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马革裹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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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霾,四野荒凉,灰暗一片。不时从远处卷来的寒风,砭人肌肤,万古雷一大早就来到丽正门城垛上,眺望那逶迄连绵,看不到边的营帐,和迎风招展的如林的旗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一天终于来到!
李景隆的大军,团团围住了北平城。
有两句诗突然跳进了他的心里:“天寒旗彩坏,地暗鼓声低。”这是前人的佳句。
此时此刻,他对诗句有了充分的领会。
远处,营帐间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一股股做饭的青烟,袅袅娜娜升向了天空,天空仿佛就是被晨炊染黑的。
待对方吃过早饭,稍事歇息,大概就会攻城了吧。这样算来,顶多一个时辰就会打破这冬日早晨的宁静,掀起惊天动地的血战。
跟着他来的耿牛、李杰、杨大刀、查俊,也好奇而又有些惊惧地默默看着。
好一会儿,杨大刀舔了舔嘴唇道:“奶奶的,这么多人,够咱杀的!”
耿牛好奇地问道:“不出城,怎么杀?”
万古雷道:“他们会用长长的云梯攻城,不管你如何抵挡,总有爬上来的人。”
耿牛双手擦擦,道:“来吧,不要命的只管来,俺决不会手软!”
万古雷看看两侧守在垛上的士卒,他们脸上的神貌却十分平静,并无畏惧之色。
他想对士卒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遂下石阶回王宫。
他的天豹卫四百弟兄整装待命,什么地方出现险情就去救助什么地方。他默默揣着心事,刚下了几级石阶,就碰上了三英门的罗氏兄妹,他们正率领着一队人马来南城应卯,守南城的指挥使在城下迎接他们。
万古雷便下石阶看他们带来的人,不下五百之众。万古雷和三兄妹打招呼,相互见礼。
万古雷道:“偏劳各位了,来的都是三英门的弟子吗?居然有这么多人!”
罗燕抢先道:“哪里呀,三英门只有弟子八十多人,其余的都是南城一带的百姓,他们自愿来守城,法师让我兄妹率领。”
她一身劲装,婀娜刚健,英姿飒爽。
万古雷道:“大军围城,十分凶险,三位务必多多保重,小心流矢!”
罗辉道:“多谢万大人……”
万古雷忙道:“贤兄妹不是军中人,你我兄弟相称如何,免得彼此疏远了。”
罗燕脉脉含情道:“万兄真的要与我兄妹兄弟相称吗?这岂不是太抬举了我们?”
她已称了“兄”可还要这么说。
万古雷笑道:“武林儿女,本不拘小节,只要贤兄妹不嫌弃小弟,小弟就倍感荣宠了!”
罗辉、罗勤不善说话,只会说:“不敢不敢,万兄太客气……”
罗燕道:“万兄要回宫里去吗?怎不与我们一块守丽正门?”
万古雷道:“小弟奉命打援,兼顾九个城门。此时暂别,还要去别的城门瞧瞧。”
分别后,万古雷等驰马往东城去,五虎堂曾志云、总监事张麒率徒众二百来人,加上自告奋勇的民众,也有五百来人协助守城。世子和道衍法师正在城垛上观察敌情。
道衍法师神色如常,世子不如其弟勇武,其弟随燕王出征,他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担此重任,不免心情沉重,十分紧张。
万古雷上城楼见了礼,只见城外如南城所见,营帐连营帐,望不到边。此时炊烟已息,远远看得出敌方士卒正在用膳,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展开大战,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
世子忍不住喃喃道:“父王此时不知在何处?李景隆大军就在眼前……”他没有往下说,但大家都懂这意思。
道衍法师道:“北平乃旧元都城,城高墙厚,护城河又深又宽,只要我们紧闭城门李景隆却是无法进来,殿下不必担心。”
世子毅然道:“父王将城交与我,我岂能贪生怕死丢弃城池?至死也要守卫北平城!”
说话间,敌方有了动静,只听鼓声咚咚,起先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刹时群鼓连成一片,站在城垛上听得十分清楚。遂见营帐间身影重重,成百上千的人跑出了辕门,迅速结队。
道衍法师道:“他们要攻城了!”一顿向守城指挥发令道:“擂鼓为号,士卒全部上城垛!”随即鼓声隆隆,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来,城楼下待命的士卒和百姓,上了城楼。
此时敌方已列成了方阵,领头的官佐骑在马上,走在两个方阵的中间。两个方阵之后,又是两个方阵,之后,还有方阵,万古雷紧张地盯着列队前来的敌军,如蚂蚁般,也不知有多少人,五千?一万?两万?
士卒们手持盾牌、利刀,行伍中还有长长的云梯,有用车托着的巨木,是撞开城门用的。
黑压压的人群,迈着整齐的步伐,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坚定地向城墙走来。
起初他们只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渐渐地显示现了每个人的轮廓,虽然看不清眉眼,但在高高的城墙上也感到他们身上隐含的杀气。
万古雷向两侧看了看,士卒们已拈弓搭箭,神情紧张地注视逼近的灰色的人堆。
守城的指挥此时对世子说道:“殿下,敌军即将攻城,请殿下回宫去吧!”
世子激昂地道:“父王命我守城,我当与各位一道,身先士卒……”
话未落音,城下鼓声突然一变,但见城下方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人像水银泄地般向城下急奔而来,方阵消失了,变成了潮水般的波涌,一浪紧跟一浪……
城墙上也擂起了战鼓,箭矢如雨般飞洒进蜂涌而至的人浪中去。有的继续狂奔,手舞钢刀,喊着朝墙下冲。有的两手一扬跌倒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敌军中的弓箭手冲到了射程内,一排排箭矢朝城墙上飞来,万古雷不得不抽出神罡剑拨打。有的士卒和百姓却中箭倒下了。
他急忙向世子走去,世子用盾牌保护自己,道衍法师始终在他旁边,有箭矢飞来,他只甩动僧袍大袖,便将箭矢击飞。
有法师在,世子可保无恙。万古雷放下了心、又朝地上瞧。
不论城墙上射下了多少只箭,攻城的士卒实在是太多大多,倒下一批又涌上来一批。终于把长长的云梯搭到了城墙上,用来冲撞城门的巨木车,也快要逼近城门。
“杀啊,杀这般狗崽子啊!”城上的士卒百姓眼见敌军顺着长梯跑上来了,一个个激动得狂喊起来。也许,他们是在鼓励自己也鼓励别人。喊声此起彼伏,激励人心。
“杀——!”爬云梯的敌军士也狂吼着。
万古雷血脉贲张,热血沸腾,他运起内力,把搭在城墙上露头的云梯砍断,接着弯腰又砍去一截,敌人即使爬上来,也无法上城垛。
在他旁边的一些百性,用石块朝爬云梯的人抛掷,一声声凄厉的惨嚎伴随着往下坠落的身躯消失到城楼下去了。
然而,一个又一个的活人又往上涌来。
喊杀声、咒骂声、惨嚎声、兵刃撞击声,周围宛若是一个疯子的世界,万古雷觉得自己似乎也失去了心智,他只知道挥舞神罡剑,把那些胆敢爬上城垛来的人打下去。可是,仿佛就没有个完似的,砍了一个又冒上来一个……
忽然,他听到了耿牛的牛吼声,侧头看去,只见他一只脚踩在墙上,双手握住云梯一推,居然把云梯带同爬在云梯上的几十个士卒,推得向后倒了过去。这样干虽然痛快,但消耗内力太多,便过去制止他。
此刻,李杰来叫他:“万大人,法师命我们速回王宫待命,以防何处危急时施援!”
万古雷看看这阵势,守城军民十分勇敢;敌人攻势已弱,这里有法师和世子,便依言离开。
下来城楼之后,李杰替他牵过马,刚骑上,就见东大街涌来一群人,老老少少全是男子。
嘴里吵吵嚷嚷的,便带些骑士迎了上去。
耿牛、杨大力、查俊、李杰忙和他并排,阻住这群乱哄哄的人。
李杰待双方快接近时,抢上几步喝道:“站住!你们这是去何处?”
走在前的几个五旬老者抬起手,后面的人使静了下来。其中一个行礼,其余人也行礼。
这人道:“军爷,我等特来守城!”
李杰看人群有十四五岁的少年,还有十二三岁的孩子,便摇摇头道:“大爷,莫让儿郎去送死!”
老者道:“听闻世子殿下也在城楼上,殿下不惜性命,咱们百姓子弟死又何足惜?儿郎年虽少,但可扔石块瓦片伤敌,还可以搬运箭矢,送饭送水。大人,城若被攻破,百姓难逃兵灾,与其如此,不若舍命保城!”
另一老者道:“大人,当此危难之际,多一人多一分力,大人就让我等去吧!”
万古雷大受感动,回头看城下有一排士卒阻路,便叫来领队的总旗,吩咐道:“你将这些义士带去见世子,并请守城指挥大人妥善安排!”说完又对几位领头的老者道:“老人家,请多加小心,让儿郎们运送箭矢,莫上城楼,祝各位平安?”
这一伙百姓不下百十人,听见军爷这么说,那些儿郎便欢呼起来,跳跳蹦蹦走了。
万古雷感叹道:“有这么忠心的百姓;北平城坚不可摧!”
一路上,只见店铺关闭,行人极少,有衙门的捕快在街上巡逻,不时也看得见三三两两的人群在街沿上小声交谈。往日热闹处已变得冷清。人们脸上带着严肃冷峻匆匆而过。
回到王宫,在前宫意外地见到了王妃和青娥队的姑娘们。
只见她们全身披挂,整装待发。
郭剑平、曹罡、罗斌陪着王妃,柳锦霞、索刚等人也在座。
一见到他们回来,一个个连忙站起,要不是王妃在座,早就七嘴八舌问他。
万古雷先向王妃行礼,然后遵命坐下。
徐王妃十分激动,问道:“万大人,敌军攻城了吧,我们已听到了鼓声!”
“是,敌军已大攻城……”
“世子在何处?”
“在东城……”万古雷把所见讲了一遍。
战况的酷烈、军民的英勇、百姓的豪情,听得众人激动不已。
徐王妃眼含泪水,激动地说道:“只要百姓不乱,士卒奋勇当先,城就固若金汤!”一顿,又道:“天不亡燕,佛祖佑我!”万古雷道:“殿下请回后宫歇息……”
徐王妃勃然道:“不,从今日起,何处城楼危急,妾身就率青娥队到何处去解危!”
万古雷等人大惊,一个个劝她不要亲冒矢石之险,可徐王妃不听,定要亲自出战。
万古雷心中叫苦,徐王妃不曾习得武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燕王交代。
他把眼睛瞧季兰,使个眼色要她说话阻止王妃,但她虽然看到他的目光,却无动于衷。
徐王妃发现他在使眼色,不禁微笑道:“万大人你白费心机,妾身已下了决心,不会更改。”一顿,回头对坐在后面的赵芝兰、沐香菊道:“两位知我性情,不会劝阻我,是吗?”
赵芝兰笑道:“殿下外柔内刚,臣妾等知道殿下已下了决心,故不再赘言。”
徐王妃道:“大军压境,燕王远征,世子守城,均在冒生死之险。身为人妻儿母,当此危难之时,又怎能安心在后宫度日?倘若城破,玉石俱焚,又何来安全?不如冒死守城,只要城不破,便有一线生机,卿等说对吗?”
实情如此,城破了,王妃还有命吗?
众人均无话可说,只能说王妃说得对,她的勇气和胆略,人人敬服。就连柳锦霞,也在心里对她折服,但嘴上决不说出一个字。
她率人助燕王,是因为燕王弱小,她不愿意朝廷三下五除二就把燕地扫平,她只希望他们打下去让朱氏家族相互仇杀。
等以后局势逆转,燕王强了,建文帝弱了,说不走她又会带人帮建文帝打燕王。她觉得这是她报灭门之仇的唯一途径。
建文帝登基后,若能为柳家平反昭雪,她虽然恨着朱家王朝,但心头的气便可以消了一些,那么她也许会帮建文帝打燕王,反正是打击朱家的王子,她何乐不为?
眼下,她是在助燕王,徐王妃的人品虽使她佩服,但她不动感情。是以她只冷眼旁观,不声不响。徐王妃上城杀敌,死于敌手不是更好吗?她是朱家儿媳,与燕王感情甚笃,也让朱元璋的儿子,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此刻已到午时,徐王妃命厨房把饭送到前宫,一切从简。
万古雷陪徐王妃草草吃罢饭,就腾出一间屋供王妃小憩。
徐王妃道:“重大军情一定报我,不可隐瞒,切记切记!”
吩咐毕才去歇息。
万古雷请曹罡、郭剑平留在王宫,他和耿牛、罗斌带二十名弟兄骑马巡城,防止有人在城中捣乱,尤其要防锦衣卫那一伙人。
这一天安然度过,敌军五次攻城败退。
第二天,战况更烈,敌军冒死攻城。
不到中午,丽正门告急。
万古雷立命天豹卫四百人和柳锦霞的三百人火速前往应急。徐王妃和世子坚决上阵。
没奈何,万古雷和世子率天豹卫先走,青娥队随后。青娥队由王妃率领,出现在大街上,见到的百姓,相互传言,一些土卒亲眷、守城百姓妻子姐妹,不少人相约走了出来,跟在青娥队后面。一些妇女连八九岁的小童也带上,这情形激励了一些男子,也纷纷从家中出来,跟在妇女童之后,形成一支长长的队伍。
来到丽正门不远,只听杀声震天,城垛上人影交错晃动,敌军已攻上了城头,正展开一场生死战,看得众女触目惊心,又惊又怒。
赵芝兰抽出腰刀跳下马来,季兰紧随其母之后,尖声喊道:“姐妹们,杀呀!”
当先向石阶冲去。
钟玉桃、丁小菊、田家姐妹、黎香蕊也激动万分,紧跟在赵芝兰母女身后,尖叫着:
“杀呀、杀呀!……”迅速冲上了城楼。
沐香菊手挥腰刀,留下二十名女卫护着徐王妃往城楼上走,其余卫士尖声呐喊,跟着钟玉桃等一窝蜂上了城楼。
敌军将士从数百道云梯上不断爬上城楼,抢先到达的天豹卫数百名武士和柳锦霞的三百关东响马,一个个勇不可挡,已把大部分冲上来的敌军就地消灭。
许多受了伤的守城士卒和百姓,奋不顾身与敌展开激战,他们受到援兵到来的鼓舞,呐喊着拼命决斗。
青娥队和徐王妃的到来,不蒂又一次极大地鼓舞了守军士气。
“王妃来啦!”
“世子来啦!”
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城楼,勇气百倍的守城将士终于把冲上来的敌军全部斩杀殆尽。
城楼上、石阶上,到处堆满了鲜血淋淋的尸体,令人惨不忍睹。但处于激愤中的军民,没有人去注意这残酷凄惨的局面。他们被拼死的血战激得热血沸腾,为自己的胜利欢腾雀跃。
此时攻城的敌军已退回阵地,但敌将并未收兵,更凶猛的进攻正待展开。
力古雷还剑入鞘,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世子。世子手挥腰刀,勇猛地砍杀。万古雷把试图击杀世子的敌人,统统砍翻在地。耿牛、杨大刀、查俊等人则率天豹卫士卒沿城垛杀过去后面柳锦霞等人的响马也冲到了前头。这七百人凶悍无比,片刻就把攻上的敌军歼灭了大半,遏制了后续敌军从云梯上冲上来的势头,救了局势。否则,顶多半个时辰,守军就抵敌不住了。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敌军既退,城上守将又重新作了部署。
三英门罗家兄妹来见万古雷,在危难中彼此都十分亲近。
三兄妹武功高强,自是不曾受伤,只是敌人太多,人也杀得乏了。
万古雷和他们说话边查看敌情,这才看见李景隆的帅旗在军中飘扬。原来李景隆亲自督战,要从南城门突破城防。
他目力好,看得真切,便禀告世子王妃,南城应加强兵力防守。
不多时,敌阵,又有了动静。攻城的残兵跟在后,又一支生力军开始往城墙走来。
鼓声隆隆,如天际的阵阵滚雷,战旗在阳光下色彩斑澜、随风招展。
万古雷忽然想起师傅替自己取名引用的唐人诗句:“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眼前不正是这样的景象吗?只不知狂叟师傅今在何方?他老人家若亲眼见到尸横遍地的惨象。不知有何感慨?但觉禅大师定然要念佛,对我此刻率兵杀敌只怕是很不以为然了……
“万大人,你瞧,敌军多于上一次……”
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把他飘然远去的思绪拉了回来,扭头一看,是罗燕。她正看着他,离他很近很近,似乎在期待他的回答。但他能说什么呢?她不过找话说说而已,情况明摆着,这一次敌方主帅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次进攻中,突破城防,所以投入了更大的兵力。
他正待也说上两句话,却听不远处的杨大刀拉开嗓门吼道:“奶奶个熊,不怕死的只管过来,咱杨大刀全把你们打下地狱!”
这话似乎很中兵卒们的意,不少入学他的样,拉开嗓子骂娘、骂奶奶个熊,骂声中又夹杂着笑声,原本沉默盯着敌人的场面活跃了起来。有的痛骂,有的嘲笑,有的吼叫……
此刻,敌人大军已经逼近,已经到了冲锋的距离。城头上的守军,突然安静了下来。
万古雷目不转腈地盯着黑压压的人头连成的人浪,突然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动了空旷的荒野,摇撼着坚实牢固的城墙。
“杀——啊——”
由人头连缀成的潮水,先冲到护城河,踏着先前支好的木板,艰辛地朝城墙卷来。
万古雷两耳充盈着弓弦的弹拨声,箭如飞蝗洒向敌阵。敌人的弓箭手,也把成千上万支箭射向城头。有人丧命,有人受伤,咒骂声、呻吟声、呼喊声连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嘈杂,袭扰着人心,使他们又惊惧又愤怒。此时,弓矢已阻不住成千上万的士卒,他们已冲到了墙脚下,顺着云梯往上冲。
徐王妃不听劝阻,挽袖拿起碗大的石块,朝云梯上的士卒砸了下去。不会武功、不会射箭的妇女小儿,纷纷学她的样,大胆地站在城墙边,抓起石头往下抛……
青娥队的女卫士,有的射箭,有的射弹丸。季兰的弹丸百发百中,每发一弹,就有一个敌人嚎叫着从云梯上摔上下去。
万古雷怜惜这些不会武功的妇女,怕被冲上来的敌军杀伤。徐王妃左右有赵芝兰、沐香菊护驾,妇女们却无人照料。
他马上把杨大刀、查俊、关良找来,命他们率五十名天豹卫士卒,插进妇女队中去。
杨大刀等立即遵命前往,他走在前喊叫着:“喂,大姑娘小媳妇们让开路,咱们来保护你们,你们只管放心扔石头瓦片,有那冲上来的死囚,就由咱爷们砍杀,你们听见了没有?
让道、让道!”
他嗓门大,一路吆喝着,妇女们听得真真切切,便迅速让开道。有一班手持利刃的武士站在身边,还真的是壮胆哩!
“打呀、打呀!”她们扔得更起劲了。
然而她们扔下的石头并不都管用,被人家用盾牌给挡住了。不少人一直爬了上来。
“妈呀。杀千刀的,他上来啦!”一个妇女陡见城墙垛口上冒出一个头来,黑漆漆的脸上,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凶狠地瞪着,像头疵牙咧嘴的狼,不禁吓得亡魂皆冒、大声尖叫。
杨大刀就站在她旁边,嘴里吆喝道:“怕什么,有咱杨大刀在此,他只有掉脑袋的份!”
喝声中他挥起那把又厚又宽大的大刀,只见白光一闪,鲜血四处飞溅,那士兵脑袋飞下了城楼,没头的身体慢慢斜着倒下,栽了下去。吓得妇人眼睛一闭,尖叫一声,差点没晕倒。
杨大刀顾不上去安慰她,因为又有大姑娘在尖叫,又一颗头从云梯上冒了出来。
“奶奶个熊!”杨大刀手一挥,把那颗脑袋砍飞。转头去看大姑娘,只见她双手蒙脸不敢看,便喝道:“喂你小媳妇,蒙不得眼,小心敌军上城砍了你的头!”
大姑娘双手放下,叫道:“呸!谁是小媳妇了,人家还来过门哩。你这官爷嘴里晦气,尽说不吉利的话……”
杨大刀笑道:“好好,咱不说……”
大姑娘突然尖叫起来,指着杨大刀身后:“又来啦,好呀你快些杀呀!”
杨大刀左手接过大刀,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把那个已站到城头上的士卒砍翻。
大姑娘又是一声尖叫,双手蒙眼。
此刻万古雷跟在世子一侧,命耿牛在另一侧,抢先把冲上来的敌人杀死。
敌军中不管武功高的头领,在离城墙丈远距离时,施展轻功跳了上来,遇到这样的高手,就得费点周折才能打发到阴间去。所幸头领带头往上爬云梯的极少,都是士卒朝前。
万古雷眼看有些地方冲上来不少敌人,便命饶信、褚红跟着世子,自己朝最危急的地方进去。他冲到哪儿,哪儿的敌军就被歼灭。面对这些武功低微的士卒,他真不忍心要他们的命。于是他出手点穴,抓了不少俘虏。可这些俘虏没地方安置,他一定会被愤怒的守城军民杀死,尸身抛了下去。
整整一个多时辰,攻城士卒丧失了斗志,不等到鸣金收兵便退回去了,遗下无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城墙下、护城河边。
守城的军士民众,大大松了一口气。
万古雷来探望徐王妃,只见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坐在一张凳上,左手不住去揉右手胳膊,大概是扔石头把手扔酸了。
青娥队的姑娘们有的受伤了,包扎后也不愿离开城头。有的去抬了热水来,供大家解喝。
钟玉桃、丁小菊等均无恙,万古雷放下了心。再看城楼上的士卒百姓,互相挤着坐在地上,亲亲热热交谈。有的百姓拿出干粮来吃,殷勤地递给士卒。姑娘媳妇们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相互叙述刚才的惊险和危难。
忽然,他瞧见道衍法师从另一头走了过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老衲早已来到。”道衍法师边说边往世子、王妃那儿走去,“看情形,李景隆还要攻城!”
“法师,其他城楼如何?”徐王妃问。
“老衲已走遍了九道城门,战况虽激烈,不如丽正门,盖因李景隆在此亲自督战。”
世子道:“天豹卫就调至南城如何?”
道衍法师道:“以老衲之见,仍留做后备为好,过了今日王宫待命。”
世子道:“城内所有兵卒均在守城,已无兵可用,天豹卫留下也好。”
就在这时,又响起了鼓声,大家连忙站了起来,只见敌军又开始列队,准备攻击。
道衍法师笑道:“刚才敌军若顽强进攻,前仆后继,则南城危矣。但攻城士卒却自作主张地退了回去,足见李景隆治军不严,未能严厉督军,让士卒宁死不回头。所以他只能一次次进攻,每次功败垂成退走,徒耗兵力,徒耗士气。燕王早说他只会纸上谈兵,不足惧也!”
徐王妃道:“幸亏他不是将才,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人人懂她的意思。
万古雷对此感受尤为深切。城头上的守军,要么带病,要么上了年纪,只有少部分年青轻些,李景隆要是严加督战,后果不堪。
“杀啊——”城头下又掀起了喧啸。攻城的士卒呐喊着,越过躺在地上伙伴的尸身,再一次勇猛地冲到墙下,如猿猴般攀爬云梯。
城头上鼓声擂起,石头瓦块箭矢,冰雹般砸了下去。云梯上一个接一个的士卒,不时有人嚎叫着栽了下去,活生生摔个粉身碎骨。
万古雷也从堆在四处的石头堆里取石子做暗器。他一只脚踩在城垛上,以石子飞打附近两侧的云梯,直打得敌军士卒如断线的风筝,一个个坠落下去,没有一人能接近城墙。
柳锦霞与索刚等人离他不远,也在用石头击打,他们打得又准又狠,也无人上得城头。
看得出来,敌军已不如前几阵勇猛,不少人在城墙下来回闪避石块的袭击,不愿再爬云梯送命。这样的攻势维持不久,不到一个时辰便退了回去。城头上的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敌人则默默整队,重新部署。
太阳精疲力尽地坠到了山凹中,只见余辉在支撑着昏黄的光亮。袅袅炊烟从敌军营帐中升起,无数道的炊烟,很快就把天空染黑。无数准簧火在敌阵中燃了起来,连成了一片金色的辉煌,火光中人影幢幢,令人想起城市夜叽华海上的灯火,家中热气腾腾的饭桌。
万古雷和世子、法师、王妃等在一起,端着一大碗热汤,嚼着刚蒸出来的馒头。城楼上的冷风飕飕,士卒们燃起了篝火。这不光是御寒,也向敌人显示守军的阵容。
徐王妃平静地呷着莱汤,问道:“今夜敌军还会攻城吗?各位有何高见?”
道衍法师道:“大军不耐久困于此,李景隆锐气未减,必会连夜攻城!”
世子道:“请母亲回宫,由儿在此督战。”
徐王妃道:“你瞧百姓妇女幼童都来了,身为王妃,岂能退缩?不必多说了吧!”
道衍法师赞道:“王妃亲冒矢石参战,成为表率,守城将士百姓,莫不奋勇争先!老僧早就预言,燕王殿下有天子之相,不出四年,头戴皇冠,驾驭天下。届时王妃当尊为后宫之主,有今日之辛劳,当之无愧矣!”
徐王妃笑道:“法师过奖,妾身只怕没有这个福份。若真有这一天,法师功不可没!”
道衍法师肃容道:“贫僧只为顺天命行事,不求为官,天下大定,贫僧退矣!”
万古雷心中一动,原来法师在局定后退隐。到那时我又何尝不可以退隐呢?
只有还我自在之身,方能与娇娇永结同心。正痴痴想着,却听见法师叫他。忙回过神来问道:“师叔有何吩咐?”
道衍法师道:“敌军今夜仍要强攻,他们人马多的是,可以轮番出战。而我等士卒,已全在城楼。似这般没日没夜打下去,累也累倒了。因此老衲想,错过今夜,我们应派人下城去骚扰敌营,使其兵卒日夜不宁,疲惫不堪,贤侄以为此计可行否?”
万古雷道:“此计甚妙,可行!”
世子道:“可是城门不能开,以防不测,只有用绳索把人吊下,但返回时攀缘而上,易被迫兵杀伤,不知爱卿可有办法?”
万古雷道:“下城骚扰,毋须多人,待臣挑选武功高强之士,既能伤敌又能自保。”
世子大喜:“如此甚好,由卿选人吧!”
道衍法师道:“师侄可带天豹卫回王宫歇息,明日仍应急。”
万古雷道:“师叔,待观察敌军夜攻之后,再回去不迟,否则断难静心入睡。”
道衍法师知他放不下心,便点头同意。
万古雷遂起身沿城墙走去,耿牛、李杰、杨大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七八丈外,柳锦霞与索刚等人围篝火而坐,见他来纷纷起立,只有锦霞不动。
索刚对万古雷颇有好感,道:“万兄,今夜敌人会不会攻城?”
万古雷道:“会攻,敌方人多的是。”
柳锦霞抬头望着墨黑的天空,那上面缀满了瑟缩的星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索刚道:“奶奶的,俺真想骑马出城,大家拼个你死我活,那才痛快!”
万古雷笑道:“可惜城中兵力太弱,否则开门拒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很想单独和柳锦霞说说公冶勋,但总是没有机会。柳锦霞仿佛在避着他,不愿与他交谈。她究竟想些什么呢,难道把公冶勋忘掉了吗?唉,真想开门见山问问她……
他脑子飞快转着念头,嘴里和索刚等人交谈,不时去瞟柳锦霞一眼。篝火映照下,柳锦霞美丽又忧伤,她呆望着遥远的星星,十分落寞而又冷峻,让人觉得不可亲近。她身上还隐藏着一个谜,她与大漠神女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连公冶勋她都不曾告诉?
坐了一会儿,万古雷正欲站起来,去探望三英门的人,忽听柳锦霞叫他。
“万兄,一个人的功名真那么重要吗?”
万古雷一愣,只见她头仍望着夜空,看不见她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说实话,他对此也未想得清楚。叫他如何能回答呢?他只好呐呐道:“这个嘛,自古以来,圣人贤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
柳锦霞仍不回头,冷冷道:“须知这功名……”忽然抬手指城墙下,“是建在白骨堆上的。他没有亲自经历过,是以仍痴迷在功名富贵中。可是,他难道不会出来征战吗?如果这样,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假若是乾坤倒转,他的境遇不就太惨了吗?万兄,你为何不劝他一劝呢?依我看来,你们都不如我这个女强盗过得自在,无拘无束、无情无义,五湖四海,任我纵横,不似你们被名图利锁套住,到头来又得个什么下场?我这话是对耶非耶,谁又会明白呢?”
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万古雷知道她说的“他”,是谁,索刚等人却无所知,一个个惊奇地看着她。
索刚忍不住问道:“薛兄,‘他’是谁?”柳锦霞冷冷道:“一个朋友,他被名图利锁套住,永远也挣脱不开!”
“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不告诉你,别多问!”
万古雷暗自叹息,她没有忘了公冶勋。听口气,她对功名富贵已然弃之如蔽屣,与她前年被闯宫禁时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大相径庭。
她变了。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他本不了解她,所以无话可说。
他想了想,道:“薛兄,这位朋友并未忘记故旧,据我所知,他是身不由己……”
“也许吧,他这个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别时容易见时难,天各一方……”
“薛兄,何不前往京师一见?故人相聚……”
柳锦霞突然站了起来,离开火堆,独自走到雉堞口,默默注视着灰暗的天空。
就在这时,鼓声突然擂起,万古雷等人跳了起来,走到雉堞口望下一看,敌军已悄悄地冲了过来,城墙上一片忙乱……
万古雷足足睡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他在城墙上熬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为施行道衍法师扰乱敌军的谋划,回来歇息。
李杰命军士端来饭菜,万古雷匆匆吃毕。
昨晚敌军攻势猛烈,左一次右一次进攻,虽不如白天战况激烈,但却累得乏人。世子和王妃熬了个通宵,闻讯赶来助战的百姓络绎不绝,其中又有不少妇女。
万古雷十分感慨,以后该怎样酬谢这万千的百姓,没有他们,只靠城中这不足三千的老弱士卒,只怕早已城破人亡。据各方传来的消息,每个城楼都陆续有百姓来参战,不分男女老少。他们就像是为自己的安危而战。何以如此,万古雷却闹不明白。
他带着满腔敬意,吩咐天豹卫弟兄尽力保护好百姓,别让他们伤亡。但是,这毕竟是交战,飞箭流矢、真刀真枪,伤亡不可避免面对死去的妇女幼童,他竟然流下了泪水。
无论如何,应该早日解城下之危。为此,他愿竭尽全力。
夜间疲惫敌军,是打击敌军的一个好手段,他请武林人组成夜袭队。
柳锦霞自己要去。带索刚、田罡随行。三英门留下一人领队,罗勤、罗燕带五名堂中管事参加。五虎堂总监事张愿带五名执事、黑鹰帮副总执事吴有光、副总巡事何桂生带五名高手来王宫会合。万古雷带耿牛、罗斌、杨大刀、李杰、柏伟、褚红,总共加起来有三十人。
二更,万古雷等人从丽正门下城。三十人轻功造诣不一样,万古雷下令拴了三股长绳,不能从高墙跃下的,先攀缘一段绳再跳。
片刻后,众人下到地面,当即展开轻功,从侧面飞奔过去。敌军在不足五里,很快就能达到。万古雷让大家停在一里外,自己一人越过一道鹿砦,轻轻落在一座营帐前。营帐内鼻息声声,士卒已入睡。前面木柱挂着灯之处,有两名值夜的士卒。他仔细看了看,每隔两座营帐就有一盏灯两个岗哨。
寒风凛冽,岗哨缩着脖颈,两只脚不断动来动去。万古雷心想,南方人怎耐北方奇寒。
再过些时候,只怕冻也冻伤他几万人。
俄顷,他蹿上去点倒了两人,没要他们的命。然后蹿回柳锦霞等人所在地,对他们说,要深入敌军中心滋事,方能扰乱大军,让大家跟着他走,由他开路。
不一会儿,他带大家过了第一道岗,然后往里走。遇有岗哨,被他及时点倒。
他发觉,越往里去,岗哨越少,走起来越是顺利。走了一阵,发现已处在敌帐的包围中,四面八方都是营帐,就像进了森林一样。
柳锦霞道:“动手吧,别再往里走,少时脱身只怕难。把人分四个方向杀过去,一刻后往回撤,绿林好汉就爱这么干!”
万古雷道:“好,照薛兄说的,各走一方,由耿牛兄弟喊撤,包管各位都听得见!”
他们站在营帐与营帐中间的室地上说话,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毫无顾忌。
可见士卒们太劳累,睡得死沉沉的,居然没吵醒他们。
杨大刀笑道:“奶奶个熊,死到临头了,还睡得跟死猪千样,待咱吓吓他们!”
一顿,扯开嗓门大喊道:“杀啊!冲啊!杀啊……”
其余人也跟着他大喊杀,分头冲进帐幕。
万古雷取出火种,在地上擦燃了,点着一处营帐,烧起了火。耿牛等人也照事称谋划到处放火,只要从营帐中冲出人来,挥刀就砍。
此时已经一片大乱,惨哼声、惊呼声直冲夜空,惊得远处营帐的岗哨擂起了鼓,吹起了笳,把瑟缩在地铺上的士卒惊得懵头转向,他们抓起兵刃冲到帐外,黑漆漆的夜色中哪里分得出谁是不是自己人,只要见人他们就挥刀杀了过去,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浑不知是一家人。
被烧了火的营帐四周,万古雷等被四周涌来的士卒困住,展开了一场激战。但三十人都是武功高手,片刻间就砍翻了敌军的百十人。
敌军主帅帐中,主帅闹不清有多少敌人来袭,只命令士卒守好军帐四周,严阵以待。
万古雷等人只为了疲敌,因此并不久战,半个时辰不到。
由耿牛吼一声“撤”,三十人便顺利回到城下,无一人受损。
第二夜起,扩大了扰敌人数,由天豹卫和三大帮会加柳锦霞的关东好汉组成,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城扰敌,斩杀了数千敌人。
李景隆似乎不会体恤士卒,白天的攻城战从未停止,夜间又被万古雷等扰得不敢睡觉,士卒哪有不疲乏的,因此攻城锐气顿减。
这天下午万古雷正在宫中睡觉,突被人叫醒,却是道衍法师和李杰。
道衍法师道:“贤侄,知道吗?彰义门已被敌将瞿能父子攻入,所增敌军无后继……”
万古雷立即跳了起来,道:“快走……”
法师笑道:“老衲已命天豹卫将敌军赶走,城门已无恙,不必担心。”
这才放心坐下,道:“李杰,出了这等大事,你为何不叫醒我?”
李杰道:“法师命我不要惊动大人,天豹卫由郭大人、曹大人率领前去破敌。”
道衍法师笑道:“李景隆聪明人也,今日他要是给瞿能派后援,北平城就只好易主了。”
万古雷一愣:“聪明人不派后援,这话何解?难道笨人才派后援破城吗?这……”
道衍法师一笑:“他要是派了后援,这破城的功劳,岂不是被瞿能父子抢去了吗了”
万古雷道:“他是主帅,功自然是他的。”
道衍法师笑着,却转了话题,道:“是吗?”一顿,续道:“老衲叫醒你,实有要事。
经与王妃、世子商议,敌军锐气已减,攻城之势渐弱,今日已退兵十里,但燕王殿下去了何方,为何不来夹击围城之敌,所以决定让贤侄辛苦一趟,冲出包围,寻找殿下,报禀守城情形,然后将殿下意图带回城来。此行至关重要,贤侄带几人去为好?”
万古想了想,道:“我一人去吧,人少好突围,不易被人发觉。”
法师道:“耿牛武艺高强,携他作伴,彼此好有个照应,速去速归。”万古雷道:
“也好,免得一人寂寞。”
入夜,万古雷与耿牛换了衣服,来到东门准备出城。却见士卒平民肩挑水桶,一个个沿石级往城垛上挑,不禁大是奇怪。登上城楼,见到守城指挥和五虎堂堂主曾志云等人,一问才知是法师下的命令,军民挑水灌城,沿城墙泼水。此时天气寒冷,水泼墙上,一会使结了冰,这就像给北平城墙披上了滑溜溜的水甲,叫你朝廷大军爬也没法子爬,不禁大喜。
耿牛笑道:“和尚师叔办法多,城墙披水甲,亏他老人家想得出来!”
万古雷笑道:“这就好了,我们走了也放心,走吧!”话音一落,人朝墙外跃去。
耿牛也立即跳下,惊得城上的士卒民众叫了起来。两人落地后,朝城上人众挥了挥手,便朝敌方军营飞跃而去。
此时天寒地冻,敌军营中吃够了骚扰的苦头,加派了巡逻士卒。两人在营帐中穿来穿去,无人发觉,只听帐中士兵鼾声奶雷,此起彼伏。不多时两人蹿到了骑兵处,盗了两匹马,朝永平府方向飞奔而去,一路马不停蹄,一直跑到天明,方才下马歇息。
下午,两人进了永平府,见到了原燕山右卫指挥使张大勇,同知王超、徐忠等人。
张大勇立即设席为他二人洗尘。听说燕王去攻大宁府,不禁十分诧异。
张大勇笑道:“老弟,莫说你听了吃一惊,当时咱们大家都不以为然,大家说永平府已解围,应立即回师北平,以免城池陷落。燕王力排众议,说北平城池坚固,敌军难以攻破。
我军乘机去攻大宁,大宁精兵聚集松亭关,家眷均在大宁,攻克大宁后安抚其将士家属,松亭关之兵哪里还有斗志?各位只管放心去大宁,不必牵挂北平。于是,众将听令,……老弟,北平城被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困,咱们一直放心不下,快把城中情形讲个清楚明白!”
万古雷把连日来攻防战的情形讲了个大慨,张大勇等人听得激动不已,皆赞徐王妃勇冠三军,为百姓尤其是妇女的英勇行为感叹。
饭后,万古雷、耿牛早早歇息。
翌日早,两人又上马赶路。一路打听燕军消息,待赶到刘家口时,才知燕军已赴大宁。
三天后,两人到了大宁,燕军正驻城中;二人找到了燕王宿处,见到了季国盛、王兆康、刘继贤,彼此都十分高兴。当即引他俩去见燕王。孙锐锋、方天岳在后院值卫,凡来见燕王殿下的大小官员,必得二人允许才能通报。
孙锐锋一见万古雷来到,有些惊奇,但只用平淡的口吻问道:“咦,万兄来了?是奉命来见殿下的吧,北平城难道出了差错?”
方天岳则十分热情:“万兄,别来无恙,守城一定是辛苦万分的丁,多亏你们奋不顾身,浴血苦斗,才保得老家平安!”
万古雷笑道:“孙兄、方兄,北平城固若金汤,请二位放心。王妃、殿下牵挂着各位,故派小弟前来,一则问侯,二则报平安。”
孙锐锋点头道:“幸好北平无恙!老弟要面见殿下是吗,请随我来。”
走过天井,孙锐锋让万耿二人稍候,自己掀帘子进了正室,俄顷就出来让两人进去。
室内燃着两大盆炭火,燕王居中而坐,有十多人分坐下旨两排,万古雷顾不得看是哪些人,便和耿牛快步走上躬身行礼。
“微臣万古雷、耿牛参见殿下!”两人齐道。
“免礼。赐座。”燕王注视着二人,心想该不是北平城被攻破了吧。
侍卫抬来两张椅子,支在两列座椅之后。
万古雷没有坐下,道:“启禀殿下,微臣奉王妃殿下、世子殿下之命……”
“北平城可是有了差池?”燕王插道。
“禀殿下,北平城固若金汤,可保无虞!”
话一出口,他清楚地听见两边的人都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知道大家都盯着他哩。
燕王面上有了笑容:“你带来了好消息,把守城的情形对大家讲讲。”
万古雷一五一十、有条不紊讲了守城经过,直听得大家感叹不已,情绪激昂。
燕王也极为兴奋:“难得王妃、世子如此英勇,身先士卒,激起士气,难得城中百姓不分男女老少,个个奋勇争先!各位将军,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众人纷纷赞叹,都说北平城不破,我军必能击溃李景隆,叫他丢盔弃甲而逃。
万古雷又说临来之际,道衍法师下令以水浇城,北平城墙完全成了冰甲,听得大家又惊奇又高兴,都说道衍法师计谋多。
金忠笑道:“殿下英明,留下老和尚坐镇,李景隆怎是他的对手?”
张玉道:“家里安全,咱们放下了心,这就回师北平,砸扁了李景隆那小子!”
燕王道:“爱卿连日赶路,下去歇息,这一两天就回师北平:你随大军一起走吧!”
万古雷、耿牛随告辞出来,孙锐锋依然冷冷淡淡地问了一句:“家中人都好吧?”
这“家中人”说得含糊,但万古雷知他问谁,便道:“都好,赵前辈、沐前辈、季姑娘跟随王妃督战城头,但都平安无恙!”
他回答得巧妙,连带上赵芝兰、沐香菊。
孙锐锋目中闪出一丝热情,但立即便冷了下去,道:“万兄去歇息吧。”
方天岳则道:“万兄若不走,再来会面。”
万古雷答应着,出了天井,回到前院,季国盛等人带他们到一间屋坐下。
季盛道:“城里能住的地方都住了人,你二人就和老夫等挤一挤如何?”
王兆康道:“大家在一起叙谈,热闹些。”
万古雷笑道:“正欲与各位聚一聚,晚辈有许多话想问个明白哩!”—顿,续道:“在路上听说大宁的二十多卫士卒都降了我们。”
季国盛道:“不错,我们到大宁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城池,安抚军民,各卫司士卒见眷属无恙,相继来归。如今我军尽收大宁都司辖下二十多卫士卒,兵力大大强盛起来,比从北平城出来时,大不相同了呢!”
万古雷喜道:“好极好极,这回不愁对付李景隆了,我恨不得插翅飞回,禀报佳音!”
刘继贤笑道:“歇息一日,明日再走不迟,反正大军也快要起程了。”
万古雷道:“殿下命我随大军一同起程。”
季国盛道:“这不更好吗,见识见识这支大军,尤其是蒙古三卫,全是剽悍铁骑。”一顿又道:“知道吗?这可是一支精兵哪?还有,宁王的三卫也归顺了我们。朝廷在燕王反后下调令宁王进京,宁王不去,属下三卫被削夺了兵权。燕王一到,三卫自动归降。”
王兆康道:“非但如此,宁王和燕王见了面,两位殿下感慨万分……”
正说着,张玉、朱能笑哈哈来了。
张玉道:“老弟,你来得巧,明天起程回北平。你带来的消息,使大家高兴得坐不住了,直催殿下快些起程,找李景隆小子算账!”
朱能道:“老弟回天豹卫吧,二千多人马都健在,仍由老弟统率如何?”
万古雷道:“朱兄掌印,我跟着走就是了,又分什么彼此?只是王妃和世子殿下盼我带回佳音,我还是禀明殿下先回城吧!”
季国盛道:“说的也是,该有人先回城报喜,安定人心,贤侄这就去禀报殿下吧!”
张玉笑道:“老弟不必操心,明日自有人前往报信。”
万古雷讶然道:“派谁前往?”
朱能道:“议定大军明早起程时,侍卫队方指挥使禀报殿下,由孙指挥使前去报信为好。
他说万指挥使刚来,说不明这一路上的情形,孙指挥使就在殿下身边,事事亲身经历。殿下当即答应,命孙指挥使明日起程,任王宫侍卫指挥,随侍世子护驾。”万古雷道:“既如此,小弟就放心了。”
张玉道:“走,到城里饭馆为贤弟接风,咱们好好喝上几杯,明日走也!”
当晚,大家快快活活吃了一顿。
第二日,大军出发。万古雷见蒙古骑兵果然个个剽悍,心中喜不自禁。有这么多的精兵,当可与皇太孙逐鹿天下。
宁王为燕王亲自送行,在郊外设酒饯别。
万古雷和朱能走在前,仅在侍卫队之后,把送别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宁王年岁比燕王轻,有儒将风度,据说善谋。此时见宁王端起酒盏高举过头,恭恭敬敬递给燕王。燕王接过,一口喝尽亮底。之后又相互行了礼,看来是依依惜别。顷刻,宁王又施一礼,带着从人转身欲走。突见方天岳和关中四剑冲了过去,把宁王围了起来。宁王侍卫大惊,不及动手,已被方天岳等制了穴道。
万古雷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呢?
遂见燕王对宁王又说了些什么,侍卫队里有人牵马过来,宁王便翻身上马,关中四剑则紧跟着他。宁王那几个亲随被解了穴,上马回城而去。但大军仍不出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问朱能:“朱兄,宁王……”
朱能笑道:“请宁王一同赴北平府,这于燕王于宁王都好,亲兄弟嘛,共肩道义!”
万古雷道:“原来如此。”心里却在想,亲兄弟也施谋算,这不是拉兄弟下水吗?
半个时辰后,几辆豪华马车驶来,是宁王眷属。她们一到,大军随即起程。
天豹卫充先锋,走在最前。第二日到达会州。
燕王在会州重编军队。分为中、左、右、前、后五军。张玉率中军,朱能率左军。
万古雷的天豹卫,足足成了五千人。
这一路去,少不得过关斩将,半月后到达孤山扎营。据探子飞报,李景隆大军驻扎在郑村坝,此地离北平城仅二十来里。其用意不难明白,欲在此迎战燕王。
而且已派出了由都督陈某率领的万余铁骑为先锋,渡过白河到达东岸,以阻击燕军。燕王与诸将合议后,决定了对付的策略,命大军避开陈某,渡河而西,直扑郑村坝李景隆大营。
万古雷被朱能叫下去,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万古雷遂依计而行。
此时已是严冬季节,朔风阵阵,雪花翻飞,周遭大地皆成了冰雪世界。
万古雷骑在马上,踏雪而行。来到白河,天已黑尽。他亲启下马来到河边探查,河水有没有结冰。在河上走了一会儿,估计人马可以过河,便下令渡河,并命人飞报朱能。
他边走边想,这情景颇像唐人诗句所描绘那样:“水声冰下咽,沙路雪中平。”
这荒凉的河边明天就会展开一场大战,这宁静的景象大概就不复存在了,不知会有多少人葬身此地。
陡然间,他想起了娇娇。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有谁陪伴着她?算来有一年没见面了,她是不是长大一些了呢?记得前年在京师,公冶勋奉命离京,她来家中对他说,她大哥走了,临走留下话,要他善待她,到什么地方去玩都得带上她,要对她好些,不得冷冷淡淡。更好笑的是,她居然编造说,公冶勋要他听她的话,有求必应,什么事都要顺从她的意思,不得惹她生气,做个听话的好哥哥……哈,想起来真好笑,娇娇又顽皮又天真……可是,你说她不懂事吗,前年她请汤师叔带来的诗,还有她和公冶兄来北平府时说的话,都是情深谊长、柔情缱绻,哪像个小孩儿?她对自己深情款款,看来不是一时的高兴。唉,但愿她成熟些,信守诺言,别改变了心意才好……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朱能传令止行。
第二天,大军全都过了河。有的继续前行,不知去什么地方,万古雷则把部下掩藏在一片枯木林里。怀中藏的馒头已硬如砖石,又不能起火烧水烤馍,以免引起故军的警觉、没奈何,大家只有忍饥耐渴。他站在一株杨树旁,耿牛则蹲在一边,后面是弟兄们和马匹。天豹卫是骑兵,在燕王麾下的马步军中也属精锐之师。朱能让天豹卫和一卫步卒待命,等李景隆那支先锋劲旅过河后突然发起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大战前的等待,真叫人难耐。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白河方向,发现有两个小黑点迅速往这边移动,猜想是探子回来了,敌军一定开始渡河。河上结冰,很快就可以走过。燕王料定,他们一定会追来,出其不意杀回马枪,必然获胜。他对燕王的谋算十分佩服,从离开北平府到进袭大宁,施行的策略无不成功。
此刻,两个黑点已显出一人一骑的轮廓,果然是派出的探马。片刻后探子向他禀报,敌先锋果然渡河来追赶燕军。
是时候了,他传令上马,又派人知会朱能,他让马儿慢慢走着,估算对方万余骑过河来需要的时间。走出树林,来到宽敞的开阔地,四野茫茫,天空灰暗,朔风阵阵,寒气袭人,但万古雷的心却是滚烫的,即将来临的厮杀激励着他。每次交战前,他都感到激昂振奋。他这时什么也不会想,想的只是打败敌人,取得胜利。他两眼紧盯着前方,搜索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又走了一会儿,他抬手止住队伍。一个人朝前奔出了二三十丈,然后静心谛听。一阵细碎而零乱的马蹄声已隐纺约可闻,敌人来了。
他兜转马头跑了回来,与耿牛和旗手并辔而立。这面旗是另做的,王妃亲自绣制的他留在了北平城,那旗子应属于四百勇士。
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响,弟兄们都清楚地听到了。万古雷抽出剑朝天空一举,旗手挥动了大旗,五千铁骑立即排开了阵式。
成百上千双眼睛紧紧盯着光秃秃的旷野,如鹰搜寻它的猎物,忘掉了寒冷、忘掉了饥饿,忘掉了恐惧,数千人的意志结成了一股凶悍野蛮的力量,一般残忍可怕的力量。
万古雷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对方的马队已经出现,他两腿一夹,马儿慢慢跑动起来。五千铁骑有条不紊地跟在后面,让马儿小跑着。
双方的距离拉近,敌军看清楚他们时显然愣住了。去奔袭大营的燕军,怎会回头在这儿出现呢?这个念头还未转过来,燕军铁骑就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像数千支射出的弩箭,势不可挡地冲了过来……
“杀——啊——”万古雷最先喊出了声音,紧接着是五千儿郎的疯狂应和,如山呼海啸。
铁蹄震撼着大地,喊杀声如猛兽的咆哮,震慑着、动摇着敌军的意志。
他们匆促展开队形应战,但毕竟是太仓促了点儿,前面的阵脚已经冲乱,后面则立足未稳,于是在混乱中接战。双方都是骑兵,他们手舞马刀,砍杀着任意碰到的敌人。
万古雷专找领兵官厮杀,见到旗手也不放过,他一连砍倒了二十多人,每次只要一出手,顶多两个回合,就把对方打下马。为使敌军很快动摇,他一路冲杀过去,试图找到先锋杨都督。写着“杨”字的旗号被他砍倒了,却不知这位都督在何处。他好多次被人阻拦,甚至同时有十多骑向他冲来,但没人能挡得住他,在他后面,有几人紧紧跟着,那是临时抽来的护兵,也有队伍中的官佐,其中有个百户张善明。但他并没有回头,只顾一往直前。
他的勇猛引起了敌人的恐慌,有的转身就逃,有的想把他劈倒。当然,交手的结果是自己落马,横尸荒野。万古雷一直深插敌阵,他相信弟兄们正以他为龙头,紧紧跟在后面。从他看到的景象,敌军已乱了阵脚,再有一猛攻,必会溃败。
所以他马不停蹄,直向前冲。
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伙人正回头跑,从那前呼后拥的情形看来,必是敌军中的重要人物,说不定正是先锋杨都督。
他奋力拍马追上去,横里竖里不断有人来拦阻,都被他砍下马来。追了一程,那伙人感到了他的威胁,有两人掉转马头来拦他。一人使雁翅刀,一人使柳叶刀,一左一右夹击过来。
万古雷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仍然直冲。
抢先一步到他面前的是使雁翅刀的官佐,刀光一闪,雁翎刀夹着罡风劈了过来。他随手举剑相迎,这一瞬间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惊呼出声:“是你!”后一步赶到,使柳叶刀的骑士连忙住手,没把刀子劈过来。
万古雷惊得瞠目结舌,呆望着对手。
使雁翎刀的是杨正英,使柳叶刀的是沙天龙,都是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的伙伴。
沙天龙又是他师兄。在京师时,他们不辞而别、说是去了镇江府、怎么又出现在李景隆的军队里呢?
“杨兄、沙兄,别来无恙!”他尴尬地说。
杨正英道:“原是万老弟……”
沙天龙冷冷道:“杨兄,现在可不能称兄道弟了,他可是反叛朝廷的逆贼,你我是朝廷征讨大军的官佐,彼此已成为仇敌!”
万古雷心中难受,道:“沙师兄,小弟投奔燕王,实属情非得已,锦衣卫逼得我走投无路,……唉,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两位不是去镇江府了吗?怎么也进了军旅?”
杨正英道:“说来话长,终日躲避锦衣卫不是办法,正好烽烟匝起,就……”
沙天龙道:“战场上不是叙旧的时候。万师弟你不该依附燕军谋反,若你良心未泯,就随我们去归顺朝廷,愚师兄和杨兄在杨都督跟前替师弟求他情,让师弟戴罪立功……”
万古雷听不下去,岔话道:“我既入燕军,自当忠于燕王。皇甫楠毁了我的家,皇上也并未替我主持公道,这些情形你们都是知晓的。如今两位入朝廷军旅,小弟在燕军效劳,这叫各为其主。但你我自幼长大,总有一段情,私下里彼此仍然是兄弟……”
沙天龙道:“你已成叛逆,不忠不孝,这兄弟之情能大于忠君吗?想不到你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也不想想,燕京弹丸之地,能抗得住中原大军的征伐吗?待叛乱平定之日,你有何面目见昔日的亲友?有何面目对万伯父在天之灵,又怎对得起万家的列祖列宗……”
万古雷板起了面孔,冷冷道:“够了,是忠是奸,不由你我评说。我既然走这一步,自有我的理由,何须旁人指手划脚。两位,告辞!”
他把马头一带,人斜刺里直奔河边。
沙天龙、杨正英也掉转马头,去追赶杨都督。万古雷勒住马,怔怔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心中说不出的一股滋味。没想到从小长大的伙伴,今日竟在沙场上成了敌人!
他的护兵和百户张善明仍跟在后面,他们清楚地听到了双方的对话。
此刻,周围的局面仍然混乱不堪。但杨都督的队伍已经溃败,大批的骑士掉转马头向河边奔,天豹卫的弟兄则在后追杀。
万古雷定了定神,纵马往河边奔去。
当他来到河边时,景象惨不忍睹,他不禁目瞪口呆。大概由于马蹄的不断践踏,河冰被踩裂开了冻,不少敌军骑士被冰冷的水吞没,马嘶人嚎,响彻上空。
不敢渡河的则被斩杀在岸边,尸体如冬天倒掉的枯木,沿河堤睡满。岸边的河水冰面上,涂满了浓浓的鲜血。
然而厮杀没有停止,天豹卫的弟兄追杀着四散逃走的敌人。犹如猎人追逐猎物。
沙天龙、杨正英大约已过了河,但愿他们去了吧,他可不愿意见到他的尸体。
他不再追杀这些亡命的敌军,命令士卒俘获战马,战马是军中最宝贵的财富。
此时,他才见到耿牛,只见他满脸兴奋之色,兴冲冲跑了过来,道:“万师兄,俺天豹卫大获全胜,杀得小子们喊爷叫娘!”
万古雷一笑:“你猜我遇到谁了?”
耿牛大笑:“你把杨都督老小子砍了?”
“不对,我遇到沙师兄、杨大哥。”
“什么?他们怎会到这里来?”
“想不到呀,他二人已入了军旅成了对头!”
“啊哟,在阵上遇到咋办?”
“你说呢?”
“俺不会与他们交手,大家是弟兄呀!”
正说着,朱能命人传令,天豹卫火速向北,会同大军进击郑村坝,直捣李景隆大营。
万古雷立即下令吹起军号,带着俘获的战马,集队赶往郑村坝。行了一程,朱能半途送馒头来,这是蒸软的新鲜馒头,来得正是时候。
万古雷饥肠辘辘,抓起就啃。
朱能笑道:“老弟你立了头功,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万余先锋铁骑击溃,这可是个好兆头!
殿下决心于午时与敌决战,你们吃完饭赶了去,还正是时候!”
万古雷道:“殿下神机妙算,李景隆恐怕不堪一击!”
朱能道:“李景隆虽无能,但他兵多将多,其中不乏智勇双全之士,不可轻敌。”
万古雷笑道:“我只管厮杀,冲锋陷阵,这用兵之道,有朱兄你谋划,我却省心。”
朱能看看坐在雪地上狼吞虎咽的将士,道:“真难为了弟兄们,空着肚子打了一仗!”
耿牛埋头大吃,顾不上说话。
半个时辰后,朱能传令上路。到达阵地时,蒙古骑兵已经冲入敌阵。
燕王骑在马上注视着战况,方天岳等在后跟随,关中四剑却不见,大概监视宁王去了。
朱能和万古雷来见燕王,在马上行礼。
燕王道:“两位来得正好,李景隆来不及摆开阵势,我就命蒙古三卫杀人敌阵,你们看,能不能冲到大营?”
张玉插言道:“殿下,三卫骑兵只怕冲不破敌阵,敌人势众,后军已摆开阵势。”
万古雷定睛注视前方,只见三卫蒙古骑兵已经受阻,敌骑兵不断从后军涌出,还有更多的步卒像活动的城墙,一排排接踵而来。这样打下去,蒙古骑兵只怕要糟。但燕王和诸将仍沉得住气,自己不便多言。
此刻忽听燕王道:“后军分出两卫,右军出两卫,隐伏在郑村坝左右,听我命令行事,万不可急燥,更不能擅作主张,鲁莽行事。其余各军,按左、前、右、后、中列阵,骑兵当先,步卒在后,各位当知这一仗事关燕军生死存亡,务必奋勇争先,克敌致胜!”
“谨遵台命!”众人齐声回答。
朱能对万古雷道:“老弟,天豹卫当先锋,愚兄率步卒殿后,走吧!”
万古雷拔出神罡剑,运起中气吼道:“天豹卫弟兄们,杀啊——!”
他纵马飞驰,一马当先,冲向密密麻麻的敌人。天豹卫的弟兄高举马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策马飞奔冲向敌阵。
敌军立即派出一支,呼喊着冲上来。
万古雷热血沸腾,与迎面冲来的敌骑首脑遇个正着,他出手一剑砍去,被对方举刀架住。
两人错肩而过,又遇上了另一人,万古雷一剑将他戳下马来。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攻他,他左闪右避,横砍斜劈,片刻就杀翻下十来个人。但他并未冲到敌人营盘中去,总是不断有人向他冲来,不断地倒在他的马蹄下。
喊声、咒骂声、呼救声、兵刃的铿锵声,飞箭流矢的破空声,惨叫声、马嘶声和荒野中不断刮来的风声……这所有一切声音合起来的喧嚣,震撼着这茫茫冰冻的旷地,他记得小时曾随父亲到过京郊,农夫站在田里弯腰刈稻,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田野,像是永远都割不完似的。他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但刈的不是金黄的稻谷,而是活生生的人。他砍翻一个又来一个,有时一次来几个,他得不断地挥动胳臂,不断地驾驭坐骑,杀,杀,杀,不停地杀。
他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以不杀。
他动了恻隐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你不杀对方就杀你,你把他刺伤他还要来杀,你只有要了他的命,他才乖乖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但这时候,又有人咆哮着向你杀过来。
杀吧,杀,仿佛他生下来就为的是杀人一般。他不想杀也不成。一个人掉进河里,你总得要游到岸边才安全。现在你只有把人杀光,你才能得到安全、得到安静。
最初冲动的激昂之情消失了,他十分冷静地在挥舞神罡剑,平静地看着敌人在嚎叫声中倒了下去。他十分奇怪,敌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就像小时候看农夫刈稻一样,觉得他们永远也割不完。这会儿,他却是杀不完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个方位。周围全是敌人,一群咆哮着挥舞兵刃的恶人。他们想要他的命,那就纳命来吧,杀、杀、杀,杀!
有人用箭射他,有人拿刀掷他,都被他轻易躲过,他仍然骑在马上,挥舞着他的利剑。
终于,他发觉没人向他冲来,他举左手衣袖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以他精深的内力,居然也在微微喘息。他有了片刻的宁静,便朝周围一看,争斗仍在继续,数不清的人在相互砍杀。不断有人不是往前栽倒就是往后跌倒,更多的人是在地上决战,骑兵们也混杂其间。
突然,有一骑向他冲来,高喊:“万大人!”他身后有五骑在追他。这就是天豹卫的百户张善明。他立即带马过去,迎战追来的五骑。
张善明身上满是血迹,喘了几口粗气,挥舞他的马刀去助战。然而那五骑已经一个个翻身落马;被万古雷统统砍翻。
张善明一指左侧十来丈处,有几十名天豹卫弟兄苦斗百多名敌军,万古雷不加思索地冲了过去,瞬间就劈翻了三人。他出剑极快,劲力又足,一般的骑士,怎当得起他的一剑。
盏茶功夫,他救出了数十名弟兄。其中就有他的护兵。他当即带着他们,朝人多的地方冲去。一切和刚才一样,杀、杀、杀,不停地杀。他身后的骑兵越来越多,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不久,他和耿牛相遇。耿牛身后也有一队骑士。
两股合一股,向敌人纵深处杀去。他们的英勇引起了敌方主帅的注意,立即便有两个铁骑,从后备营中冲出,将他们围住。
马鸣人嚎,又是一阵激烈的交锋,他和耿牛左冲右突,搅乱着敌人的阵势。
敌骑中的一个头目找上了他,这是一个中年汉子。两人交手五合,不分胜败。
这是他初次遇上个硬手,正欲再与他相斗,却被耿牛冲上去一刀,砍断了那人的马头,也砍中了那人的肩膀,一声不哼跌下马死了。
万古雷不及多瞧一眼,又遇上了三个敌人。招架、攻击、勒转马头,他轻易地打发了他们。然而又有大批骑兵冲来,他眼看天豹卫弟兄有好多人躺倒了地上,一股怒气在心中腾起,平静的心境消失了。他咬牙切齿带马冲了过去,毫不留情运起七成功力,一剑一个,决不再出第二剑。他只有把敌人像割稻谷一样不停地放倒,才能让天豹卫弟兄弟留下几个。
两千来个敌人骑兵溃退了,他和弟兄们似乎又有了喘气的机会。瞧瞧跟着的弟兄,比刚才还多。这都是后来集中过来的弟兄,先前的弟兄至少损折一半。他约略估计人数,不下千余骑。看看四周,数十万人在厮杀,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到边。观此景象,燕军并未取胜,敌军也未溃败,他和弟兄们又要去冲杀。
这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功夫,敌军又有一支骑兵冲杀过来。
他高举神罡剑,高喊一声:“杀——啊——”迎头冲了上去当他击溃了敌军,擦试着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查看他的弟兄还有多少人时,发现天色更加昏暗下来。北国冬天黑的早,莫不是已近黄昏?正在此时,他清楚地听到了敌方两翼有整齐的呐喊声隐约传来。
他高兴地高声对弟兄们说道:“后军、右军的四卫弟兄已从两侧杀进郑坝村,大家随我冲大营,今日能打败敌军!”
“杀——!”他高喊着向中心地带冲去。
“杀——!”弟兄们争先恐后,纵马飞奔。
又是一场激烈的厮杀,万古雷率天豹卫突破敌人摆在中军的阵式,敌人大乱起来。
万古雷明显在感觉到,敌人即将崩溃了。
他回头张望,只见己方步卒如波浪席卷而来,天豹卫不怕孤军深入,遂鼓动士卒,拼命向中军大冲去,砍杀那些敢于阻路的敌人。
天渐渐黑暗下来,敌军已失去了抵抗的信心,正所谓兵败如山倒,一旦士气消失,勇士就变成了怯战的懦夫。他们掉转马头,没命地逃跑。那些没有坐骑的步卒,如退潮的浪泄了过去。他们张慌失措,丢盔弃甲,拼命地奔逃。当官的喝斥、威吓已失去力量,不久就连官员们也急急奔逃,如丧家之犬……
“咣——咣——”锣声在远处在近处响着。
近处是敌人的锣声,远处是自己的锣声。
万古雷勒住了马,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这一战结束了,殿下已命鸣金收兵。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还剑入鞘,不用再杀人了,至少是现在不杀了。
掉转马头,喊了声:“耿师弟!”
耿牛在身后答应:“俺在这儿。”
“收兵回营!”他如释重负地说道。
“弟兄们,回营啦!”耿牛大吼。
他的中气仍然这么足,声音吼得几里外都听得见。从声音中判别出他似乎很高兴。
“师兄,俺胜了吗?”耿牛和他并留而行。
“胜了,敌人已被击溃,只可惜天黑得早了点儿,要不定能冲到李景隆的大帐去!”
“嘿,俺今日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两个多时辰的大战,天豹卫弟兄大概损折了不少、但敌军伤亡就更多了。”
“俺天豹卫少了原来那四百弟兄,要是他们在,今日早冲到了大营!”
两人边说边走。燕军来不及支起营帐,只能随处坐卧。他们找了块人少的地方,停下来歇息。这旷野当真荒凉,没有树没有草,不能生火取暖。万古雷和耿牛背靠背坐在地上。
北风阵阵,砭人肌肤,人人缩成一团,相互挤着御风取暖。万古雷下令清点人数,据报告只有七百多人,估计有的散失在附近队伍里,只有等天明再收拢。
万古雷想入定调息,但却静不下心来。下午的激战胜过上午,倒在冻土上的双方士卒,不知有多少人,事后想起令人不寒而栗。
唐诗云:“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他深深叹了口,听见靠在他背上的耿牛,已发了鼾声,便也制止自己胡思乱想,闭上双目入定,明日还有大战,他必须保有精力。
一大早,探子来报,李景隆已连夜逃走,扔下了辎重粮车,直喜得燕军将士额手称庆。
万古雷心情舒畅,忙着召集走散的士卒。等所有人到齐后查点,只剩下了三千来人。
再看昨日争战地,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朱能过来找他,说殿下没有采纳众将乘胜追击李景隆的方略,李景隆虽败,实力仍足,敌情不明,不能冒险追击燕王又体恤士卒疲惫,决定回师北平,解城下之危。
听说回北平,万古雷十分高兴。
朱能又道:“愚兄替贤弟请功,殿下只点头不语。待议事完毕,殿下只留下愚兄,说有人告贤弟在阵前放走故旧熟人,致使敌前锋杨都督逃过河溜走,不知可有此事?”
万古雷一愣,道:“放走杨都督倒未必,小弟遇到了幼时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说了两句话,他们就走了,这……”
朱能道:“难怪愚兄替贤弟辩解,殿下说,私情不能大于国事,要愚兄多开导老弟。”
万古雷叹气道:“我总不能把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杀掉吧,这样干我还是人吗?”
朱能道:“换了愚兄也会这么做的,此事老弟不必放在心上!”一顿,又道:“贤弟与朋友说话时,身边可有什么人在?”
万古雷道:“不知道。当时正猛冲猛杀,突然间见到了故友,便停住说话……”
朱能沉思片刻,道:“愚兄走了,等会儿有人送吃食来,饭后就回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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