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往日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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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堂的笑声,透入重门,穿入内室。
内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挂红堆绿,满室锦绣,锦绣堆中,端坐着凤冠霞披的新人水灵光。
新房的陈设,即便与高官巨富的独生女出嫁时的高贵景象相较,也丝毫不显逊色,且犹有过之,新娘的环佩,更是珠光宝气,令人艳羡。
但这华贵富丽的新房中,却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寂凄凉的意味,令人艳羡的新娘,面上更是满带着悲哀与悲怨。
自易府来的喜娘早已被赶了出去,只因水灵光不愿被人瞧见她神情的忧郁,更不愿被人瞧见她的泪痕。
前堂笑声更响,水灵光忽而顿足,忽而皱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声越是欢乐,她心里便越是悲伤。
她满是泪痕的娇靥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跺了跺脚,将头戴之新人凤冠,重重的摔在床上。
自对面的菱花铜镜中,她瞧见了自己苍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纵有珍贵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颜的憔悴。
她咬了咬牙,迅速的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换上了旧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开了窗子。窗外夕阳漫天,远山如披金玉,一片辉煌。
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里一跃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跃出,便有如脱笼之燕,又可任意翱翔。但就在这时,她却皱了皱眉,翻回身子,走回那崭新的菱花铜镜前,呆了半晌,叹息了半晌。然后,她突然又下了决心,以颤抖着的纤纤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铜镜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哥,我对不起你,我走了。”
她指尖颤抖,字迹扭曲。但鲜红的字迹,写在淡金的铜镜上,仍显得异常的鲜艳夺目,教人见了,心胸说不出的舒畅。
于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跃而出她此番若是跃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就此终止。
哪知她身子还来跃起,突然长叹一声,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皱,泪光盈眶,她心中显是有说不出的矛盾,竟然无法自决……是走呢?还是不走?她深深痛苫,她无法选择……
就在这时,门外已响起了云铿慈和而稳定的口音:“大妹子,你可装扮好了么?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哩!”
水灵光身子一震,缓缓回身,颤声道:“我……我……”
云铿道:“你若装扮好了,我就叫喜娘进来接你。”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眼睑,轻轻长叹了一声,道:“叫她们在门外等着我……我马上就……就出来了。”
她悄悄拭去泪珠,悄然穿上吉服。
然后,她哀怨的眼波四转,瞧见了铜镜上的字迹字迹模糊,只出她目中己泛起泪光。
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反抗,她只有垂首来接受命运的摆弄可怜世上的弱女子,为何你们全都是这样?
她以掌中手罗帕拭去了镜上字迹。雪白的罗帕上,立刻染上了点点鲜血,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迹,她拉下覆面红巾,隔断了人们的目光。
于是别人再也瞧不见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泪痕……于是她轻轻呼唤:“好了,你们进来吧!”
一个体态丰腴的喜娘,喜气洋洋,扭动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自内堂,拍手娇笑道:“新娘子到了。”
满堂轰然喝彩,放声大笑。
易挺站起身子,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纵然不拘小节,但交拜天地时,也该老实些。”
朱藻笑道:“松些……好……”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别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为何叹气起来。
只听朱藻摇头叹道:“不瞒贤弟,我委实……委实有些慌了,这交拜天地的勾当,我实是生平第一遭。”
众人又自哄然大笑,这时人人都已知道,这夜帝之子,实也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极为可爱的凡人。
于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对他更觉亲切,笑声自也更响。
孙小娇笑道:“你们听他说得多可怜呀……平生第一遭……仿佛再多拜几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来就只有一遭,你莫非还想要有第二遭么?”
哄堂笑声中,洒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红了,干咳几声,轻轻道:“易贤弟陪我前去好么?”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一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么?你连一次都没有。”
易挺笑道:“经验经验,也好多些见识,等到下次轮到我时,我便不会慌了。”扶着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烛。
易明格格笑道:“好不害臊,又谁会嫁给你这个呆头鹅,下次……下次可也轮不到你呀”
孙小娇道:“不错,说的有理,下次就轮到咱们的易家大美人了,怎么会轮得到别人哩?”
易明伸手要打,却已笑得手都软了。
这时云铿已扶着红巾蒙面的新人水灵光缓步而出。臃肿的吉服却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轻盈的体态。
易挺拍掌大喝道:“谁来做礼官?”
孙小娇推着她丈大钱大河,娇笑道:“叫他去,你们瞧他戴着顶高帽子,还有谁比他更像礼官?”
易明拍手道:“不错,再好没有了……”
与孙小娇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终于将钱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阴阳怪气的钱大河,今日居然也高兴起来,笑道:“好,我来就我来,你们可得静些,立时就交拜天地了。”
蓝凤剑客柳栖梧一直凝目瞧着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轻盈风姿,想必是个绝色美人。”
墨龙剑客龙坚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盖世的英雄。”
易明笑道:“你们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柳姐姐一说话,他也说了。”
这时,喉咙嘶哑的钱大河已在大声呼喝着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灵光各各跪下……
柳栖梧轻声叹道:“我越瞧越觉这新娘子风姿的确太美了,却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什名谁?”
这时钱大河已又呼道:“再拜祖先。”
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睁睁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栖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过神来,娇笑道:“新娘子叫水灵光。”
那钱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这第三拜该拜什么,呼声一顿,方自呆住,盛存孝却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厉声道:“她叫什么?”
易明见他面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又是惊奇,又是诧异,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灵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灵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当她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边易挺与钱大河打了几个手式,嘴皮动了几动,钱大河点了点头,干咳两声,鼓足了气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声,抓起把酒壶,往新郎、新娘之间抛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香案上。龙风花烛,立被击倒。
礼官钱大河,骇得呆了,张大了嘴,阖不拢来。
满堂立时为之大乱,众人面上俱部变了颜色,纷纷大喝道:“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与易明在百忙中交换了眼色,这兄妹两人,只当盛存孝早已认出云铿乃是大旗子弟,这刻方自发作。
新郎朱藻霍然转身,一步掠到了盛存孝面前,厉声叱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要在我吉日捣乱?”
他平日虽是雍容大度,但这婚礼却委实是他平生第一件动心的事,有人突然捣乱,他怎能不为之变色、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声道:“我……我……”
他平日纵有泰山崩于前面而不变色,此刻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墨龙、蓝风、碧月,自也不禁为之惊诧莫名。
云铿亦已赶来,亦是面目变色。
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为的什么,若不说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气上涌,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样?”
他究竟也是武林之中久负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问,此刻盛怒之下,纵有理由,也不愿说出了。
朱藻亦更怒极,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训你这狂夫。”
狂笑声中,轻轻一掌拍出,他怒极之下发出的这一掌,看来虽飘柔,但掌势变化无端,自是足以惊世骇俗之杀手。
盛存孝不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两掌相击之下,紫心剑客眼见便要血溅当场。
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剑自不能坐视,非但立即混战起来,而这一场误会,也将永远不能解释。
只因当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剑固是说不定便要在今日这一战中全军覆没,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与水灵光也将抱恨终生这后果之严重,影响之巨,实是不堪设想。
就在刹那间,彩虹七剑齐声惊呼,却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铿一见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备。
此刻未藻一掌还未拍出,云铿便已抱住了他的身子,连声大喝道:“两位已慢动手……两位且慢动手。”
突然“呛啷”一声龙吟,墨龙剑客龙坚石匣中长剑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无论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说了。”
此人素来不喜多言,但说出来的话,份量却极重。
他这短短两句话,自是说无论盛存孝今日为何如此,无论他是错是对,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时挥剑。
蓝凤剑客柳栖悟轻轻掠来,站到他夫君身后,虽一言未发,但纤纤玉手也已握住了剑把。
黄冠剑客钱大河大声喝道:“谁敢动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语声微微一顿。
他暗中委实有些畏惧朱藻之武功,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选择,终于顿了顿足,接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剑客孙小娇酒意上涌,更是不顾一切,反手拔出长剑一挥,大呼道:“易明、易挺,你们难道就只在一旁看着么?”纵身跃上桌子,将桌上仆盘酒盏哗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们竟要以多为胜么?我今日倒要与彩虹七剑瞧瞧究竟是谁胜谁负?”
龙坚石冷冷道:“胜负俱无关,生死亦无妨。”
他平日看来最是冷漠,其实却是满腔热血,这短短十个字说完,厅堂中立刻充满了杀气。
云铿虽然连声劝阻,但也无人去听他的,双方眼睛都红了,也个个俱是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忽然间,一条人影横掠而来,一字字道:“你们要动手,就先杀了我!”竟是满身吉服的新人水灵光。
此刻她蒙面红巾已去,面色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这异样的苍白,衬得她的美貌更加强烈而动人心魄。
众人也不知是被她这绝色的容貌所慑,还是为他那冷漠的语声所动,竟不由自主齐静了下来。
水灵光目光移向朱藻,轻轻道:“你先坐下好么?”
轻柔的语声中,也似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这绝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
水灵光幽然一叹,缓缓道:“紫心剑客盛存孝素来不是鲁莽无礼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动人的风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觉怒火顿消,仰大长叹一声,道:“不错,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实有着原因。”
水灵光道:“不知你可愿说出来?”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
他神色之间也满含悲痛与为难,似是有着不能将那原因说出的苦衷,但又委实不能拒绝水灵光的请求。
他面色忽青忽紫,终于顿了顿脚,默然道:“这其中的秘密,在下说起实是伤心,但……”
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在下若是不说,那水姑娘与这位朱……朱大侠却又势必要抱恨终生了。”
众人耸然动容。
云铿亦自变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说出,在下等感激不尽。”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缓缓道:“别人俱可与水姑娘成婚,但这位朱大侠却是万万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八道,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气,缓缓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说出这原因之前,先得说个故事。”
水灵光道:“好,你说吧,我们都静静听着你的。”
朱藻双眉一挑,方待发话,但听得水灵光这温柔的语声,只得忍住,别人更屏息静气,凝神倾听。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该如何措词,又似是这故事委实令他伤心,是以他一时竟不忍出口。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将这故事说了出来。
“昔日有个……有个某人,自幼酷好练武,但他只是个极为平凡之人,资质无超人之处,是以虽然昼夜苦练,武功进境却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龙,却一心将他儿子当做绝世的天才,只望她儿子将来必能成为不世出的大剑客。
“某人既不忍令她母亲失望,但自己却又偏偏无法练成惊人的武功,其内心之痛苦,忍非他人所能体会。他在这痛苦的煎熬下,终有一日,竟将那江湖中无人敢练的断绝神功开始练了起来。”
他方自说到这里,众人已情不自禁脱口惊呼出来:“断绝神功?他……他好大的胆子,竟敢练那断绝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这断绝神功的来历,无论是谁,只要一练这断绝神功,非但必将失却养育子孙之能,而且一个练的不好,便将走火入魔,甚至因此丧生。
是以江湖中虽有不少人知道这断绝神功的练法,却无人愿意牺牲一生之幸福去练它。
云铿黯然道:“慈母之爱,有时爱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亲所逼,又怎会练这绝子绝孙的断绝神功!”
易明颤声道:“他如此牺牲,却不知可练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缓缓接着说下去:“此人实是天资愚鲁,苦练三年,竟毫无所成,但……但……却已将他生育子孙之能白白断送了,他母亲也在无意间得知此事,悲痛惊惶之下,一面严禁爱子再练,一面立即忙着为他爱子成婚。”
易明失声道:“这……这岂非苦了那女……”面颊一红,顿住语声,孙小娇正听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叹道:“某人虽不肯以自己残废之身,来害别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却又不敢违抗母亲之命。只因他母亲终是抱着一线之希望,但……但某人成亲之后,两年毫无所出,他妻子却日渐憔悴了。
那时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亲对她爱子希望仍未断绝,竟将这不能生育之责,怪在她媳妇身上。”
众人又不禁失声惊呼,易明目中竟己流出了眼泪,喃喃道:“好可怜的女孩子,竟遇着这样悲惨的事!”
孙小娇眼圈儿也红了,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恨声道:“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们女人。”
钱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见得,有的女人……”
孙小娇瞪了他一眼,嗔道:“谁要你说话的?……那女子后来怎样?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满面沉痛,黯然道:“他们乃是武林中素著盛名之世家,怎么能够随便休妻,被江湖朋友耻笑?”
易明恨恨道:“他定是怕那媳妇将原因说出来,是以……”
心念一转,突然变色道:“在如此情况下,某人的母亲,莫非……莫非竟将她媳妇杀了么?”
盛存孝默然无语,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认了。
易明“哇”的一声扑在孙小娇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孙小娇咬牙切齿,恨声道:“她难道还要为她儿子再娶媳妇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孙小娇骇然道:“她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害一个……她那儿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该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缓缓道:“但某人却是个孝子,他母亲莫说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会立刻去死的。”
云铿叹道:“这样的孝顺,岂非太过?”
盛存孝肃然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母亲养育之恩,实如天高地厚,为人子者,又怎忍违抗于她?”
朱藻早已听得动容,此刻委实忍不住了,突然大声道:“这岂是孝顺,只不过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辈男儿汉的行径,那……那某人只顾了他母亲,便将别人家的好女子一个个害得那般模样,这……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简直……简直有些混帐了。”
他越说越是激愤,说到后来,竞破口大骂起来。
水灵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虽然有些……有些太过,但如此纯孝的人,我却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朱藻却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灵光为何总是帮着盛存孝说话。
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灵光与盛存孝之间的关系竟是那般的复杂水灵光的母亲,便是盛存孝的妻子。
水灵光虽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亲一生,但却又不禁对他抱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亲切之心。
此等心情之微妙与复杂,自也非别人所能了解其实在座之中关系微妙复杂的,又何止水灵光与盛存孝两人而已。
盛存孝终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亲之后,生怕他母亲再……唉,于是便对他妻子时刻留意,处处保护。但无论多么样的体贴与关心,也总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妇……满意的,他第二个妻子,也日渐憔悴了。”
他这“满意”两字用的可说极是谨慎,但蓝凤柳栖梧,翠燕易明等少女听了,却又不禁羞红了脸。
孙小娇恨声道:“只怕某人对他妻子,只不过像保护货物一般保护着而已,绝不会对她体贴关心,你说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妇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体贴关心,纵然有些地方不满意,也不致日渐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某人身怀残疾,自卑自愧,总是不敢对他妻子亲近,只是远远的保护她。”
“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安无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大的仇家大举来犯,双方立时展开死战。”
“某人那媳妇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颇不平常,掌中双股鸳鸯剑施展开来,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来犯,媳妇也不能坐视,手提双股鸳鸯剑,与仇家的一个少年子弟血战起来。”
“某人虽然在担心他媳妇与人交手经验不够,但自身已被对方两人缠住,一时之间,自是无法照顾他人。他天赋虽差,但劝能补拙,这时武功已颇具火候,只是剑法唯以沉稳见长,谈不上狠、准、辛、捷四字。而对方的武功,却是以剽悍泼辣见称,在此般情况下,某人应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过只能保持不败而已。”
“幸好这时某人的盟友已赶来,他那仇家不但行迹飘忽,而且行事奇怪,一击不中,立时全身而退。但这时某人却也突然发觉,他的妻子竟已在恶战中失踪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时前往寻找,他不敢惊动别人,只因他得知他母亲对这媳妇已有嫌弃之心,若是知道媳妇失踪,定不准别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终是有限,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方自寻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说到这里,他面色更是悲怆沉痛,连语声都已颤抖起来,似是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着他的心。
过了半晌,他方自缓缓接着说了下去。
“那时月光满天,满林月影浮动,落花缤纷……而那桃花林中,却传出了一阵阵……一阵阵销魂之声。某人虽非君子,亦非小人,听到这声音,立时顿住了脚步,方待转身离开,而那林中的销魂呻吟,已变成了呼唤。”
他说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语声神情间却充满悲愤。
少女们虽因他所叙之事而脸泛羞红,却又不禁被他神情语气所惊,相顾之间,俱皆愕然夫色。
但闻盛存孝一字字恨声道:“这呼唤一入某人之耳,他便己发觉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发。而他妻子口中呢声呼唤着的,正是他仇家少年的名字。”
众人一听之下,又不觉失声惊呼,每一人本都对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这同情之心却不觉俱都转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语声已颤抖:“某人惊骇悲怒之下,霍然转身,便待冲入桃花林,但冲了几步那悲愤之情却又不禁化做自责之心。他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本是他自己铸下的大错,他妻子虽然不对,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软了下去,立时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竟倒在一株桃花树下再也难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缓缓顿住了语声。
一片死寂,众人心头俱是十分沉重。
孙小娇方自长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虽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实还在他妻子之上。”
幽幽叹道:“而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别人着想,如此宽大而仁慈的心肠,还有谁能及得。”
易明悄悄抹了抹泪痕,哑咽着道:“后来怎样?”
盛存孝缓缓道:“他心身虽已疲乏,但目光却在无意中瞧见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这一瞧之下,他又骇得呆了。”
“原来他妻子口中呼唤的虽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是此刻正与他妻子……纠……纠缠的,却非那少年……”
众人齐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谁?”
盛存孝道:“与他妻子纠缠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声名极响,但却以风流著名的江湖奇人。
“某人年纪虽不大,声名地位,更难与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时却在无意中见过那奇人一面,印象极是深刻。是以虽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过。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谁来,那时他心中之惊奇骇异,更是无法形容。
“他实在个懂那仇家少年怎会变作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这其间究竟序有什么曲折离奇的变化,一时间,竟呆住了。等他定过神来,那奇人却似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竟突然离去,那身法之快,岂是人所能及。
“某人那时之心境,实是混杂着悲愤、自疚、诧异,成千成百种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见他妻子已似晕迷在地,又似睡着一般,衬着满地桃花,那睡态……唉!某人心中爱恨交迸,突然冲了进去易明嘶声惊呼道:“他……他可是将他妻子杀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时他实有一刀将他妻子杀却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却在梦呓中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虽轻,但在他听来,却有如轰雷击顶。
“这时,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还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无能,他太无用,他委实错怪了他的妻子。”
这铁汉越说声调越高,突然一掌重重击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时满流鲜血。
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长叹一声,黯然垂首,缓缓道:“那时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满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时失足,他为何不能原谅?于是他不发一言,将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将此事向别人提起。”
众人俱都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少女们已凄然落泪,水灵光更是泣不成声,只因她已听出了此事的究竟。
孙小娇流泪道:“这……这某人倒也不愧是条男子汉……”
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热泪盈眶,道:“往事己矣,我本也要将此事永远藏埋心底,哪知,过了几个月,我才发觉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说到最后,他终于还是漏了嘴,说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觉为之一震,倏然顿住了语声。
其实他纵然不说,别人心里又何尝没有猜到,目光早已带着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双目四望,凄然笑道:“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谁,在下不用再说,各位想必也已知道了。”
众人长叹一声,垂下头去,不忍去瞧他凄苦的神色,唯有朱藻端坐不动,面色亦是沉痛已极。
易明突然道:“但……但……这又与水姐姐有何关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谁?”
易明怔了一怔,摇头道:“不知……”
盛存孝流泪道:“我那妻子,便是水灵光的母亲,她那时肚中所怀的身孕,便是水灵光这……这孩子。”
水灵光身子摇了两摇,猝然晕了过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孙小娇道:“但这……这又与朱……”
转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骇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见朱藻双目竟已血红,身子不住颤抖,神情当真怕人已极,孙小娇身子一震,倏然顿住语声。
盛存孝却已一字一字道:“不错,那奇人便是夜帝,水灵光与朱藻本是血亲兄妹,是以万万不能成婚。”
众人虽然早已猜到这事实,但此刻听他说出口来,心神仍不禁为之震栗,孙小娇双目一闭,似也将晕了过去。
突听朱藻仰天长啸一声。啸声有若龙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一阵阵波动。
长啸未绝,朱藻双肩猛然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见他吉服上的金条在夜色中闪了两闪.便已瞧不见了。
云铿要想追赶,已是不及,唯有连连顿足长叹。
环顾室中众人,没有一人面上不是泪光莹然,片刻前还是满堂欢笑的再生草芦,此刻已满布愁云惨雾。
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实是该死,竟……”
云铿截口叹道:“若非兄台前来,此间便已铸成滔天大错,此等恩情,在下实……唉!请受在下一拜。”
后来说完,果然翻身拜倒。
盛序孝也连忙拜倒在地,两人本还互相谦谢,互相扶携,但是到了后来,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泪来。
众人看到这般模样,心里自也大是悲痛。
但想到若非盛存孝在无意中闯来,大错便已铸成,那情况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惨多少倍了。
于是众人又觉这实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该欢喜才是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欢喜得起来。
一时之刻,众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还是次喜,一个个木立当地,不觉都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小娇方才牵了牵钱大河的衣角,一面轻拭着面上泪痕,一面低语道:“咱们走吧!”
钱大河茫然道:“走?”
孙小娇道:“再不走……我真要疯了。”
钱大河目光四转,喃喃道:“对,还是走的好。”
墨龙剑客龙坚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缓缓道:“此间既已无事,我等委实已该告辞了。”
云铿道:“但……”
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况,留下来也是徒增伤心,也只有将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无语。
易挺、易明兄妹对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时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烦恼。”
一念至此,两人不约而同脱口道:“盛大哥还是走吧!”
龙坚石皱眉道:“你们难道不随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实在不忍抛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们随大哥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龙坚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们好寻去。”
龙坚石道:“崂山山阴上清道观。”
盛存孝望着云铿,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任何言语俱都已是多余,唯有长叹一声,黯然抱拳别过。
云铿目送他几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然后马啼奔腾,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五马前后而行,马上人衣衫虽仍鲜艳如昔,但神情间却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头更是一片沉重。
直走了有顿饭功夫,还是孙小娇忍不住叹道:“天下事有时真是凑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龙坚石仰大长叹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阴错阳差,曲折离奇,当真非人们能预料的。”
众人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巧合,俱不禁为之唏嘘感叹。
钱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芦的主人,小弟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众人骇然,齐都脱口道:“大哥怎会知道。”
盛存孝叹道:“愚兄虽然鲁钝,却也能稍别颜色,瞧他与水灵光之间神情关系,已可猜出其中的究竟。”
孙小娇叹道:“平日我总觉自己武功虽不如大哥,但却比大哥聪明些,今日才知道咱们这些人里,聪明的还是大哥。”
柳栖梧缓缓道:“大哥阅历之丰富,考虑之周密,又岂是我等能及,只不过平日深藏不露而已。”
她这句话说得实是中肯之极,要知盛存孝虽非绝顶聪明,但考虑之周详,行事之冷静。确非他人能及。
钱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为何不出手?”此人气量最是偏狭,那日败在铁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怀恨在心。
盛存孝长叹道:“我与大旗门上辈虽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纠缠,是非曲折,谁也分辨不清。”
钱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将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这纠缠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们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争杀,能在我们这一代终止。”
语声微顿,凄然一笑,接道:“我虽无后,但却愿我们这一辈的后人能从此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终日生活在仇恨与争杀中,实是什再也痛苦不过的事,何况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侠义之辈,例如铁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与我一样。”
钱大河听他夸奖铁中棠,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龙坚石却慨然道:“大哥之见解,实令小弟佩服已极,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这般胸怀,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栖梧、孙小娇虽然无言,但从神情上看来,却显然也对盛存孝此等侠义的胸襟、仁慈的心肠大是钦服。
钱大河愤然道:“既是如此,咱们又何必赶去?”
盛存孝沉声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请贤弟们出山,并非为了要各位贤弟助愚兄流血争杀。”
钱大河道:“那又是为的什么?”
盛存孝肃然道:“我只求贤弟们能在一旁相助,将这纠缠百年死人无算的仇恨从中化解。”
他仰天长叹一声,黯然接道:“贤弟你也该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辈终生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残酷之事。”
钱大河寻思半晌,终也长叹垂下头去。
这时水灵光已自醒来,伏在易明怀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断在安慰着她,却又不断陪她流泪。
云铿强笑一声,道:“往事已去,贤妹又何苦再为往事流泪?但愿贤妹能多想想来日之欢乐,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话中含有深意,别人虽不懂,水灵光自是懂的。
她与朱藻既是兄妹,与铁中棠的情感从此便再无阻碍,有情人若是终能成其眷属,来日岂非必多欢乐。
但却不知怎的,水灵光仍是觉得一股凄楚之情从中而来,竟是不可断绝,目中眼泪一时间哪能停止?
这一夜便在人们的悲伤与欢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过去,不知不觉间,曙色已然染白窗纸。
于是水灵光也要去了。
她要去找铁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长朱藻在她心底深处,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见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铿自不能劝阻,唯有黯然叹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贤妹前去……”缓缓顿住语声,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尽照料之责。”
易明展颜笑道:“对了,水姐姐有我们照顾,必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铿忍不住喜动颜色,道:“贤兄妹之侠气爽朗,岂真无人能及,灵光有贤兄妹照顾,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门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应为盛存孝尽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
但这兄妹两人行事虽然大意,却都是一诺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虽为难,也只有自己承当了。
朝阳满天,将大地照得一片金黄。
这兄妹两人都在暗中盼望,这一路能平安无事,水灵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们互相宽恕互相了解中渐渐消失。
但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会太过无事。
水灵光的绝代风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这在在都要吸引人们的目光。
易挺与易明也不觉学得小心起来竟已将那华丽马车遣回,也不骑马,只雇了辆普通大车代步。
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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