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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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死寂。
郦逊之忽然起念,确信无人窥视,拾起奏折便看。他一目十行,看得心惊肉跳,不觉全神贯注。
“累爱卿久候。”龙佑帝的语声突然刺破虚空。
换作常人,此刻定惊出一身冷汗,魂飞魄散。郦逊之手心发汗,却从容转身,恭谨行礼,三呼万岁。龙佑帝不动声色,听他跪请道:“臣郦逊之冒昧私阅皇上奏折,实乃死罪,请皇上发落。”
龙佑帝淡淡道:“私阅奏折,的确是死罪。”郦逊之道:“臣请戴罪立功。”他观察龙佑帝的态度并无不豫,似乎正等他这一句话。果然,他一言既出,龙佑帝笑道:“你跟我讨价还价?起来说话。”郦逊之起身道:“臣死不足惜。惜出师未捷,担了廉察虚名却未做实事,未能替皇上办一桩满意的事,想向皇上借几年寿命。”
龙佑帝哈哈大笑,亲切拍他肩头,赞道:“你有这份心,恕你无罪。”郦逊之急忙谢过。龙佑帝道:“本就找你来看这份奏折。”郦逊之叹道:“楚少少的师父居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这委实令逊之意外。”
龙佑帝冷冷地道:“塞边人,此人是朝廷最头疼的人物之一。盘踞塞外,号令数十个部落,俨然一代可汗。偏偏我中原对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魔功超凡入圣,不可一世。”
郦逊之皱眉道:“宝靖四年,中原武林人士曾攻入魔境,虽杀了当时的魔境主人苗一星,然该役损失惨重,折损十数位高手。连闻名天下的灵山大师亦是在那时受伤,六年后过世。”
龙佑帝道:“这桩事天宫主亦提过。那回唯一生还的人是灵山大师和云行风,可见魔境的厉害。”郦逊之忽然发现,皇帝心中最忌惮的非在朝廷,而是外患。眼看龙佑帝对江湖掌故如此熟稔,由此推断天宫情报来源甚广,两方均不可小看。
龙佑帝道:“江湖上只知道楚老夫人出身高丽皇族,四个子女与武林十三世家中的四家联姻,而楚家孙辈中唯一的男丁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却不曾想他楚家手段通天,连魔境也勾搭上了。”
郦逊之道:“是否高丽与魔境一直早有勾结?”龙佑帝点头道:“此事着你郦家边防将领去查办,务必给我一个确切答复。”郦逊之领命之时突然想到,谢红剑远在灵山,如何写得了这一本奏折,分明是龙佑帝故意设下的局。
他按下心情,记起自己来的原意,又道:“燕陆离被提出大理寺转往宫中,是否皇上之意?”龙佑帝点头。郦逊之蹙眉道:“臣恐…不能堵天下众口。”龙佑帝淡然一笑:“无妨,嘉南王素有清誉,况实不足以证他有罪。天宫一样有人看守,总在眼皮下便是了。”
郦逊之默然,龙佑帝瞧出他心里有话,故意道:“说起来,他是你未来泰山…”郦逊之忽然半跪,肃然道:“臣正是顾及这层,方想辞却主审一职。”龙佑帝下座,亲切地扶起他,“你一进宫就客套,如今越发作态了。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说,我正想与你彻夜长谈。坐下慢说。”
“从这案子玩味朝中各府大臣的意向,可一览百态。”龙佑帝轻叹。郦逊之想,连他的一举一动,皇帝也看得分明罢。
龙佑帝又道:“其实这五十万两银何足贵,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才是银两都买不回的。”他突然双目精光大射,“这一回的案子,谁真正获利,你可瞧明白了?”
郦逊之一惊,脱口道:“左王!”言毕见龙佑帝目光炯炯,续道,“他虽受重伤,然脉象伤势均可伪造,左鹰面无戚容更可见病情有疑。唯其因捐银大壮声名,更与中原第一商号楚家过从甚密,与其一贯低调所为不符。”
他顿了顿,想起那日找过房太医之后,命郦云跑遍京城药房,总算有所收获,取出一张单子又道:“臣细查出事前几日楚府购买汤药的清单,发觉有数味药配得颇为古怪,怀疑与昭平王的病情有关,方子已然抄出,请皇上交由太医定夺。”
龙佑帝笑赞道:“果然没让你白跑一趟,昭平王府看起来如何?”
郦逊之沉声道:“经过秘密翻新后的左府机关繁复,逊之不敢打草惊蛇,只瞧了个大概。”龙佑帝道:“楚家根基深厚,我暂不想动楚少少。你可知楚家的家业大到什么地步?京畿附近几路的税收,竟有一成来自楚家!”
郦逊之吓了一跳,又想,一提左府翻新,皇帝便说到楚少少,看来早知此事,那时不说破是否试验他的能耐?忙接道:“此人对逊之有意示好,或有机会争取他过来。”
龙佑帝面色凝重地道:“昭平王一向城府极深,今次不会故意露出破绽,莫非他觉得时机已到?哼,逊之,有没有可能偷到他左府的账簿,让我仔细看看打得什么算盘?”
郦逊之头皮发麻,若雪凤凰在还可夸口,现如今除非楚少少肯亲手奉上,否则简直妄想。龙佑帝见他不答,自顾自道:“哎,我想亲自去一趟左府,是不是真的铜墙铁壁,凡人莫近?”他一副小儿神态,仿佛在玩官兵捉强盗。
郦逊之苦笑道:“这种事只有臣下为皇上分忧,哪有皇上亲去的道理。”龙佑帝笑道:“你肯分忧便好,我以为连你也怕了。”郦逊之道:“不是怕,总得思量万全之策。既然借了皇上一条命,无论如何,得让皇上觉得物有所值。”龙佑帝爽快大笑,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郦逊之却越来越觉近来失却了刚出江湖的豪情,忽地兴起雄心,毅然请命道:“楚少少和左王账簿,逊之不才,一定为皇上办妥。”
“我忽然想起了金无忧。”龙佑帝悠悠地道。
郦逊之面有戚容:“皇上节哀。”不知他为何提起金无忧。
龙佑帝摇头:“昔年先帝褒奖他的功绩,召他领大理寺,一时朝中上下无不示好。连太后也召见,要看他家谱,说或是同宗。他却婉谢先帝任命,情愿做个小小捕头,太后那里自然也拒了。”
郦逊之道:“金无忧的确是国之栋梁,如今…唉。”暗自揣摩龙佑帝提起金无忧的用意,怕还是为说太后专权。
“逊之,你是自己人,来,给你看样东西。”龙佑帝神秘地笑着,递给他一个纸卷。
郦逊之讶然摊开,上面寥寥二十八字更让他一惊:
“冷剑生居雍穆王府,疑是失银案幕后之人。查获金逸书信一封,恐未死。”
金逸的信自然不曾附在其后,郦逊之心知皇帝不会拿出来给他看,把纸卷又仔细看了两遍。除了金无忧,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做出如此惊人秘报,看来神捕的伤势该好了,他不觉大为放心。
郦逊之熟知朝廷典故,对冷剑生这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亦是如雷贯耳,镇定了一下道:“冷剑生当年辞官归隐,想不到还是依附了雍穆王。”
“幕后之人,冷剑生未必当得,太抬举他了。至于雍穆王,恐怕还未看出他的居心。”
郦逊之心中震撼,想起郦云跟他禀告库房一事,那个神秘人是否是冷剑生?冷的武功卓绝,想必早就知悉房中另有他人,却不说破,究竟是否与金敬并不同心?他忽然想到,金敬谋反之事,他须彻查细节再作计较。
“以后这些秘报都交你处理。”
“是,但不知秘报来源…”郦逊之戛然而止。
“你是我的好兄弟,告诉你也无妨。”龙佑帝道,“便是我刚才说的那位人物。”
郦逊之故作惊喜地望了龙佑帝一眼,道:“皇上大喜!”
龙佑帝只是挥手:“金逸到底死了没有,你替我弄明白了。”
“是。”他知道,是时候去找神捕了,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核对。
郦逊之退出殿去,龙佑帝的笑容依然在眼前晃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那笑容里有他抓不住的深意。
第二十九章 情殇
“让我来看看这剑——”
江留醉说出跟伤情一样的话,花非花不禁讶然,同样的招数可再使一遍?他想使诈,还是用诚?是用谋略,还是无机心?
伤情笑了,江留醉此举可谓大胆,他想都没想,把剑递了过去。他不能犹豫,他的气势已成,容不得一丝破坏。挫败花非花的信心,他做到了,无须再把持这剑。
江留醉接剑,微妙的变化顿时出现。凌厉的剑光消失了,伤情眯起眼,神情越来越凝重。花非花则渐渐轻松,她终于明白了江留醉的用意。
那剑光居然变得顽皮、跳脱,充满朝气,而且,快乐。
一道快乐的剑光。没有杀气。欣欣向荣。这把剑就像江留醉,心头没有负担,没有黑暗,剑尖微抖,一派天朗气清,不知人间愁为何物。伤情却仿佛看到真正的对手,目光逼视着剑,一举一动也不放过,心神终被牵动。
花非花微笑,把伤情造成的压力完全抛诸脑后,剑回到她手,随意挥去都可开山裂石。与阿离的一遇让江留醉脱胎换骨?花非花不知道,又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性。
江留醉笑呵呵地道:“我忽然想喝酒——”
这一句话犹如一剑击来,伤情凝重的表情碎石般点点散开。江留醉气定神闲,相较之下,伤情对输赢的刻意落了下乘。他眼中仍有那剑,有执著,想到让这少年比了下去,他好气又好笑。一不小心着了江留醉的道,这少年是有意还是无心?
伤情看了江留醉一眼,一瞬间心思起伏。
眉头,舒展。心结,打开。最后,他忍不住大笑,周身的杀气消隐得无影无踪,叹道:“你这小子,害我嘴馋!还不快拿酒来!”后面一句却是对花非花呼喊。花非花一愣,没想到伤情竟放弃动手,对他的敬意又添了一分。她放下心事,折回洞里取酒。
江留醉笑问:“你为何不动手?”
“打要打,却非此刻。”伤情朗声道,“喝痛快了,我与你再打便是。”
江留醉仔细打量伤情,凌厉的杀气已敛,平静不起一丝波澜,仿佛苍老了十年。想到刚才伤情剑光中的桀骜,微觉凛然。他原是想替花非花扭转劣势,胡乱插科打诨搅一搅局,才去拿那剑。不想歪打正着,因心中不存太多得失,反而引发独有的剑意。此刻听伤情说要跟他斗一场,还是生出紧张,毕竟,他不是归魂。
他心中有些沮丧,为这刻忽然而生的惧意。大丈夫立身处世,气势绝不可废,他微笑,镇定地将目光移到伤情脸上。山风凛冽,衣衫霍霍作响,平空为他添了些豪情。
伤情斜睨他一眼:“你这招跟失魂一样狡诈,果然不枉他传你功夫,对他的路子。”江留醉摸头:“我尚未没想通,不过想以心性感化这剑。”伤情叹道:“罢了,你们这等胸襟,分明讽刺我小气放不开,我输给你们便是。你现下打不过我,再过个五年十年,定不是你的对手。”
江留醉喜道:“真的?”想想得意忘形了,忙道,“前辈武功何等高深…”伤情没等他说好听的,笑骂道:“少跟我玩虚的。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心安,我瞧见你,便想到他,别人要杀他,他不在意,我又何苦掺和,让他不能心安?”
江留醉赞道:“你们果是知己。”一时间信心大增,对与他动手一事又看开了些。
伤情心平气和,道:“他既无事,我还是喝酒作乐,寻自家逍遥,哪里管得了闲事。随便跟你耍几招罢了,断魂那里,我不去了。”见花非花捧了一个硕大的酒缸,约有半人高,不由两眼放光,悄声对江留醉道,“她会在酒里放药,你要小心!”
江留醉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刚刚仍挂着心事,怕伤情一不留神杀了胭脂,而灵萦鉴又无处可寻,他便永远弄不明真相。此刻知道伤情跟他动手只是试招,心情大定,乐呵呵上前招呼花非花。
花非花抛下酒缸道:“这些总够喝了!”阳光打在她脸上,江留醉看见她那秀美绝伦的侧面和娇翘挺立的鼻子,痴痴傻傻就望呆了。伤情笑道:“好!一闻就知道是‘归去来’,你这丫头最懂我心意。”向江留醉解释,“这酒一喝,保管你死去活来,犹堕虚空,此后魂萦梦绕牵之挂之。”
花非花笑骂道:“你这法螺吹得太响,若是一会儿不醉,我就拿这缸子装你来酿!”
江留醉一本正经道:“不错不错,这的确很像我家腌菜的瓮,前辈泡在里面滋味一定绝伦。”伤情大笑,轻轻一拐向两人打来。花非花往江留醉身后一躲,擦肩时瞥他一眼,笑容说不出的温柔妩媚。
这时江留醉忽觉那断崖上“归魂宫”三字流光溢彩,竟似天上人间。
同在灵山之上,胭脂却怀了一肚不忿,闷闷不乐地回到断魂峰。她撇开戴斗笠那人,独自穿绕在石阵中,不多时寻了一条路,径自走入一个岩洞。过了几处火把,来到开阔处。石案、石凳、石屏,清净齐整,不染点尘。她又往里去,一个和衣卧着的女子闻声起身,却是灵萦鉴。
“你的伤好些了没?”
“你还记得来看我?”灵萦鉴口气殊淡。
胭脂妙目流转,笑道:“是你要留在断魂宫,明知我不爱来。”灵萦鉴似被触及心事,默然无语。胭脂叹道:“他就是那脾气,对谁都一样。”灵萦鉴道:“江留醉的事办成了么?”
胭脂摇头:“忙了半天,到底还是让他溜了。”遂把前事说了一遍。灵萦鉴吃惊道:“你哥居然不出手阻拦?”胭脂道:“他说的两句话颇为怪异,若我猜得没错,可能那小妮子就是归魂!”
灵萦鉴“呀”了一声,道:“你不是探过她的底细?”胭脂道:“我原本不信,但他想是看出来些什么,才会那样说话。”灵萦鉴一听归魂护住了江留醉,皱眉道:“这小子真好命,靠山一个接一个。”
胭脂道:“若真是归魂,必不会放过我,我安心等他们来报仇。”灵萦鉴道:“有他在,你怕什么?”胭脂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扯别的话题道:“我刚炖了鸡汤,你补补身子。”打开提盒递上。
香气四逸,灵萦鉴却无食欲,推开她的手:“我吃不下。”胭脂道:“他在静思,你不必等他用膳。”灵萦鉴面上一红,忙道:“我先前吃了,不饿。”胭脂瞧她的样子,心中感叹,不觉道:“为何你我等别人一起吃顿饭,都如此不易?”
灵萦鉴道:“你胡说什么!莫非你…”胭脂点头。灵萦鉴不满道:“那臭小子有什么好,如何配得上你?他那个身份,我根本不稀罕。”胭脂道:“他待人很好,比起我哥可要强多了。”想起相识后种种,心头仍有暖意。
灵萦鉴一愣,道:“若他待我有待你一半,我死也甘心。”胭脂当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断魂,苦笑道:“你错啦。他待我虽好,只因父母临终交代,完成诺言罢了,却不是真心本意。他一贯看透世情,不会把任何一人放在心上。”暗暗地想,这话虽然伤人,还是早说为好,长痛不如短痛。
灵萦鉴愣了片刻,以她心高气傲,哪能一下认输,强自笑道:“他有他的古怪,我有我的法子。你莫替我着急,个中分寸我理会得,你先办你的事要紧。”
胭脂心想点到为止,由来情关难参破,陷在其中不能自拔,往往任旁人磨破嘴皮也是无用,便不再说。闲聊了一阵,见她心思全不在此,不住打量刻漏,便道:“他那里我不想去,你代我说一声罢。”说完,一个人循了路出去了。
鸡汤渐渐凉透。灵萦鉴想,她的热情会不会也这样乏人问津,一点点凉下去?她累积的期望被胭脂无情点破,空中楼阁虽光华耀眼,到底无路可通。面对一块坚冰,她究竟想做燃烧的火炭,还是坚忍的凿子?
她出了会神,突然觉得寒意袭人,拉了件袍子披上,披完却是一愣。这是他的白袍啊。上回瞧见磨破了,顺手取回来补,那时一针一线,动手时心头都是甜的。往杭州走了一遭,竟忘了还他。她抚着棉布,想,是该去找他了。
酒是好酒。以石碗盛,阳光直射进去,泛起粼粼白光,自有一番清冽。酒香,令人但求一醉。伤情已微醺,迷朦的眼神仿佛看透世情,哂谑地打量一会江留醉,又看看花非花。江留醉摸熟了他的性子,对他的称呼从“前辈”改成“伤大哥”,伤情虽觉得怪,也只得由他乱叫。
“是我眼花,还是那崖上有东西?”江留醉坐的地方正面对一线天的高崖,那里钉了花非花倚天而下的飞索,江留醉细究了半日,忽然发觉飞索尽头有黑黑的一件小物事,随便一瞧以为是石头,看得久了越来越觉得不对。
伤情脸色顿变,他经常来去归魂宫,因对地理了如指掌,才能蒙目而行动自如。这个黑乎乎的东西显然不是旧物。他又看向花非花,她摇摇头,示意不曾见过。
伤情纵步如飞,衣袂翩然,如仙鹤掠翅而上,几下到了飞索处,伸手取那东西。花非花忽然警觉,叫道:“小心!”伤情的手眼看就要碰到,身子往后一拉,挥起拐杖来挑。他用力巧极,无奈那东西一受力竟似点着了火线,“嗑”地一下轻响,刹那间射出无数细毛小刺,铺天盖地往四周席卷而去。
这细刺来势甚快,以伤情轻功之能,居然无法尽避。他及时撒手,凭空一个旋身,散出一团柔和劲气,将大部分细刺荡开,却仍有数百根顽强地追踪而至,眼见就要齐齐往脸上戳到。伤情力竭,无处可借,江留醉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一袖挥去,代他出手。
刺到眼前,伤情看清了它们的颜色,碧绿得犹如一把新茶,绽放春天的颜色。他避无可避,徐徐吹出一口气去。这气力挟了他刚强浑厚的内劲,如漩涡急流,搅得细刺迷失了方向。终于,伤情脸色铁青,落回地面。
花非花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歪在地上的拐杖道:“他又造了新玩意。”
江留醉一推敲,这个“他”必是断魂,联想到那个胭脂背后的神秘人,大概就是他,这暗器估计是适才顺着绳索放下,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游荡到山崖,被伤情一碰便触发。
伤情简单干脆地道:“他知道你在这里。”花非花点头,不无唏嘘道:“这是我们师兄妹头一回打招呼,想不到竟会如此。”江留醉道:“断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花非花道:“先师说,没有失魂对付不了的人,没有断魂做不成的东西。”
伤情冷冷地道:“灵山大师虽然狂妄,这两句倒也没有批错。”江留醉怔怔地想,这是何等的口气,天下之大,能下这样的定语,此二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忽然念及仙灵谷中的家人,如果知道阿离就是失魂,又会如何?
他见花非花目光射来,笑道:“那是否没有归魂治不了的病呢?”花非花摇头:“非花决不敢与两位师兄并称,更何况生死由命,我怎斗得过老天?”语气不无萧索,又触及了她的伤心事。
伤情端起碗道:“喝酒!管他是谁,现下快活,就不要为他乱了心情!”
三人此刻各有怀抱,喝得便不如先前酣畅。江留醉想寻些事来说,见伤情拾起拐杖,想起他并无腿脚不便,却始终驻着,忍不住开口相问。伤情道:“这是先师遗物。”不再说其他。江留醉料想这背后必有故事,又是不能继续的话题,只得默默敬他一杯。
伤情被染了说不出的愁绪,极欲宣泄。当下猛灌了几口,抛下碗,一举拐杖对江留醉喝道:“想不想试试?”江留醉顿时心痒。花非花见他跃跃欲试,倒满一杯递上。江留醉一饮而尽,拱手道:“请——”
伤情喜他爽快,说打就打,一杖戳来。
灵萦鉴走到断魂居处时,他正埋头削着竹管,壁上牛油火烛烧得满室红亮。数百根木筷直直插入石壁中,筷上各挂了一件小巧的器物,形状不一,有勺、钩、锁、筒,或者根本叫不出名目。她闻到刺鼻的硫磺气味,仔细一看,果然还有芒消、木炭,又在造火药。他抬头看她一眼,点了下头,算是招呼,继续捣鼓手中的活计。
灵萦鉴知道他的脾气,自到一旁的山泉处取了杯水,放到他身边。若不是这洞里有泉水引入,他一投入就足不出户,恐怕几日不喝水也是有的。她叹气,人人当他是个神人,却不知他其实是个疯子。
断魂拿过杯子,几下喝完,眉头一皱,问她:“这水是苦的?”灵萦鉴一愣,又取了一杯,喝了一口道:“不苦。”断魂直视她道:“你心里不快活,这水沾了你的怨气,也不好喝。”灵萦鉴解嘲道:“我是个扫把星,到那里都一样。”心下越发难过。
断魂回过头,把一道插簧扣进竹管里,道:“你又来做什么?”灵萦鉴解下身后的包袱,递上白袍,“已经补好了。”断魂瞥了一眼:“洗得像新的,费心了。”灵萦鉴听到这话,心里一暖,忍不住微笑:“过新年原该给你做几件新衣,只是被伤势拖累了…”
断魂道:“无妨。有两件换洗够了。”突然眉开眼笑举起手中的竹管,“成了!”他双眼透亮,像燎原的星火,灵萦鉴一阵恍惚,只觉他是在对她笑。凑过去看,那绿油油的竹管勾了一个机括,断魂用手稍一碰触,那管中射出一尖钩,钩后是一团黑丸,拖了长长的引线,扑哧末入三丈外的地上。灵萦鉴正在诧异,断魂点着竹管这头的引线。奇的是她并不能看见引线燃烧,兀自愣神时,那头却已噼啪狂响,炸将开来。
断魂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又闭目片刻,睁开眼道:“若这钩本身便是炸药,就不会如此难看。”灵萦鉴问:“这引线为什么…”断魂道:“我用发丝浸酒三日,加上黄蜡、桐油等物,烧时可不见火星。等我把它改完,到时隔几条街放火简直易如反掌。”
灵萦鉴道:“若只是隔几条街放火,射火箭即可,哪用如此费周章?”
断魂摇头,“火箭需使箭人膀臂气力,何况人人可见,乃是明器,哪里像这暗器,小儿也使得。”灵萦鉴道:“你造的暗器够多啦,又从不用,也不知说放火什么的作甚。”
断魂道:“我小时最想玩火,却始终没这胆量,如今折腾一下,图个眼热。”举起那竹管在灯火下看,脸上神色,和小孩子新年放爆竹无甚不同,“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不如叫隔岸观火。”灵萦鉴忍笑道。
谁知断魂一听,附和道:“‘观火’一名甚佳,隔岸则多余。”
灵萦鉴又好气又好笑,叹道:“你呀,对这些玩意比对人好多了。”
断魂点头:“说得对,人本来就没这些东西可喜。”
“你乱说!你待胭脂真是极好,我若有兄长能如此对我…”
“我应了父母的事,总是要达成。”他说得心不在焉,翻转那竹看个不停。
灵萦鉴此刻亲耳听他说出,仍是不信,笑道:“你是孝悌两全,明明对她好,就是不肯认。”
断魂板了脸,盯了她道:“什么狗屁伦理忠义,你不用跟我说。”冷冷接道:“父母之爱,为的是传宗接代,养一辈子听话服从的子孙。男女之爱,不过为一己之欲,过后便如烟云。朋友之爱,或是意气用事,或是假意笼络。至于兼爱天下众生,更是不通之至,无非彰显自己超凡入圣。哼,妄谈爱有何用?掩人耳目,聊以自慰罢了。我对胭脂,不过是她若被人害死,我替她报仇,如此而已。”他一口气说完,脸冷得如黑铁。
“你太悲观。”她一下子伤感。
“我不过看清虚幻。”他厌了这话题,丢下她一人,起身去烹茶。
“为何你会像个和尚?”灵萦鉴喃喃自语。想他这一番话,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他自己。然而心中兀自痛得厉害,她要不要坚持?要不要执著于这份爱?
一个“情”,一个“爱”,写起来并不难,却有人拼得千辛万苦、千魔万障,依旧不明其义。灵萦鉴凝视他的背影,眼中渐渐混沌,鼻头有酸意涌出。她想,她就像一个认定方向在赶路的人,走啊走啊,突然发觉前方虽有一条大路,却没了方向。
终点,也许是绝路,为什么她竟义无反顾?
她痴痴呆呆地坐着,想着,直到他把一碗热滚滚的茶水递到她面前,说道:“喝点热的。”
他的声音里其实什么感情也没有,大概招呼乞丐也会如此。为何先前她总觉饱含柔情蜜意?灵萦鉴抬眼盯他看,永远是一脸无动于衷,于是她又奇怪,为何曾以为溢满关心疼爱?接过碗,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谢了。”却发现声音变得凉凉的,像初冬的河水。
这热茶,竟是浇不了心中块垒。
那一拐来时全无征兆。
江留醉知道他要打,但居然看不破他的攻势,等到了眼前,头脑空空的,不晓得如何应对。好在身体本能一动,擦身避过,一个冷颤激零零从心头打起。
是饮酒麻痹了还是伤情实在太快,江留醉疾退,他想不出该怎样出手。排山倒海,容不得喘息。退,退,退。可这方寸地,退到哪里都有荆棘在前,芒刺在背,手脚如被缚,动弹不得。
左。右。上。下。前。后。里。外。进。退。
一一被阻。
第二十九章 情殇 2
他举手投足,伤情早已洞悉,每每在去路上等着。即便他完全放平了一颗心,仍处处受制,一招未尽已被迫变招,像被狂奔的野牛逼到绝路上。如此惊涛骇浪,他那率性而为的心法根本施展不出。江留醉心中惊骇,要不是知道伤情没有敌意,恐怕早就崩溃。
他的斗志呢?若是塞进一只黑箱子中,动辄磕碰,只有撞破这箱子才可破解,可这密封得严实的黑箱,哪里是破绽?
江留醉慢慢抑制住慌乱的心,他发觉还是心慌了,平常心,在猝然到来的危机前难以长持。山河破碎,他要一点点重新收拾。稳住阵脚,他步法一变,身形顿时变幻,纵然是芥子微末之地,他也要勉力迷惑对方视线。
叠影幻步原本是纵横天下的轻功身法,此刻,成了他脱离危机的护身符。
一步三荡,幻影丛生。脚尖如柳叶飘摇,身影似飞絮起舞。
江留醉的身子变灵巧后,伤情的速度并没有慢上一分,相反的,如狂风骤雨,仍让他看不出来路归途。他如是那梁上燕,伤情就是袖底风,一个有形,一个无形。
他快,伤情更快,后发先至,简直不似人而如鬼。江留醉明白,伤情蒙目后提升的听、触、嗅、身、意诸觉,已千百倍发散开来,他每个细微的动作、表情都逃不过伤情的“心眼”。甚至,他有赤身裸体之感,连心意也被对方看个透彻清晰。
不求胜,但求守得住自己。
江留醉定下这个目标,缓缓打出一掌。任他波涛汹涌,只作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他这一掌顺了伤情的力道,以力卸力,半途又偷偷借去拐中的劲力,借力打力。伤情虽快,被他这种不守而守的打法吊住了浪尾,余波不兴。这一招总算争取来一点点喘息之机。
伤情“哼”了一声,拐杖忽然也慢了,端重如山平平压来。江留醉吃不过那一拐上气势如虹的力道,脚退后数步,死死抵住了。
花非花倚在崖边,静静作壁上观。和伤情做对手的人绝不会轻松,这一战本来该由她来,看了伤情的出手,想赢太不容易。在她远游的这两年里,蒙目走遍灵山的他甚至可能已超越失魂。她不禁想起失魂当初和他们五个杀手一一交手的情形,之所以能担上“杀手之王”的称号,伤情、红衣、小童、牡丹、芙蓉五人甘拜下风是最有力的实证。
然而她知道,当时和失魂交手的伤情,并没有输。他们一战相交,惺惺相惜。
江留醉能求的,唯有自保而已。
周身如有山压的江留醉,只觉使不出平时武功的一成。其实他已竭尽所能,但因受制太多,感觉却是极差。手脚胸腹背,各各被伤情用拐杖轻点了无数下,开始还好,越动手那些地方越酸麻,到后来沉重如铅。他试着调整内息,连筋脉亦隐隐作痛,恐怕此战之后非要休息数日才能补回元气。
江留醉这叶扁舟处处残破,唯有强自苦守。到后来简直成了苦捱,想着忍住、挺住、顶住,余了一口气在,其余跟闭目挨打无甚区别。花非花看了不忍,叹了口气,把目光凝在伤情的攻势上,不敢多看他一眼。
眼看就要摧枯拉朽之际,伤情突然停了手。江留醉浑身一颤,魂灵回窍,整个人的意识方清醒了。只听得伤情的声音如从天际传来:“能在我手中过一百招而意志不夺,算是难得。”
江留醉无力跪倒,用手撑地,勉强笑道:“多谢手下留情,我已经蜕了层皮。”当下一阵咳嗽,呛出一口腥甜的血来,心口才舒服一些。此时他感受到若无深厚内功筑基,遇上真正高手还是一败涂地,更可怕是那些反弹之力尽数激回身上,双倍施压。
伤情不理会他,负手站在崖边,对花非花道:“该你了…”
太阳渐渐西斜,一缕橘色钻进洞去,整个断崖上暖意一片。花非花不语,任风吹动发丝,阳光在她身上镀了层金。江留醉看着她,消失的斗志不觉一点点汇聚,得失胜负输赢顿成过眼云烟。
她亭亭玉立,神态自若地抽出那把“千古”,剑没有一丝变化,仍是剑本身。没有剑芒,没有剑气,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
这外在没有任何变化的剑,是否能赢过伤情?江留醉睁大了双眼,他实在很想知道花非花手握千古究竟有何玄机。他注目那剑,仿佛想看透剑髓,又仿佛想让自己定心,确信她会赢。
他又忽然不想知道结果,不想这一战开始和结束。只因此刻的一朝一夕,有她在的地方,与她共度的时光,才是他最想珍惜。
在他犹疑多思的心态中,花非花含笑出剑——
自从那晚向花非花要了药方后,金无忧病体渐康,两兄弟易容扮成行旅商人,各骑了一匹快马连日朝京城进发。沿路上金无虑一心赶路,不愿招惹事端,金无忧却熬不过,每每看到不平就想动手。若依了金无忧的本意,以两人的身手智慧并不会暴露身份,只是管闲事自然耽搁时辰。金无虑劝了又劝,阻了又阻,最后拗不过金无忧,小惩大戒出手了多次。
这样两人于初二晚间到了京城,易容后改名进城,并未照会大理寺任何人。两人因知道冷剑生重入江湖,刻意查探了两日,果然查出他在雍穆王王府落脚。
忙到初四晚间两人又换了客栈,从城西搬到城东重新登记姓名。金无忧脸色凝重,冷剑生既在太公酒楼与芙蓉勾结,想必与失银案有关,此刻住在雍穆王府又意味着什么?
金无虑正在登记籍贯名姓,那客栈门口人影一晃,闪进两个女子。这两人容貌出众,虽是寻常妇人打扮,却引了不少人目光交集。金无忧原在四处张望,看到这两人竟自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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