀疑,但说到银子,王虎山却连连摇头:“反正是空车,顺便而已,要什么银子,这话再也不要说。小哥的病情看来不轻,我那城里倒是有个名医,到家可以请他看一看。”

  这父子俩都是很爽直的人,吴不赊也就不多说,镖队一共有七八个人,三辆大车,吴不赊跟着走,时躺时坐,等于一个人占了一辆,其他几个人挤在另两辆车上。吴不赊乃开店之人,最善于和人打交道,他又大方有钱,每到一地,总买了酒肉请镖队中人吃,一句话,救命之恩,银子不要,酒总要喝一杯的,因此和镖队混得烂熟。

  之前吴不赊担心阴风煞会追来,过两天没事,也就不想了,倒是偶尔想一下越青青姐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不过想也白想,他自己还保不住自己呢,两股气仍在肚中僵持不下,子时阳生,阳气顺行,阴气立即逆行抢道,到后背恶战一场;午后阴气转盛,阴气逆行,阳气也立马应战,又是一场恶斗。不过每次的交战都是半个时辰左右,而且除子午二时,其它时辰并不交战——当然,若吴不赊主动运功挑衅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吴不赊每日苦忍两次,习惯了倒也能强撑下来,其它时辰和常人无异,手脚也渐渐有了力气,不过还赶不上往日。有时他自己想想,也是哭笑不得,先以为算盘打顺了,不但搏了名还学了一身功夫,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学的功夫没用,还把自己弄成了个半死人,这阴阳二气相斗,世间只怕没什么大夫治得了,一直要纠缠他到老死为止了。古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说的就是他啊!

  车行七八日,这日进了山区,近午时,感觉到两气又要开战,吴不赊先到车上躺着,镖队中人都知道他子午犯病,也不在意。行出一段,进了一段夹山道,吴不赊突然听到两边山上有响动,他体内两气僵持,不能运功,但功力还在,僵持的功力也是功力,听力视力远在常人之上。两边山上人不少,十九是山贼,他急忙要提醒王虎山,但这要命的时候,肚中两气偏偏就开战了,吴不赊强咬牙,嘶声叫道:“王总镖头,注意山贼。”

  王虎山就在他前面一辆车上,闻言一愣,急忙往山上看去,只闻“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射过来,他急忙举刀一拨,跳将起来。两边山上人影晃动,至少有四五十人,怪叫着扑下来。

  王虎山又惊又怒,他经验老到,眼见没有讲交情的可能,当机立断,喝道:“镖车不要了,陆小四,背起吴小哥,大伙儿并肩子冲过山道。”他只瞟了一眼就看出山贼中没什么好手,但这里地势狭窄,山贼人又多,对己方极其不利,只要冲过夹山道,他一把刀就足可断后。

  陆小四就是吴不赊第一眼看到的年轻人,趟子手,活力十足,就是有些话多。他闻言背起吴不赊,王虎山在前,王千烈和另几名镖师分布左右,一起往前急冲,拉车的马要解下来要时间,而且在这山道上还不如人灵便,所以连马带车通通丢弃。

  王虎山刀势如风,接连劈翻数名山贼,挡者辟易,但山贼人多,一拥而下,挡不住王虎山,却把其他人拦住了。尤其是陆小四,他本身功夫不怎么样,再背了个吴不赊,更是全无还手之力,只靠边上几名镖师护持,镖师要杀贼还要护人,哪里冲得动,有两名镖师先后中刀,虽无大碍,战力却又弱了两分。

  王千烈护在最后,看情形不对,狂吼一声冲上来,大刀左右翻飞,接连砍翻数人,但山贼实在太多,竟是砍不散,慌急中陆小四腿上中了一刀,一个踉跄,勉强站稳,又有几把刀劈过来。王千烈急上一步,横刀一划,将几把刀一齐挡开,挥刀开路,但陆小四伤了腿,再背了人,根本跑不动。王千烈回头照顾他时,自己背上也挨了一刀。他急怒如狂,回刀反劈,把伤他的山贼一刀两断,复回身挡开几把刀,叫道:“小四,放下人,跟我冲。”

  陆小四刚好一个踉跄,就手放开了吴不赊,吴不赊跌翻在地。陆小四略一犹豫,又有几把刀伸过来,他挡开一刀,左臂挨了一刀。另一刀却是王千烈给他挡开了,怒叫道:“快走。”

  “吴兄,对不起。”陆小四一抱拳,跟着王千烈往前冲。吴不赊肚中有如千刀在搅,挣动不得分毫,眼见山贼乌压压上来,只有闭目待死。突闻得一声虎吼,四围山贼纷纷中刀,却是王虎山返身杀了回来,手一扯,把吴不赊扯起来背到了背上。

  眼见王虎山竟又背上了吴不赊,王千烈又急又怒,嘶叫道:“爹,你背着他,一个人都走不了。”

  “放屁!”王虎山嗔目怒吼,挥刀狂冲,但他背着人,身法可就慢了许多,而且没他开路,其他镖师也没有那么大的攻击力,眨眼又有两个镖师中刀。

  “爹!”王千烈狂叫。

  “啪!”却是王虎山伸手打了王千烈一个耳光。

  王千烈想不到爹会打他,一张脸刹那间涨得通红,猛地狂吼一声,回身杀出,一把刀上下翻飞,如疯似狂,有他这疯虎开路,众人合力,竟然冲了出去。只有最后一个镖师被山贼围住,王千烈恍似疯了,又返身杀进,将那镖师救了出来。这时他已全身是血,一把刀更砍得坑坑洼洼,有如一把锯子。山贼眼见他如此神勇,竟是不敢再追上来。

  出了山口,王千烈忽地往地下一栽,边上镖师急忙扶他起来,发现他已经断了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达数十处。

  王千烈的死,对镖队所有人都是一个重大打击,晚上宿营,王虎山一个人抱了王千烈的遗体到小溪边清洗,不要任何人帮忙。

  所有人都默默不语,吴不赊心里更像压着一座山,他起身往小溪边走,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和王虎山说什么,只是心中愧疚,想要说点什么。

  远远的,吴不赊看到王虎山已洗净了王千烈的遗体,正在给他穿衣服,吴不赊到不好就这么过去了,靠林站着,王虎山给王千烈穿好了衣服,却并没有抱着过来,而是坐在儿子身边发呆,平日笔挺的身子,一夜工夫竟就驼了下去。

  “孩子,爹知道你怪我,爹不该打你,是爹的错。”王虎山的声音嘶哑苍老,恍似一下子老了十年。

  王千烈的做法本身没有错,那种情形下,再背着一个人,实在不是明智的做法,牺牲一个,保存大伙儿,换成吴不赊,他也会这么做,何况吴不赊还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有些话,爹还是要跟你说,为人处事,要有始有终,要么就不伸手,但如果伸了手,就不能中途放弃。记得那一年,城里饿死了几万人,我们也只能看着,那是没有办法,而你救了吴小哥,遇到危难的时候却又丢弃他,这叫什么?这叫不义啊!”王虎山长叹一声,“爹知道你听不见了,听见了也没有用,但我是你爹,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做爹的,必须要说给你听。”

  吴不赊胸口如受重槌所击,一时间,竟是痴了。

  “你是个苦孩子,不到一岁就没了娘,爹又是个粗汉子,不会带人。记得你娘才死那一个多月的时候,你夜夜哭,爹想尽了办法都不行,后来学着你娘的调子唱了个摇篮曲,你竟就不哭了。爹知道,你在想你娘,是在哭你娘啊——”他的声音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突然唱起了曲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一包,揣一包——”

  他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曲音飘过来,有一种直戳人心的悲凉。

  吴不赊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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