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旧人痴 可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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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自从百花儿一到,周桐心中便已然存了这个疑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现下眼见方腊和邵云馨携手而出,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了过去。此时在座的武林群豪纷纷起身向方腊和邵云馨见礼,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呆呆地立在一旁,口中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

  他将廖星儿孤零零地留在桃源谷中,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一尺一尺,一步一步地攀上那百丈高崖,为的便是与邵云馨重聚。可他看到眼前这个令他五年来魂牵梦萦的姑娘已然从那个与他雪夜定情的馨妹变成了自己义兄的结发妻子,心中又如何能受得了?

  “馨妹,你为何要嫁给大哥?你可知你的桐哥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天上人间,永不分离’,咱们的誓言,难道你竟全然忘了不成?”周桐想着,只觉五内俱崩,胸口一热,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好在此时群豪的目光都汇集在方腊夫妇身上,他脸上又有面幕遮盖,因此倒是无人发觉。

  吐了这一口血,他心下倒清爽了很多,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暗道:“周桐啊周桐,倘若你当初就此死了,或是不从桃源谷中出来,岂不是更好?馨妹有大哥照顾,自会平安快乐,更何况江湖上都说大哥和馨妹夫妻情深,你却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星儿妹子现下还在桃源谷中等我,我不如就此回到那里避世隐居,从此再不现身江湖,让我在大伙儿心中就此彻底死掉算了。日子一长,馨妹定会慢慢将我忘记的……她现在却还能记得我么?”他想着,便想就此下山回桃源谷去,但望着厅上邵云馨的倩影,却说什么也不忍拔脚走开,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颇有些魂不守舍。

  只见方腊没理会群豪的道贺,却挽着邵云馨,径自来到百花儿身前,拉了她的手道:“好妹子,你……你也来了?”声音竟有些发颤。“大哥,我没来喝你和大嫂的喜酒,已属无理之至,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我又怎能不来呢?”百花儿说着,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随即向二人盈盈拜了下去,颤声道:“妹子恭祝大哥大嫂福泽绵长,白头到老。”

  “百花姊姊……”邵云馨欲言又止,正欲伸手相搀,眼前却忽然人影一闪,“不要脸的小贱人,没骨气的傻徒弟,通通该打!”随着这一句冷冷的责骂,只听“啪啪啪啪”数声脆响,百花儿和邵云馨的两颊之上皆已吃了数计耳光。“师父!”百花儿捂着脸颊,脱口叫了一声。

  周桐也是一呆,忙定睛看时,只见在邵云馨和百花儿之间已然多了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妇,容貌却不熟识。方腊和汪孤尘等人却识得这老妇正是当日在断魂崖上出手相救邵云馨的那人。“老前辈,你……”方腊将邵云馨揽到怀里,忿忿地向那老妇道。

  “姓方的小子,不要以为你现在成了明教的光明右使,有了汪孤尘这个大靠山,你就可以肆意横为。别人或许会因此高看你一眼,我老太婆可不当你是一回事!”那老妇喘吁吁地,声音却甚是冷峻,“早知你对我这苦命的徒儿始乱终弃,害她一生伤心,五年前在断魂崖上我就该让这小贱人一头栽了下去,倒省了如今的烦恼!”

  “断魂崖……”周桐听着,心下不由一动,“馨妹怎回也从那里栽下去?……五年之前……难道她竟是为我坠崖殉情不成么?”想到此处,他心中竟不觉有些甜蜜,呆呆立在那里,竟自痴了。

  “老前辈,”邵云馨轻轻挣开了方腊的怀抱,一步步走到那老妇的身前,含泪道,“婆婆,你别怪他,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您……您就一掌打死我罢!”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那老妇的面前,双目一闭,就此一言不发,两行清泪却早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旁那男童方剑南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扑上来抱着邵云馨的肩头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哼,贱人,别以为在我面前撒一撒娇就能混得过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那老妇哼了一声,说话之间,猛然单掌一立,直向邵云馨头顶击去。邵云馨双目紧闭,竟似是浑然不觉一般。

  “馨妹!”下面周桐一惊,猛然醒过神来,正欲纵身上去相救,一旁方腊却早长啸一声,飞身抢了上来,左掌平平拍出,接住了那老妇这一股凌厉无伦的掌力。

  “好小子,武功又进了不少!”那老妇被方腊的雄浑内力一震,喘吁吁地赞了一句,手上却并不放松,加紧催动真气向方腊攻来。方腊却知她是百花儿的师父,当下只是凝神防御,却不进攻。但觉她的内力阴寒邪门,倒也生怕着了她的道儿。不一时间,二人头上皆冒出了丝丝白气。

  “师父,大哥,你们别打了!”百花儿哭叫道。“傻孩子,这小子负你甚深,我今天不杀他,难出心头的恶气!”那老妇咬牙切齿地道。百花儿无奈,一咬牙,猛然从腰间抽出长剑,将剑刃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哭道:“你们再不收手,方百花今日就立时血溅当场!”

  “妹子,你别做傻事!”方腊急呼一声,转头向那老妇望去,眼神之中满是恳求之意。“方百花……这丫头竟跟了你姓方……她竟甘心做你的妹子……”那老妇嘿嘿冷笑几声,向方腊点了点头。二人齐声长啸,同时收掌。一旁裘日新却趁百花儿神色渐和之际,抢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长剑。

  “这位婆婆,”上官寒云缓步走上前来,向那老妇一施礼道,“今日是在下的收子的大喜日子,还请您卖在下一个面子……其实年轻人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去吧。”

  那老妇依旧冷冷地道:“‘八大王’上官寒云神功超群,在武林中威名素著,我老太婆却怎敢不听?”上官寒云虽听出她语调之中颇有讥刺之意,但在这场面下却也不便发作,当即就坡下驴,赔笑道:“如此,老朽在此多谢了!”

  “不必!”那老妇口中说着,猛然身形一纵,挥掌直击一旁裘日新的面门。这一下出乎意料,裘日新大惊之下,慌忙向旁边一纵,手上百花儿的那柄剑却已被那老妇夺了过去。

  “老前辈,你……”裘日新惊魂未定,脱口问了一句。“百花儿是我的徒儿,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抹脖子自杀,自有我老太婆管,却哪里轮得到你姓裘的插手?

  “老太婆,”座上郑魔王郑雄再奈不住性子,猛然跳将起来,“今日是我上官大哥还有方兄弟夫妇大喜的日子,你却偏偏来此生事!咱们尊你是百花妹子的师父,看在百花妹子的面子上,不愿与你计较,你却偏偏不依不饶。老老实实地给我滚下华山。不然的话,咱们明教‘王道剑魔’四大法王的功夫可不是吃素的!”他内力充沛,声如巨雷,直震得屋瓦簌簌乱响。

  “哼,好稀罕么?”那老妇冷笑一声,手中长剑一挥,猛然向方腊和邵云馨劈去。方腊早有提防,见她剑招来势迅疾,忙以挪移乾坤之法化解,同时随手一推,却将邵云馨平平推到了欧阳漠的身旁,随口说道:“欧阳大哥,劳你照顾小师妹和剑南。”“方兄弟放心!”欧阳漠答了一声。

  那老妇一招走空,并不气馁。当下剑光纷飞,直往方腊身上招呼。“徒儿,这路‘九天玄女剑法’是我教你的,当日在断魂崖上,我曾对你说过,倘若这姓方的小子有负于你,你便用这路剑法取了他的性命……我知道你不忍杀他,今天师父为你代劳,纵使天下武林人都来和我老太婆作对,我也不能让我的宝贝徒儿受如此的委屈!”

  那老妇气喘吁吁地说着,手上剑招却毫不怠慢。方腊不愿出手还击,这路剑法又太过精妙,一时之间竟被那老妇的剑光罩在了当中。汪孤尘、欧阳漠和四大法王等群豪自顾身份,不愿以多欺少,但也不禁为方腊暗暗担心。

  厅外周桐眼见方腊势危,正欲拔剑上去相助,猛一抬眼,却见邵云馨正将方剑南紧紧搂在怀中,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眼泪,陡然想起她已然成了方腊的妻子,心中不禁一翻,已经按在剑柄上的手却又不觉松了。

  正在他心下迟疑的当口,却忽听轰轰两声大响,紧接着便腾起一阵烟雾。“这是东瀛忍术!”周桐心念一转之间,却只听百花儿一声尖叫,再抬眼看时,烟雾却已散了。“百花姊姊!”邵云馨尖声叫了一句。“你是谁?快放开我干娘,否则我跟你拼命!”他怀中的方剑南却也紧紧握着小拳头,大声喝了一句。

  周桐一惊,慌忙转目看去,只见百花儿檀口半张,星眸直瞪,满面皆是惊惶之色——一柄冷森森的长刀,正自寒光闪闪地架在她颈上,持刀的拿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弯腰驼背,却正是当日随万俟元忠闹过华山的那个怪人!

  群豪见状,登时一阵哗然。方腊、邵云馨、欧阳漠以及上官寒云等人纷纷摩拳擦掌,百花儿所带的百花帮中的众少女更是群情激奋,皆想将百花儿从他手中救下来。但又颇为投鼠忌器,无奈之下,只得向他怒目而视。

  “师妹,你的快把那书交出来的干活!”那黑衣人冷冷地道。他声音沙哑之极,而且舌根僵硬,却浑不似中原人氏。那老妇却早跳出圈子,手中仗剑,死死地盯着那人,听他如此一说,愣了一愣,随即冷然道:“师兄,师父根本没将那书传给我,你却叫我拿什么给你?快快放了我徒弟,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你的徒弟?”那黑衣人冷然长笑道:“师妹,你的以为你的在中原的所作所为能瞒得了我?这小野种根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胡说!”百花儿挣扎着道,“她是我师父,不是我娘……”话没说完,那黑衣人手腕一紧,铁钳般扣住了她的脉门,百花儿只觉胸中一窒,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黑衣人续道:“师妹,五年之前,我的随那万俟元忠上华山,就因为有这小野种在,我的念在咱们师兄妹的情分之上,没对华山一派下杀手,否则华山和昆仑两派那点微末的功夫,又岂是能放在我眼中的?”

  “原来是你!万俟元忠那狗贼也来了么?神山、玄冥子、卓不凡在哪里?你们还我妻儿命来!”忽听一声厉喝,紧接着紫影一闪,却是林剑然扑了上来,嗤地一剑,直刺那黑衣人胸口。五年前遭逢那一场大厄之后,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这复仇之事,是以听那黑衣人一说,登时想起当年搅闹华山的神霄派众人之中的确有他一分,随即便发疯般扑了上来。

  那黑衣人见状,冷笑数声,陡然间身形一转,竟将百花儿挡在了身前!但此刻的林剑然却已然是心智大乱,哪还顾得眼前之人是谁,只见这一剑声如龙吟,竟直直地刺向了百花儿的胸膛!

  “百花妹子!”一旁裘日新叫了一声,飞身纵上前来,左掌一立,直直地击在了林剑然的右腕之上,林剑然手一松,当地一声,长剑落到了地上。林剑然呆了一呆,双眼一瞪,竟挥掌直击裘日新的前胸。

  裘日新只道他是一时收招不急,哪里想得到此刻的林剑然怒火蒙心,已是心智大乱,竟将他当作了仇敌?这一掌蕴涵了紫霞神功的内力,劲道十足,裘日新百忙之中一闪身,还是被林剑然一掌击在了左肩之上,登时口喷鲜血,跌了出去。

  “林先生,你醒一醒!”汪孤尘大急,飞身而上,伸指封住了林剑然背心的穴道。林剑然体内真气一竭,登时昏了过去,张叔夜忙抢上去将他扶到一旁。金剑先生李助也已然将裘日新抱至墙边,为他运功疗伤。

  那黑衣人见状,哑笑几声,向那老妇道:“师妹,你的女儿在我手中的,任谁也帮不了的。速速地将《万川汇海》交出来的,否则这小野种便没命!”

  “忍术绝学《万川汇海》?……”汪孤尘脱口说了一句,双目随即直直地瞪着那老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那老妇却一咬牙,恨恨地说了一句:“森罗武藏,今日百花儿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便跟你没完没了!”说着长剑一颤,直刺那黑衣人的面门。“风摆荷叶!这是春风剑法!”一旁张叔夜脱口叫了一句。

  汪孤尘呆了一呆,猛然间伸手凌空一抓,已然将一旁司空文腰间的长剑抽将出来,低呼一声:“司空掌门,借剑一用。”这一下太过迅疾,司空文一愣之间,汪孤尘身形一转,剑走中盘,直向森罗武藏腰间斩去。“月浸莲花!”一旁韩冰脱口道。

  这一剑与那老妇的那一招“风摆荷叶”浑然天成,一经使出,这两招原本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法,竟然配合得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破绽。森罗武藏大惊之下,怪啸一声,身不动,腿不抬,却陡然直直拔起一人多高,避开了二人这一计凌厉的杀招,虽然肘下夹了个百花儿,身形却依然是轻飘飘如幽灵一般。在场群豪大多是武林之中数得上的好手,却也大多没见过这等诡异飘忽的轻功,不禁纷纷赞叹。

  “韩姑娘,你怎么了……?”韩冰身旁的江上风见她娥眉深蹙,似是在想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便低声问了一句。“这是我师父正修大师的一路双剑合璧的‘春秋剑法’,招势虽然一模一样,可一经他二人手中使出来,怎么竟有如此大的威力?”韩冰呆呆出神,自言自语般地道。

  只见汪孤尘和那老妇一招走空,对视一眼,猛然间齐声长啸,双双腾身而起,双剑一上一下,却似两条蛟龙般直攻森罗武藏的右腮“颊车”和左臂弯“清冷渊”两处大穴。“风月无边!”张叔夜和韩冰却又齐声叫了出来。“这老妇怎会使这一路春风剑法,还和汪教主如此默契,莫非……”张叔夜心念一动,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一势“风月无边”,乃是梅梦箫、商雨虹夫妇所创的“春秋剑法”的最后一招,两柄长剑相互照应,平平一刺之中,竟含着数十种后招变化。森罗武藏乃是东瀛武学名家,又怎会看不出来?但此时他身在半空,肘下又挟着百花儿,却已是动转不灵,万般无奈之下,手臂一甩,将百花儿平平向二人的剑锋掷了出去。

  “百花妹子!”方腊惊呼一声,飞身而起,双掌运起乾坤大挪移的巧劲,向百花儿腰间一拍,百花儿的身子登时转了向,斜斜向一旁的邵云馨飞了过去。邵云馨手臂一伸,已然将百花儿揽住。但她飞冲之势太疾,邵云馨后退三步,险些坐倒在地,却被身后欧阳漠一把扶住了。

  汪孤尘和那老妇见百花儿获救,更是毫无顾忌,双剑矫如游龙,招招狠辣,直望森罗武藏的要害招呼。森罗武藏一落下风,登时手足无措,眼见二人双剑齐指前胸,却已然是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人影一闪,倏地从梁上跃下一个青年道人,只见他将手中长剑一掠,两声清响,火光闪处,汪孤尘和那老妇两柄长剑却已然断成了四截。二人一呆之际,竟被那道人右掌的连环三击逼得倒退了数步。

  可那老妇武功稍逊,终究慢了半步,眼见灵噩一掌便要拍在她胸口之上,汪孤尘却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尽力将她向旁侧一带。那老妇脱了险,他的身子却不自主地向前微微一送,被灵噩道人地掌缘扫中了胸口。

  “你干什么?”那老妇叫了一声。汪孤尘摇了摇头,只觉灵噩道人的掌力阴极寒极,不由满面惊诧,低低地问他了一句:“你……你是谁?怎么会使玄冥神掌?”

  灵噩道人却不继续进招,一把扶住森罗武藏,朗声笑道:“贫道神霄派灵噩,今日与森罗兄上华山,借此天下群雄毕至之机,要向大家传本派掌门的几句话。汪教主,森罗兄与本派渊源颇深,您要伤他性命,还须问问我手中的这柄火龙神剑答不答应。”汪孤尘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心知已受内伤,当下不敢答话,盘膝坐倒,双目微合,凝神运功,与体内寒气相抗。

  可这“神霄派”三字一出,在场群豪却不由得一阵大哗——神霄派自从五年之前奇袭华山,血洗金风庄之后,便在江湖上绝了音讯,今日陡然重现江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一出手,便在数招之内,将明教教主汪孤尘这等前辈高手打得身受重伤,岂不是匪夷所思?

  周桐却更是一惊,忙抬头看那道士,只见他不过二十五六岁样子,星冠鹤氅,生得颇为俊美,果真有些飘逸如仙的气度。他只觉这道人容貌虽然陌生,但看他那眼神,却好似是一个自己极熟悉之人,但搜遍枯肠,却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曾与他见过。

  “哪里来的野道士,在这里胡说八道?”周桐正苦思间,那老妇见汪孤尘受伤,却早耐不住性子,骂了一句,随即双掌飘飘,疾风骤雨一般向那道人直攻了过去。“来得好!”灵噩道人清笑一声,闪身避开了她这一朝,随即五指箕张,直往她肩头抓落。“凝血神抓?”欧阳漠、方腊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那老妇大惊之下,慌忙闪身避过。灵噩道人一抓走空,随即便抓为勾,向上一挑,只听嗤的一声,那老妇尖声大叫,向后倒退数步,却已然被他揭去假面,现出了一副美妇模样——雪肤花貌,明眸皓齿,头发眉毛苍然如雪,却正是当初在西夏乔装小梁太后的聂岚!

  “岚妹!”汪孤尘闻声抬眼,“我没猜错,果真是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声音颤抖,说话之间,却已然吐出了一口黑血。聂岚听他一声呼唤,未及回话,一旁的百花儿却猛然惊呼一声,挣开邵云馨的手,冲了上来,一双美目死死地盯着聂岚的脸,颤声道:“师父,你……你真是我娘么!?”“唉……冤孽!”聂岚叹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群豪大惊之下,再仔细看她二人的脸庞眉目,才发现她二人果真似了个十足十——倘若将聂岚的满头银发换作青丝,倒更似是百花儿的同胞姊姊。方腊一呆之间,猛然想起当日在西夏王宫之中初见小梁太后的真面目时,便觉得她面熟得紧,原来她竟是百花儿的亲生母亲!

  “师……师……你瞒得我好苦!”百花儿美目垂泪,颤声道:“你告诉我……我爹爹是谁?”聂岚默默摇了摇头,眼光却不自主地向一旁调息运功的汪孤尘望了过去。汪孤尘满面错愕,竟是不知所措,“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

  百花儿冰雪聪明,却又怎生看不出来?她猜到此事连汪孤尘怕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心知倘若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说破此事,他面上须不好看,当下只深深吸了口气,擦擦眼泪,声音发颤,自言自语般道:“其实谁是我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关系,我一生下来便没人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仍在绝情谷中十七年,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我有汪教主这样的干爹,有方大哥这样的哥哥,却还不知足么?”说话之间,抬眼看看方腊,登时想起了自己这几年来桩桩件件的伤心往事,再也压制不住,竟失声哭了出来。

  “孩子,是娘对不住你……”聂岚珠泪满腮,方欲出声安慰,却被百花儿哭着打断了话头:“我不要你管!你既然早就扔下了我,却为什么还要回来惹我伤心,我恨你!我再也不要见你!”百花儿说罢,把脚一跺,掩面跑了出去。

  “百花姑娘……”一旁木婉清见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对她颇为同情,方欲出声解劝,百花儿却已跑得无踪无影了。“帮主,帮主……”随百花儿而来的数十名百花帮的少女不知帮主出了什么事情,见她掩面而去,随即纷纷叫着,也自跟了出去。

  “孩子……”聂岚呆立半晌,猛然一凛,便发疯般向外追去,哪知森罗武藏的身影却早如鬼魅一般拦在了她的面前:将刀一横道:“师妹,她的能走,你的不能走,速速交出《万川汇海》再走不迟!”

  “别挡我去路!否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聂岚满头将银发一甩,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挥剑向森罗武藏斩去,招招狠辣阴险,皆是同归于尽的招示。却已不再是方才那路“九天玄女剑法”了。

  森罗武藏虽为东瀛忍术高手,却也没见过如此拼命的打法,心下一怯,不自主地闪到了一旁,但又不甘心失去眼前复夺秘籍的大好机会,当下一扬手,掷出了一枚星形银镖,想要封住聂岚的去路。

  哪知聂岚见他退开,随即向外直奔,对他这一镖竟是毫不理会。只听“噗”地一声,钢镖深深地钉进了她的左臂,可她竟然恍如不觉,直直地奔了出去。森罗武藏大感意外,喃喃地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难道这便是《万川汇海》中所载的忍术真谛么?”

  “岚妹……”汪孤尘见聂岚奔出,挣扎着想要起身追赶,却登时真气一岔,口中鲜血迸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教主……”乔道清和郑魔王齐呼了一声,双双纵上前来,以内力助他疗伤。

  “汪教主,好一幕‘劳雁双飞’啊!”一直在一旁负手闲立的灵噩道人忽然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可恶!”欧阳漠骂了一句。他见灵噩道人会使凝血神抓,早已怒不可遏,当下挥蛇杖纵了上去,哪知灵噩只将手中火龙神剑一横,却又听见一声金戈交鸣之声,欧阳漠手中五金百炼而成的一条蛇杖竟然也应声断为了两截,灵噩长剑剑势未息,刷地一声,已然在欧阳漠左腿上滑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欧阳漠见家传兵器被毁,更是大怒,不理腿上的伤势,怒吼一声,便欲与灵噩道人拼命。可他只觉身侧一股大力,将他平平推了出去,不禁大声叫道:“方兄弟,他手中神剑厉害,你千万小心!”说话之间,却已然身不由主地退到了墙边,左腿吃痛一软,登时跌倒在地。

  这一掌正是方腊以乾坤大挪移心法所发。他也知道自己贸然而上,无异铤而走险,但情势危机之下,却也不容他多想。因此他一掌救欧阳漠脱困之后,不敢怠慢,慌忙凝神与灵噩道人打斗。

  一交手,方腊顿觉这灵噩道人的武功竟是深不可测,但他身负第三层乾坤大挪移神功,一时间却也勉强应付得来,只是灵噩手中的火龙神剑锋利无伦,令他颇为忌惮,是以数招之间,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大哥,我来助你!”一旁张叔夜见方腊遇险,大急之下,顾不得多想,大喝一声,随即挥剑纵上前去,想与方腊双战灵噩道人,一旁的森罗武藏却早怪啸一声道:“你的两个打一个,不是武士所为!”随即挥刀纵了上来,与张叔夜缠斗在了一处。

  “八大王”上官寒云见方腊情势不利,正拟出手相缘,但略略环顾四周,眼见汪孤尘和裘日新的内伤均是不轻,乔道清等三大法王给二人运功疗伤也正在关键时刻,是决不容人打扰的;而林剑然经了这一番大喜大悲,兀自昏迷不醒,何况邵云馨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四岁的男童方剑南?

  他心知灵噩道人和森罗武藏武功甚高,更怕暗中还伏有什么更厉害的杀手,当下不敢冒进,屏息凝神,双目炯炯,直往四下打量不休。

  一旁吕师囊、韩氏兄妹、司空文一行人以及木婉清、范骅等外来之客,只觉那四人越打越快,竟是插不上手,兴叹之余,惟有慢慢缩拢了圈子,将灵噩道人和森罗武藏团团围在了中央。木婉清几次想发毒箭给方腊和张叔夜帮忙,却始终也看不清四人的身法步数,只有暗暗心焦的份。

  厅下周桐看着厅内的剧斗,心下不禁也暗暗有些心焦。他暗自盘算道:“这二人武功看来甚高,尤其那灵噩道人手中有火龙神剑在握,更是如虎添翼……此次华山大会,在场的众人之中,要属汪教主和上官前辈武功最高,其余三大法王都在伯仲之间,若是合他五人之力,要想将这二人制住,原是绰绰有余。可现下汪教主重伤吐血,三大法王正给伤者运功疗伤,上官前辈看来是怕还有暗敌,故此不敢轻易出手……三弟看来这几年来武功大进,加之使的又是先天遁剑法,招数精妙奇幻,是以一时倒还支撑得住那东瀛忍者;可那道士武功既高,手中又有这柄锐利无伦的火龙神剑,大哥武功虽高,再有半炷香的工夫,怕也要支持不住了……”

  他这几年来修习《天缺神功》有成,武学见地已然不可与昔年同日而语。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斗了片刻,方腊便已然显出了败势。倘使换在当初,周桐早已挺身而出,但现在他既得知方腊娶了邵云馨为妻,心下便不由对他添了几分隔阂,是以几次想要上去帮忙,却均又强自忍住未动。

  那灵噩道人却已然气定神闲一般,边打边冷笑道:“明教华山,徒有虚名,却也不过耳耳……过了五年,还不依然是我神霄派手下败将?”

  “神霄派的狗贼,还我桐哥命来!”随着着这一声娇叱,一条纤小的白影陡然闪过,刷的一剑,向灵噩劈胸刺来,却正是邵云馨。“还我桐哥命来”,这六个字在周桐听来,却似是六记重锤,一下一下捣在他的心口上,打得他天旋地转。“馨妹……你却还记得我……”他口中喃喃得说着,眼睛却丝毫不离战局。

  只见灵噩长笑一声,只用手中火龙神剑在她剑身上轻轻一带,火光一闪之间,邵云馨的剑头已然应声而落。“不知死活!”灵噩叱了一句,说话之间,左手一指幻阴制直点邵云馨前胸天突穴。

  “小师妹小心!”方腊大急之下,不容多想,高叫一声,双掌同时拍出,左掌击在邵云馨的纤腰之上,用乾坤大挪移的内劲将她推出了圈外:右掌却势夹风雷,只向灵噩的左肩云门穴击去。一旁上官寒云见方腊面色忽红忽青,知道他已然用上了乾坤大挪移的第三层心法,不禁微微颔首赞叹。

  哪知灵噩一避之间,右手中火龙神剑随之向上一掠,却向方腊胸前扫至。方腊大惊之下,慌忙吐气吸胸,尽力向后一跃。饶是他武功甚高,还是被火龙神剑凌厉的剑气扫中了左臂,登时鲜血涔涔涌出。

  方腊吃痛,一呆之间,邵云馨却已二次纵了上来。方腊大急,不顾伤痛,飞身纵到二人中间,一面替邵云馨接住灵噩的种种险招,一面大声道:“师妹,我曾答应过二弟要照顾你,你如此,却叫我怎对得起二弟的在天之灵?”说着,再次运起乾坤大挪移的掌力,将邵云馨的身子平平推出了圈外。

  他这几句话声音甚大,周桐虽然人在厅外,还是听了个真而切真。他头中“嗡”了一声,登时想起当日自己偷下华山之前曾托方腊照顾邵云馨之事,不禁暗暗骂了一句:“周桐啊周桐,你在桃源谷中呆了五年,怎么变得如此不明事理?——既然大伙儿皆以为我已被万俟元忠害死,大哥自然要替我照顾馨妹,这却又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却分明是被妒火熏瞎了眼,不顾兄弟情谊,眼见大哥身处险境,竟然不愿出手相援……”

  正在他自责之时,方腊一时失神,却已然被灵噩道人一剑划中了小腿,登时跌倒在地,灵噩冷笑一声,左掌顺势向方腊头顶直击下去。“五师兄!”邵云馨尖叫了一声。

  周桐大惊,在不多想,当下摘下背后的大夏龙雀宝刀,以天缺神功的高深内力,使了招先天遁神剑中的“飞剑斩黄龙”,宝刀脱鞘,势夹劲风,登时激射而出。他现下武功大进,这一招刚柔并济,之中用了上了十足巧劲,是以虽然宝刀稳稳落到方腊手中,刀鞘却向灵噩耳根疾打了过去。

  灵噩只觉耳畔一阵利器破空的劲风袭来,慌忙收掌向后一闪,避开刀鞘,再定睛看时,只见方腊满面疑惑之色,手中竟赫然多了一柄赤若丹霞,熠熠生辉的宝刀。灵噩心知这是有人暗中相助,不觉又惊又怒,手中火龙神剑一横,便向方腊的刀上削去。

  岂料两件兵器一碰,登时火花四迸,声如龙吟。灵噩只觉腕上被一股巨力一震,忙收剑看时,只见火龙神剑的剑锋竟已添了一道细细的缺口,而方腊手中的大夏龙雀宝刀却竟是毫发无伤。他见神剑受损,心痛之余,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竟一时怔住了。

  方腊却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见灵噩手抚火龙神剑,正自呆呆出神,当下不敢怠慢,将手中宝刀一横,呼地一声直削灵噩的颈根。此时的灵噩原本毫无防范,猛一抬眼见方腊一刀劈来,慌忙之间,尽力将身一矮,却还是被方腊一刀削去了一块头皮,头顶的道冠跌落在地,头发刷地散了开来,鲜血从额头直淌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变连生,莫说是观斗的武林群豪,就连一旁一直悍斗不休的张叔夜和森罗武藏也惊得停下手来,齐齐向方腊和灵噩道人望去。“你们中土人的就知道在背后偷袭,不是真正武士的干活!”森罗武藏恨恨地骂了一句。

  却听一个清亮的童音道:“那你这坏人为了一本什么秘籍,便欺负我干娘,还欺负这老婆婆,却又算得什么?真不要脸!”森罗武藏一呆,抬眼一看,却见方腊的幼子方剑南正自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手指刮着脸蛋羞他。在场群豪见状,不禁是一阵哄堂大笑。

  “八嘎!”森罗武藏被这年方四岁的幼童所辱,不禁恼羞成怒,正欲发作,灵噩道人却一扬手将他止住了。只见灵噩用手拨了拨垂到眼前的头发,擦擦脸上的血污,仰天一笑,朗声道:“方右使的宝刀果然厉害……森罗兄,咱们走!”

  “你们以为今天还下得了华山么?”欧阳漠卧在地上,还是厉声喝了一声。”灵噩道人一言不发,陡然长笑一声,手一扬,登时又是一阵烟雾腾起,接着便是轰然数声连响。

  “他们要逃,快追!”一直静观其变的上官寒云猛然叫了一声,随即便纵身跃出前厅,一旁的张叔夜也随即也跃了出去,可二人却早已不知踪影。

  “可恶!难道这东瀛忍术当真能飞天遁地不成?”上官寒云恨恨地骂了一句,一抬眼,却见山门旁的一棵古松树干之上,赫然用一枚东瀛忍者的星形银镖钉着一张字柬,忙揭下来一看,只见笔势如戟,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字付明教教主汪公、华山林先生台鉴:来年八月十五,神霄派邀天下武林人赴雁荡山大龙湫赏月,本派与明教、华山、少林、丐帮之恩怨是非,届时一并了结。神霄门下,知名不具。”

  “好个‘恩怨是非,一并了结!’我倒要看看他神霄派还有什么花样!”张叔夜恨恨地道。上官寒云沉吟道:“张兄弟,此事关系重大,汪教主和林先生现下又受了伤……须得从长计议才是。”张叔夜点了点头道:“上官前辈此话不错……咱们先去看看情形再说罢。”

  可待二人回转厅中,方腊却早被群豪围在了当中——“方右使武功出神入化,今日力挫强敌,果真是名不虚传!”“方右使心思机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真给咱们武林人争了口气。”……如此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方腊却手中托着宝刀,看着刀身上“大夏龙雀,名冠神都”那八字铭文,满面皆是疑惑之色。

  “方才究竟是哪位朋友暗中相助?”他突然高声问了一句,登时满座寂然,只见他将宝刀双手平托,朗声道:“今日方某武功不济,遭遇险境,多亏有这位朋友借刀相助,方才免于一死,大恩大德,方某感激不尽……这口大夏龙雀宝刀乃是上古神兵,武林中罕见的奇珍,现在方某原物奉还,还请这位朋友现身一见。”

  可他连呼数声,竟是无人答话。方腊无奈,手托宝刀,仰天叹了一声:“二弟,难道当真是你阴灵显圣,救我于危难之中不成?”说话间,一双虎目之中,竟自淌下了两行清泪。

  “大哥……”周桐身在人群之中,心中暗道:“难为你心中还记挂于我,馨妹有你这样武艺超群,情深义重的好男儿照料,周桐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宝剑赠烈士,廖大侠的这口上古神兵此番既然重现江湖,就让他跟着你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吧……也只有你这等英雄豪杰,才配做这等神兵利器的主人……”

  想至此,周桐又望了望厅上邵云馨的倩影,狠了狠心,回过身去,默默地退出了华山山门之外。厅前,方腊手捧宝刀,虎目之中泪光莹然,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周桐魂不守舍般地离了华山山门——毕竟,邵云馨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梦,即便是他在那与世隔绝的桃源幽谷中与另一个少女耳鬓厮磨的那五年中,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这个梦;他能攀上那百丈高崖,也是因为这个梦的缘故,可现在,要让他亲手将这个自己在心中珍藏多年,从不敢有丝毫毁损的梦亲手砸个稀烂,却叫他怎生收得了?

  他就那么垂着头,懵懵憧憧地走着,脑中满是邵云馨的影子,是邵云馨的一颦一笑。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向哪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觉身上冷飕飕的,猛然一抬头,发觉四周的景物颇为熟悉,再一思索,却不禁摇头苦笑——原来自己浑浑噩噩地走了这半日,非但没有下得华山,反而走上华山后山的思过崖了。

  “这段山路甚是险峻,我那么浑浑噩噩地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摔到山涧里去,倒也真是奇怪了……”周桐自言自语着,四顾的目光猛然停在一棵松树之上,便再移不得离开了——那这是当年他和邵云馨趁着雪夜偷跑出来吃山鸡的地方——他仿佛又看见邵云馨用一只纤纤素手将一只鸡腿递到他手里,仿佛又听见她那羞涩娇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道:“六师哥,这鸡……好吃么?”

  “好吃,好吃。”周桐呆呆出神,随口说了一句,这才恍然想起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觉得有些好笑,但是两行清泪却不自主地淌了下来;他想拔腿离开这个勾起他回忆的伤心之地,可是两条腿却似灌了铅般再迈不开半步;他想闭上眼睛静一静,可是双眼却也似不听他使唤一般,贪婪地睁着,似乎要把这个伤心之地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一般。

  忽然之间,一阵幽幽的箫声划过天际,流进了他的耳中——这曲调是何等的熟悉,自己当日与邵云馨雪夜定情。吹的便是这一曲《鹊桥仙》;但这曲调又是何等的陌生,如此幽怨,如此哀婉,直如一个未嫁的少女在早夭的情郎墓前哭诉相思一般。

  “这里怎么会有箫声?”周桐一呆,连忙循声望去,却远远地望见就在那棵松树下面,竟然添了一座孤坟。坟前,一个少女,一袭白衣,正自出神地吹着手中的那管紫竹箫。那娇小纤细的身影,任周桐死过百次千回,也难从他心头磨灭——却不是邵云馨又是谁?

  “馨……”周桐心神一荡,便欲开口呼唤,但随即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倘若现身,怕只能给方腊和邵云馨徒增烦恼,当下强自忍住心中澎湃的波澜,真气一提,悄没声息地跃上了身旁的一棵松树,随即连纵连跃之间,已然跃至了邵云馨身后的一棵松树上。

  是时正职金秋十月,草木已然纷纷凋落,可惟有这凌寒傲立的苍松,树冠却依然颇为荫密,周桐藏身其间,竟是毫无破绽。况且他轻功既高,又有邵云馨的箫声遮掩,纵跃之间,竟是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周桐凝神望去,只见坟前的石碑之上,赫然刻着:“华山义侠周桐衣冠之冢”数个大字,旁侧还有四个小字,周桐定睛看时,却是“妹馨泣立”四字。他不觉心头一酸,险些从树上倒栽下来。

  邵云馨一曲《鹊桥仙》吹毕,痴痴地站在坟前,手中抚弄着那管竹箫,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桐哥,馨妹又来看你了,你听得见我的箫声么?当日你给我吹这一曲《鹊桥仙》,告诉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你为何又要不告而别,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你留了这一管箫给我,难道是你早就知道你这一去,咱们便会阴阳两隔?……果真是那样,那你当时为何不叫醒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也好啊……”她渐渐说到动情之处,声音颤抖,最后终于泣不成声。树上,周桐望着她微微耸动的背脊,两行清泪,却也早已淌了下来。

  正在这时,周桐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之声,慌忙稳了稳神,定睛望去,却见方腊缓缓走了过来,停在了邵云馨的身后。他脚步甚轻,似是惟恐惊动了妻子一般,而此时邵云馨正自哭得伤心,竟也没有察觉。

  好半天,方腊见邵云馨哭声稍弱,这才伸臂轻轻拢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小师妹,三弟和韩氏兄妹接了朝廷公文,这就要下山去了,你要不要去与他们道个别?”

  邵云馨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丈夫,当下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宽厚的肩头之上,却依旧是低声啜泣。

  “小师妹,”方腊轻轻抚着邵云馨微颤的肩头,柔声道:“你……你别再伤心了,二弟在天有灵,看到你为他哭干了眼泪,也必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辜负了他的嘱托。”

  邵云馨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将手堵在方腊的唇边,颤声道:“五师哥,你别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你为了答应桐哥的那一句话,为了照顾我这个原本不是你心上人,而且始终没爱过的小师妹,却伤透了你真正心上人的心,更不知惹了多少流言蜚语……今天百花姊姊的师父如此对你,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方腊听着,摇头淡淡一笑,默默地抬手抹去了邵云馨脸上的泪痕。

  “原来大哥至今心中牵记的也仍旧是百花姑娘!”树上周桐一听邵云馨此言,心中不禁一颤:“……大哥与百花姑娘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而且听馨妹话里的意思,那他为何……即便是要照顾馨妹,也不必非要与她成婚,而让百花姑娘徒然伤心……难道这其中另有什么隐情?”想至此,他心头疑惑顿生,当下屏息凝神,聆听二人的说话。

  只听邵云馨轻声道:“五师哥,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好恨那个洞庭湖边的老怪物……”“药隐?你恨他做什么?”方腊随口问了一句。邵云馨颤声道:“我恨他多嘴。倘若当年他不对你说那一句话,那咱们就不会知道那事,我便早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见桐哥,你也不会如此为难,更不会和百花姊姊闹成今天这个局面,害她一生伤心……”

  “小师妹,你快别这么说,”方腊柔声道,“即便没有药隐那句话,我既答应了二弟,又岂能看着你白白地糟蹋自己?况且你即便死了,九泉之下,又怎对得起二弟?”

  “五师哥,你不明白的。”邵云馨淡淡的道,“倘若没有那一段牵挂,任你和七师哥武功再高,头脑再灵,我若是一心求死,你们又岂能拦得住我?我若是那时便死了,百花姊姊又怎会如此伤心?”

  “馨妹……”周桐心中一热,随即暗自思量:“洞庭湖边?药隐?那是什么人?他又说了句什么如此紧要的话?那究竟是什么事情?难道这便是大哥娶馨妹为妻的真正缘故?”他如坠五里雾中一般,脑中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简直有些头昏脑涨了。

  方腊紧紧搂着邵云馨的肩膀,长叹一声道:“百花妹子对我情深意重,我负她之深,这一辈子怕是也还不清的,纵使是让剑南认她做了干娘,又能如何?何况剑南又不是咱们的骨血?”树上周桐听方腊这句话,心中突地一颤,但随即恍然大悟,暗道:“今日大哥和馨妹既然已将孩子过继给了上官前辈,这世上便只有上官剑南的名字,再无方剑南其人。此后孩子见了他们,连一声爹爹妈妈都叫不得,却又怎么还能说是他们的骨血?”

  却听邵云馨问道:“五师哥,今天出了这么多事情,百花姊姊怕是更伤心了……你却不能给她个交待么?”方腊凛然道:“小师妹,我既答应了二弟,便要好好地照顾你。况且本教教规:无论在教中地位如何尊崇,也不可三妻四妾。是以我是绝不能有什么别的念头的。百花妹子再伤心,现在却也只能由她去……况且咱们成婚之日,不是就有约在先么?……有朝一日,咱们灭了神霄派,为二弟报了大仇之后,我便全了你的心愿,送你下断魂崖与二弟相会,而后我便在百花妹子面前说明前因后果,然后自行了断,以偿她这一份情债。”

  “大哥,馨妹……你们究竟为何要如此?我明明尚在人间,你们这又是何苦?那个什么药隐所说的又究竟是一句什么话,竟然如此要紧,值得你们陪上自己的性命?”周桐听了二人这一段誓言,登时血脉贲张,几乎当时便要现身与他们相见。

  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道:“神霄派来头古怪,内中高手如云,却又怎是那么容易灭得了的?等他们灭了神霄派之时,却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即便到时大哥和馨妹这要如此的当口,我再现身相劝,却也不晚。”

  他在树上暗自盘算,树下方腊和邵云馨却也是一阵好长的沉默。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山间偶尔传来几声猿啼。

  良久,方腊忽然问道:“小师妹,倘若二弟真的尚在人间,你却将要如何?”邵云馨双眼一亮,随即黯然道:“桐哥被万俟元忠打下断魂崖,至今已经足足五年,却仍是音训杳然,却又怎还能在人间呢?”

  方腊自言自语般道:“话是如此,可今天掷刀救我的那人着实古怪?而且看那掷刀的手法,却明明是先天遁神剑中的那招‘飞剑斩黄龙’,如今通习这路剑法的,怕只有我兄弟三人,三弟当时正与那东瀛人交手,我却是实在想不出别的人来了……”

  他沉吟片刻,见邵云馨紧紧咬着下唇,一个劲地摇着头,当下一边轻轻抚着邵云馨的背脊,一边柔声续道:“小师妹,我在想,倘若二弟果真还在人间,我便写一纸休书休了你,而后再成全你和二弟的好事,你说好么?”

  周桐闻言,惊喜交集,暗自埋怨自己:“周桐啊周桐,你怎么却没想到?”想到即刻便能和邵云馨重聚,他心中不禁砰砰大跳,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得一口,紧紧盯着邵云馨,只待她微微将头点上一点,便立时跃下树去,与他二人相见。

  哪知邵云馨竟微微摇了摇头,二目含泪,颤声道:“五师哥,漫说桐哥根本不可能还在人世,即便是他现在便站在我面前,我心中虽然想他念他,却也是再不能与他有什么情分的了。”说话间,眼泪已经簌簌而落。

  她此言一出,无论是树上的周桐还是树下的方腊皆是大吃一惊。“馨妹……你怎么能如此?难道你竟忘了咱们往日的情分不成?”周桐只觉一阵椎心大恸,丹田一热,一口血竟不自主地涌了出来。

  “五师哥,”邵云馨见方腊满面愕然之色,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颤声续道:“师父在日,常对我和四师姊讲为妇之道,还说大师姊和二师姊就是因为不守妇道,受了蒙骗,做出了丧德败行之事,这才被他逐出了华山门墙……我虽然年幼调皮,却也知道做女子就应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既以做了你的妻子,这一生一世,便只能跟着你……”“傻妹子,咱们江湖儿女,怎么还能被这些世俗礼法绑住了手脚?”方腊满面通红,大声问了一句。

  邵云馨轻声道:“当年你为了护我周全,不惜辜负百花姊姊对你的一片真情,但一来你那时没有如今的地位,二来百花姊姊终归与你无名无份,是以江湖之中对你却也没什么议论。可如今汪教主独自下华山去找百花姊姊和她娘,因为你修习乾坤大挪移有成,所以特地留书指你暂摄明教副教主之位,以你今时今日在武林中的声望,倘若因为儿女私情,要成全我和桐哥,便必定会招来许多风言风语,说你始乱终弃,薄情负心。而且桐哥也会因此背上勾引有夫之妇的恶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见你和桐哥如此的……唉,其实桐哥早已不在人世,却还痴痴地说这些做什么?我只盼早日灭了神霄派,雪了大仇,便可安心与桐哥泉下相见了……”说至此,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边浮起一丝微笑,满面皆是向往之色。

  须知两宋年间,最重的便是纲常礼法。华山派上代林庸乃是一代大儒,昔年他门下弟子秦红棉、甘宝宝因与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有了私情,暗结珠胎,被他一怒之下,逐出华山门墙。林庸对此深以为忤,惟恐再有二次,是以平常更少不了教方腊周桐邵云馨等一干后续弟子讲究礼法。是以邵云馨如此一说,非但方腊张口结舌,就连树上的周桐也是一时没了计较——虽觉如此大大不妥,但却也不知究竟如何驳斥,方能劝得邵云馨回心转意。他强压着胸中起伏的波澜,生怕被方腊和邵云馨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可眼泪却是止不住一滴滴落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小师妹……”方腊还待要开口争辩,邵云馨却默默地挣开了他的怀抱,淡淡地甩下一句:“我现下已是你的妻子,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非要休我,我也没有办法。可即便如此,我对桐哥也还是方才那一句话。”说罢,便径自转身下崖去了。小师妹,你等等我!”方腊一呆之间,发觉她已走开好远,连忙喊了一声,便也发足跟了下去。

  直望着二人走远,周桐这才一跃下树,却早已是泣不成声。“老天爷,你为何对我周桐如此不公?我与馨妹原本两情相悦,你却为何没来由地从中横生出这些事端,偏要毁了我们这一桩美满姻缘才甘心?你要拆散我们,就干脆让我死了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留着我一条性命,让我和馨妹虽然只有数步之遥,却仍是不能重聚?你究竟安的颗什么心?”他越想越是愤懑,伸掌向身边一棵齐腰粗的松树狠劲一拍,只听喀嚓一声大响,那树竟然应声而断。周桐呆呆立了片刻,口一张,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馨妹既不肯与我再续前缘,这天下之大,却哪里还有我周桐的容身之处?”他陡然心念一动,想去洞庭湖边去找药隐,问他究竟对方腊说了什么,但想到适才邵云馨的那一番话,随即断了这个念头:“馨妹既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心转意,我即便知道了药隐的那句话,却又有何用处?……况且正如馨妹所言,倘若我与她重聚,势必有损大哥在江湖上的清誉,我却又怎能如此?”

  他茫茫然站在那里,脑中一幕一幕,想着自己和邵云馨的旦旦誓言,想着自己与方腊的兄弟情义,却陡然想到了雁门关前他兄弟三人的誓言,屈指一算,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果真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然快到萧大侠的十年忌日了……也罢,既然我与馨妹无缘,这江湖之上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不如趁着萧大侠的十年忌辰,先去雁门关外拜祭了他老人家的英灵,然后便回鸡公山桃源谷找星儿妹子,在那里终老一生,也便罢了。”

  主意既定,周桐不再迟疑,当下将心狠了一狠,头也不回地下了华山,直奔雁门关方向而去。

  雁门关位于山西代县,与华山所处的陕西华阴县相去并不甚远,加之周桐身有武功,脚程颇快,是以不几天便到了。到了这宋辽边境,他这才听说辽道宗耶律洪基已然一病归天,其孙耶律延禧即位登基,朝政昏乱,心下不禁慨叹:“耶律洪基一代枭雄,雄心勃勃,觊觎中原,图谋西夏,一生之中杀伐无数,最终却也难免埋身黄土……人生在世,功业浮名,情愁爱恨,到头来怕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一路走在雁门关内,看着街边种种熟悉的景物,十年前自己与方腊和张叔夜一同到此投军,月夜论国事,邂逅吴长风,拦惊马巧救钟灵、邵云馨等种种往事,无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一般。可一想到邵云馨,他胸中不禁登时又是一痛,当下不敢多想,慌忙迈开步子,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他顺脚一路走来,却渐渐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不知身在何处了——毕竟他在雁门关外的时间甚短,而且又是十年前的旧路,即便是他头脑清醒之时,也未必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此时他脑际之中百缠千结,却如一团乱麻一般?

  他心中本就郁闷难堪,现在发觉迷了方向,更添了几分烦躁,暗道:“周桐啊周桐,你怎么如此倒霉?竟然连路也走迷了?”他只觉胸中窒闷,头更是胀得仿佛要破开一般,当下仰起头来,纵声长啸,仿佛多喊出一分声音,胸中便能畅快一分似的。

  此刻周桐内功既深,仰天长啸之间,竟震得山间树页簌簌而落。足有半盏茶的光景,啸声方才渐渐只歇,可是余音袅袅,却仍在山谷之间回荡不绝。

  周桐啸毕,觉得胸中窒闷之意虽然略略减了些,头脑之中的思绪却仍是纷乱如麻,心中暗道:“今日便再也走不出这山,活活困死于此,倒也能与萧大侠的英灵为伴,总胜过了俗事间的千般苦楚了罢?”他生了这份自暴自弃之心,当下更不去辨别方向,见路便走。萧峰归天之处原在离雁门关不远处的一座高崖峭壁之上,可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盘旋而下,竟然是愈走愈低。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桐猛然抬头向上一望,却见两侧黑森森的峭壁直插云天,不由摇头苦笑道:“明明是要上高崖,却怎么偏偏下了谷底?老天爷,你究竟要消遣我到什么时候?”说话之间,脚下猛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心下本就烦闷难耐,这一跌之间,不由怒火更盛,随手将那东西拾起来一看,才知竟是一节白森森的大腿骨,当下随手将之丢在一旁,随口骂了一句:“如今时运不济,连这区区的一节骸骨竟也来和我作对!”

  周桐口中说着,放眼四顾,却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身前身侧的地上,竟然都是白森森的骷髅人骨,数来竟有十数具之多!“此地清冷若斯,分明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怎么竟会有如此多的骸骨,难不成此地竟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那倒也好,索性让他将我吃了,倒也干净。”他心下胡思乱想之际,竟然开口叫道:“兀那妖怪,你就索性出来也将我吃了罢!”

  他连喊数声,除了山间的回音之外,却是一团死寂。周桐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也知道所谓吃人妖怪云云不过是自己的荒唐臆想。但他究竟耐不住好奇之心,当下弯下腰去细细的看那些人骨。这才发觉这些骨骼多有碎裂,分明是从上面的崖顶坠下来的。

  “想必此处上面的山崖十分险峻,行人路过,每每失足跌落,便为这里添了几根白骨……也罢,我便发发慈悲,将你们入土为安,好让你们的亡魂早升天界罢……哎哟!”他一边口中自言自语地叨咕,一边随手将人骨拢在一处,却冷不丁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手指,疼得叫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定睛看时,才知划伤他的原是一柄断剑。“原来这里竟还有习武之人……”周桐随口说了一句,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不禁又是略一环顾,才看清地上竟然有十余柄各色兵刃——这竟都是些武林中人的骨殖!

  他心中一凛,忙再仔细检看看那些人骨,却不由越看越是心惊——有些臂骨腿骨从中折断,断处参差不齐,竟分明是被人硬生生拗断了的。

  “难道崖上曾发生过一场什么惨烈大战,这些武林人事,竟都是被什么一个大高手打下山崖的么……”他一边叨念,一边回头一望,却不禁呆呆地怔住了,只见他身后一具粗大的骨骼旁边,竟赫然丢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杖。他记得这竹杖十年前他曾在吴长风手中见过,这分明便是丐帮帮主的随身信物——打狗棒。

  “此物怎么会也丢在这谷底?”周桐怔了一怔,陡然想起十年前中原群豪齐赴南京救出萧峰之后,吴长风是当着大家的面,将打狗棒交还了萧峰的。

  “萧大侠接了打狗棒后,不久便在雁门关前逝世,而别人尚未来及去碰他的尸身,阿紫姑娘便抱了他跌落了悬崖,如此说来,这副人骨竟是……”周桐心中一凛,这才知道他现下所在的却正是十年前萧峰归天的那悬崖的下面。

  他登时明白了其余那许多人骨的来由——这其中除了当日一同坠崖的阿紫和游坦之之外,其余却均是数十年前雁门关前血战之时,被萧峰之父萧远山的打落悬崖的中原武林上代高手!

  想至此,他心下顿时一片豁然,当下跪倒身形,对着萧峰的尸骨拜了三拜,随即珍而重之地将搬到了一旁,以免与其他骨殖相混。可甫一搬开尸骨,他便发现下面竟压着一本册子,纸色虽有些发黄,显然却不甚古旧,上面斑斑点点,染的尽是鲜血。

  “这却又是什么?难道也是萧大侠的遗物?”他心中好奇,当下轻轻将那册子捧在手里一看,却不禁惊得张大了口——封皮上笔力胸劲,墨迹淋漓,写的赫然竟是“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精要”十一个大字。

  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神功,向来只有丐帮帮主会得。虽则帮主偶尔也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半式传于帮中某个功劳极大的弟子,已示嘉许之意,但除历代帮主之间外,却从没有整路外传之说;而打狗棒法的着数、口诀和心法更是毫无文字记载,全由上代帮主向其继承人亲口传授。这件事早已是武林皆知,是以今日周桐见了这本册子,竟是惊诧万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或许这是当初死在萧远山手上的武林人留下之物……这人或者曾经见过丐帮的这两大绝技,便依自己的记忆胡乱录了一些在上面也说不定……可看这纸的颜色,分明只是十数年前之物……”他心下越是狐疑不定,便越是好奇,当下壮了壮胆子,轻轻揭开了那册子的第一页。

  只见上面字体虽然颇为潦草,但却刚劲有力,显然与封皮上是一人所书,周桐只一看落款,便不禁“呀”了一声,险些失手将书掉到地上——这一篇序言末尾,竟赫然写着“契丹人萧峰”五个大字。“这果真是萧大侠亲笔所书……”周桐心中一凛,忙由头至尾将这序言细细读了起来。

  须知萧峰本是个粗豪汉子,文笔自然稀松平常,加之那时时间紧迫,是以这一篇序言非但字迹颇为潦草,而且其中多有语句不通之处,好在周桐曾听吴长风讲过萧峰往事,对其中不少细节知之甚详,是以反复推敲之下,倒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原来当日萧峰本是丐帮帮主,也便是江湖上唯一全部通习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门武功之人。彼时他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又怎生想过继任帮主的人选。因此丐帮之中,除宋、吴二位长老曾得他每人传授一式降龙十八掌外,其余弟子却皆未学过半点皮毛。岂料后来风云突变,萧峰的身世揭破,被徐长老等丐帮首脑逐出了丐帮,而这两门神功,却也不免随之在帮中失传。

  此后,萧峰虽然数履中原,也曾与丐帮诸长老多次相遇,但那时的他既已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丐帮诸长老又哪里容得他再将这两门神功传与丐帮弟子?是以萧峰心中也不免常常对此耿耿于怀。后来萧峰因为力阻南侵,遭耶律洪基设计暗算,被囚于南京,他自思不得脱身,知道如此一来,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必将绝迹江湖,而丐帮也难免会因此大乱,是以才借被囚的这段光景,将两门神功的种种招式变化以及运用心法一一笔录了下来,希望能由阿紫或是别的什么亲信将之设法送还丐帮,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丐帮帮规原是严禁帮主将这两门神功加以笔录,与旁人私相授受的,但一来此事关系重大,甚至关系丐帮此后的生死存亡,二来萧峰既已被逐出丐帮,并非丐帮弟子,却也便不用受帮规所限了。

  周桐看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门神功的背后竟有如此大的干系。他心下暗自盘算:“我自从在鸡公山蒙难之后,已然五年未履江湖。却不知丐帮失落了帮主的信物打狗棒以及这两门镇帮神功,这五年间出没出什么乱子,吴长老、陈长老,还有钟相兄弟他们现今却怎样了?”

  想到憨直豪迈的吴长风,周桐心中不禁一热,暗道:“丐帮向来与少林同为江湖领袖,现下既然被我发现了这关系丐帮兴衰的两件物事,我便该将其速速归还丐帮才好……正好萧大侠的十年大祭就在眼前,届时吴长老他们定来拜祭,我便趁此机会将之物归原主,不也算是替萧大侠了了这一桩未遂的遗愿么?”

  计议已定,周桐方欲寻路上崖,陡然想到让萧峰以及众多武林前辈的遗骨暴于荒野实属不敬,当下用长剑在地上掘了一小一大两个坑,将萧峰与和其余尸骨分别浅浅地掩埋了。而后他又折了两段松木,分别刻上“大侠萧峰埋骨之处”以及“中原已故群豪埋骨之处”的字样,插在前面,做个标记,以待日后移骨别葬。

  至于阿紫和游坦之的骸骨,因为年深日久,与这许多骸骨混在一处,已然无法分辨,便也与群豪的骨殖被周桐一并同穴埋葬。游坦之苦恋阿紫半生,却始终没有结果,哪知到头来非但得以同穴而葬,而且彼此的骸骨竟也混在了一处,再不可分,这却岂非是天数使然?

  将这诸多骸骨一一掩埋之后,周桐跪在萧峰的墓前,絮絮地道:“萧大侠,请恕晚辈怠慢,但仓促之间也只得如此,晚辈一定将此事告知虚竹子先生和段皇爷,请他二人为您风光大葬……说来惭愧,十年之前,我三兄弟曾在您面前立誓,‘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可事到如今,大哥三弟各有成就,晚辈却是胸无大志,只是围着一个‘情’字打转,是以虽然武功小有进境,却仍旧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不过这是晚辈天性使然,却也没有办法……晚辈会尽快将打狗棒和秘籍交还丐帮中的朋友,而后便回桃源谷与星儿妹子隐居终老,再不踏武林半步,今日别过之后,怕是再不能来拜祭您老人家了。请您再受晚辈一拜。”说着,当下恭恭敬敬地向着萧峰的墓前拜了三拜,随即将打狗棒和萧峰所书的秘籍装在包袱之中,起身寻找出路去了。

  先前周桐本来一直为情所困,因此不免颓唐昏乱,现下心中有了这个念头,登时觉得精神一振,头脑也清爽了许多,却也没费什么力气,便轻轻易易地出离了谷底,三转两绕,便即攀上了那座插天的孤崖。一路之上,他随处用剑刻下记号,以免日后荒疏,再忘记了通往那崖底的小径。

  周桐站在崖顶,任凛冽的山峰吹着面颊,听着那滔滔不绝的万壑松风,长久郁闷的心情不禁也为之一畅。他见周围冷冷清清的,略一盘算,不禁哑然失笑——现下距离萧峰十年大祭的正日子却还足足有一月之遥呢。

  “这一个月却叫我如何打发?”周桐心道,“我可再不愿回雁门关,再不愿想那些伤心之事了……这崖顶高可接天,却正是个修习内功的绝佳境地。既然现下身上的干粮还够,不如就在此与萧大侠的英灵为邻,静心练武,等此间事情了结,再回桃源谷去便了。”

  想至此,他当下找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在上面盘膝一坐,伸手到包袱里,想再拿出《天缺神功》的秘籍读上一读,可拿出来一看,却误拿了萧峰留下的丐帮武功。他心中不禁一颤,暗道:“久闻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威震江湖,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如偷偷记上几招,等日后我与星儿妹子在桃源谷中闲极无聊之时,拿出来做耍子也好。”

  本来偷学别派的武功是江湖中的大忌,可此刻周桐既一决心退隐江湖,加之好奇之心太盛,便也顾不得这许多,忙不迭地翻开书页,照着上面降龙十八掌的图形,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

  “奇怪!降龙十八掌名满江湖,怎么会如此容易?”周桐才照着图谱练了数个时辰,便已然毫无窒涩,心中不觉有些奇怪。“也罢,且从头到尾打他一遍,看看这路掌法到底有多厉害。”周桐心念一动,随即掌上运劲,从第一招“亢龙有悔”开始,一掌一掌打了出来。打到第六掌“时乘六龙”之时,周桐一个收掌不及,左掌重重地拍在了一块大石之上,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那大石竟轰然而裂。

  “原来这降龙十八掌如此好练,威力又如此之大,真不愧是武林绝学!”周桐大喜之下,赞了一句。他可不知降龙十八掌以内力为体,招式为用。他身附天缺神功,现下不过学几招打法,自然得心应手了。

  他只道降龙十八掌容易,打狗棒法也必不难,当下便去看打狗棒法的着数,那知只看了第一招“獒口夺杖”,额前便已是冷汗涔涔——天下竟有如此繁复花巧的武功!

  周桐资质本来甚佳,可就这区区一招,他竟看了足足半日光景,非但未能领悟,反而觉得头痛欲裂。他慌忙将书合上放好,盘膝打坐,想要运功入定,可是非但静不下心来,反而觉得四肢百骸之间压抑了许久的阴寒真气竟又一丝一丝的聚拢起来,逐渐汇成一股洪流,直向丹田内涌了上来。

  “糟了!”周桐低呼一声,忙运天缺神功的纯阳真气与之相抗,那知这两股真气竟然又是彼此纠结缠绕,在他体内冲突拼斗不休。他只觉天旋地转,随手在那青石上一划,包袱中《天缺神功》的秘籍却应声掉在了地上,想要伸手去捡时,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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