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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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内总管道:“宫女们都私下说,是因为青妃并无资格保管这枚只能由白之一族皇后继承的后土,神戒有灵,才自行离开了。”
“……”时影眉头微微蹙起,“对她们用过读心术了吗?”
“用过了。”大内总管颔首,“说的是真话。”
“……”时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面沉如水。
“这说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戏。掩人耳目,好将后土神戒据为己有。”大内总管连忙补充了一句,“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的继续追查!”
时影想了想,问:“青妃平时一般的活动范围是哪里?”
“青妃深居简出,很少离开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与紫宸殿之间来去
,”大内总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顶上的神殿,拜祭神灵。行踪非常有限。”
“那么说来,后土神戒多半还留在帝都。”时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紧去找,如果找不到,提头来见。”
“是!”大内总管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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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还没露出来的时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蓝色。
朱颜在坐着重明神鸟落在了自家的后院,蹑手蹑脚地跳了下来,往房间里迅速地溜回去,生怕惊动了父亲——然而刚一进院门,就被抓了一个正着。
“小祖宗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盛嬷嬷一直守在她的房间里,一眼见到了她,赶紧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嘘……”她吓得一个激灵,左顾右盼,“别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嬷嬷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爷不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前他接到内宫传来的秘密消息,说帝君深夜驾崩了!王爷不等早朝时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进宫去了。”
“进宫去了?”朱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喃喃,“太好了,终于不用挨骂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没回来不?”
“怎么不知道?王爷可着急了!我的小祖宗,你这一个晚上都跑去哪儿野了?”盛嬷嬷担心不已,拉着她的
手上下打量,忽地惊呼,“神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欺负?”她又愣了一下,“谁敢欺负我?”
“那你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里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嬷嬷毕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扫视了朱颜一遍,忍不住变了脸色,“天,郡主!你……你难道是……哪个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你快老实说昨天到底是去了哪里?”
“我……我没事,你别乱说!”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脚,“反正……反正我没被人欺负。就算有,也是我欺负了别人!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的问啦!”
“真的没事?”盛嬷嬷上下打量着这个小魔头,越看越不对劲,“小祖宗,你可是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办?”
“一人做事一人当!”朱颜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却只拧着脖子犟道,“放心,我会回头自己和父王说。”
“什么?”盛嬷嬷没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认了,反而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颓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这下可麻烦了!要怎么和白王府交代?虽说你嫁过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压根没圆房——现在你……”
“为什么要和他们交代?”朱颜脸色飞红,跺脚,发了狠话,“反正我也不会嫁给白风麟。”
“什么?”盛嬷嬷大吃一惊
,“你这次难道又想逃婚?”
“我……”朱颜本来想分辩几句,但又不想扯上师父,只能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担心!”
“……”盛嬷嬷知道郡主从小是个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动了怒气,只能放软了语气,问道,“郡主饿了么?要厨下去炖竹鸡吗?”
朱颜折腾了一晚上没好好休息,刚回来又被从头到尾盘问了这一番,心里未免有点烦,赌气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谁也不许来吵我!”
将嬷嬷赶出去之后,她独自坐了下来,刚脱下外衣就寝,却一眼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侧颈上果然有几处红痕——她忽然明白过来盛嬷嬷为什么会猜到了昨晚发生的事,顿时脸上飞红,连忙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哎,已经快到卯时了,该是紫宸殿早朝的时间。
帝君驾崩、六王齐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大事件。
他……现在应该很忙吧?马上就要从皇太子变成帝君了,整个云荒的事、以后都要由他来管了,只怕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见到吗?
哎……说不定,等会儿一睡着就会梦见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里想着,忐忑而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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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颜留宿白塔绝顶的同一个晚上,叶城一个秘密的后院里,一口深深的古井荡漾着,宛如一只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一
泓离合的冰冷的水,簇拥着悬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诱入其中的苏摩,紧闭着眼睛,在井底的水里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孩子虽然仿佛睡去了,细瘦的手臂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游向某一个地方,不敢有丝毫停顿。
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挣扎,身体却被凝固在同一个地方,丝毫未曾移动。
“他游到哪里了?”
“在幻境的距离中,估计快到伽蓝帝都的城南码头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梦的时间里,也才过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这个小家伙很拼命呢……”
“可怜。”
声音来自于头顶的某一个地方,带着俯视一切的悲悯。
围绕着深深的井口,海国至高无上的三位长老低下头,一起俯视着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和议论。在他们脚下,无数的咒语发出璀璨的金光,围绕着井台,似乎将井缠绕成了一个神奇的茧——而在那个茧里面,那个孤独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长老联手编织的幻境里,双眼紧闭,无法醒来。
“该让他上岸了吧?”涧长老有些不忍心,“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泉长老凝视着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似乎是当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华,水面转瞬幻化出了一幅
瑰丽的图画:那是位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的巍峨城门,门口还有缇骑纵横来去,贩夫走卒,喧嚣热闹,栩栩如生。
“竟然幻境能这样真实?”第一次看到这个禁咒的力量,连清长老也不由得赞叹,“果然是难分真假。”
“大梦之术并不是凭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现实——我现在就是以镜湖为镜,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长老对另外两位长老道,“只有以真实的世界为倒影,才能完美无缺地编织出梦境。这个小家伙可精着呢……略有一点破绽,只怕就会被识破。”
“唔……”涧长老点点头,看着水底深处历历浮现的幻境和幻境里困住的孩子,有一丝疑虑,“你把真实的伽蓝帝都给折射了下来,缔造出大梦结界,固然是省心——可是,万一那孩子想要见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里面……”
“放心。这幻境里发生的的一切,都将由我们来控制。”泉长老道,“这个孩子内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千疮百孔——我们只要扩大他心里最微小的阴暗面、便能击溃他的意志,进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两位长老松了口气。
“去吧。”泉长老对着井底沉睡的孩子说了两个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属于你的命运。”
幻境里,浮现出了伽蓝帝都水岸边际线,码头近在眼前
。位于茧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尽之下终于抵达了帝都。
泉长老回头看着另外两位同僚,目光肃然:
“海皇要进入他的幻境了。准备好了吗?”
—
同一刻,朱颜也沉入了她的梦境。
与睡前愿望相反、她并没有梦到时影,反而梦见自己再度回到了镜湖边——那是在伽蓝帝都的南门外。湖面映照着月光,如同点点碎银,美丽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华无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边怔怔看着,在梦境之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个场景,似乎有哪儿不对劲?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了,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冉冉升起:那是一个灵活的影子,如同一条游鱼般朝着她飞速地游了过来——那是什么?是一条鱼,还是……还是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渊吗?
那一刻,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是在做梦吗?这个梦,似乎不久前刚刚做过?
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在梦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有什么浮了出来。水底游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小小的,消瘦阴郁,眼睛明亮,看着岸边的她,惊喜万分地唤了一声:“姐姐!”
“苏摩?”她认出了那个孩子,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那个孩子急速地浮
出水面,对着她喊,“姐姐!”
“苏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试图抓住他的手,“快上来!”
然而奇怪的是,那一抓、却落了空。
她的手指从苏摩的手臂里对穿而过,仿佛握住的只是一个幻影。那一瞬,她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收势不住、便往湖里一头栽了进去!
“苏摩!”她在溺水之前惊呼,“苏摩!”
“姐姐!”那个孩子也在惊呼,游过来,不顾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已经近在咫尺,双手几次相遇,都在拼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却几次从他小小的手臂里对穿而过,如同握住的只是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在那个孩子的旁边,却怎么也触不到他!
恐惧和焦急控制住了她,朱颜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孩子伸出手,胡乱胀闸,然而却什么都无法触碰到——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窍,淹没她的视觉和听觉。
苏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来,大声喊:“姐姐……姐姐!”
“苏摩!苏摩!”她在水中大声喊,然而无论用了多大的声音,苏摩却仿似完全听不到——咫尺之隔、那个孩子也在拼命地挥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也无法接触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墙伫立在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快分开他们!”
恍惚中,一个声音响
了起来,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依稀传入她的耳畔:“她竟然进入了这里……糟糕,绝不能让他们在‘镜像’里相遇!”
谁?是谁在说话?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见的浓稠泥沼里,身不由己,拼命挣扎却只是越陷越深,和苏摩分开的越来越远。水淹没了口鼻,令她渐渐不能呼吸,逐步接近灭顶。
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恍惚而遥远。那是濒死的感觉。
不……不!她和师父约好了……她决不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一瞬,随着她内心的强烈呼唤,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动了。她竭尽全力的挣扎,呼救,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唰地劈开了混沌!
那种沉溺的力量瞬地消退,她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
“苏摩!”朱颜失声大喊,挣扎起身。
下一个刹那,她发现自己在房间里醒来,全身发抖,剧烈地咳嗽。周围还是熟悉的陈设,外面却已经是天亮。房间里环绕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沉闷气息,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出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么回事?她……刚才是做噩梦了?
朱颜怔怔地坐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感觉到头顶有光亮一闪,抬头看去,居然是临睡前已经好好地放在梳妆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灵性的簪子自行飞了起来,悬在虚空中,正在围绕着她飞行,发出明灭的光
芒——刚才的那道闪电,难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梦的围困?这……这是怎么了?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吗?
可是这个梦,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朱颜独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满身冷汗,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苏摩到底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失踪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她自己也在这几个月里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的寻找。
如今做了这种梦,难道是一种不祥的预示?如果万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么不测,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跃,如同她焦灼的内心。
第四十六章 无尽噩梦
当玉骨从天而降,闪电般击穿水中幻影的时候,围在井台边上的三位长老齐齐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时向后踉跄了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糟糕,术被破了吗?”泉长老顾不得受伤,连忙爬到了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经浑浊了,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幸好,那个孩子还是胎儿一样蜷缩在水底,全身剧烈地抽搐,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脖子里的那个锦囊发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缠绕,将这个孩子继续困在这个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还好……”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大梦之术尚未被破。”
另外两位长老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挣扎起身,震惊:“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闯入了大梦之术里,破了我们的术法?”
泉长老咳嗽着:“对,是那个女人。”
“什么?”清长老和涧长老齐齐失声,“难道是那个空桑的……”
泉长老迅速竖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两个长老也立刻噤口,压低了声音:“她……她怎么会闯进来?那个空桑小郡主,应该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吧?”
“应该是她的地魄太过于活跃,在睡梦中飘游在外,无意穿破了无色的两界,闯入了我们的幻境。”泉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天意啊……或许是因为心切吧,在白日里还梦魂萦绕着
这件事,想要找到这个孩子。”
其他两位长老都不说话了,许久,涧长老叹息了一声:“唉,她的倒确是非常关心这个孩子。”
“可是要闯入‘大梦之术’需要很强大的灵力,”清长老喃喃,还是不可思议,“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几年的修为,怎么能……”
泉长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传弟子?”
“……”清长老和涧长老同时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这些年来,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复生的线索,甚至几度逼近了真相——这个小郡主和苏摩的关系如此紧密,如果他通过朱颜得知了苏摩的存在,只怕海国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离我们的最高机密,只有一步之遥了!”泉长老低声,脸色严肃,“我们得赶紧将剩下的步骤结束——若一旦惊动了时影,海皇就会面对极大的危险!”
“是。”另外两位长老应声而起,回到了古井旁边。
“这孩子梦到哪里了?”泉长老低声,并指点去,井台上的符咒瞬地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动的闪电,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个瘦小的孩子包围了起来——水面正在重新平静下来,微微荡漾,映射着月光,交织出了新的幻境。
从井口俯视下去,如同俯视着另一种人生。
在那些流动的波光里隐约浮现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蓝城里的景象,栩栩如生
。而那个孩子刚刚从镜湖里精疲力尽地浮出,发梢滴着水,赤脚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显得瘦小孤独、无所适从。
是的,他还在幻境里寻找他的姐姐,还不曾放弃。
“要知道,海皇的血统过于强大,即便是用最强的术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这个孩子的记忆,”泉长老叹了口气,看着沉在井底苏摩,低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遗忘,从内而外的断绝,才能永绝后患。”
“心甘情愿?”清长老苦笑,“这孩子可固执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总有办法。”泉长老看着幻影里的孩子,低声问:“关于那个空桑赤族郡主,这个孩子现实里对她的记忆停在哪里?”
“在屠龙村那里。”另外两位长老回答,“根据申屠大夫的描述,那个空桑郡主协助他完成了手术,从苏摩身体里将寄生胎取出之后,她就奔赴战场。申屠大夫便将苏摩带到了镜湖大营——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唔。那么说来,这个孩子关于那个空桑郡主的最后一个记忆,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长老喃喃,眼里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只要扩大这种痛苦,便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开始。”
“完美的开始?”另外两位长老有些不解。
“我们要击溃这个孩子的内心,把一个念头植入他的潜意识里,用来抵消那个空桑女子留在他心里的依恋。”泉
长老合起手,指尖开始流动淡淡的光华,“我们要让他深深地记住——那个所谓姐姐,其实是令他痛苦的。”
“来吧……从现在开始,他的记忆,就由我们来编织了。”
“我们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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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摩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才从叶城西市的那口古井里游到了伽蓝帝都——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蓝色的水底潜行,甚至都分不清头顶的昼夜变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尽地浮出水面。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华丽轩昂的车队,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来回驰骋开路,车马绵延不绝。
“谁啊?竟然在御道上策马?”
“是赤王的独女,今天跟着父亲进宫去觐见帝君,商谈联姻的事。帝君为了恩宠,特许她驰马入禁城——可真是风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联姻!”
听到岸上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瞬间,在叶城行宫里遭遇的事情又历历浮上心头——
“我们可没有骗你,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联姻了!”
“别做梦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叶城总督,做未来的白王妃了,哪里还会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时候,行宫里的侍女那么说,连如姨也那么说。
众口铄金,言
之凿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才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
而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苏摩从水里爬上岸来,踉踉跄跄挤入了人群里——有一辆金色的马车正从眼前驶过,风微微吹动绣金的垂帘,金钩摇晃,露出了里面穿着华贵衣衫的美丽少女。
残月还悬在天际,黎明前的微光里,那个明丽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从全身都笼罩在绣金霞帔里,美得宛如不真实。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喊起来,“姐姐!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大声呼唤,可毕竟人小力弱,声音被喧闹的喜乐声覆盖了过去,庞大的车队并不因为他而有丝毫的停滞,还是照样飞驰而过。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车队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驾华丽的马车。
侍卫立刻将他从人群里推搡了出去,厉叱:“小兔崽子,居然敢冲撞车队?还不快滚?”
“且慢!”很快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发现了他的身份,立刻道,“这是个鲛人!他的主人呢,怎么放奴隶出来乱走?快抓起来!”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却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将垂落的帘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帘子下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
丽,如同火焰一样跳跃——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苏摩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惊喜万分,伸出细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这里!”
然而,朱颜的眉头微微一扬,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她沉下脸来,手忽地往回一收,帘子啪的一声重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再也看不见。
孩子的身体忽然僵硬,然后开始剧烈地发抖。
刚才……刚才姐姐说什么?“又是你”?
苏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帘子,手指竟然不能动上一动——这一路,他历经千辛万苦,横渡了镜湖才来到这里,此刻要找的人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马车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照顾过自己的盛嬷嬷。那个老人语气比较温和,似乎还想唤起朱颜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听,那小家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蛮可怜的。”
朱颜的语气却是冰冷:“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把孩子钉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进了心脏,再无余地。
盛嬷嬷还想替他求情:“那些侍卫,只怕会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该!”然而朱颜不为所动,声音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钱打发他走吗?怎么这
小兔崽子居然还不识相,不但不走,还非要闯到这里来?”
“姐姐!”苏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熟悉的人嘴里说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地铺了过去,一伸手、将那一道帘子扯了下来,失声问,“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马车里的朱颜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转过头,怒容满面,“还不快把他拉开?万一被人看到了一个鲛人小奴隶叫我姐姐,我们赤之一族的脸往哪里搁?”
听到了郡主的命令,侍卫们立刻冲了上来,抓住了孩子细小的胳膊。
“你说谎!”然而苏摩却挣扎着,失声大喊,声音发抖,“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扔掉我的!你看……这是你派来的纸鹤!”
孩子抬起了手,竭尽全力将细小的胳膊抬起——在他展开的掌心里,捏着一个稀烂的纸鹤:被血染红、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状,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几乎揉皱成一团。
坐在马车里的朱颜一眼瞥见,表情忽然大变!
“这是你的纸鹤!”苏摩看着她的表情,眼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颜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她脸色苍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似乎时间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苏摩可以看到她眼里的
表情是凝结的,手指是凝结的,甚至连此刻吹过的风、涌过的浪,身上飞舞的华丽的霞帔,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仿佛镜像凝结,如此诡异。
“怎么回事?”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隐约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止不住的惊骇,“这纸鹤是从哪里来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里带进去的——”
“该死,我们忘了好好检查一下。”
“什么?这东西居然被他带进了幻境里去?这下糟了!”
谁?谁的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复国军的那几个长老?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经追过来了吗?
那一瞬,苏摩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甚至想下意识地拔脚逃跑,远离人群,躲藏回镜湖之下的水里。
然而,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又骤然开始,恢复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梦呢?这是什么破纸?”朱颜变了脸色,蹙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还不快滚开?”
只听唰地一声,竟然是一条鞭子抽了过来,将他手上的纸鹤抽得稀烂!苏摩来不及缩手,手心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惊地看着她,颤声:“你……你以前说过的话,难道是在骗我?”
“骗你又怎么样?小孩子家家,脑子没长好,跟你说什么都当真了?”马车里的朱颜
冷笑了一声,又扬了一下鞭子,嫌弃地嘀咕,“赶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贱……还不快滚?”
“骗子!”苏摩忽然冲向了马车,厉声,“你这个骗子!”
“快拉开他!别让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扑到郡主的身侧,侍卫们应声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孩子出奇的倔强,任凭侍卫们拳打脚踢,死活都不喊出一声痛。然而马车里的朱颜看着这一切,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泄了,再不挣扎。
“小兔崽子!”侍卫长终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下属大喊,“给我送到西市里去!”
什么?孩子吃了一惊,大叫着重新拼命挣扎起来——这些空桑人,难道准备把他送去西市、当做奴隶卖掉吗?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求助似地看着她。
只要马车里那个锦衣玉食的空桑贵族小姐说上一句话,就能扭转他被贩卖为奴的命运——然而,朱颜却根本没有用眼角的余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这个鲛人小奴隶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苏摩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挣扎。
“姐姐。”他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孩子忽然间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蜂拥而上的侍卫
们按住他,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拳脚如雨。额头被打破了,血从眼睛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孩子的眼睛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然而这一次,无论怎样的痛彻心扉,他再也没有开口喊过她、求过她。
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如此的疼痛彻骨,难以忘记。
当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气后,那只稀烂的纸鹤从他的掌心里掉了出来,展开了折断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转,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对温暖的奢望。
—
“停!”泉长老忽然间收住了手势,向着另外两位长老厉叱,“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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