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伽罗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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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伽罗发觉杨坚每次回到府上都是精疲力竭、满脸憔悴的模样,有时连饭都不吃便蒙头沉睡。醒来时,或是神情沉重,或是嗳声叹气不已。
伽罗细心询问,杨坚才忧虑不安地说:“伽罗,陛下纵恣声色,暴戾无常,群臣心冷,朝野积怨。社稷一旦有变,必然祸及你我……”
伽罗虽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只细心劝慰道:“恶孽满盈,必将数尽劫临。夫君忧患也是无益,担心也于事无补。倒是夫君自己,言语行事须得万分小心才是。即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便是了。”
故而,听说二十岁的宣帝突然禅位于太子的消息后,惊愕之余,想到如此也好,夫君自然少了许多罹祸的可能,倒也松一了口气!
哪里料到,她为夫君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突然闻报:帝宫中天元皇太后、女儿丽华突然被宣帝打入冷宫,恐怕还要为随国府惹下满门灭绝的滔天大祸来——
原来,宣帝自从把一个大周江山交给七八岁的阐儿之后,开始享受天元太上皇的悠闲,又把并立的五位皇后也俱都尊为皇太后,决计一心一意安闲清福了。
宣帝卸掉了外朝的诸般辛苦,内廷后宫却是越发热闹了:从此每天每夜地在嫔妃美人们的簇拥之下,夜夜歌舞宴饮,天天通宵达旦。
丽华与母亲独孤伽罗的性情迥然不同,天性温婉且以清静为乐。每日里,或是陪太皇太后阿史那说会儿话,或是潜心阅读古今圣贤文章、史志典籍,要么就亲自辅导幼主阐儿和公主娥英的文章六书。
因她不大喜欢热闹,所以,天元太上皇每夜笙歌欢宴,她多是待在自己的居宫。虽也曾婉转劝说过几番,见他不仅不听,反倒面露愠怒时,又不敢将藏在心中的一桩秘密说透,只有任他去了。
只是,每天都会派人到宣帝游玩的宫殿问候一番,或是亲自前往,把自己亲手为宣帝煲的安神清热的膳汤送到陛下面前。
有时,居于弘德宫的丽华就着烛光读书到深夜时,夜深人静,隔着重重叠叠的宫墙御苑,隐隐可辨崇信宫那边传来的丝竹音乐之声。心内却是疼痛难禁——少林寺释慧忍法师生前有话告诫,若天元只是一味的这样闹腾,还能有几天的日子好活啊?
天元虽神智焦灼颠狂,心内却也清知丽华对他始终如一的知冷知热和无怨无悔的深情。有时,也记得令宫人送一些鲜果佳酿或是菜肴点心到她的居宫,并命宫人过来传旨:诏她前去一起玩赏游乐。丽华往往以教导阐儿和娥英,或是陪伴太皇太后为由推却了。
天元见说,也并不勉强她。
前些日子,她知道天元心情沉郁,故而见天元夜夜笙歌,一时也没有太过劝戒——他平生最信任的挚友、大将军释慧忍在突厥之战中阵亡,他最疼爱的一母胞妹的贺公主也随之驾鹤西归后,母后李娥姿在少林寺也越发郁郁寡欢,他们夫妇曾几次到山寺探看,见母后身边虽有胞妹的奶娘秀月和众多比丘尼和居士陪着,却到底是青灯古佛,冷清凄凉。然而,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肯返俗回宫。
陛下每次探母回宫后,都会郁闷好几天,于是渐渐沉溺歌舞,借酒浇愁,以排忧患。后来,又诏敕将少林寺改为陟岵寺,以示对父皇和母后的思念之情。还常对丽华叹道:没想到,他位至天子之尊,却不能让母亲安享荣华。也没有想到,人生还有诸多不如意处,加上病痛的折磨,丽华疼惜于他,诸多事情只有由着他的性子。
后来,他与丽华商议,说想把帝位传与七岁的阐儿。丽华起初觉得荒谬,然而,转而思量,如此,倒也正好暗合了慧忍法师临行所嘱咐……禅位于太子,宣帝自然可以避离喧嚣而使心身清净下来。于是,终于赞同了他的主意。
哪里料到,当他把帝位禅与太子宇文阐之后,不是为着休养生息,早些恢复元气,反倒越发堕入红尘女色,不独虚掷光阴,作践自己的身子时,更是忧惧起来:幼主眼下还只是个孩子,他一旦撒手西归,江山社稷,万机之重,自己又如何担当得起来?
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这么闹下去了。
这晚,天元皇太后杨丽华见星移斗转,残月西沉,已是天交子丑时分,崇信殿那边依旧还是歌舞喧闹不休时,先是派人送过去疗养热毒的八珍汤和抵御寒露的绵衣,然后,又派人过去请陛下歇息。又过了半个时辰。丽华见那边仍旧还是喧嚣不休时,便披衣乘轿,亲自来到了灯火辉煌的崇信殿。
宣帝见丽华这般时候又亲自来到歌舞场,一时喜出望外。一把拉丽华在身边坐下,忙命天大皇太后朱满月、天中皇太后陈月仪、天右皇太后元乐尚和天左皇太后尉迟炽繁四位皇太后轮流跪敬天元皇太后丽华饮酒。
虽说五姐妹同为皇后、皇太后,大小尊卑还是有序的。天元皇太后杨丽华依旧为众太后之首。
丽华不卑不亢,一一接过她们奉上的酒杯饮过。
宣帝又轻扯着丽华的衣袖,命她紧挨自己而坐,同赏杂戏。
丽华依旧温言笑语。
众人依序坐定后,丽华又命宫人捧上来一直焐着棉袱中的药膳,盛了一小碗,先舀了一勺,亲自尝了冷热之后,双手捧着,递给了身边的宣帝。
宣帝不知丽华给他送来的这汤竟是少林寺慧忍法师生前秘传的疗补之汤,只知每喝了汤之后,即刻便觉得神情气爽。有意无意的,竟离不了皇后这碗补汤了。
宣帝喝了几口汤,一时就觉得腹内舒适温润起来,他笑呵呵地轻轻挽着丽华:“嗳!到底还是天元皇太后最懂得疼朕啊。”
丽华令人收了汤碗,一面开始温声软语地劝道:“陛下,时间不早了,陛下的身子骨不能这样连着熬夜。臣妾恳请陛下早些歇息了罢。”
丽华连着劝了几番,宣帝依旧喝酒笑闹。
当丽华再一次请求宣帝罢了歌舞、诏散众人时,宣帝却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袖子道:“现在才子丑时分,朕的精神还好着呢!朕哪里睡得着?丽华,朕请你看个更好玩的杂戏如何?朕找来了一帮子长安京城的少年,让他们扮成女子,有的针线有的歌舞,实在是乐死人了。”
丽华劝阻道:“陛下,陛下知道臣妾生性宁静,一向不喜欢歌舞杂戏,更不喜欢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臣妾也恳求陛下为了自己的龙体,早些歇息了吧。”
宣帝脸上渐露不悦:“朕这会儿还不想歇息。皇后若累了,就请自己歇息去吧。”
见宣帝一脸烦恼,丽华心内着急,却也无法说透:少林寺释慧忍法师临终前,透露给自己宣帝病体的实情,眼下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一次,天元发病,母亲来宫中探看时,曾提醒仍旧诏请嵩山少林寺的释慧忍法师入宫为宣帝诊疗,丽华从释慧忍法师诊脉时的神情上,当时便有了不祥之感。
果然,释慧忍法师悄悄告知丽华:当年太子遇毒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又突遇先帝崩驾,急痛之下,已经引发了五内崩乱,看症侯,陛下像是已被余毒侵入五脏,已开始并发六神狂躁和惊悸之症……
慧忍虽也留下了药方和药引,对丽华详细交待了辅疗之法,却留下一样令丽华为难的嘱咐:既不能让天元知晓实情,还必得阻止陛下远离女色。因为,一旦天元知道自己病情实情,魂飞魄散,就是神仙也没办法救治了;而若天元仍沉溺红尘女色,再怎么疗补,也不过是往炸了缝的桶中加水……
当然,若他能放下挂碍,清净无为,远离红尘,或许有一线生机……
丽华闻说,不觉又惊又痛!
这让她如何选择?天元如今已是大周国一国之主、皇帝陛下,而不是当初的太子,又岂能放下朝国万民,出俗为僧?
如此,陛下又岂肯放得下那些妖姬宠妃?自己若是硬拦死劝,岂不被陛下疑为妒忌?岂不讨众多姐妹的嫌恶?
丽华实在为难极了!
丽华不知,原来,宣帝也有一段无法告人的隐情郁积在内——
虽说父皇去后,少年宣帝骤如野马脱缰,然毕竟天性本善。继位不久,为了社稷稳固,先后诛杀齐王并满门老少,以及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惊死尉迟运,加上齐王左右诸多属将,一人独处,心神俱静时,到底觉得心内不安。加上身子虚弱,便越发的惧神畏鬼起来。
当黑暗来临,当宫中各处的殿堂楼阁灯烛相继熄灭之后,浩大无际的帝宫一下子显露出它的空旷和清冷来。这时,困极了的宣帝只要一入梦境,便会即刻被乱七八糟的恶梦包围,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凶魔厉鬼,人面鬼身的,鬼面人身的,貌似齐王、王轨、宇文孝伯等人的鬼,都会闯入他的寝宫,朝他扑来。甚至,连生前慈祥和蔼的齐太妃,也伸着瘦削尖利的长爪向他索命……
困极的他被恶梦惊醒之后,只要再次进入梦境,仍旧还会继续被恶鬼追追逐不停。当他一次又一次的从恶梦中惊醒后,竟无法一下子从恶厣的余悸中挣扎出来,被困倦折磨得头昏眼花的他,望着四处随风摇曳的帘帷,望着雕花镂顶的宫穹,望着花瓶宫灯,似乎都能幻化成各种各样的鬼物朝他扑来。
只有在嫔妃们的抚慰和拥抱中,他才能渐渐复入安宁……
殊不知,原系少年单薄之身,又曾为阴毒所侵,本身阳气不足,又每日流涟于嫔妃之身,越发阴疠浓烈,阳气虚脱,恶梦也更频繁了……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可以躲开暗夜的法子——通宵达旦的和后妃、内官、宫人一起丝竹歌舞、宴饮游乐。
只有如此,只有每晚通夜通夜的游乐,他才能熬过对漫长黑夜的恐惧。而当天色开始泛蓝,当雄鸡啼鸣于帝宫时,说来也奇,一切鬼怪即刻销声匿迹。只有到了这时,只有在阳气充足的白天,他才可以在极度的醉意和困倦中,非常安宁的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直睡到偏午时分才能醒来。
如此,哪里还顾得什么千秋万代、帝祚永延?哪里还有精力去批阅那如山的奏折、天天的早朝,还管得了什么更漏几时、军国万机?
女子属阴,暗夜也属阴,如此阳气不足之人,整日浸洇其中,如何了得?
关乎夫君性命存亡,丽华怎能不反复委婉相劝?
此时,她再次望了望空中半幅残月,叹气道:“陛下,天已到了丑寅之交了,陛下歇息吧。陛下不能再这样由着性子了。陛下即使不为自己,重为一国天子,也当为天下苍生而珍重自己啊。”
虽说天元太上皇表面已禅位于阐儿,实际上仍旧还是掌领着军国大权,故而,诸臣奏表,仍多以陛下相称。
清知底细的丽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劝说甚至哀求天元歇息,渐渐地,天元便开始烦躁起来,又听她说什么“天下苍生”的话时,不禁勃然大怒:“你不要再朕面前提什么天下苍生,这个天下,朕原本就不欲当之。是先帝生前硬加上朕头上的。朕若不为,也是一死,朕不得不为之的。如今,朕已将天下传位于阐儿。朕就想快快活活地享几天太上皇的清福,你就别再来烦朕了!”
丽华见宣帝贵为一国天子,竟然当着众多宫人后妃的面,说出如此不知天下之重的话来,一时也气恼流泪起来:“陛下即令视江山社稷轻贱,把朝国万机交与阐儿替你打理倒也罢了,好歹也该知道珍重一些自己的身子吧?为何要这般地作践自己啊?臣妾也是心疼陛下,才敢冒死劝说陛下的啊。”
“朕腹内热痛,心躁难耐,即令睡着,也会被恶梦惊醒。皇后也不是不知,唉!朕是不得不这样嘛。”宣帝见丽华流泪,心下也清知她是疼爱自己,口气略微软了一些。
丽华口气坚定地依旧谏劝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身心有痛。可是,即使陛下夜晚睡不着,也当独处静养,远离魅惑,这样才能对身心恢复更有益处。陛下也可趁此多读一些治国理政的圣贤文章,研习一些布阵克敌的兵书。如此,才能辅导幼主统领社稷江山。一寸光阴一寸金,为何偏要通夜厮闹,既虚掷了时光,又蚀毁了身子?”
“江山江山!什么江山?什么治国理政?后宫不得干政,饱读圣贤的正宫天元皇后,莫非连这也不知道么?朕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先帝活着时,天天都是这么教导朕的。朕早就烦死了!若是当初不做这个太子,不做这个储君,朕哪里会遭人荼毒,又岂有今日之痛?”
宣帝不觉燥怒起来。
“陛下,臣妾并未干政,臣妾劝戒陛下爱惜龙体,珍重社稷,原是臣妾份内之事。陛下不肯听劝倒也罢了,反倒如此强词夺理,责怪臣妾干政。长此以往,臣妾实在替陛下和大周担忧!”丽华的言词不觉也有些激动起来。
众人因丽华平素一向性情和睦、与世无争,也从不曾见她发过什么火。今见她突然动怒,又见陛下也已脸色大变时,便纷纷围上来劝她息怒。
此时,新被册为天左皇太后、醉意醺醺的尉迟炽繁拉着宣帝的胳膊道:“陛下,陛下莫和她一般见识了。陛下不要生气,臣妾还等着看京城少年扮作女子的歌舞,想想,真是乐死人了。陛下,还是快请他们上场吧。”
丽华见炽繁这般魅惑陛下,如此,将越发使陛下性命危厄,又撺掇陛下看那些令人不齿的下流玩意儿,越发气恼了!不觉厉声喝斥道:“天左!你原也算得王公大家出身的小姐,入得宫来,不知奉守后宫律令,反倒蛊惑陛下通宵胡闹、整夜不眠,致陛下龙体不得安宁,莫非,你的父母就没教过你怎么做女人,怎么守妇道,怎么行规矩吗?”
炽繁今晚被陛下多灌了几杯,原有些醉意,见丽华与陛下拌嘴,寻了个理由,原是为着劝开陛下的。不想,位列诸后之尊的丽华竟然指责自己,又羞又愧。一时顶撞道:“姐姐今晚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听上去,不知是想教导我们几个做妹妹的不是呢,还是想劝说陛下的?姐姐不见陛下已气成这样了?若陛下龙体越加不安,岂不是一向懂得规矩,位居姐妹之尊的姐姐反而不懂得后宫规矩了么?”
丽华见炽繁竟然敢当众指责起自己,气得手指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急恼之下,也顾不得言词斟酌和言语忌讳来:“你,你有什么资格敢来教训我?你原与别的姐妹不同,本是有夫之妇,因受陛下格外隆恩,才入得宫来。你原该比别的姐妹们更要懂得自重,懂得规劝陛下勤政自爱。如今竟然撺掇陛下荒疏政务、恣意游乐。莫非没有听说过,古时曾有个祸国的褒姒、殃民的妲己吗?”
炽繁忽听她提及褒姒妲己二人,不觉勾起诸般的伤痛和屈辱来。想到自己忍辱负重、醉生梦生,原不过是为了能讨陛下欢心,免却夫家和娘家的祸患,谁知,最终还是害得夫君一家满门灭绝。
一时间,又羞又痛,竟自伤心呜咽起来。
丽华因正在气头上,竟忘了自己将炽繁比做古时的褒姒和妲己,竟犯宣帝的大忌——天元皇太后如此比喻,岂不是把他比成了烽火戏诸侯、荒淫误国的周幽王;淫乱朝纲、滥杀忠臣的商纣王了吗?何况,又公开揭了他的隐私!一时直气得脸色都变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面捂着骤然灼痛的胸腹,一面指着杨丽华说:“你、你……好大的胆!来人啊!把、把这个贱人给朕拖下去,拿,拿大杖来,给朕狠狠地打!”
众位内官、常侍、宫监和所有在场的人俱都大惊失色!
平时,诸多宫人后妃其实对丽华颇为敬重,并多与她交好。内官、常侍官也多与杨坚夫妇交好,怎忍皇后受杖?一时间,全都跪在殿前劝说陛下,言说天元皇太后原是出于疼惜陛下,才不择言语,恳请陛下看在天元皇太后对陛下一向贤淑敬爱的份上,免了杖背之罚。
杨丽华自小生在公侯之门,虽处事为人恬淡宁静,却也是天性高傲的。因见陛下今天不仅不肯听从劝谏,竟然还要下人对自己处于杖策之时,想到如此下去,陛下又有几日好活?自己还有什么指望?不觉流泪道:“陛下既然如此无情无义,臣妾就请陛下赐臣妾一死好了!”
宣帝见她不仅不肯求饶,反倒口口声声请赐她一死,越发气得全身哆嗦,一时再也顾不得多年的夫妻情份,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不怕死,朕就成全了你!朕,朕……,朕先将你打入冷宫!改日,再赐你自缢身死!然后,然后,朕再赐你家满门老少全部都陪你一起死掉!”
陛下一语即出,朱满月等俱惊得魂飞魄散,众宫监内史因平素俱敬重亲爱皇后,此时,众人竟一齐跪下,同声恳求陛下斩息雷霆之怒!
丽华自己一身虽不惧死,然而,见陛下竟要连同自己全家满门也要赐死时,直如雷击一般,只是呆呆地,无言地望着陛下,只管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难道,自己对他满心爱惜疼顾,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一人身死不算,还要把多年来一直关护他扶持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全都杀死么?
宣帝话虽如此说,然一眼望见丽华那满是忧怨,无声流泪的一张脸儿,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忍了。
然而,因话已出口,却也无法收回了。
众宫人见陛下虽在暴怒之时,仍旧没有当场赐死丽华,也没有执意要左右动刑,清知他心下还是舍不得丽华,又怕丽华再负气说出什么更令陛下暴怒的话来,致使祸事登时即发,便硬是连拉带拖地弄走了她,并依命将她暂时囚在冷宫。
此时,天色已开始发亮,内官和常侍不敢怠慢,宫门一开,早已奔出宫去,将此事飞报随公夫妇得知!
伽罗闻讯直惊得魂飞魄散!即刻就要闯入宫去解救女儿——女儿一旦被宣帝除死,与宣帝便是恩断义绝了。那时,决不再只是女儿一人身死的事了!仅仅为了杜绝后患,宣帝也决不会再留着自己阖府老少的性命了。
她要立即进宫与宣帝理论,要救下女儿的性命!
多年的历练,使得杨坚养成了一副遇事格外冷静的性情。
他一把扯住伽罗,劝阻伽罗说:“伽罗,眼下正在气急之上,宣帝也正在气极之中,此时进宫,不仅不能救下女儿,言语稍有不慎,反倒会加速断送女儿的性命啊!女儿既死,随国公老少一个也活不了。伽罗,为了家国,也为了女儿,你一定要冷静啊。”
伽罗闻言,惊痛难抑,骤然瘫软在杨坚怀里了。
杨坚一面好言劝抚伽罗,一面命人速去请郑大夫过府商定营救之策!
郑大夫闻讯赶来后,也与伽罗言明利害。他对杨坚说,夫人可以进宫救丽华,但决不是找宣帝理论,而是要向宣帝赔罪和道歉!不过,现在不能去,因为,每天此时陛下正在酣睡,叫醒他无疑是给他火上加油。三言两语,顷刻之间,血溅满门的大祸便会降临随国府的!事过之后,即使宣帝心里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
直到伽罗渐渐平息下来,眼见已是日上三竿时,郑译和杨坚两人又再三再四地嘱咐了伽罗一番:陛下已非往日之陛下,进宫之后,无论陛下如何羞辱她,无论如何发火,也无论发生什么难忍难堪之事,伽罗也必得尽力忍耐!她所能做的事只有一样,那就是:一直叩头陪罪,千万不能为丽华辩解一句……
宣帝昨晚闹了一夜,又气又闷。到了黎明时分,直觉得腹内灼痛如搅,直到天大亮时才昏昏入睡。
伽罗进宫了。
她来到陛下的寝殿外面,什么也不说,也请宫监不要叫醒陛下,只等他自己醒来时告诉陛下一声,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为皇太后的事,入宫陪罪来了就可以。
她直挺挺地跪在殿外正午的毒太阳下,整整等到日头偏午。
待宣帝醒来时,早有宫中伽罗多年的亲腹跑来悄悄报知伽罗知道。同时,也有伽罗宫中的亲腹一面为陛下梳头,洗脸,小心侍候,一面有意悄悄禀报宣帝:“陛下!随国夫人为昨晚皇太后对陛下的无礼,亲自进宫向陛下陪罪来了。夫人已经整整跪在殿外太阳下两个时辰了!”
宣帝闻听,阴沉着脸一语不作。
此时的伽罗强忍着满腹的悲楚和屈辱,一级一级地跪叩、一级一级地爬上宣帝寝殿外高高的台阶。
最后,直挺挺地跪在宣帝寝殿外被夏日的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石头平台上,继续以额顿地、替女儿谢罪……
宣帝因余怒未消,坐在殿内,听伽罗在殿外磕头之声隐隐传入殿内。
宫监轻声禀报宣帝:“随国夫人额头已经撞破,满脸是血……”
宣帝喝着冰镇酸梅汤,闻言眉头不禁皱了皱。
随国夫人磕头之声,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撞在宣帝的心上。
这时,就听宫人禀报:“启禀陛下,郑大夫求见。”
宣帝忙说:“请。”
郑译路过平台,见伽罗跪在殿外的太阳下,眼都没有斜一下,径直走到了殿内。
见过陛下,郑译先问用过膳没有?听说用过了,便笑呵呵地说刚得了一份新的棋谱,想和陛下照着棋谱对弈一局。
宣帝却转过脸去,望了一眼窗外跪在太阳下的随国夫人,心内也清楚郑译此时赶来的目的。
因见他不提及随国夫人的话题,却提出要与自己对弈的话,虽无心游戏,也清知他是想借下棋的机会,劝说自己什么的。
因宣帝也有心下这个台阶,便和他摆开了弈阵。
喝了点冷饮,又与郑译对弈了两局,闲话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后,郑译发觉,陛下的怒气渐渐平息了,语气也平和了。代之而来的,是有些心神不宁的神情。
因见他不时地朝殿外望,郑译这才装做无意地边走棋子,边问:“陛下,跪在外面的那个妇人是谁?我怎么看着有点像随国夫人啊?”
宣帝叹了一声:“正是杨皇后的母亲随国夫人!”
郑译故作惊讶道:“啊?陛下……臣听说昨晚陛下夫妻沤气拌嘴了几句,随国夫人肯定是因昨晚皇后惹陛下生气之事,来替皇后赔罪的。”
郑译有意把宣帝昨晚暴怒之事,说成是居家夫妻拌嘴沤气,轻描淡写,大事化小,确实是郑译的机智之处。
宣帝沉默不语了。
此时,他骤然记起了以往自己受到父皇杖责后,她只要一闻知,即刻要跑到东宫来,一面流着泪抚慰自己,一面亲手为自己疗伤的诸多往事和情景来。平时,不管自己遇到什么危机,她总是想法设法替自己排忧解难……
宣帝眼睛不觉湿润起来。
郑译看出了宣帝的情绪缓和,便道:“陛下,说来,统不过是陛下的后宫家务,夫妻二人斗嘴沤气的事罢了。夫妻两个不过各自一时气急,说了几句负气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这大毒日头底下的,随国夫人一旦中了暑,陛下心里更会不安了。”
宣帝点头道:“郑卿说得有理。那,你就替朕传旨吧:请夫人回府歇息去吧。传朕的话,念及随公夫人进宫求情,杨皇后赦免一死,仍请还归原宫吧。”
郑译闻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看见一向俊美俏丽、善解人意的伽罗,此时跪在殿前,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的,神情惊惧惶恐,头上的倭堕髻也滑向了一边,一身薄绮衣裙满是汗水和脏污。郑译与随公夫妇自小至今,一向亲爱无间,何曾见她有过如此落魄之时?心下不觉一阵的酸楚和怜惜,一面宣旨,一面就要亲自来扶。
伽罗刚说了一句“臣妾叩谢陛下不罪隆恩”,还未及低头叩地,便一头晕倒在殿前……
郑译忍着心酸,急命内官备轿送伽罗还府。
宣帝见状,不觉也担忧起来,见随国夫人和郑译去后,忙命人传御医速到随府去诊看……
天左皇后尉迟炽繁的祖父、大前疑尉迟迥进宫奏禀诸务时,正好遇见郑译奉旨护轿送伽罗回随国府。
君臣之礼后,尉迟迥无意问起:“陛下,郑大夫所护出宫的那位女子是何人?”
听宣帝告以实情后,尉迟迥有些担忧地说:“陛下!杨皇后天性恬淡,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臣想,杨坚和随国夫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宣帝听尉迟迥如此言说,倒触及了自己的一个心事:“以公之见,朕当如何?”
尉迟迥犹豫了一会儿,说:“当断不断,恐受其乱。”
宣帝沉默不语了。
他记起了随公夫妇多年以来对自己的佐护之情。当年,王轨等人对自己步步紧逼那时,若不是随公夫妇明里暗里的支撑和相助,自己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今天,若对他们也要下手,不仅于情于理似乎说不过去,他也下不了这个手。再则,若连自小就关护自己的岳父岳母都要下手,满朝文武当中,他还有谁可以相信的?
何况,他也舍不得丽华。除掉随国公,依律,罪人之后不得入主中宫,天元后怎么办?尉迟迥如此撺掇,莫非是想为他的孙女谋取中宫之位?
尉迟迥看出了宣帝的犹豫,又道:“陛下,陛下可将杨坚召进宫来,如果他对此事心存忌恨的话,见了陛下一定会有怨怒之气。只要他脸色异样,就证明他已经忌恨陛下了!陛下便可借机除之。”
宣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满朝文武中,他认为,自己最捉摸不定,也是唯一令自己凡事忌讳三分的一个人,正是随国公杨坚。
正好,借此机会试他一试!
于是,立即下诏传杨坚进宫,并对左右心腹武将交待:“随公上殿觐见,尔等若见其神色异常,或有什么怨怒指责之言时,不必等朕下旨,即可动手杀之。”
左右武士喏喏听命。
伽罗被抬回随公府后,杨坚得知道丽华已被陛下宽赦并诏还原宫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因见伽罗此时满脸汗水,满身灰土,额头血流不止时,一时真是又痛又怜又恨。一面亲手为她更衣擦伤,一面百般抚慰。
杨坚和郑译二人见伽罗已经睡去,相坐在小客厅里喝茶闲话,虽都是满腹惆怅和茫然:每天伴驾在这样的暴君左右,真不知哪天还会遭来杀身之祸!在此之前,郑译也已两番无故遭到陛下的当众辱斥和鞭杖了,而且,竟因弹琴断弦这点小事,就被他一怒之下除官免爵。后来多亏了杨坚、刘昉、柳裘等当年东宫好友,乘陛下有了琴歌诗赋的雅兴之时,乘机提及赋诗弹琴不可无郑译的话,郑译才得以被重新诏敕官复原职、入宫侍驾。
今天,两人有意不提这些令人伤神屈辱的话题,只是品茶挥扇,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伯,也谈南朝陈国和北方突厥。
正轻松闲话桑麻儿女之时,突然,宫中派人进府传诏:天元太上皇宣随国公觐见!
杨坚闻诏,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郑译揣度:天元性情无常,忽暴忽静,此时诏随公进殿,很可能是想借此观察随公是否因天元皇后之事心怀怨恨?当然,也有可能是想安抚随公一番。还有,宣帝也许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欲重新寻机问罪的。
郑译记起来了:自己护送伽罗出宫之时,似乎看到了尉迟迥的官轿匆匆进宫。
现在想来,尉迟迥叔侄一向与孝伯王轨颇有往来,对杨坚、于翼等人素有排斥之心。今天,他一定是借机向陛下进了什么谄言!
两人商议了一番,两天之后再进宫觐见!
天元喜怒无常,两天后,即使还有些余火,也早已冷静下来了。另外,命人悄悄进宫告知天元皇后:这两天,请她务必设法与陛下夫妻和好如初!
主意商定后,郑译反复叮嘱杨坚:“随公,吉人自有天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只能见机行事了。这两天,我在宫中探听一下虚实,到时,我也会相机行事的。随公只须谨记一点就行:陛下虽性情暴躁,却毕竟还是珍惜情份之人,公当以柔克之。只要随公守定方寸,泰然处之,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杨坚谢别郑译后,闭门谢客整整三日。
三天里,杨坚始终守在伽罗身边,亲自端汤喂药,扇凉敷贴。
刚刚缓过气来的伽罗,骤然闻听天元诏杨坚进宫,清知凶多吉少!一时,真有一种才出牢笼,又跌陷阱的感觉!
她全身发颤地紧握着杨坚的手:“夫君,二十多年来,为了宇文氏的天下,为了大周几代帝王,咱们孤杨两家,阖府两代,可谓拚杀效命,鞠躬尽瘁,也可称诚节备展,忠心无二。然而,结果却是家破人亡,骨肉离失,祸事接连,灾难未已!更没有料到的是,时至今日仍旧难逃灾祸,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杨坚闻言,不觉也心酸难禁起来。
自古以来,许多国之忠臣,最初建功立业,匡扶社稷,最终到头竟会有一反,恐怕都是被逼无奈,忍无可忍不得不反的啊!自己知道的,比如温国公宇文亮父子,妻子被占,即使不反也绝无生路可逃。
遇到这样的昏君,在朝做官,要么你就得以最大限度的忍耐力忍受他的暴戾和疑心,要么你根本就得是没有性情、任屈任辱的一介奴才。
然而,如他们这些社稷之重臣,国家之栋梁,俱是三朝元勋,世代豪门,个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人人雄韬伟略、壮志凌云,又有几人当真是没有自尊、没有血性的窝囊废?
伽罗又是泪又是喘地握着杨坚的手:“夫君,你我夫妻若能逃得此劫,伽罗有一事相求!”
杨坚抚了抚伽罗有些凌乱的头发:“伽罗,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伽罗盯着杨坚,咬了咬牙说:“夫君!我不要你再做什么大周国的王公丞相、辅弼大臣了!”
杨坚一面为伽罗摇着蒲扇,一面心酸地说:“好迦罗,我听你的。咱不做官了。做这样的官,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咱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了,咱们辞官归里,回咱们的弘农老家去,做一介布衣百姓,去采菊东篱,桑麻西山,咱们晨昏相伴,浇园种蔬,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伽罗直起头,望着夫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夫君!我要你也来做一回皇帝!”
杨坚大惊,一把捂住伽罗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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