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蛟崩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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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离开少室山半个月后,因武帝一心要举国发兵,平定伪齐,派人诏敕太子回宫。

  太子见自己身心已经清爽,清知国事重要,不敢再在山上久留,便随父皇派来的仪仗返回帝宫。

  伽罗闻讯后,不觉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通过太子出走却被陛下接回宫中一事,伽罗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对他这个儿子竟是至爱深沉的。虽说对他过于苛责严厉了些,却也是为了造就他而已。

  她放下心来:只要太子不犯陛下的大忌,陛下是决不会废掉这个太子的。

  这几年里,武帝连续南征北伐,看阵势,必欲在三五年内一举完成一统南北的帝王大业。

  夫君杨坚也开始在陛下诏敕的伐国之战中屡建功勋。在伐齐之战中,一向熟悉水兵的杨坚,率三万水师,大破齐师于河桥,又与宇文宪联手攻克了壁垒森严的冀州。后来的征伐之中,虽比不上齐王的战绩显赫,然而在诸路大军当中,却也算得功勋卓然了。

  每次凯旋,朝廷总会格外晋封和赏赐有功武将。然而,伽罗却发觉,自从太子妃迎入东宫之后,陛下虽对杨坚常有大量的金银财帛重赏,却始终未有什么官职的晋迁。

  看来,不管往日齐王和王轨等人在陛下面前的那一番“反相”之说,陛下信还是不信,但是,对于太子岳父的杨坚,陛下明显是有了防范的。

  他是在有意遏制杨坚的权力晋升。

  好在杨坚父子两代素有忠义守诚的美名,又一直远戍边地。而且,杨坚的二弟此番也在东征伐齐之战中阵亡。所以,虽说有人始终盯着杨坚不放松,陛下却也并没有听信他人谄言。

  王权动荡,前车之鉴,刀光剑影下整整韬晦十三载的武帝,其实已养成了对以任何人都怀有设防之心的禀性。

  特别是卫王之乱后,武帝对朝廷中三公重臣、皇室诸王和元勋功臣的提防更加严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频繁分割和频繁调任太师、大冢宰、大司马、大都督,各州总管也开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相继换防调任,有的人刚刚到任,立足未稳,便被再次调任。

  太子的孱弱,使得陛下越发不敢掉以轻心了。

  他决不能再使大周国未来的国主重蹈自己和两位皇兄的覆辙……

  而最容易接近权力中心的,最能擅政甚至替代的两类人,恰恰正是外戚和诸王。

  伽罗敏感地意识到了性情越来越充满疑忌的当今陛下。

  而往日对灾难的忧患和惊惧,重新袭上伽罗心头——所谓陛下亲家,太子岳父的尊贵身份,背后所潜伏着的,必然是凶多吉少,祸大于福……

  伽罗正值满心忧患之时,女儿丽华突然告诉伽罗:她已怀有身孕了。

  惊喜过后,伽罗即刻便预感到了:与这个喜讯相伴而来的,竟是更大的担忧:太子妃一旦生有嫡子,武帝对杨坚的设防和嫌疑,必会越加严密。

  嫡庶之争,历来是引发皇权动变、社稷动荡甚至易姓的最大隐患。

  一夜的苦思冥想,伽罗终于得了一计!

  如此,不管后宫和朝廷将来发生什么动变,都不会威胁到女儿的至尊之位。同时,也可保全夫君和随国府老少满门平安无虞……

  丽华被迎娶东宫之后,伽罗便从丽华口中得知,自己在东宫遇到的那位怀孕侍妾原是当年江陵之战后沦为奴隶的,名叫朱满月。

  伽罗骤然记起了:十几年前江陵大捷后,十万江陵男女老少被押回长安,她和几位太学同窗们在太学门外遇见的那母女二人,那小女孩正是叫朱满月!

  听丽华说,她和她母亲被押回长安后,一同发到太师宇文泰的府上做奴婢。长大之后被李妃留在太子屋里服侍鞋袜。与太子偶尔有私,不想竟然有孕,并于丽华入宫之前就产下了太子的长子、陛下的皇长孙。

  如果这个朱满月正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话,还真想不到她日后竟有如此造化。

  伽罗思量,趁丽华眼下尚未生育,若能先把朱满月的儿子宇文衍收做丽华的嗣子,打小在身边亲自哺育,将来孩子长大以后,自然会与丽华有母子之情。如此,不管丽华是否诞下嫡子,也不管将来朝廷后宫的嫡庶嗣袭怎么定夺,无论是于丽华本人还是随国府老少满门,都是有益无害的。

  丽华也以为母亲所虑有理。

  当丽华奉母亲之命询问朱满月,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她们母女刚到长安那天,有人曾给她们母女送上热汤,并把自己身上的羔毛裲裆披在她身上御寒的事时,朱满月当即就明白了:面前这位太子妃,应该正是自己惦记了整整十几年的那位独孤恩人的后人!

  当得知太子妃的生母果然正是当年的救命恩人时,朱满月顿时泗涕迸溅。她一面流着泪,一面转身从箱笼中取出独孤伽罗当年亲手披在她身上的羔毛裲裆,双手捧着,来在太子妃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了声“恩人”,便已泣不成声了……

  叙谈中,太子妃得知,朱满月的父亲原是梁朝守城校尉,江陵之战中阵亡。城破家亡后,她们母女被一路羁押到长安,母亲又饿又冷倒在长安街头时,恰被一位少年解救。后来,她们母女被分发到了当时宇文泰的太师府缝衣做鞋。满月的母亲忧病而死后,太子的生母李娥姿因与满月母女是同乡,便把的满月带在身边,长大后,便派在太子身边服侍鞋袜衣服……

  满月没料到,那位独孤少年郎,原来竟是随国夫人!

  丽华又告诉满月,当时在场的,还有当今陛下和自家父亲随国公,郑译郑大夫,开府将军高颎……

  朱满月越发感慨涕泣不已了,没料到,当年自己一入长安,便遇上了这些贵人,看来,也真是上天的造化!

  末了,当太子妃提出想要过继朱满月的儿子为嗣子,问满月乐不乐意时?满月流泪哽咽道:“太子妃,满月本系罪人之后,婢妾之份,姐姐竟肯过继满月的儿子为嗣,这是满月母子前世修来的意外福份。今后,不独衍儿有靠,就是满月也有了指望,满月岂有不愿之理?”

  见满月如此情愿,丽华这才把过嗣太子的长子宇文衍的想法告知了太子。

  虽说太子心下喜爱长子衍儿,却为衍儿的生母不是尊贵的丽华所生,而是出身卑微的侍妾所生感到遗憾。今见丽华不仅没有半点嫌嫉,反倒主动要过继衍儿为她的嗣子时,实在是欣喜望外。当即便命东宫记室拟表,奏明父皇。

  武帝见太子妃主动提出要立太子侍妾的儿子为嗣,以此可见太子妃并无争嫡之心,心下不觉松了一口气。

  当然,他也猜到了,此事恐怕还是独孤伽罗的主意。

  很久以来,朝臣们都传说独孤伽罗“善妒”,说文武百官中,唯有杨坚一人未敢纳妾。如今看来,虽说独孤伽罗自己妒忌,却能如此教导女儿得识大礼,倒也算是朝廷之福了。

  于是欣然准诏,并亲自为皇长孙宇文衍更名为宇文阐,诏命即日起,皇太孙宇文阐由其嗣母、太子妃杨丽华亲自哺育教导,并敦促修习文武诗艺等诸般功课……

  武帝亲政的几年里,改革弊政,倡行节俭,外交内睦,国力已积蓄丰厚。

  而大齐皇帝高纬却宠信奸小,涂炭众生,奢淫无度,怨声载道……

  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从建德四年秋到建德六年春,武帝留太子监国,亲率六军,水陆兼进,举兵数十万,数路并发,以风卷残云、横扫千军之势,从周边一直攻入齐国京城帝宫,生擒齐国皇帝高纬,皇太子高恒,并后宫嫔妃和王公大臣……

  此番平齐,共收归大周版土计州五十五,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人口共两千六百余万。

  至此,大周父子两代,前后四十年,以前朝北魏的一州之地,到渐与齐国并雄北方,以至最终灭掉北齐,终于结束了中夏北方数十年兵戈相见、战乱不已的动荡分裂局势,实现了北方统一的帝王大业。

  此时的杨坚,已因胸有兵武奇略而闻名遐尔了。

  吞并北齐之后,武帝一封诏敕把杨坚调到大周最北边的燕代边境任定州总管,都督北疆诸州郡县军事。

  有杨坚率部戍守在大周东北边远的疆域上,不独东部的高句丽,东北的契丹,就连北部的突厥等兵马精悍之国,都不敢轻易进犯大周边境了。如此,东北边地可保无虞。

  自从卫王被武帝满门诛杀之后,卫王的连襟庞晃因与卫王私交甚密,虽未遭株连,却已为武帝嫌忌,削去开府将军的军权后改任常山太守之职。

  杨坚被迁为定州总管之后,离庞晃的任地很近,与杨坚的来往越发密切了。时常率左右,骑马奔至杨坚的署衙,或是饮酒赋琴,或是射猎习武。一天,当谈到齐王设计谄害卫王,逼得卫王不得不反,卫王被满门抄斩,齐王却反被重用,还有齐王两番谄害杨坚有“反相”之时,庞晃一时怨气冲天,借着酒意对杨坚撺掇道:“随公乃天命之相,眼下,你我兄弟又统为他们疑忌设防。即使忠勇不贰,也难保有一天祸从天降。随公,燕代自古乃兵家易守难攻之地,随公若以精兵之处举众而反,兄弟必然首当其冲,效命于麾下。以随公声德英明仁厚,天下不足图也!”

  杨坚握着庞晃的手说:“兄弟,天时不测,不可轻言。”

  庞晃点头以为是。

  杨坚在定州任上刚好十个月时,突然朝廷一封诏书,一下子把杨坚又晋迁到距定州千里之外的南方——亳州任总管,并都督诸州军事了。

  庞晃虽说十分失落,却也为杨坚到南方温暖富庶之地戍守一方感到高兴。

  为杨坚的饯行酒宴上,庞晃猜测:“随公,定州任上未足一年,陛下便突然又把你调到亳州,而且同时诏王轨为南兖州总管,两员大将同时派往南边,以兄弟之见,这将预示着陛下平定大齐之后,要发起对南朝陈国的全力攻克了吧?”

  杨坚沉吟道:“我倒以为,这预兆着,武帝明春很可能要对北方突厥用兵了!”

  庞晃不解:“陛下分明是在充实南方的兵力,为何反会对北方突厥用兵?”

  杨坚道:“自阿史那皇后之父俟斤木扞大可汗逝后,立太弟佗钵为大可汗。佗钵继位后,联合北齐亡灭后的诸多旧部,打着恢复北齐的名义几番南侵。陛下今充实南方守兵,正是为了防止大周在举兵北伐时南朝的乘虚而入。陛下将我和王轨同时调任南方,既可使我与王轨形成犄角之势,牢牢锁住南朝通往大周的东西两条兵家要道,也有意令我们形成相互牵制之势。”

  庞晃道:“如此,随公只怕要失去一次马上建功的机遇了。”

  “元显,”杨坚叫着庞晃的字,满怀自信的说,“陛下举兵北伐之际,南朝陈国绝不会坐视不动的。我和王轨二人的戍地,必有一方会与南朝有一场生死大拚杀!”

  庞晃不觉大惊:“啊?”

  杨坚道,“南朝此时若不乘虚而入,等待大周北伐大捷之后,兵马充足,又无后顾之忧,返回来再举国南讨,南朝国主必死无葬身之地矣!”

  庞晃恍然大悟,不觉敬叹:“随公果然胸怀天下!兄弟自愧弗如!随公王有天下之日,勿忘今日兄弟布衣之交。”

  杨坚含混其词道:“你我兄弟皆为重情重义之人,无论贵贱福祸,彼此必当全力相助,岂有相忘之理?”

  果然不出杨坚所料!

  雄心勃勃的武帝自亲政以来,释放奴隶、断除释老,诏布实施了诸多内交外睦的方略,决计要在一二年之间便实现一统天下的帝王大业,使车书同一,百姓安宁,战火永息。

  如此,安顿好南方诸多的兵力防守之后,果然诏布征集全国诸路兵力,操练六军,准备大举北伐的诸多兵备。

  陛下自迎回突厥阿史那公主,每年供奉突厥国缯絮锦彩十万段,珍宝奇玩无数。十几年里,突厥贵族在长安长驻者数以千计,每天锦衣肉食,声色犬马。

  自阿史那皇后的父汗崩驾,阿史那的叔父佗钵继位后,益发骄狂,不时借机犯边。佗钵还多次对左右说,“但有中原北齐、北周我两儿常孝我国,何患国贫?”

  武帝闻言,久久默然无语。

  待大周灭齐之战时,突厥国不仅未如约援及大周一兵一马,反而乘虚骚扰。

  陛下早就想杀一杀突厥的焰气了。

  如今,大周兵强马壮,仓禀丰盛。他决计效仿汉武帝当年,一举踏平突厥的千里牙帐!

  此时的大周各路兵马,一面开始加紧演习攻守阵法,队列操练,习射御,搏角力,大选天下武将;一面诏敕征集关中公私骡马充作军用,命匠作们打造运送辎重粮草并各种盔甲、兵器、箭弩,以及攻城行军所用的车、梯、火器、战车、战船、砲石机等。

  武帝这里正演兵备发之时,边塞北境突然传来急报:突厥汗国联合灭齐后逃到突厥的北齐残余范阳王旧部,纠集数万兵马,兵分三路进攻大周!

  武帝迅速调集各路兵马,亲率六军,分兵数路迎敌,决计要一举靖定北患,为明年的灭陈之战扫尽后顾之忧!

  此时,南朝陈国已闻知大周国举兵北上的消息!

  自从大周灭齐之后,清知勃然强盛起来大周,迟早一天会吞并陈国的。于是,一面操练水军,打船造弩,一面调派兵力,加固长江南岸沿线防守;一面与大周求聘和亲,互赠方物。当获悉突厥和齐国残余聚集了数万兵力攻打大周,武帝已亲率六军前往迎敌,清知大周国眼下兵力空虚,便迅速派遣常胜大将军吴明彻督领八万步骑和水军,绕开大周国杨坚和王轨的两大主力防线,绕道水路,顺清河而上,直奔吕梁、彭城,欲乘虚而入,攻占大周江北兵家要地,与大周拉开生死之战。

  南朝大军来势汹涌,以水淹之计并辅之大军压顶,日夜不断猛攻狠扑,一连攻克了大周好几座城池,并斩杀大周百姓和俘兵数万。

  八百里加急飞报正率兵北进的陛下行帐。

  见南朝来势汹汹,军情紧急,武帝只得暂停北进,急调大将军王轨率部前往救援击敌。

  王轨不负王命,听从军中智囊所献的奇兵之计,先以数千具铁轮沉锁于清河上游河底,以阻断南朝兵船的退路,再兵分两路,一路守定清河两岸,一路迅速增援正在告急的彭城。

  南朝水军此时正猛力攻扑彭城,不想一个鼓城竟是固若金汤一般。南朝主帅吴明彻原计划以奇兵速战之计,迅速占领北朝兵地。见彭城久攻不下,忧急交加之下,竟忽然罹病在身。此时,忽然闻听南朝水兵舟船的退路被锁,王轨正率数万大军扑来的消息,军心骤然大乱!吴将军急命扒堰放水,欲乘水势而退兵。

  不想,船队退至清水时,果见河面水势渐小,正惊骇之间,数百兵船早已搁浅水中,挤做一团,你碰我撞。

  忽然,只见两岸万箭齐发,直射南朝兵船。南朝士兵急忙跳往水中泅逃,周兵箭簇又对准水中发射。一时间,南朝士兵死伤不计其数。陈国大将吴明彻被生擒,王轨下令斩俘三万余众。

  一向宁静碧澈的清水河面,死鱼一般凌乱地飘浮着无数陈国士兵的断肢残躯……

  南方大捷的消息传来,武帝大喜,一面诏命重奖大将军王轨,一面重整六军,继续向北进发。

  大军未至边地,前方便有捷报频频传来。

  此时的武帝雄心万丈,志在必胜。白天乘御辇率军疾进,夜晚在帅帐中通宵达旦地与左右大将商议和部署伐敌攻城之计。

  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

  不料,因几年来连着攻克北齐、征讨南陈,加之此番亲率六军北伐,夜以继日,不知不觉中竟已积劳过度,当主帅行帐快要行至敌域之时,武帝突然外感风热,加之五内匮虚,竟然骤地病倒,且来势汹猛吓人,随军的几名御医,又是汤药又是针石,连着几天,病势不仅未见缓解,倒越发显得沉重了。

  六军挺发,主帅病重,只恐军心不稳,于战不利。在诸臣百般劝说之下,武帝只得下诏:暂停北伐诸兵事,班师回京。

  归京途中,行舆中的武帝开始全身发烫、呼喘不已了。

  此时,武帝心下已经清楚:只怕自己大限不久了。于是,只得急命左右:火速召宇文孝伯出京觐见。

  宇文孝伯正在长安帝宫辅佐太子署理诸多朝廷国事,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陛下急诏自己前往觐见!

  孝伯即刻便预感到事有异变!

  他匆匆嘱咐了左右值守并帝宫武卫,辞别太子后即刻快马加鞭前往觐见陛下。

  当奔至主帅行帐,宇文孝伯一眼望见陛下,当即便惊呆了——只见陛下躺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大口喘气。

  率六军离京时,威风烈烈,雄武过人的一个陛下,这才几天时间,人怎么一下子就病成了这样子!

  孝伯又惊又痛,扑上前来,一头跪下,叫了声:“陛下……”便哽住了。

  武帝见孝伯到来,抖抖地一把握住孝伯的手,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向他托付后事:“公卿……朕,只恐天命不久了。今将新主托付公卿……请公勉力辅佐新君,万勿辜负朕之重托。”

  陛下托辅完毕,即命内史拟诏:授宇文孝伯接任尉迟运之职,晋司卫上大夫,总署京畿帝宫卫兵,并先行还京,以备万一……

  孝伯强忍悲痛,奉旨退出帅帐后,快马加鞭急驰归京,以定大事。

  武帝躺在卧床之上,催促御辇加紧赶往京城。途中,几番觉得难以再支撑下去了,然而,却拚命勉力支撑,要最后再见太子一面。

  当大军遥见京城的轮廓和急急赶来迎驾的旌旗旄旆、戟钺仪仗时,武帝命左右扶起他坐起来……

  闻听父皇病危、直惊得魂飞魄散的太子急率文武群臣出城来迎。当他跌跌撞撞爬到父皇的御辇下,怎么料到,雄心勃勃一路率军北伐的父皇,短短十几天下来,人竟成了眼下这副情形!

  太子扑跪在父皇的行床前,叫了声“父皇……”,只觉得全身剧烈发抖发冷,竟是泣不成声了……

  武帝望着尚显得羸瘦而稚弱的儿子,心痛难禁:虽说每次自己去国离京,总是命他留守监国,实习治国理朝,虽说至儿子被册为一国储君的太子后,为了成就于他,处处严厉管教,动辄棍棒相加,四五年里,竟不知苛责几何。想来,统不过是爱之太深,寄望太切的缘故。

  将要离开人世之际,虽有万千语言,却已无力再吐。他无法揣知,从今往后,江山家国的万机之重,骤然落在儿子这双历练未深的肩膀之上,能不能担得起来,能不能顺利传承下去?

  望着泪如雨下的皇子,武帝气喘吁吁地嘱咐:“皇儿,人生长短,皆在天命,无须过悲。父皇平生所愿,能不负太祖所创的江山大位,尽早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间,便使天下一统。可叹父皇大志未成、唯遗此恨!皇儿,内史王谊乃社稷之忠臣,可委之以机密重任,切勿使其远任。天下事重,万机不易,望皇儿勤政克己,励精图治,竟父皇之憾,成父皇之志……”

  太子心痛仿如万箭钻心般,泗涕满面地点头呜咽道:“父皇,皇儿记下了。”

  武帝又命群臣近前听诏。

  当太子闻听父皇说道:“朕唯冀诸公庶僚共同辅导太子,上不负太祖,下无失为臣,朕瞑目九泉亦无所遗恨”时,一时五内痛绝,只觉胸口铜汁泼了一般一阵灼痛,又听群臣百官突然齐声哭号“陛下、陛下”,便知父皇已经龙驭宾天,突然觉得满嘴咸腥,随着一口鲜血“哇”地喷出,头晕目眩,竟一头昏倒在地……

  陛下崩驾,太子昏迷多时,太子妃强忍悲痛,一面急召母亲独孤伽罗进宫议事,一面与朱满月二人轮流日夜守在榻前,催太医们针石汤药救治。

  伽罗在府上惊悉武帝在北伐途中骤染重疾并溘然崩天的恶耗,惊痛之余,悲叹人生世事竟是如此无常:如武帝这般天纵神武的一代天子,自亲政以来,三几年间,东讨西伐,南征北战,以大军压境之势,一两年间便灭掉了与大周对峙几十年的北齐。

  如今,麾动三军,准备先制突厥,再平南朝,英威雄发,眼见便要实现天下一统的千古伟业之际,谁能料到,正值风华英壮之年,转眼之间便倏然仙归?

  看来,即使至尊贵极的皇帝陛下,也无法逃脱注定的天命运数啊!

  悲叹之余的伽罗,不知何故,竟然蓦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来!

  阴厉多疑的武帝驾崩,或许,他们夫妻从此真的就要结束十多年来一直因“反相”一说,始终被人谄害疑忌,始终因韬晦避祸而夫妻远离的日子了么?

  正独自遐想之时,突然接到宫里太子妃派人传来的懿旨:太子因惊痛而昏迷未醒,请随国夫人即刻入宫议事,还专意派了一领宫里的黄锦龙凤小轿来接。

  伽罗闻言,刚刚舒了一口气的心即刻又揪紧了——太子若在此时出现什么长短好歹,齐王必然乘势而上,家国危难,顷刻之间!

  伽罗一面派亲腹速去请神医僧垣进宫,一面匆匆更上国丧素服进宫探看。

  伽罗乘着四人宫监所抬的锦轿一路疾奔入宫。

  宫轿绕过外朝,直接进入通往内廷的掖门,行至东宫附近,伽罗掀开一些帘缝,远远地,见东宫正门外,以齐王为首的数十位王公大臣们肃手恭立,在那里等候着消息。

  透过帘缝,见他们个个素衣丧服、满脸忧戚的模样。伽罗想,陛下乍崩,大丧未行,太子还未及行践祚大礼,突然昏迷不醒,朝廷国家,江山万机,慢说朝臣们焦心如焚了,就连自己都觉得祸不单行。帝宫内外,此时处处潜藏着一种吉凶难卜的躁动不安和惶恐妙肃杀。

  小轿绕过众人的视线,从后苑偏门而入。因守门禁卫皆认得是李妃的宫监,也不盘问,直接穿过长廊,来到了太子的寝殿。

  寝殿外,所有的宫人、内官们一色的素麻大丧,静静肃立,鸦雀无声。

  因知正殿内有朝臣守候,伽罗便和宫监从后门登上玉阶、直接来到内殿。

  太子妃见母亲到来,未及说话,早已泪如雨下起来。

  伽罗一面与太子妃相挽相抚,一面随太子妃往内殿走。伽罗边走,边朝隔着几层帘帷的外殿瞅去:只见身着大丧之服的宇文孝伯,长孙览,尉迟运,加上东宫内史郑译、刘昉,御正大夫颜之仪等人,众人凑在那里,不知悄悄商议着何事?又见有宫监内史交替匆匆来去,向外面恭守的百官传递着什么。

  此时,朱满月怀抱着太子妃的小女儿娥英,扯着六岁的阐儿。兄妹俩俱是一身的缞麻大丧,眼泪汪汪的样子。娥英见了姥姥,趔着身子就要伽罗抱。

  伽罗接过娥英哄了一番,复又交给朱满月,和太子妃一起来到太子床前探看。见太子此时脸色苍白,便问丽华,太子这情形,有几个时辰了?太子妃说,自从抬过来,到现在,只怕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伽罗抚了抚太子的额头,安抚太子妃道:“女儿莫急,太子不过是一时急痛攻心,我已令人去寻神医僧垣了。”

  太子妃流泪道:“父皇骤然龙驭宾天,母妃又出家为尼,如今,国丧未理,朝廷虚旷,太子又这般昏迷不醒,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太子妃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报传“姚圣医到!”

  伽罗心内一喜:姚公来得好及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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