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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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低头沉吟良久,终于颔首道:“好!我便依两位兄弟之言,西招李嗣业率安西军勤王,同时北上灵武和郭子仪将军汇合,借朔方军之威名号令全军,担负起拯救国家的重任。”
“这才对嘛!”任天翔笑道,“既然李兄愿意担此重任,小弟愿竭尽全力予以支持。两位兄长今后但有所命,小弟一定不会推辞。”
李泌笑道:“我随殿下去灵武,不过有一件大事,还真需要任兄弟大力支持。”任天翔忙道:“请讲!”
李泌沉吟道:“为兄得到消息,十年一度的百家论道大会,将于下月在泰山举行,这便是传说已久的泰山论道。现在天下虽乱,这百家论道大会却要如期举行,届时以儒门、释门、道门为首的名门正派,将推举出新的天下第一名门,以号令天下武林,共襄平叛义举。安禄山叛军虽众,却多是胡人、突厥人和契丹人,显然不得中原广大汉民之心,如果中原武林再联手支持唐军,对安禄山叛军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因此安禄山对这次大会不会袖手旁观,届时他必将指使萨满教联合摩门加以破坏。摩门大教长佛多诞胸怀异志,定会乘此机会作乱,以破坏我中原武林结盟。除了萨满教和摩门,还有一个更为神秘的门派,或许也会在这届大会上兴风作浪。”
“是什么门派?”李亨与任天翔齐声问。就见李泌轻捋颌下髯须,淡淡道:“就是历史上最为神秘的千门。”任天翔没想到李泌竟然也知道千门,不禁问道:“李兄深居简出,为何对江湖上的事知道得这般清楚?”
李泌淡淡笑道:“为兄早年师从懒馋和尚,与释门有些渊源,后来又与道门第一人司马承祯相交,向他学过道法,之后又在嵩阳书院潜心研读儒门典籍多年,并与儒门门主冷浩峰结成忘年之交。为兄与中原各大名门正派皆有点交情,所以对江湖上发生的事,也还不算孤陋寡闻。”
任天翔恍然点头道:“没想到李兄交游如此广阔,对各派精髓皆有所研究,不愧有天才之名。不知兄希望我做什么,以便在百家论道的大会上,挫败安禄山的阴谋?”
李泌正色道:“我希望兄弟以天下百姓为重,率领蛰伏多年的义门之士,在百家论道的大会上力挫群雄,勇夺天下第一名门的称号,号令中原武林各派扶助唐军,平定叛乱。”
任天翔迟疑道:“义门虽有无数忠义之士,但要从摩门、萨满教、儒门、释门、道门、商门等门派手中夺得天下第一名门的称号,只怕机会渺茫。”
李泌淡淡笑道:“兄弟不用担心,我会致信儒门、释门、道门等派领袖,让人们在暗中帮你。有他们的襄助再加上义门的实力,夺得天下第一名门头衔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妄想。”
任天翔想了想,不解道:“李兄为何要如此帮扶义门?”
李泌正色道:“因为,只有义门弟子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侠士,在这国家危难之际,正是义门弟子大显身手之时。还望任兄弟以义门先辈为榜样,率义门弟子救天下百姓于倒悬,襄助殿下早日平定内乱。”
任天翔心中暗忖:太平盛世,以儒门为首的名门正派,拼命要争天下第一名门的头衔,如今天下大乱,却想将义门推到风口浪尖,你以为我任天翔是傻瓜?心有所想,任天翔便有些敷衍道:“我会率义门弟子去参加百家论道,不过能否夺得天下第一名门的称号可就不敢保证。咱们义门一向不受世人待见,只怕也担不起如此重任。”
李亨闻言忙握住任天翔的手,正色道:“只要兄弟率义门助我,令萨满教和摩门分裂中原武林的阴谋落空,从今往后,义门便是与儒门、释门、道门、商门并列的名门大派,享有与它们一样的地位和尊容。”
见李亨说的如此诚恳,任天翔不好再推拒,只得先答应下来。
67、破城
总算送走了李亨和李泌,任天翔刚要松口气,就见打扮成小兵的小薇撅着嘴进来。他不由笑问:“怎么了?又是谁惹你不高兴?”
小薇撅着嘴问道:“那个女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她送走?”
任天翔哑然失笑,心知杨玉环的美貌会令任何一个女人都妒忌和自卑。虽然她已经三十好几,但岁月似乎只是增添了她成熟的风韵,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看起来依然像是只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比起别的二十多岁少妇,更多了一种岁月沉淀出的典雅和高贵。
“谁说我要将她送走?”任天翔故意玩笑道,“我心中早已将她当成自己的姐姐,现在她遭逢如此变故,我怎忍心将她送走?再说现在杨家已经没什么人,我又不能将她送到哪里去?”
“莫非你要养她一辈子?”小薇脸色越发不豫。
任天翔微微叹道:“一辈子的事谁说得清楚,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咱们肯定不能任由她颠沛流离。她其实很可怜,转瞬间从天下第一贵妃沦为普通人,经历了被心上人赐死的惨祸,同族的亲人更是一夜被诛,虽说他们是罪有应得,却也不该让她一人承受如此惨痛。她不止一次帮过我救过我,在她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你难道要将她赶走?”
小薇的心软了下来,却又不甘地警告:“你要将她留下也可以,不过你以后不许再用那种眼光看着她!”“我是用那种眼光看她?”任天翔道。
“就是、就是两眼放光,神情激荡,好像喜欢她的样子。”小薇说着眼眶突然一红,眼中透着无尽的哀怨和委屈。
“傻丫头!”任天翔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神仙姐姐是天底下有名的大美女,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都会两眼放光。不过她在我心目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仙姐姐,我对她只有敬只有羡,从未有过任何亵渎之心。”
“是真心话?”小薇依然有些将信将疑。
任天翔哑然一笑,深深地望着小薇的眸子,正色道:“喜欢过我的女人有很多,我喜欢过的女人也有不少,但跟我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等待过死亡的女人只有一个。我这一生中,只有在濒临死亡那一刻,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不孤单,因为有那么一个傻女孩,在那样的情况下,依然对我不离不弃。只因为怕我会孤单寂寞,就宁肯与我共死,也不愿独自逃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对自己说,今生我就算负了任何人,也决不会负她!”
小薇眼中泛起一丝羞涩,一抹红晕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见任天翔正将自己拉入他的怀中,她却如受惊的小鹿般突然一挣,将任天翔推了个踉跄,跟着转身飞一般逃了出去。
另一座帐篷,是专为小薇和杨玉环准备的临时住处。当小薇逃回这里时,心中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帐篷中杂乱的东西整理好,却发觉整理了半天反而越来越乱,几次碰倒帐篷中的家什,甚至让一柄没出鞘的刀砸伤了脚。
听到她“哎哟”一声,杨玉环连忙过来搀扶,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手忙脚乱的小薇,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小坏蛋?”
小薇一怔,急忙分辨道:“你说什么呢?哪个小坏蛋?”
杨玉环笑了笑:“姐姐是过来人 ?知道你现在为何心乱。是不是虽然喜欢,但是又害怕他不可靠,无法把握住他,令自己最终痛悔?”
小薇没想到杨玉环不仅貌美,而且聪明,一眼就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思,她忍不住红着脸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杨玉环幽幽道:“你的心情姐姐也曾经有过,如何不知?其实对一个男人来说,他喜欢过多少女人、做过多少荒唐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对你有担当有责任,是否愿意与你同生共死,虽身处绝境依旧不离不弃。”
小薇立刻就想起了在朔方沙漠中,任天翔宁肯自己死,也要救她的情形,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情豁然开朗。看到杨玉环眼里那一抹哀怨之色,知道她想起了玄宗皇帝关键时刻的懦弱和绝情,小薇不禁心生同情,对她的敌意顿时减了几分,忍不住小声安慰道:“姐姐也别太难过,其实圣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杨玉环苦涩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不用安慰我,因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能与你同生共死的男人实在太稀有了,姐姐没有遇上也没什么好遗憾。倒是妹妹你,一旦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千万不要因为他身上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就与他遗憾错失。”小薇点点头,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
“收账,上路!”帐外传来乌元陀的吆喝,众人开始收起营帐准备开拔。小薇忙将杨玉环领到帐外,就见任天翔正与太子殿下道别,太子殿下在一千多名御林军将士保护下,一路逶迤向北,而乌元陀等神威军亲卫,则随任天翔等人留了下来。
“公子,下一步咱们要去哪里?”任侠边帮众兵将收拾营帐,边问道。就见任天翔目视东方,自语道:“长安,那里还有不少义门兄弟,我们必须回去。”
当天黄昏,任天翔便带着小薇和杨玉环等人,回到了长安南郊的香积寺。由于这里地处偏僻,还没有遭到战火的侵袭,因此义安堂众人也都还留在这里。不过也有无数难民逃到这里避祸,让小小的寺庙变得拥挤起来,但听殿前呼儿唤女、哀恸哭号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感受到战乱的惨痛。
“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季如风率义门中人迎了出来,虽然他们先前坚决反对任天翔不顾大局要为妹妹复仇,但自始至终,任天翔依然是他们的钜子,见他平安回来,众人自然是十分欣喜。
任天翔将马嵬兵变,杨氏一族被杀,以及太子李亨率军北上,欲在灵武竖起平叛大旗的经过草草说了一遍,最后道:“太子殿下希望义门能成为支持他的江湖力量,甚至要我们参加即将在泰山举行的百家论道大会,争取在百家论道大会上联合中原各大门派,结成联盟共同协助唐军平叛。不过这事我还没考虑好,你们先讨论一下再说。”
将众人大发走,任天翔独自来到后山的那座小山丘,站在妹妹的坟前,此时他心中没有一丝复仇后的欣慰,只有无尽的伤感。复了仇又如何?亲人已经天人永隔,再不能醒转。就算自己告诉她,害死她的人已经受到惩罚,这也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心里稍感安慰而已。
季如风出现在了身后,他是听到小薇焦急地来告诉他,任天翔已经在这里独自呆了快一整天,任何人来劝他都会令他发火。小薇担心他哀而伤身,所以才不得已去求助这位义门的智者。
“公子,你可知道墨者复仇与常人复仇有什么不同?”季如风没有劝任天翔,却像聊天一样跟他攀谈起来。任天翔虽然读过不少墨家典籍,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他问道:“复仇就是复仇,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季如风颔首道:“墨家弟子虽然也推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但祖师却一再强调,墨者决不能为泄心中私愤而复仇。墨者的复仇不是冤冤相报,而是在执行一种天地间至高无上的规矩,那就是公平原则。”
任天翔心中越发疑惑:“公平原则?”
季如风点点头:“祖师提倡‘交相利,兼相爱’,这种爱也包括对你的仇人。但是墨者为何又不像释门主张的那样,无论过去做下多少罪恶,只要放下屠刀皆可立地成佛?墨者为何不能原谅仇人放弃复仇?因为公平原则是维护社会公平公正的首要原则,只有严格执行公平原则,所有的作恶者才会有所顾忌有所畏惧。如果说释门宣扬的地狱是对作恶者精神上的恐吓,那么墨者的复仇就是对作恶者现实的威慑,墨者的复仇不是为泄自己心中之愤,而是要为天下人执行公平原则。亲人虽不能因你的复仇而复生,但天下千千万万人,却会因你的复仇而受益,所以钜子不必再为亲人的永逝而哀伤,因为这天下还有无数人像你的亲人一样,值得你去关怀去怜爱。”
任天翔陷入了沉思,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这义门智者所说的境界。但也隐隐体会到墨家那种博大豁达的人生态度。他心中渐渐释然,微微点头道:“季叔说得不错,虽然我失去了一个妹妹,但是这天下还有无数像我妹妹一样可爱的女孩子,我可以将她们当成我妹妹一样去关怀去怜爱。”
季如风展颜笑道:“钜子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
任天翔最后为妹妹坟头培上一捧新土,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在回到香积寺的路上,他遥望长安方向低声道:“明天,我要回长安看看,那里毕竟是生养了我二十多年的故乡,而且长安城中还有不少义安堂和洪胜帮弟子,希望能联系上,我不能丢下他们。”
季如风沉吟道:“联系义门弟子的事,就交给老夫和洪堂主去办吧。现在城中兵荒马乱,你这一去恐怕会有危险。”
任天翔淡淡笑道:“现在这世道,只怕在哪里都会有危险。你让人准备几套范阳骑兵的服饰,咱们扮成叛军进城,我在范阳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学会了他们日常所说的方言,应付盘查应该没多大问题。”
季如风听任天翔这样说,只得点头答应。
任天翔本待将杨玉环和小薇留给乌元陀他们保护,自己只带着洪邪和几名墨士,假扮成范阳骑兵侦缉小队潜入长安。但杨玉环在得知他们要起长安,便也坚持要去,她对任天翔凄然道:“这次兵变杨家合族被杀,只有我一位伯父还留在长安,这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救。”
“我也想回去看看。”小薇也道,“虽然我在长安没有什么亲人,但毕竟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咱们这次离开后,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任天翔见二人情真意切,令人不忍拒绝,只好将她俩也带上。二女换上叛军的甲胄,再在脸上涂些尘土,倒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众人一行十余人,在任天翔率领下,大大方方地从安化门进了长安。此时长安已经完全沦入叛军之手,城中一片混乱,根本没有留意他们这支来历不明的侦缉小队。
虽然对战争的破坏早有预料,但任天翔还是被看到的一切彻底震撼。不过才短短几天时间,曾经是天下第一的繁华都市,如今已变得满目疮痍。长乐坊烧了,龙兴寺毁了,曾经人头攒动、繁华喧嚣的东西两市,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再看不到任何商贾和顾客。大明宫成了叛军掳掠的重灾区,玄武门外吊挂着无数血迹斑斑的尸骸,看其服饰,应该是没来得及随玄宗西逃的王公大臣和皇亲国戚,其中也包括不少无辜的太监和宫女。
众人越看越是惊心,他们虽然想象过战乱景象,却发现再大胆的想象,都不如现实来的惨烈。曾经富丽堂皇的大街,如今只剩下叛军在纵马驰骋,他们的马鞍上驮着抢来的财宝和掳掠的女子,女人嘤嘤的哀恸和叛军的欢呼,夹杂着被害者偶尔的惨叫,成为了这座城市只要的音调。
一行人来到东西两市的十字街口,然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分头行动,由洪邪带着两个洪胜帮弟子去联络留在城中的洪胜帮长老;杜刚则带两个墨徒去联络义安堂留在长安的兄弟;剩下的人则随任天翔护送杨玉环去杨府,寻找她那个留在京中的伯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曾经每到夜晚就灯火辉煌的长安城,如今天未黑净就已经变得鬼影幢幢,隐约传来女人的尖呼和小儿的哭号,直让人以为是置身炼狱。
任天翔纵马缓缓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长安街头,心中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刺痛。儿时熟悉的宜春院没了,街口卖糕点的百年老字号已被烧成一片白地,卖百货的波斯老板死在了自己的店门口,老五费钱家的四通钱庄被洗劫一空,宜春院隔壁熟悉的邻居已不知所终…
杨府也已经被烧成了废墟,除了还在冒烟的残垣断壁,早已看不到半个人影。见杨玉环神情哀绝,任天翔便示意褚刚等人四下找找,总算找到一个躲在附近的街坊,盘问之下才知道,叛军不光洗劫了杨府,甚至将所有来不及逃走的王公贵族、巨富官宦通通绑架勒索,一旦不肯吐露埋藏的财物,便以酷刑拷问,已经有不少人命丧叛军之手。尤其是与安禄山有仇的皇族和杨家,更是在叛军屠灭之列。
有大队人马从前方街头经过,浩浩荡荡足有数万人之众,看服饰显然是从洛阳方向赶来的援兵。任天翔连忙避到路旁,隐在街角悄然望去,就见领头是一个面目粗豪、目光冷厉的年轻胡将,看其服饰和众将对他的恭敬,显然地位显赫。
街头另一边有小队人马迎了上前,领头者除了一个高大威猛的武将,还有一个身形单薄的青衫文士和一个胡人装束的少女。任天翔虽然没看清他们的脸,却从二人的背影认出了他们,那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司马瑜,和曾经令自己心生绮念的安秀贞。就见二人并肩迎上那年轻的胡将,隐约听到安秀贞在称那位胡将为“二哥”,而司马瑜则称呼他为“殿下”,双方在马上相互见礼,从那年轻胡将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司马瑜十分器重。
看到这里,任天翔已经猜到那胡将是谁,除了刚在洛阳登基为帝的伪燕国雄武皇帝安禄山所封之伪太子安庆绪,谁能有这等威仪?看到他正率叛军大队人马进城,便知长安还将遭受叛军更多的蹂躏。
任天翔还在窥看,突然感觉胳膊上被人轻轻拧了一把,他砖头一看,却是小薇冷着脸轻哼道:“人家已经有主了,公子还在惦记着?要不我过去跟她打声招呼,让她过来跟公子叙叙旧?”
“别!我不过是想看看大燕国这位太子殿下,你想哪儿去了?”任天翔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再说安小姐现在可是大燕国公主,跟咱们只怕连朋友都没得做。”说着他调转马头,“走吧,长安已经不可久留,咱们得尽快离开。”
众人跟在任天翔之后,从长街另一头悄悄而去,刚走出两个街区,就见前方传来兵刃相击声和女人的惊叫,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手执长剑的瘦弱男子,正搀着一个衣衫半裸的女子,跌跌撞撞向众人跑来,那男子腿上已经中箭,留下了一路血迹。在他们之后,隐约传来无数范阳叛军的呼叫和淫笑,以及一两声咒骂。
任天翔本不想节外生枝,就见二人已跌跌撞撞来到自己面前,那瘦弱男子虽然身负重伤,却依然挥剑便斩向任天翔,嘴里喝道:“让开!”
一旁的任侠抬手一剑,将他的剑锋撩开,跟着正要横剑斜拍将他逼退,谁知对方剑法竟是不弱,在避开任侠一剑的同时,依旧挥剑刺向任天翔。他已看出任天翔是众人的头,显然想要来个擒贼先擒王。
任侠无奈,只得一剑疾驰而出,攻其咽喉。那男子急忙低头闪避,却没料到任侠剑锋如此之快,虽避过了咽喉要害,但头巾却被任侠剑锋扫落。那一头乌发顿时披散下来,众人这才发现,这中箭的男子竟然也是个女人。
“是你?”任天翔一声轻呼,已经认出了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冷面美人,正待招呼,就听追兵的脚步声已经来到近前。那衣衫半裸的女子神情大急,见任天翔等人虽然也是身穿叛军的服饰,但她从众人的眼神和模样,已看出他们与那些兽兵有所不同,情急之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任天翔马前,哭泣哀告:“将军救命!将军救救我!”
话音刚落,就见几个衣冠不整的范阳兵卒追了出来,褚刚、任侠等人已不由分说拦在了那些兽兵面前。几个兽兵见褚刚等人神情不善,不由喝问道:“兄弟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拦路抢食啊?”
任天翔冷冷道:“这个女人我们要了。”
领头的小校打量了任天翔几眼,见他比自己还低着一级,顿时勃然大怒:“你们是哪个将军的部下,竟敢到咱们手中抢食?不想活了?”
任天翔片刻间看清对方人数,以及周围的环境和退路,他不想跟他们多做纠缠,便对褚刚使了个眼色。褚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收起刀对几个叛军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这个女人我们不要了,请上官息怒。”说着示意众人收起兵刃。
那领头的小校见状,呵呵笑道:“好说好说,既然都是自家兄弟,大家一起玩好了。那边屋里还有几个女人,兄弟要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去开心开心。”说着便伸手来拉躲在褚刚身后的女人,不等他碰到那女人的衣衫,褚刚已一掌拍出。挟着龙象之力的一掌击在这小校的胸口,就见他的身子顿时飞了出去,撞在街对面的墙上,如烂泥般慢慢滑了下来。
几乎同时,任侠等人也一起动手,将几个兽兵斩杀当场。记得那小校说旁边屋里还有几个女人,几个人不约而同提剑冲了进去,屋里立刻传出几声短促的惨呼和女人的惊叫,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任天翔知道任侠他们能应付,便没有理会屋里的情况,只望着那女扮男装的冷面少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伤要不要紧?”
少女收起剑道:“我看到几个范阳兽兵在追这个女人,便出手帮了她一把,没想到被他们乱箭所伤,倒也没什么大碍。”
任天翔记得她是韩国夫人的义女,不由奇道:“上官姑娘没有随韩国夫人西巡,还留在长安干什么?”
上官云姝黯然摇摇头:“我不愿离开熟悉的长安,所以留了下来,不想短短几天时间,长安城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随夫人去巴蜀。”“你幸亏没去。”任天翔叹道,“不然只怕会更惨。”
见上官云姝有些不解,任天翔便将马嵬兵变,杨氏一族俱被御林军所诛的经过草草说了一遍,最后道:“上官姑娘若是没什么地方可去,就随咱们走吧,这长安已不是久留之地。”说着示意一名义门弟子,分一匹马给她。
上官云姝有些犹豫,沉吟道:“我一向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你为何要帮我?”任天翔尚未开口,小薇已抢着答道:“我家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只要是个漂亮女人,他都恨不得舍身相助,甚至恨不得帮她一辈子。”
任天翔瞪了小薇一眼,对上官云姝叹道:“咱们就算不是朋友,也是同属这长安的故人,在长安城遭受如此浩劫之际,相互帮扶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难道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有什么企图不成?”
上官云姝不再犹豫,翻身上得马背。任天翔见任侠他们半天还没出来,心中有些奇怪,正要派人进去看看,就见任侠神情有异的出来,对任天翔低声道:“公子进来看看。”
任天翔应声下马,随着任侠进得房门,就见门边倒毙着几个男子,看模样像是几个下人。进得二门,就见地上有几具小孩的尸体,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刚满月,其开膛破肚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待进得内堂,就见几个年轻女子神情恍惚地躺在地上,褚刚等人正脱下衣衫遮住她们赤裸的身体。但见她们眼神空洞,神情迷茫,显然精神已经完全崩溃。
“孩子,我的孩子!”身后传来撕肝裂肺的哭喊。任天翔回头望去,就见方才逃出来那个女子,正抱着一具婴儿的尸体悲恸欲绝。紧跟而来的小薇和杨玉环正含着泪欲上前相劝,却见她突然纵身一跃,抱着孩子跳入了一旁的深井。任侠急忙要去相救,却被任天翔拦在,就见他流着泪摇摇头,黯然道:“既已心死,再救无益。”
“这几个女子怎么办?”褚刚小声问。任天翔想了想,叹道:“既然遇上,就必须要救,都带走吧。”
众人七手八脚为几个女子穿上衣衫,将她们横在马鞍上,然后纵马去南门与洪邪和杜刚他们汇合。就见他们早已等在那里,见任天翔等人带了几个神情恍惚的女人同来,洪邪等人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问,与任天翔他们合在一处,纵马直奔长安南门。
“我联络上了洪胜邦几个长老,”洪邪边走边向任天翔汇报,“他们自愿留在城中,联络洪胜邦弟子,以便将来做唐军的内应。叛军的暴行注定他们长不了,长安迟早回到唐军手中。”
杜刚也汇报到:“我留下两名墨徒联络义安堂兄弟,将来也可成为内应。”说话间众人已来到南门,正待像进城时那样大摇大摆地出去,却听把守南门的叛军小校突然喝道:“等等,你们马鞍上是什么人 ?”
“女人!”任天翔坦然道,“我有几个兄弟还在城外巡逻,所以特意带几个女人去犒劳一下他们。”
“崔将军有令,从占领长安那一刻起,所有女子财物就只能进不能出。”那小校说着对几个兵丁一招手:“将他们的女人通通留下来。”
几个兵丁正待上前动手,任天翔一声冷哼:“冲出去!”
话音未落,褚刚等人就手起刀落,将几个兵丁斩于马下,跟着纵马冲出城门。就听身后传来无数箭雨刺耳的呼啸,城楼上的守军已乱箭齐发,向他们追射而来。众人急忙舞起兵刃招架,边战边走,匆忙逃离了长安。由于天色已晚,叛军不知众人底细,所以没敢追击。
“有没人受伤?”逃离长安数里,任天翔这才勒马问道。就听褚刚答道:“伤了两个兄弟,不过都是轻伤,不碍事。”
任天翔看看身旁的小薇和杨玉环,见她们没有受伤,一旁的上官云姝除了原来的旧伤,也没什么大碍,他心下稍宽,又问:“那些女人呢?”
身后无人作答,任天翔回头一看,就见横在马鞍上的几个女人已经身中数箭。他不禁怒斥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连几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一个义门弟子嗫嚅道:“我们方才是担心公子和几位姑娘,所以才…”
任天翔心知自己错怪了义门兄弟,想队伍中有三个不会武功的同伴,义门弟子自然要全副精力来保护,以至于疏忽了马鞍上的几个女人。
他急忙跳下马,就见几个女人伤势极重,再加上遭逢如此惨祸,早已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一个个在自己面前死去。任天翔心中第一次对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陌生女人的死,充满了愧疚和难过,如果不是自己送安禄山出城、如果不是自己没能成功抓住安禄山,又或者自己没有辜负哥舒将军的重托守住潼关,那么她们就不会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折磨,长安也不会因此而毁于一旦!
几座新垒的坟茔将几个可怜的女人彻底掩埋,众人心情都十分沉重。任天翔对着坟茔拜了三拜,回首遥望长安城,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必须助唐军早日平定战乱,收复两京,我要尽我所能拯救天下人!
翻身上马,任天翔对任侠沉声道:“你去香积寺通知季堂主,除留下他和两位长老在此指挥留在长安的义门弟子,其余义门剑士,即刻去泰山,与我在泰山汇合。”“去泰山?”任侠有些意外,“咱们去泰山做什么?”
任天翔一字一顿道:“去联络中原各大门派,结成联盟共破叛军。”
任侠眼中有些不解,任天翔没有多做解释,缓缓抬起右手指天、指地、然后握拳击胸。任侠神情巨震,眼中渐渐蒙上了亮晶晶的泪花,他使劲点点头,神情激动地泰山指天、指地,然后握拳击在自己左胸,所有墨门弟子皆紧随他之后,含着热泪指天、指地,以拳击胸。这是来自千年前墨家始祖最原始的召唤,所有墨者最神圣的暗语——天、地、良心!
每一个墨者眼中都涌动着激动的泪花,每一个墨者脸上都闪烁着同样的刚毅。千年以来,墨家弟子一直隐匿于市井,混迹于江湖,但是他们从未忘记过作为墨者最神圣的使命。他们一直在等待来自天地间最神圣的召唤。今天,他们终于看到墨家钜子打出了这个最神圣的暗语,那是召唤所有墨者钜子打出了这个最神圣的暗语,那是召唤所有墨者钜子打出了这个最神圣的暗语,那是召唤所有墨者挺身而出,重现墨者最大的光荣与梦想,成为这现墨者最大的光荣与梦想,成为这天地的良心!
任侠调转马头,毫不犹豫直奔香积寺而去。任天翔抬头望向东方,眼中异常平静。与天下人正遭受的苦难比起来,太子殿下刻意结交,拉拢自己,意图借义门之力平定天下的政治手腕,就显得十分幼稚可笑。他现在心甘情愿为李亨所用,是因为这些无辜妇孺的惨死,以及长安城所遭受的摧残和破坏,终于触动了他心中埋藏最深的良知,他必须为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长安、为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乡邻,以及正在遭受战争蹂躏的无辜者做点什么。他渐渐体会到作为墨者的追求和担当,那其实就是来自心灵深处对同类的同情和悲悯,和对公平正义最本真、最原始的向往。
回头望向杨玉环和上官云姝,任天翔淡淡道:“我先送你们去一个稳妥的地方,在那里你们不会受到战争的骚扰。待我泰山事了,再去看望你们。”默默调转马头,任天翔率先向东疾驰,所有人毫不犹豫,纵马跟了上去…
大明宫勤政殿,司马瑜将安庆绪迎接到台辇之上,指着龙椅对安庆绪笑道:“长安一破,天下勤王兵马军心顿失,这天下迟早鬼少将军所有!”
安庆绪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登上台辇,傲然端坐于龙椅之中。对司马瑜笑道:“先生乃朕之开国功臣,天下若定,先生当为朕之首辅,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司马瑜忙道:“少将军稍安勿躁,这位置还是让那个大燕皇帝先帮你暖暖,免得龙椅冰凉,伤了尊体。”
“不必那么麻烦,那个傀儡皇帝我已经…”安庆绪说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嘿嘿笑道,“现在咱们不用再担心他被人识破,更不用担心他再不听话。现在我秘不发丧,就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先天下人宣告,我才是真正的大燕皇帝。”
司马瑜愣了愣,没想到安庆绪如此心急,竟然不与自己商量,就擅自处决了那个安禄山的替身。想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马,皆是安禄山一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没了他的旗号,凭安庆绪威望,怎能令各族悍将心悦诚服?他不禁在心中暗叹:竖子无谋,坏我大事!
安庆绪见司马瑜默然不语,不由问道:“先生怪**之过急?你不知道那些先父的旧将,三番五次要找先父喝酒叙旧,一旦让他们识破,岂不前功尽弃?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匆忙出此下策。”
司马瑜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殿下现在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安庆绪忙问。
“第一,尽快派心腹将领接管兵马,然后昭告天下,就说大燕皇帝暴毙而亡,殿下依照大燕皇帝遗诏继承大统。”司马瑜冷静地道,“第二,尽快去长安大云光明寺拜会摩门大教长佛多诞,并许以国师之高位,以获得摩门的支持。第三,以大燕皇帝的名义召萨满教日月双魔率精锐弟子南下,随微臣去泰山,参加中原武林十年一度的百家论道盛会。”
安庆绪皱眉道:“这佛多诞是何,值得我以国师之礼去拜见?再说长安现在兵荒马乱,这大明寺中的僧侣,只怕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司马瑜忙道:“在大军入城之初,微臣就严令部卒不得骚扰大云光明寺,入城后又在寺外设立警戒和岗哨,以保证寺中的安宁。至于摩门大教长佛多诞,则是能帮助殿下坐稳江山的第一高人。”
安庆绪笑道:“既然先生这样说,那就一定错不了,我今晚就以国师之礼去拜见。不过那个什么百家论道的会,非得先生亲自参加吗?现在我这里百废待兴,实在离不开先生啊!”
司马瑜沉声道:“这百家论道,是中原各大门派十年一遇的盛会,它将决定整个中原武林对大燕国的态度,所以我非去不可。就算不能将整个中原武林收为己用,也必须要破坏他们的结盟,至于长安这边,我会推荐几个能人辅佐殿下,必定能令殿下安心。”
安庆绪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便依爱卿所奏!”
【智枭24】波诡云谲之卷
68、劝降
泰山虽然是在原安禄山的辖区,但自范阳兵变以来,以平原太守颜真卿、常山太守颜杲卿兄弟为首的唐臣,便高举义旗抵抗叛军,得到附近十七个郡县军民响应,共推颜真卿为盟主,共同抵御叛军侵袭。他们多次打败范阳叛军,并斩安禄山数名大将。虽然随着史思明、尹子奇率范阳精锐南下,急攻河北、齐鲁诸郡,常山太守颜杲卿城破被俘,最终在洛阳骂贼而死,但还有颜真卿率义军纵横燕赵,成为抵抗叛军的中坚,使叛军无法对燕赵实现完全的占领。而泰山更是以其复杂的地貌和巍峨的山势,成为唐军和叛军,谁也无法完全控制的地带。
就在这种局势下,儒门五十三代门主冷浩峰,于嵩阳书院广发英雄帖,召集各大门派齐聚泰山,举行十年一度的百家论道大会,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共同关注的大事。
众所周知,冷浩峰每过齐鲁,必到曲阜祭拜儒门先圣孔子,而这次又正赶上孔府的祭祀大礼,这是孔府最隆重的大事,他自然也不会缺席。
提前半个月,坐落在曲阜的孔府就已经在张罗准备。作为孔子嫡传后裔,孔府子弟在儒门中享有极高的尊荣。经济上除了历代皇帝赏赐的良田美宅,还有儒门弟子虔诚的供奉;地位上更是极其特殊,历代儒门门主的传承和任免,也要征询孔府宗主的意见和建议。
收到冷浩峰的信,孔府宗主孔传宗便令府中下人张罗祭祀大礼。儒门最是重礼,何况是祭祀先祖的大事,因此合府上下皆忙碌起来,即便现在是战乱时期,也丝毫马虎不得。就这时,门房阿福却略显张皇地进来,打乱了原本忙而不乱的气氛。
“老爷,门外有客人求见。”阿福惴惴道,依府中的规矩,阿福是没有资格向孔传宗禀报的,如今竟逾礼向宗主禀告,显然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客人。“什么客人 ?没看我正忙着吗?”孔传宗不悦,他最反感逾礼之事。“那客人、那客人是由巴图将军陪同前来的。”阿福嗫嚅道。听到这话,孔传宗面色微变,略一沉吟颔首道:“请巴图将军到正堂看茶。”
阿福口中的“巴图将军”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叛将史思明手下一个不入流的将领,不过现在却是曲阜的占领者,自从曲阜府尹在叛军到来前望风而逃后,这个北方蛮族将领,便成了曲阜的实际统治者。孔传宗不怕叛军中的汉族将领,因为所有汉族将领都知道孔子和他所创立的儒门,在中原汉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对他的后裔至少会保持起码的恭敬和尊重,但那些对中华文化一无所知的蛮夷,显然不一定会对孔府保持足够的尊重。如今听他亲自登门拜访,孔传宗当然不敢怠慢,立刻让阿福领他到孔府接待最重要客人才会打开的正堂。
孔传宗不敢在这个不知底细的蛮族将领面前摆谱,所以早早就在正堂中端坐等候。就见府门一道道打开,一个青衫文士在随从陪同下翩然而来。虽然这文士身边的随从个个精气内敛、龙行虎步,任何一个都是罕见的人物,但跟在这青衫文士身边,却丝毫不能掩去他的风采。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随从捧着两个华贵的锦盒,带厚礼来拜见。
孔传宗起身相迎,目光却在那文士身后搜寻,问道:“巴图将军呢?”
巴图将军在兵不血刃占领曲阜后,曾亲自登门来拜见和安抚过孔传宗,所以他认得,如今开正堂相迎,也是看在巴图将军的面子。谁知来客中竟没有看到巴图的身影,孔传宗心中刚生出一丝被欺骗和轻辱的感觉,就听那青衫文士淡淡道:“我已经将巴图打发了回去,他不过是替我带个路、领个门而已。”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孔传宗耳中却是暗自心惊,他忙拱手问道:“敢问先生是…·”
“在儒门圣裔面前,谁人敢称先生?”青衫文士不卑不亢地还礼笑道,“小生马瑜,也读过几年儒门圣贤书,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儒门弟子。”
听说对方自认儒门弟子,孔传宗放下心来,忙示意下人看茶,待宾主落座后,沉吟道,“不知马先生跟巴图将军什么关系?突然拜访有何指教?”
“我其实根本不认识巴图。”年轻人浅浅抿了口香茗,然后搁下茶杯笑道,“甚至连史思明将军也不认识。不过我有大燕圣武皇帝的手谕,所有河北、齐鲁地界的大燕国兵将,我都可以随意调用。”
孔传宗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大燕国圣武皇帝特使,失敬失敬!”
年轻人坦然而受,淡淡笑问道:“先生可知贵府为何没有在战乱中,遭受那些北方蛮族兵将的骚扰?其实是大燕国大军在进攻齐鲁之前,就收到了小生借圣谕发出的指示,在齐鲁之地有两个名门望族不得冒犯和骚扰,一个是曲阜孔家,一个是博陵崔家。”
博陵崔家,世人俗称的“五姓七家”之首,而“五姓七家”则是指中原传承了几百年的门阀贵族,他们历经两晋、南北朝、隋、唐四朝,一直保持着门第的高贵和尊荣,并不因改朝换代而衰落。五姓七家的弟子家教森严,因此也人才辈出,历朝历代出仕入阁的不在少数,隋、唐两朝文武,竟有三分之一是出自五姓七家,另有三分之一是与五姓七家有着各种姻亲关系,可见他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孔家虽然在儒门中有着无比尊荣的地位,但与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家比起来,还远远不如。
听得对方所言,虽然不知真假,孔传宗还是急忙感谢。就见这自称马瑜的年轻人,突然叹了口气:“不过博陵崔家辜负了我对他们的敬重,不愿向大燕皇帝称臣。弄得小生没法交待,圣武皇帝也因此收回了对他们的特别保护,没想到最终…”
说到这马瑜停了下来,脸色悲戚,他对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摆摆手,二人连忙将锦盒捧到孔传宗面前,在他示意下,一名随从缓缓打开锦盒,一股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孔传宗定睛一看,面色一变,差点摔倒在地。但见盒中是颗栩栩如生、涂满香料的人头,双目半开半合,直如刚睡醒一般。
“这是博陵崔家的崔宗主,想必孔先生也不陌生吧?”年轻人微微叹道。孔传宗当然不陌生,博陵崔家不仅是山东两大世家望族,也是世人所称的“五姓七家”之首,几百年来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几次朝代更替都没伤到过崔家的筋骨,没想到这年轻人竟敢…孔传宗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愤懑。
年轻人示意随从将盒子搁在桌上,另一个随从打开盒子。虽然孔传宗已有心理准备,但见盒中物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见盒中是无数血淋淋的耳朵,层层累累不知几何,看模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长不及半指的婴儿耳朵。就听年轻人叹道:“崔宗主的不智令史将军暴怒,下了灭族之令,传承数百年的博陵崔家,就这样烟消云散,被一帮屠夫从历史上生生抹去。小生知道崔家跟孔家同为山东望族,孔先生跟崔家交情深厚,所以特将崔宗主的人头和崔家阖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的耳朵带来,望孔先生看在同为山东望族的份上,妥为安葬。”
这年轻人说得轻描淡写,孔传宗却听得惊心动魄,双唇打颤,不敢应承。就见年轻人摆摆手示意随从将盒子搁下,这才徐徐道:“史思明已令尹子奇将军率大军不日南下,小生也算儒门后进,不忍见孔府也遭此大祸,所以特意提前来报个信,望孔宗主早作准备。”
孔传宗忙示意弟子将人头和耳朵赶紧收起来,这才色厉内荏地喝道:“孔府乃世代书香,敬天地君亲师,守仁义礼智信,岂能受你一句威胁,就向蛮夷叛贼俯首称臣?”
“得了吧!”年轻人不屑地笑道,“儒门忠君守义的教导,只是骗骗世人的堂皇话,难道孔宗主还真信了不成?尊祖孔圣人出身鲁国,一生侍奉过多少位君主?只要有人肯让他做官,就算千里迢迢也巴巴地赶去。哪有半点‘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气概?”
孔传宗气得须发哆嗦,拍案道:“你、你黄口小儿,竟然辱我先祖?”
年轻人和解地抬起手:“好好好!咱们不说令祖,就说贵府。自秦汉以来,经历了多少代帝王?为何能生存下来?说明贵府家主都是聪明人,从来不会为什么忠义与失败者捆在一起,与新帝王对抗。无论这新帝王是汉是夷,贵府都不会计较。为何到了孔先生这代,倒计较起大燕皇帝出身来了?”
孔传宗无言以对,就听马瑜接着又道:“现在辉煌的大唐帝国两京都已被范阳大军攻破,玄宗皇帝狼狈逃往巴蜀,各地虽有唐军还在抵抗,但已不成气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帝国,只怕已难逃覆亡的命运。众所周知,大燕国军队多为北方蛮族,对孔圣人可是没多少敬意,是晚辈千叮咛万嘱咐,以巴图为首的蛮族将领才没有骚扰贵府。晚辈也算儒门弟子,实不忍看贵府因先生逞一时之勇遭遇灭顶之灾啊!”“孔府弟子一向只闭门读书,很少出仕为官,无论大唐还是大燕的官,咱们都不敢领受。”孔传宗神情凝重,不再虚张声势地坚持。
马瑜淡淡笑道:“孔府一向是负责孔圣人的祭祀,做不做官倒也无妨。不过有一件事,却是需要孔先生非帮忙不可!不是帮我,是帮儒门!”
孔传宗皱眉问道:“不知是何事?”
马瑜抬手示意几名随从退出正堂,孔传宗也知趣地令丫环仆佣退下。正堂中就剩下他和马瑜二人,就听马瑜压着嗓子正色道:“本来两国交战,跟咱们读书人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儒门门主冷浩峰竟公然与大燕国作对,孔宗主为儒门举足轻重的人物,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给整个儒门带来灭顶之灾,将整个儒门往火坑里带?”
传宗见马瑜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等自己表态,他不禁捋须沉吟道:“冷门主为儒门领袖,无论从威望还是从儒门地位来说,在下都无权干涉他的行动。”
马瑜似乎对孔传宗这答案早有预料,就见他微微一笑:“冷浩峰若是自己联络各大门派跟大燕国作对,那也就罢了,现在他却是要先来孔府祭拜先圣,然后再去泰山与各派结盟。在旁人看来,这不是在说这次结盟乃是孔府在幕后策划?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孔府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即将率大军抵达齐鲁的史思明,可不是我这个文弱书生可以约束。他能将博陵崔家斩尽杀绝,再多屠一门孔府只怕也是等闲。孔府上下一共有一百零三口吧?先生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他们考虑?”
孔传宗心中微凛,没想到这年轻人已将孔府的情况摸得这般清楚,现在他显然是在以孔府上下一百多口性命要挟,孔传宗知道在史思明这样的蛮族将领眼里,他孔府跟别的豪门大户并没有多大不同。他不禁惴惴道:“那…老夫便通知冷门主,让他莫来祭拜,以示与之划清界限。”
马瑜淡淡笑道:“先生为儒门举重轻重的人物,难道只想明哲保身,不想为儒门所有弟子做点什么?”孔传宗沉吟道:“阁下的意思是…”
马瑜神情一正,徐徐道:“我希望先生能在这非常时期挺身而出,担起拯救儒门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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