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倾心原本无情物 神功素来靠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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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至心不是玄贞道长的对手,一步一步地退了下去。

  玄贞道长用了三十六招“清风明月剑”,魏至心退了整整三十六步。

  玄贞道长一招“收剑式”,长剑当胸,道:“魏朋友,你能接得贫道三十六招,已是大为不易。咱们不必再打了。”

  语气之中,也大是客气了。

  魏至心武功不弱,加上他使的是当今江湖上独一无二的奇门兵刃“飞钩”,本身威力极大,再加上对手往往因不知道“飞钩”的招数套路而影响自家武功的发挥,是以在江湖上罕遇敌手。

  可是在玄贞道长这等武学大师面前,竟然无法还手,一败涂地。

  魏至心顿时心灰意懒,收钩道:“道长武功高强,在下由衷佩服,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咱们后会有期。”

  魏至心也是一条豪爽汉子,向玄贞道长及天地会群豪团团作了一揖,带领丐帮弟子,作别而去。

  就在这时,韦小宝高喊出声:“杀了他,不要放他走了!”

  魏至心突然身形暴起,“飞钩”飞出,击向洞门,令人猝不及防。原先守候在洞门的玄贞道长因追击魏至心,早已离开,这时出手阻挡,已是来不及了。

  “飞钩”是软索兵刃,软索又是牛筋制成,伸缩自如。

  “飞钩”击中洞门的石块,霎时火花四溅,洞门洞开。

  魏至心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闭日运功的雯儿。“飞钩”

  一伸一缩,向雯儿当胸击去。韦小宝一看情势危急,不及多想,飞身挡在雯儿的面前,叫“飞钩”击个正着。

  韦小宝虽有宝衣护体,但那”飞钩”力道奇大,还是被打得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魏至心一招得手,便不让人,“飞钩”再次击出,径取雯儿。雯儿运功正当紧要时刻,身不能动。韦小宝又被打倒在地,眼看着性命不保,魏至心冷笑道:“小妖女,你也有今日么?”

  可是,那“飞钩”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却软软地落在了雯儿的面前。原来,就在魏至心再次出击之时,钱老本、徐天川却已双双抢出,点中了魏至心的背后穴道。

  魏至心要穴被制,手臂顿时酸麻,“飞钩”落在地上。

  他扭过头,冷笑道:“天地会的好汉们,倚多为胜,偷施暗算么?”

  玄贞道长抢进山洞,扶起韦小宝,道:“韦香主,你没事吧?”

  韦小宝道:“啊呀,啊呀,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厉害得紧啊。雯儿妹子,你没事吧?”雯儿闭目运功,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似以乎毫不知情。

  玄贞道长方才听得韦小宝说,他拜了一个女子为师,以为无论如何,那女子总得像独留神尼九难—样的武功高强、德高望重,岂知一见之下,雯儿才十几岁的一个姑娘,又能做甚么师父了?他素知自己的这个宝贝香主风流成性、见了美貌姑娘走不得路,不知香主又怎么将这个姑娘弄到了手,却又得罪了丐帮?

  玄贞道长眉头一皱,拾起了“飞钩”,走到洞外,伸手在魏至心的后背拍打了两下,解开了他的穴道,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方才为了救人,多有得罪。没有说的,贫道交了阁下这个朋友了!”

  玄贞道长这等大家风度,倒使得魏至心不好再说甚么了。他也极是光棍,知道对方这等给面子为的是甚么,便还礼道:“今日得会尊驾,魏某三生有幸。在下就此告辞。请道长放心,在下与丐帮弟子,今日甚么也没看见,甚么也不如道。

  钱老本、徐天川赞道:“魏兄弟,够朋友!”魏至心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显而易见,他对钱、徐二人的偷施暗算,还是耿耿于怀。韦小宝大急,道:“道长,钱大哥、徐大哥,不能放他们走—了!”

  魏至心转身道:“道长,这怎么说?”玄贞道长道:“魏朋友请便罢,大丈夫一言九鼎,贫道信得过丐帮的朋友。”

  韦小宝道:“丐帮卑鄙得紧,甚么大丈夫了?小丈夫也不是。”

  待得丐帮众人走了,玄贞道长道:“韦香主,你与这位姑娘慢慢地‘练功’罢。属下等告辞了。”

  韦小宝急道:“你们不能走,你们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钱老本笑道:“人多了,于韦香主的练功,只怕不太方便。”

  韦小宝虽说武功不强,但在以前,却是着实为天地会做了几件大事,是以帮中兄弟,特别是青木堂的人,对他极为敬重。此刻不但不听他的招呼了,而且还公然出言不逊,出言讥刺。

  韦小宝心下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老子还是不是你们的香主啊?”然而此时有求于人,只得陪笑道:“道长,各位兄弟,你们可千万不要想得左了。”

  玄贞道长说:“香主,总舵主撒手长逝,天地会群龙无首,处境艰难,你应当带领兄弟们努力兴会才是。香主,请自爱。”

  玄贞道长一行掉头而去,韦小宝跺脚道:“他奶奶的,甚子以前撒谎,你们句句当真;今日要说几句真话,你们听也不听了。你们到底要老子怎样?”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韦小宝突然拔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大喝一声:“站住了!你们再走一步,老子便死给你们看!”语调极是决绝,竟带着绝望与凄厉。

  玄贞道长他们与韦小宝相交数年,从来没有听到韦小宝以这等决绝的语调说话。

  众人对视了一眼,均感踌躇。总舵主陈近南遇害身亡,天地会群龙无首,复兴的唯一期望便在韦小宝的身上。虽说大伙儿明白,要韦小宝自杀,等于天方夜潭,然而听得韦小宝的声音与往昔大异,万一真的有甚么诧异,岂非成了天地会的罪人?

  这样想着,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韦小宝手持匕首,缓缓走近,到得众人面前,道:“不错。我韦小宝贪财好色,你们大伙儿信不过我。但人是能变的,对不对?老子因为结交了雯儿姑娘,决心变个人来给你们看看!”便将如何出来勘察水情,如何遇到雯儿的姐姐晴儿,如何被一个蒙面人所害,又如何遇到了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洪安通如何迫自己服食“百涎九”,如何被雯儿相救,雯儿如何为自已驱毒,丐帮如何来找麻烦等情,一一说了,只是略去了与雯儿脱光了衣衫相对的情形。韦小宝极善撒谎,这一回几乎是没撒一句谎言,已是破天荒第一遭。虽说其中有些破绽,玄贞道长等人也不及细考。

  玄贞道长带头,大伙儿忽然朝地上一跪,道:“香主,属下无知,多有冒犯,望香主恕罪。”

  韦小宝笑骂通:“他妈的,你们这是做甚么?我韦小宝一贯任意胡行,也怪不得大伙儿疑心。大伙儿起来罢,要不,我也要跪倒还礼啦。”

  天地会群豪起身,玄贞道长夺下韦小宝的匕首,拉着他的手道:“香主,别说雯儿姑娘对你老人家有恩,便是路不相识,拔刀相助,也是我辈武林中人的本份。没说的,你老人家尽管去相助雯儿姑娘练功,外面的事,由我们兄弟包啦。”

  韦小宝没想到与天地会的恩怨就这么轻易地化解了。问道:“道长,大伙儿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么?”

  玄贞道长道:“说起来,这事就是透着古怪。我们几个确实是来寻找香主的。到了京城,听说香主做了河工总督,便又赶到总督府。这么一路追来,也没有见到香主的面。”

  钱老本接着说道:“昨天,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饭,忽然有个小孩送了一封信给我们。”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摇头笑道:“我一字不识,钱大哥不要为难我了。”

  钱老本道:“信里写着:‘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还画了一幅图。香主,你请看,这不是山么?这个山坡,山坡上有块凸起的石头,不就是这儿么?我们按图索骥,极顺当就找到这儿啦。至于遇到鬼鬼祟祟的丐帮甚么的,那也不用说啦。”

  韦小宝道:“送信的小子是甚么路道?”

  玄贞道长道:“我们喊住了他,倒是问得清楚了,他是街上的一个小叫花于,有人给了他几个小钱,教他将信送来的。”

  韦小宝道:“他说那人甚么模样了没有?”

  玄贞道长道:“没有,他说他被人蒙住了眼睛,没有看得到。”

  韦小宝道:“可是他奶奶的越来越奇怪啦。”便将三天前,痨病鬼小叫花带了人来,在这儿企图捉拿自己与雯儿,自己被迫无奈,抓了一把沙石,顺手撒出,却将丐帮的人一个个都毙了……说了一遍。

  玄贞道长先是大喜,后又疑惑,道:“撒豆成兵,伤人立死,这是极高超的武功啊。香主,难道你练成这等绝世武功了?”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老子这两年还是吃喝玩乐,掷骰子么,倒是大有长进;至于武功甚么的,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有更奇的哪,我进洞一会儿再出来,那十余个死得不能再死的臭叫花子,却又一个也没有了。”

  玄贞道长沉吟道:“这样说来,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帮。”

  他打眼四望,山坡之上,只有稀疏、低矮的小草,哪里能够藏身?只有一片小树林,但距山洞足有百十丈远近,人倒是能藏身,然而从那里发了暗器,同时打死十余人,却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忽然道:“难道是洪安通老乌龟么?那日在河滩上,也是距得这么远近,他发了暗器,打跑了蒙面人。可是,他那次救我,是为了骗我服食百涎丸,教老子为他卖力,这回为甚么救我?那老乌龟也犯不着出手救我。”

  玄贞道长道:“香主放心,不管他武功多高,这事迟早会水落石出。你老人家还是快快回去,相助雯儿姑娘练功罢。”

  有了天地会群豪保驾,韦小宝放心多了。魏至心倒也是说话算话,再也没有带领丐帮弟子前来捣乱。

  雯儿虽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是心里极是明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对韦小宝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她心一静,练功的速度加快了。待得第七日,她已将体内剧毒,尽行运送进了奇经八脉。只等到了午夜子时,打通了任、督二脉,便是大功告成了。

  韦小宝不知个中关窍,然而他听得雯儿说的,要七日七夜,方能将剧毒尽行驱出,是以也特别当心。

  月挂中天,子时将到。玄贞道长等正在山坡上沉睡,忽然听得韦小宝在洞内喊叫起来:

  “道长,钱大哥,你们快来啊!”

  群豪霍然惊醒,玄贞道长第一个推开洞口,月色下,只见雯儿面色通红,呼吸急促,那血脉几乎要自皮下涌出一般。玄贞道长一把脉,脉象却又低沉、缓慢。

  玄贞道长道:“不好,雯儿姑娘经脉被阻,任、督二脉,她无法打通了。”

  韦小宝急得快要哭出声来,问道:“道,道长,有法儿么?”

  玄贞道长默思半晌,对韦小宝道:“只怕……也只好试试看罢。香主,你将要儿姑娘的身子转过来,面向里面。”

  待得雯儿背向洞口,玄贞道长暗运内力,将双掌紧紧贴在了雯儿的“命门”穴上。一股内家真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了雯儿的督脉之中。

  可是,泥牛人海无消息!

  玄贞道长头上的汗水,如淋雨般撒落下来。钱老本一见,立时将手掌抵在玄贞道长的“命门”穴上。两人合力,还是打不通雯儿的穴道。钱老本气喘道:“徐,徐大哥,快,快……”

  徐天川人在洞外,将手抵在钱老本的“命门”穴上。

  天地会群豪一个接一个地将手抵在对方的“命门”穴上,尽管内力有强有弱,不一会儿,一个个地全都大汗淋漓。

  而因毒性太过强大,雯儿却依然故我,任、督二脉依然没有打通的迹象。韦小宝看出众人已是使出了全力,急得直搓手,一选连声道:“这便怎么办?这便怎么办?”

  跑出洞去,也将双掌抵在最后一人的后背。

  其实,韦小宝的内力太也平平,实在与没有没甚么两样,又能起得了甚么事?不过略胜于无,聊尽人意而已。

  忽然,韦小宝的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一个女人的声音笑骂道:“死小宝,死小桂子,你又在玩甚么花样啊?”

  韦小宝被踢得摔了一跤,爬起来骂道:“奶奶的,甚么东……”

  忽然大喜过望,道:苏荃好姐姐,双儿好妹子,阿珂、曾柔、方怡、沐剑屏好老婆,你们都来啦。”就是不提建宁公主。

  公主大不高兴,叉腰道:“死小宝,死小桂子,你忘了我么?”

  韦小宝道:“怎么敢忘了公主臭婊子啊!他奶奶的,一见面,先踹了老子一脚,将老子的屁股踹成两瓣儿啦。”

  公主上来便要拧韦小宝的耳朵:“好啊,臭小桂子,死小宝,你敢骂我!”方怡笑着拉住她,道:“算啦算啦,你扯痛了他,今儿晚上他可就不陪你睡觉了。”公主瞪眼道:

  “哼,就陪你睡么?”几个人笑闹成了一团。

  苏荃指着天地会群豪,问道:“小宝,他们这是做甚么啊?”

  韦小宝道:“他们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暗道:“他们做甚么,还不是你死去活来的老公害的!哼,说不定你与那老甲鱼串通好了,耍他奶奶的谋杀亲夫。”

  他将对洪安通的怨恨发在了苏荃的头上,眼珠子“骨碌”一转,道:“里面有个长胡子老头,武功稀奇古怪,遇到了我们,非要与我们比拼内力,不比就不让我们走。玄贞道长他们就与他比上了。可那么多人还拼不过他。亲亲荃姐姐,你快帮帮他们啊。”

  苏荃认识天地会群豪,看到他们一个个大汗淋漓,疑心道:“你的话不尽不实,玄贞道长他们也算当今顶尖高手了,哪里会有甚么老头,他们合力也斗他不过。”

  韦小宝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荃姐姐,你搭一搭他们的命门穴,就知道了。”

  苏荃将信将疑地将手掌搭在了最后一名天地会豪客的“命门”穴上,内力微吐,手掌就象被甚么东西吸上一样,内力疾射而出。她刚刚说得一句:“姊妹们……”就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拼命催动内力,与之抗衡。

  韦小宝道:“喂,你们这些臭花娘,还不快上么?荃姐姐叫你们哪!”几个女人“嘻嘻”笑着,不知道韦小宝在弄甚么玄虚,谁也不肯上前。

  韦小宝急道:“他奶奶的,你们谁不上,老子一辈子也不同她睡觉。老子说话算话,君子一言,甚么马难退。”

  公主撇了撇嘴,道:“不睡就不睡,哼,好稀罕么?”

  嘴上这等说,却抢先一步,将手贴在苏荃的“命门”穴上。

  既是有人开了头,众女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一个个地都学了公主的样子,鱼贯着将内力输出。只有双儿抿嘴笑着,站立一旁。

  韦小宝道:“好双儿,她们大伙儿都上啦,你也去啊。”

  双儿笑道:“我不……”

  她想说“我不与她们相争。”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韦小宝小声道:“亲亲好双儿,比拼内力甚么的,是我编了出来骗她们的,其实是为了救命,救一个好人的性命。双儿…”

  双儿道:“公子,你别说了,双儿总是听你的。”也如法炮制,将双掌抵在最后的曾柔的背后“命门”穴上。

  韦小宝的七个夫人,内力大是不弱。这班娘子军一加入,情势顿时大为改观。最前面的玄贞道长立即感到了后面涌来了强劲内力,顿时精神大振。

  众女子中,只有苏荃是使毒的行家里手,一搭上手,便极为诧异:“长胡子是甚么路道?怎的能使毒克化别人的内力?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剧烈的毒药?除了神龙教……”

  因为她与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有着特殊关系,是以不愿意再想到关于神龙教的甚么事,便不再想下去了。

  韦小宝看到众人的面色渐转平和,知道雯儿被救有望了。自己那点儿内力实在起不了甚么作用,也不再添乱,加上与几个夫人同时见面,内心也是高兴,便背负双手,站立一边,唱起了在京城学的戏文:“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了。只见众女子与天地会群豪,一个一个地相互脱离了,汗水湿透了衣杉,全都瘫倒在地。

  韦小宝急忙问道:“雯儿怎么了,她好了么?”

  公主喘息着骂道:“死小宝,臭小桂于,你,你骗了我们大伙儿。甚么长胡子老,老头,里面是吸,吸人内力的妖精。”

  韦小宝也无暇搭理她,三步变作两步冲进了山洞,见雯儿躺倒在地,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急切地问道:“雯儿妹子,你怎么样了?”雯儿缓缓点了点头。

  玄贞道长道:“香主,雯儿姑娘没事了。她的任、督二脉终于打通了,稍事歇息,真气便运行无阻。香主,她的功力,只怕当世无人可与之匹敌了。”

  韦小宝大喜,想不到雯儿因祸得福,竟然练成了一等一的武功。

  韦小宝连连作揖,好象雯儿的成功,便是自已的成功一样,道:“谢谢道长,谢谢诸位兄弟。”玄贞道长通:“你扶了我们几个出去吧,让雯儿姑娘静养片刻。”

  玄贞道长走出洞外,才看到韦小宝的七位夫人,稽首道:“原来是诸位韦夫人到了,若不是得此强援,可就要了我们几个老兄弟的老命了。”

  公主直到这时才真正响息过来,道:“玄贞道长,那个长胡子老头怎么样了?咱们这一大伙儿人,好赖总算赢了他罢?”

  玄贞道长怔道:“甚么长胡子老头?”

  韦小宝看要露馅,急忙对玄贞道长使个眼色,玄贞道长茫然不解,倒是钱老本乖觉,忙插话道:“那个长胡子老头么,嘿嘿,真是厉害得紧,单是那胡子,就长四尺四寸,并且他就是拿胡子做兵刃的。”

  他将韦小宝讲的洪安通的事,端了出来。

  公主站起来就要进山洞,一边道:“四尺四的胡子?那可真是好玩得紧,我看看去。”

  韦小宝喝道:“你疯甚么?人家的男人,也是随便乱看的么?”

  忽然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是啊,人家的男人,女子不能随意乱看;人家的女子,你们男人倒是看得极仔细的。”

  韦小宝抬眼一看,魂都吓掉了,不由得倒退一步,急忙朝着玄贞道长、钱老本的身后藏去,失声道:“晴儿!”

  天地会众人不认识晴儿,但那么多人在场,内中又不乏一流高手,晴儿甚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来的,竟然一无所知。众人只是觉得眼前一花,一个淡装女子,已然出现在面前了。

  玄贞道长、钱老本他们都是老江湖,风险经历得多了,从韦小宝的一声惊呼之中,知道来人绝非善良之辈,心中暗生警戒。怎奈因为相助雯儿打通经脉,大伙儿的内力已然消耗殆尽。这会儿强敌陡现,虽则孤身一人,却也难以对敌了。

  晴儿神态悠闲,道:“韦相公,韦爵爷,你好啊?你与那个小妞儿拜天地没有?总是请我这个大姨子喝杯喜酒,是不是啊?”

  公主大怒,扑上去就要打她的耳光,骂道:“放屁!韦小宝的七个老婆,一个个都在这里,却又与谁拜天地了?

  ……唉呀!”

  原来公主的巴掌刚刚到得晴儿的面前,晴儿冷笑一声,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刚好点在公主的腕脉上,便如公主自己存心撞上的一般。公主腕脉穴道被点,手抬在半空,放不下来,又举不上去,一时狼狈之极。

  晴儿笑道:“这是甚么礼数网?我可不懂得了。”

  公主生长皇宫内院,身份何等的尊贵?又何曾受到过这等侮辱?她恼羞成怒,骂道:

  “哪儿来的野婆娘,找野汉子么?”

  晴儿皱眉道:“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嫁了个汉子,变得这等粗野起来?告诉你,你再与本姑娘说一句粗话,本姑娘教你这一生一世都说不出话来,你信也不信?”

  公主虽然蛮横,可遇到了更蛮横的主儿,只得不吭声了。

  苏荃在一旁笑道:“是啊,女人总是男人带坏了的。还是像这个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好。”晴儿也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苏姐姐说得极是,一辈子嫁不出去,倒是省心,免得嫁了之后,又看上了别人的老公,只得谋杀亲夫了。”

  又是“苏姐姐”,又是“谋杀亲夫”,句句揭了苏荃的伤疤。苏荃心道:“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对我的事,倒是清楚得紧。”

  苏荃勃然大怒,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姑娘好一张利口。”

  晴儿道:“承蒙夸奖,总算还说得过去,不至太过吃亏。”

  说话间,苏荃突然身形暴起,双掌齐出,击向晴儿的胸口。她虽是内力几乎失尽,但激怒之下,竟也掌风飒飒。

  晴儿道:“说打就打么?”还是轻描淡写,与苏荃对了一掌。

  四掌相交,晴儿身子微微一晃,苏荃却又倒跌了回去,依旧坐在了原位。显见晴儿占了上风,苏荃吃了亏。

  苏荃不但没有生气,反面微微一笑道:“姑娘好掌力。”晴儿道,“将就着说得过去,却又哪里比得上苏姐姐的毒杀掌?”

  苏荃大吃一惊:她比试掌力虽说吃亏,却在暗中使了“毒杀掌”,只要接触敌人的身子,片刻之内便有性命之忧。是以她比掌败北,却能展颜一笑,并非大家风度,实在是为敌人中了暗算而高兴。

  却不料晴儿竟然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武功路数。既然知道,又敢于硬接一掌,敌人当然有了克制“毒杀掌”的法门了。

  韦小宝看到自己的老婆一个被点了穴道,一个打了败仗,其余的大眼瞪小眼,自己却久毫无办法,只得在心里暗暗骂道:“臭小花娘,苏姐姐嫁了两个老公算甚么?老子迟早将你送到扬州丽春院去,叫你一天嫁一个老公。”

  又想到那一日在秦淮河上,将晴儿的衣衫剥得光了,已然抱到了船公的床上,却大发慈悲之心放过了她,不由得后悔之极,暗暗道:“老子忒也傻了些,那一日不该放了她,应当拿她做了老婆,现下她就不敢对老子的老婆怎么了——先来为大,她来得最晚,货真价实的小老婆,小老婆打大老婆,不是犯上作乱了?”

  晴儿眼角捎着了韦小宝,道“韦爵爷,你的眼睛贼兮兮的,在想甚么哪?”

  韦小宝笑道:“我在想秦淮河上,晴儿姑娘好风光哪。”

  晴儿面孔一红,道:“本姑娘脾气的确古怪,看不得贼兮兮的男人眼睛。韦相公,我这便剜了那一双招子罢。”

  身形暴起,十指如钩,插向韦小宝的眼睛。韦小宝大骇,将脑袋一缩,双手抱头。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韦小宝性命难保,忽然,双儿叫道:“不要伤了我家公子!”

  不顾一切地向晴儿身后扑去。

  晴儿倏地转身,一掌击向双儿。

  双儿的武功,比赵苏荃来却又差了许多,更不是晴儿的对手了。晴儿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她的胸口,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使多大的力道,双儿却一下子坐倒在地,动弹不得。

  韦小宝跑了过去,扶住了双儿,道:“好双儿,你怎么样?”

  双儿道:“公子小心,她的手,手上有毒。”头一垂,昏过去了。苏荃等赶忙拥来救治。

  睛儿思忖道:“我只道她们内力耗尽,毙了她们不费吹灰之力,不料一个个的还能挣扎。若是她们大伙儿一拥而上,倚多为胜,倒是难缠得紧。姑娘还是办正事要紧,免得夜长梦多。”

  主意已定,晴儿便说道:“诸位,你们现下不是本姑娘的对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丐帮清理门户,你们大伙儿就不必趁这浑水了罢。”

  她是占足了上风之后说这番话的,以为给足了对手的面子,便缓缓朝山洞走去。

  忽然,玄贞道长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谁说你没有对手了?”

  晴儿凝神片刻,抽出了神龙鞭,道:“尊驾定是玄贞道长了?你老人家武林前辈,晚辈若是不使兵刃,实在太也不敬长辈。”

  玄贞道长微笑道:“好说,好说。贫道便以一双肉掌,来领教姑娘的二十一招神龙鞭法罢。”

  韦小宝亲眼见到神龙鞭剧毒无比,只要碰到皮肉,伤人立死。见玄贞道长如此轻敌,急忙道:“道长,使不得,鬼鞭子有毒!”

  可玄贞道长一贯心高气傲,说过以肉掌去接神龙鞭法,哪里还肯改口?只是对韦小宝点头道:“香主放心,属下一切小心便了。”

  当下微立马步,道:“姑娘,请赐招罢。”

  晴儿拿定了主意,要速战速决,使左一招“神龙人海”,右一招“神龙飞天”,上一招“神龙摆尾”,下一招“神龙探头”……一招接着一招,将神龙鞭使得犹如一条灵蛇,处处攻击玄贞道长的身周要穴。

  自从晴儿现身,玄贞道长就知道她定是劲敌,是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全神贯注地凝聚内家真力,以求一搏。

  即便凭现下的功力,玄贞道长也未始不是晴儿的对手。然而晴儿使的是数尺长的神龙鞭,玄贞道长却只是一双肉掌,兵刃上先是吃了亏;又经得韦小宝大声提醒,知道神龙鞭剧毒无比,心中存了忌惮,处处小心,不让神龙鞭沾了皮肉。是以玄贞道长只是招架,并不还手,浑身真力激荡,将道袍鼓起,犹如风帆。

  晴儿到底年轻,久攻不下,不免焦躁。鞭法虽然凌厉,却是渐有破绽。

  忽地,她的一招“神龙飞天”,鞭梢直击玄贞道长的天灵盖。可不知是招数不熟,还是斗久了内力不济,鞭梢稍稍耷拉,露出了大大的破绽。

  玄贞道长久经战阵,见到敌人破绽,本能地出手抓去。

  韦小宝大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可惜已经晚了。玄贞道长抓住了鞭梢,忽觉手掌麻木,那鞭梢却自手掌脱出了。玄贞道长这才想起了韦小宝“鬼鞭子有毒”的提醒,手掌的麻木迅急上升,刹那间已到肘弯。

  玄贞道长不管神龙鞭仍在进击,就地坐下,搬运内力,护住心脉。

  钱老本叫道:“站娘,请留下解药!”鬼头刀疾如旋风,卷了过来。徐天川怕钱老本一人不敌,也将“蛾眉刺”疾点晴儿的穴道。

  晴儿冷笑道:“亏你们还是成名人物,好不要脸!倚多为胜么?”

  韦小宝躲在一边,叫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擒住臭小花娘,讨出解药!”

  一语末毕,神龙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卷来,韦小宝措手不及,被鞭子抽了个正着,虽有宝衣护体,也被抽裂了脊梁上的衣衫。韦小宝破口大骂:“臭小花娘,奶奶地谋杀亲夫么?杀了老子,你做了寡妇,可也没有甚么好玩!”

  七位夫人一见大惊,七嘴八舌地问道:“小宝,你中毒了没有?”“小宝,你不碍事罢?”又七手八脚地察看伤情。

  韦小宝推开她们,道:“我没事,鬼鞭子上的毒奈何不了老子的……你们还楞着做甚么?还不一拥而上,三拥四上,七手八脚,八手九脚,捉拿住了小花娘,讨得解药,晚了,玄贞道长的那条老命可就保不住啦。”

  他罗里罗索地说了一大堆,七个夫人早已杀入了战团。

  晴儿被七个女子与天地会群豪围在核心,若是凭真实功夫,不出片刻,便当束手就擒。

  然而一则众人忌惮她神龙鞭上的剧毒,二则人多了也乱,反而影响了内中高手如钱老本等人武功的威力,晴儿又仗着神龙鞭的独特功用,不必按照章法,只要胡乱击出,就得人人闪避不迭。

  不一会儿,围攻晴儿的人众之中,便有五人被鞭子捎到,中毒倒地。又过了一会儿,只有钱老本、徐天川二人兀自与晴儿游斗。其余的。则全部躺在地上了。

  钱、徐二人暗暗心惊,势成骑虎,只得奋力抢攻,以图侥幸,擒得晴儿,讨得解药。

  就在这时,晴儿忽然跳出圈外,道:“住手,你们听我说一句。钱、徐二位,咱们再打下去,虽说你们占了上风,—时半刻地也分不出胜负,是不是啊?可你们中毒的人,半个时辰之内若是不服解药,便是神仙也难治了。”

  钱老本望望徐天川,徐天川望望钱老本,钱老本道:“请姑娘赐了解药,旁的事情,咱们都好商量。”晴儿道:“我要去山洞之中看一个人,立即就出来,出来就给解药,怎么样啊?”

  钱老本心道:“这女魔头的药物太过歹毒,也只好如此了。”

  便开口说道:“好,姑娘,君子一言……”

  韦小宝却叫道:“甚么马也要把他追回来。钱大哥,这笔买卖做不得,要大大地蚀本的。小花娘一进山洞,雯儿姑娘还有得命么?”

  睛儿一笑,悠闲地坐了下来,道:“买卖不做也成,那姑娘就在这儿等着,甚么时辰韦爵爷的兄弟啊、老婆啊,一个一个地都去见阎王去了,本姑娘再去看那人,也还不迟。”

  “这……”韦小宝顿时大感踟躇。

  公主叫道:“臭小宝,死小桂子,山洞里的长胡子老头是你甚么人?是你们韦家的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么?你这么护着他,不要自己的老婆了?”

  公主越想越气恼,又对晴儿道:“喂,我说这位姑娘,你进了山洞,杀了那个长胡子老头罢。要死一块儿死,大家都活不成!”

  韦小宝断喝道:“公主臭婊子,你胡说八道甚么!”

  公主道:“哼,你狠霸霸地做甚么?死都要死了,还怕你不成?”

  双儿中毒较早,方才昏了过去,此刻醒了过来,柔声对公主道:“姐姐,你不要为难相公了。他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他说,那位长胡子公公,对咱们韦家有恩呢。”

  晴儿越听越糊涂,道,“你们说些甚么明?哪里又冒出甚么长胡子老头了?”

  公主噘嘴道:“山洞里面,是一个生了四尺四寸长胡子的老头,如妖精一般,将我们大伙儿的内力都吸了去啦。也不知老妖精是他们韦家的哪一辈子祖宗,死小桂子这等护着他。”

  晴儿忽然大笑起来:“哈哈,有趣极了。我告诉你们,山洞里是有个妖精,不过她不老,年轻得紧呢。也没有胡子,她这辈子也不会长胡子的。她更不丑,美貌得紧呢。你们若是不信,本姑娘便去将她揪了出来,你们仔细地瞧瞧罢。”

  她一边说话,分了众人的心,突然间身形暴起,直扑山洞。钱老本等人想出手阻挡,已是不及。韦小宝叫苦不迭:“雯儿姑娘,你可要千万小心啊,对头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晴儿冲到了洞口,叫道:“妹子,出来罢!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的话音未落,倏地,身子被一股大力掀起,高高地抛向空中,却又轻轻地落在地上。

  虽然没有受伤,十余处大穴,却尽数被封了,躺倒在地,动弹不得。

  晴儿惊叫道:“你,你是甚么人?!”

  就见洞门口,慢慢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忽隐忽现的月光下,面上垂着长长的胡须,却又使白布包裹了,直拖至膝盖以下。

  这一下,不但晴儿惊呆了,连韦小宝、玄贞道长及钱老本等见过山洞之中雯儿一面的人,也一个个地呆若木鸡:“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进的山洞?雯儿姑娘又在哪里?”无数的疑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

  那人缓缓走到晴儿跟前,道“晴儿姑娘,你不知道人家闭关练功,外人是打扰不得的么?今日怎么说?”

  晴儿咬牙道:“本姑娘既然栽了,老怪物,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罢。”

  那人点头道:“恩,丐帮的弟子,也真正名不虚传,倒是硬气得紧。依我说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晴儿姑娘,你便将解药给了诸位夫人与众位朋友罢。”

  事已至此,睛儿即便不给,哪里又由得了她?便道:“解药在我的药囊里,可我穴道被点,却是拿不出来的。”

  那人手指虚点,就见晴儿的胳膊,立时活动自如了,身上其它被封的穴道,却没有解开。

  那人认真道:“晴儿姑娘聪明过人,足智多谋,在下不是信不过姑娘,只是牵扯到这许多人的性命。晴儿姑娘,对不住了,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罢。”

  晴儿一声不吭,自药囊里取出一包药来,道:“白色的药丸内服,红色的放在鼻子上嗅。”

  韦小宝一直担心美貌善良的雯儿,真的变成了阴险狠毒的长胡子洪安通,是以躲在一旁,连话都不敢说一句。

  这时看得那人与洪安通的身材、声音都大是不同,奇怪道:“这人甚么路道?难道世上真有两个四尺四寸长胡子的老东西么?”

  又见来人处处帮着自己一伙,便大着胆子走过来,道:“我没中毒,我来分药。他奶奶的,解药就解药了,还分甚么吃的嗅的?偏偏就他妈的丐帮有这么多臭规矩。”

  韦小宝取药的时候,见晴儿躺倒在地,又羞又嗔又怒,竟显得娇媚异常,暗道:“这小花娘生气的时候,倒是美得紧。”一手将药丸送到晴儿的脸前,用身子遮挡了长胡子的目光,问道:“小花娘,你可看仔细了,可是白药内服,红药用鼻干嗅?”

  另一只手却不老实,情不自禁地在晴儿的胸部摸了一把。

  公主眼尖看见了,叫道:“死小宝,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韦小宝笑道:“偏偏你事多,老子最后一个给你解药,教你多受一会儿罪。”

  晴儿被羞辱得眼泪快要滴下来了,恨声道:“有朝一日落在本姑娘手里,你们一个个地都是死!”

  韦小宝道:“啊,你还凶么?老子给点颜色你瞧瞧。”手又向晴儿的胸部抓去。长胡子不悦道:“韦爵爷,救人要紧。”

  韦小宝面上讪讪地,道:“看你凶,老子慢慢地炮制你。”

  先是天地会群豪,后是自己的老婆,韦小宝一个个地将药发遍了,真的是最后一个给的建宁公主。建宁公主一边骂,一边依言服药。

  这药的确灵验,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内力强的如玄贞道长等人,已将毒逼出了。又过了一会儿,大伙儿的毒全数逼出。

  长胡子道:“晴儿姑娘,你请便罢。”

  晴儿暗骂道:“老妖怪,不解了姑娘的穴道,姑娘能请便么?”

  岂知就在想象之间,忽觉身子被点的穴道之中,涌过一阵暖流,浑身舒坦异常。惊奇之下,忽地坐了起来。她极是奇怪:“老怪物”甚么时候为自己解的穴道?又是如何解的穴道?

  晴儿自小习武,虽是小小年纪,于武学一道却甚是精通,知道穴道被点,初解一般都疲乏无力,需得过些时辰,方能运功自如。她怕“老怪物”点穴时暗下毒手,坐着将真气搬运一周,岂知不但运行无阻,那股暖流却顺着“小周天”与奇经八脉,运行无阻,周身舒坦之极。显见“老怪物”在点穴与解穴时,给自己输入了极为强劲的内家真力。

  而这种内家真力,对于女子来说,往往更为难能可贵。

  晴儿暗自疑惑:“这人甚么路道?既是明里帮了他们,难道还能暗中帮我么?”

  然而她脾性乖巧,素来不将人往好处想,只是看了“老怪物”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拾起落在地上的神龙鞭,扭头便走。

  不过,她看“老怪物”那一眼时,目光却柔和得多了。

  韦小宝越看越觉得长胡于古怪,悄声问道:“喂……”

  长胡子不搭理他,却忽然对着晴儿的背影,叫道:“睛儿姑娘,请你等一等!”

  晴儿已走出去十余丈远了,倏地转过身来,逼视着“老怪物”,道:“怎么,后悔了么?划出道儿来罢,本姑娘奉陪到底。”

  “老怪物”缓缓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姑娘的武功,在下极为佩服,也不忍骗了姑娘。”说着,在脑上一抹,变戏法似的,那部长胡子不见了,露出一副粗犷而年轻的脸。

  晴儿只觉面善,谔然道:“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于阿大,见过姑娘。姑娘不记得了么,二十天之前,在秦淮河上,姑娘的手下在茶水里做了手脚,使蒙汗药麻翻了在下,将在下扔进了秦淮河……”

  那一日,于阿大跟了韦小宝,在秦淮河上与乔装改扮的晴儿斗富斗狠,着了晴儿的道儿。于阿大被捉,晴儿命人将他扔进河里去了。而韦小宝也仅仅因为服食了丐帮的灵药,才躲过一劫。

  晴儿想起来了,笑道:“这可让我学了一个乖,以后再捉住你,便将你用麻绳捆绑成一只大综子,再扔进河里喂王八,看你还逃得掉逃不掉了。”

  于阿大笑道:“谢谢姑娘关照。”

  晴儿转身走了,于阿大目送着她的背影。

  晨曦初现,朝霞将东天烧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焰,满山遍野,顿时金碧辉煌。牧童吹起了动听的短笛,小鸟儿唱起了动听的情歌。谁家的少女在想情郎:“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

  韦小宝欢喜非常,道:“三弟。”于阿大却如傻了一般,没有听见。韦小宝围着他左一圈右一圈地转了好几圈儿,猛然大叫道:“三弟!”于阿大这才如从睡梦中醒来,“啊”

  了一声,请了个安,低声叫道:“二哥,你好啊?”

  韦小宝摇摇头,道:“三弟,那个小娘皮想不得,实在想不得。他奶奶的,她那股心狠手辣,只怕要谋杀亲夫的。”

  于阿大如同孩童一般地红了脸,道:“二哥,你说些甚么?”

  韦小宝低声道:“三弟,你怎么来的?怎么进了山洞的?雯儿姑娘呢,她还在里面么?”

  于阿大也低声道:“那一日我在秦淮河上着了睛儿姑娘的道儿,幸喜药性不甚烈,到了水里便醒了。我找了个地方爬了上岸。四处找你,直到今日夜里,我发觉晴儿姑娘一个人偷偷地上了这个山坡,便悄悄地跟了来啦。”

  韦小宝不解地问:“你怎么进的山洞啊?”

  于阿大道:“你们闹得乱糟糟的,我也听出了大概,就乘你们不注意,溜进了山洞…”

  于阿大只简简单单地用了一个“溜”字,可韦小宝心里清楚,山坡上高手不少,义弟进了山洞而别人丝毫没有发觉,那轻功确是登峰造极的了。

  于阿大进了山洞之后,雯儿已然恢复了,却是不愿意见到这许多陌生人,更不愿意在这当口见到姐姐晴儿,便在于阿大的协助之下,施展轻功走了。于阿大听得洞外说甚么“四尺四寸长胡子老头”,便将一件长衫撕裂,挂在脸上,充做胡子的摸样,好在月色甚暗,也没入发觉其中虚假。

  于阿大三言两语,简要地说明了原委。韦小宝嘻嘻笑道:“你就装作长胡子老怪物,不是好得紧么?为甚么又要自己拆穿西洋镜?”

  建宁公主跑了过来,嚷道:“喂,你们说甚么私房话啊?于阿大,我说甚么长胡子老头呢,原来是你乔装假扮的。”

  于阿大是御前侍卫的身份,急忙向前请安道:“公主吉祥。”

  韦小宝拉着于阿大,道:“三弟,来,我给你引见几个好朋友。”便对玄贞道长等说道:“这位是我的义弟于阿大,江湖上人称霹雳掌。”心里却暗道:“天地会的人一向不拿老子真心当个玩意儿,如今也叫他们见识见识,老子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义弟。”

  又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名满江湖的玄贞道长,这位是名满江湖的钱老本钱师傅,这位是名满江湖的徐天川徐师傅……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这七位小娘皮就不用说了,是名满江湖的小白龙韦小宝的七个名满江湖的臭老婆。

  于阿大对玄贞道长等人极是谦恭,都是以晚辈之礼相见。玄贞道长亲眼所见于阿大的神奇功夫,倒也是不敢怠慢。

  玄贞道长在江湖上滚了数十年,各门各派的武功几乎无一不知,此刻心中却是暗暗纳罕:“霹雳掌于阿大?江湖上没听说过这个名头啊。此人武功登蜂造极,不在已故陈总舵主之下。武功又是极杂,到底是甚么路道?”

  心中疑惑,便道:“于兄弟的功夫俊得紧啊,洞门口击向晴儿姑娘的劈空掌,似乎含有山西丁家霹雳掌的内力;抓落神龙鞭的身法,似乎是广东的‘一盘珠’掌法,而隔空点穴、解穴,又有八成是云南大理段家的‘六脉神剑’了。”

  于阿大未置可否,依然恭恭敬敬地说道:“武学之道,切忌博而不精。在下胡乱使了一些武功,倒是教各位前辈笑话了。”

  韦小宝心道:“老子只说义弟将玄贞老杂毛比下去了,他这一番话,武功识见,却只怕高出三弟之上,老杂毛也不可小觑。”

  不知怎么的,玄贞道长对于阿大的谦恭神态极不舒坦,道:“阁下不必过谦,这等武功,江湖中寥寥无几,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不敢动问,阁下的师承是谁啊?”

  于阿大不卑不亢,道:“启禀道长,家师严命弟子,不得在江湖上泄漏了他老人家的名号,在下不敢不遵师命。”

  江湖各门各派,多有怪僻之人,不许弟子泄漏师承,也是江湖一种规矩。玄贞道长“哈哈”一笑,道:“是贫道失言了。”

  却又在挖空心思,忖道:“这个于阿大大有蹊跷,武功杂博而又精纯,看不出真正的武功家数。这等年纪,委实难得。名字却又奇怪,叫甚么‘于阿大’,古今往来,有武林高手取这等俗气之极的名字的么?”

  百思不得其解,便悄悄地向韦小宝使了个眼色,韦小宝心里骂道:“老杂毛,吃醋了么?”却还是向玄贞道长走了过来。

  因有外人在场,玄贞道长便不称呼韦小宝在天地会中的职衔了,笑道:“韦兄弟,听说你神行百变的功夫大有精进,老哥哥倒想讨教几招。”

  韦小宝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道:“道长,请指教罢。”

  话音刚落,身子一扭,已然滑行出了数武。玄贞道长喝道:“果然好俊功夫。小心了,贫道赶上去啦。”

  身形晃处,已紧跟其后。

  韦小宝施展“神行百变”的绝技,虽不过是得些皮毛,却也威力无穷。玄贞道长则全神贯注,施展绝顶轻功,紧追不舍。

  不一会儿,玄贞道长相跟着韦小宝进入了山坡上唯一的小树林。可是,他的眼前,却失去了韦小宝的踪迹。正在疑惑间,忽然听得一棵树上,韦小宝招呼道:“道长,上来啊。”

  玄贞道长抬头一看,韦小宝骑在一棵树的树权上。那树不大,树杈上坐了一人,已然压得有点儿弯腰曲背了,玄贞道长却如何上去?

  玄贞道长笑道:“韦香主考较属下么?”

  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跃起,人已稳稳地坐在了韦小宝身边的一根树枝上了。那树枝更细小,只有鸟蛋一般粗细。玄贞道长的高大身躯,将它压得颤颤巍巍。

  韦小宝赞道:“道长的轻功,果然了得。”玄贞道长自负地一笑。

  韦小宝又道:“道长,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么?这棵树虽小,却是极高,俗话说站得高望得远,没有人偷听咱们说话的。”

  玄贞道长微笑道:“香主真是冰雪聪明。香主,你那个义弟是做甚么的?”

  韦小宝心道:“三弟是御前侍卫,这个却是不能同玄贞老杂毛说的。”便道:“他是我在上次回京城的道上结识的,在江湖上做些妙手空空的没本钱的生意。”

  “妙手空空”在江湖“切口”(暗语)中,是专指扒手一类的小偷小摸的人。玄贞道长道:“不对,凭他的武功,便做一派掌门,也游刃有余,怎么能做小贼?小贼中哪有这等不凡的身手?

  韦小宝撒谎历来极有分寸,哪能教玄贞道长抓住这么大的漏洞?便道:“也不怪道长疑心,便是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于阿大同我说,他师父是当世武林的一个世外高人,行为怪僻,不许他加入甚么门派。他自小在一个名山中随师学艺,后来师父死了,只得自己出来谋生。他不敢违了师尊遗训,又无法找到生计,便只得以偷盗为生了。不过,他说他以这等高明的武功去做小贼,正像道长你所说的那样,游刃有鱼(余)有虾的,一次也没失手。”

  玄贞道长又问道:“你怎么与他结拜为兄弟的?”

  韦小宝道:“说来话长。”他撒谎时,若是临时编不出来了,便以“说来话长”之类的话搪塞,以赢得时间。

  果然,这么一拖延,肚子里便出了词儿,嘻嘻笑道:“你别看他武功又出神又入化的,他老弟与老兄我倒有同一嗜好,道长,你猜是甚么?”玄贞道长心道:“不是赌钱,就是玩女人,还能有甚么?”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韦小宝道:“他武功虽好,赌钱却是笨得紧,是个‘羊牯’,只输没赢,输了却又耍赖。正巧在一家赌场里遇到了我,道长知道的,我韦小宝赌钱是专门捉‘羊牯”的,是也不是?”

  玄贞道长微笑道:“于阿大输了又没钱,便将自已卖与你了?”

  韦小宝故作惊奇,道:“道长,你怎么知道的?敢情你当时也在那家赌场么?”

  玄贞道长道:“我是瞎猜的。”心里道:“你嗜赌如命,只有你这个小流氓,才能做出这等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他自认聪明,却不知自己已经着了韦小宝的道儿了。

  韦小宝道:“道长神机妙算,赛过诸葛之亮。我一注下了一万,他老弟却是身无分文,便将自己抵押了一万两银子。不用说,是我赢了。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人家,是不是啊?便花了一万两银子,与他结拜了兄弟。道长,我这银子花得还值么?

  玄贞道长道:“值,很值。”

  他虽知韦小宝说话不尽不实,但在为雯儿打通任、督二脉时,韦小宝给天地会群豪讲了一些事,玄贞道长从中听出来了韦小宝在由扬州回京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结得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兄弟,等于买了个得力的保镖。是以相信了几成。

  韦小宝以守为攻,问道:“道长,你难道发觉他有甚么不妥么?”

  玄贞道长沉默了半晌,道:“香主,你两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你可知道江湖上最大的传言是甚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

  玄贞道长道:“这两年传得疯了,说是满清鞑子在关外的鹿鼎山里,埋藏了一大批价值连城的宝藏,藏宝图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里面……”

  说到“鹿鼎山”,韦小宝吓了一跳,说到“宝藏”,韦小宝又吓了一跳;说到“《四十二章经》”,韦小宝的冷汗也吓出来了。

  韦小宝身子一晃荡,差点儿从树杈上摔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与我有甚么关联?”

  玄贞道长有意无意地看了韦小宝一眼,道:“韦香主不必太过担心,江湖传言,历来有风就是雨,无风三尺浪,顶不得真的。”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妈妈的老杂毛,卖关子啦。”

  玄贞道长道:“江湖上传得多啦,有人说,鞑于皇帝封你为鹿鼎公,就是要你替他保护宝藏;有的说,朝廷寻找《四十二章经》,就是你经的手;还有的说,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藏宝图的秘密;更可气的,是有的人说,天地会捷足先登,派了你去朝廷卧底,是以藏宝图早落在了天地会手里啦。”

  韦小宝脸色煞白,身子不住地筛糠。

  他在江湖上好赖也混了这许多年,知道江湖人物看似洒脱不羁,其实骨子里一个个地嗜财便如他嗜赌、好色一般无二,只要听说甚么地方有宝藏或者有甚么武功秘籍,一个个地便如苍蝇见了血一般地叮了上来。

  如果确实如玄贞道长所言,江湖尽知鹿鼎山的藏宝图在自己的手里,只怕自己从此过不安生,脖子上的脑袋也不得安全了。

  韦小宝呆呆地,半晌,道:“道长,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我能惹这个麻烦么?再者,假如我真的知道甚么《四十二章经》、甚么藏宝图,我能隐瞒得了总舵主么?”

  玄贞道长淡淡道:“韦香主对故陈总舵主的忠心耿耿,那是有目共睹的。”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甚么叫有目共睹?敢是讥刺老子脚踏两只船么?”

  玄贞道长接着道:“不过人言可畏的道理,韦香主就不用我多讲了。你看,你刚在江湖现身,朝廷找上了你,丐帮找上了你,神龙教找上了你…”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还有天地会找上了老子,你怎么不说啊?”

  玄贞道长道:“就在这节骨眼上,凭空里冒出个于阿大,香主,你说可疑不可疑啊?”

  韦小宝忖道:“老杂毛定是看老子与于阿大结为兄弟、于阿大的武功又将天地会比下去了,心里打翻他奶奶的醋坛子啦。”脸上故意皱眉,显得劳苦思索的样子,半晌,道:“既是如此,道长,我该怎么做啊?”

  玄贞道长一把拉住了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咱们出来得太久了,简慢了诸位夫人。回去罢,不要让人家为我们担心。”

  两人跳下树来,韦小宝追问道:“道长,你说……”玄贞道长紧紧地握住韦小宝的手,没有答腔,韦小宝却觉得他的手上,传过来一阵融融暖流。这暖流刹那间传进四肢百骸,周身舒坦异常。

  韦小宝是个没有长性的人,离得好远见到了苏荃等人,便将烦恼忘记了,摸出骰子,喊了起来:“七个香喷喷的亲亲好老婆,快来掷骰子,谁命好,掷了至尊宝,老子今天就搂着她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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