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眼泪不干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古龙作品武林外史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这时,快活王已数到“三”。屋子里连一声响动都没有。

快活王狞笑道:“好,沈浪,你很沉得住气,你很有本事,但若连火也烧不死你,本王就真的算你有本事了。”

他振臂一挥,厉叱道:“放火。”

叱声中,火把已雨点般向那屋子掷了过去。木制的屋子,很快就被火烧着。

快活王喝道:“快将人手分五层,第一层短刀手,第二层弓箭手,第三层急风队,第四层老枪手,第五层还是弓箭手。若又让沈浪逃走,每个人都将首级提来见我。”

喝声完了,数百条大汉也已分层站好。在他如此调度之下,这屋子当真可说是已被围得密不透风,纵然肋生双翅,只怕也难飞渡。世上只怕已再无一个人,甚至一只鸟能从这屋里逃走──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件活的东西能从这屋里逃走。

熊猫儿刚拍开了朱七七的穴道,朱七七就一拳打了过去,结结实实打在熊猫儿胸膛上,口中大骂道:“畜生!畜生!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们这些畜生一起走。”

她一面骂,一面打。熊猫儿让她打了三拳,才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回头瞧瞧。”

朱七七挣扎着顿足道:“我不要瞧,偏不要瞧。”

她嘴里说不要瞧,头已回了过去,便瞧见了躺在地上的王怜花。她手脚立刻不再动了,怔在那里,讷讷道:“这……这究竟……”

熊猫儿笑道:“熊猫儿究竟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无耻。”

朱七七怔了半晌,缓缓垂下头,幽幽道:“猫儿,我错了,你……你莫要怪我。”

熊猫儿含笑瞧着她,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朱七七抬起头,目中已然泪光晶莹。

她就这样瞧着熊猫儿,凄然道:“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是对不起你?”

熊猫儿扭转头,不去瞧她,却大笑道:“有这样个可爱的妹妹,做哥哥的还不应该吃些亏么?”

朱七七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妹妹一点也不可爱,可爱的是哥哥。”

熊猫儿大笑道:“别的女孩子想法若也和你一样,那就好了。”他笑得竟还是那么豪爽,那么洒脱。

朱七七幽幽叹道:“别的女孩子若不这样想,她一定是呆子。天下的男人,又有谁的心胸能像你这么开朗?”

熊猫儿笑道:“我哪里是心胸开朗?只不过是健忘罢了……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我忘记得总是比别人快些。”

朱七七无限仰慕地,瞧着他缓缓道:“不错,对于不该回忆的事,你的确忘记得比别人快些,但别人对你的恩爱你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孩有你这样的哥哥,她的确也应当心满意足了。”

王怜花突然笑道:“既然有了这样的哥哥,还等那样的情人做什么?”

朱七七霍然回首,道:“你……你敢说这样的话?”

王怜花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朱七七咬牙望着他,颤声道:“我原谅你。你的心已脏了,你永远也梦想不到,人世间还有一些纯洁的感情。你这一辈子已只能活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美丽的事。”

王怜花悠悠道:“活在黑暗里,总比死在光明的火里好得多。”

朱七七道:“你,你说什么?”

王怜花躺在地上,眼睛仰望着穹苍,喃喃笑道:“火……好光明的火……我宁愿做一只终年躲在黑暗中的蝙蝠,也不愿做被火烧死的飞蛾。”朱七七、熊猫儿忍不住随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火光已自黑暗中升起,熊熊的烈焰,将黑暗的穹苍都映成了赤红色,就好像鲜血似的。

朱七七扑入熊猫儿怀里,颤声道:“这火会……不会是沈浪……”

熊猫儿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嘴里虽说不会,但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

王怜花瞧着他们在火光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恶毒的笑容,喃喃道:“可惜可惜,沈浪纵然死了,只怕也是轮不到我。”

火,越烧越大,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逃出来。在如此猛烈的火焰中,若不逃出来,只有死。

快活王瞧着这熊熊的火势,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急风第一骑笑道:“大患已除,王爷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叹息……”

快活王手捋髯,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人活在世上,固是本王心腹之患,本王时时刻刻都想将他除去;但他真的死了,本王倒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急风第一骑垂头道:“是。”

快活王缓缓道:“当今世上,本王若再想找他这样的对手,只怕是再也找不着的了。他一死之后,本王又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急风第一骑赔笑道:“绝代英雄之心胸,弟子本难了解。”

快活王长叹道:“这种心情你的确是无法了解的……最遗憾的是,他迄今仍未与本王正式交手。本王这一生之中,只怕是再也找不着能抵挡本王三百招的对手。本王空有这绝代武功,却无对手,奈何奈何。”

急风第一骑也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若到了巅峰之上,心情自然难免萧索。但眼见天下英雄俱在足下,王爷也该稍自宽慰些才是。”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好,不想你竟也有此才情,本王一向倒小瞧了你。”

急风第一骑躬身道:“那沈浪既未逃出来,必定早已化为枯骨。”

快活王道:“你的意思是……”

急风第一骑道:“依弟子之见,此刻最好便设法将火势遏阻,否则风助火威,火势蔓延开来,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快活王道:“好!这大好园林若烧光了,实在也有些可惜。”

他语声微顿,突又沉声道:“火势熄灭之后,设法寻出那沈浪的枯骨,以王侯之礼好生埋葬于他。他活着时是英雄,死后咱们也不能慢待他。”

熊猫儿也瞧出火势更大了。风吹到这里,已有了热意,沈浪仍无消息,他怎能不着急?朱七七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拉住熊猫儿的手,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沈浪放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火势突然而发,一发便如此猛烈,显然是许多人一齐放的火,沈浪一个人怎能引发这么大的火势?”

朱七七道:“那么……那么……”

王怜花悠悠道:“这想必是沈浪被人困住了,所以快活王就……”

熊猫儿喝道:“住口……七七,你莫要听他的鬼话。”

王怜花笑道:“你嘴里虽叫她莫要听我的话,心里却已承认我说的不错了,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

王怜花悠然笑道:“沈浪死了,你两人岂非更开心么?又何苦装出这副着急的样子来?难道是装给我看不成?”

朱七七一步窜过去,嘶声道:“你再说!”

她一脚踢了过去,哪知躺在地上不能动的王怜花突然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眨眼间便又点了她腰边三处穴道。

熊猫儿大喝道:“放开她。”

他正待冲过去,王怜花手掌已按着朱七七的死穴,冷冷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朱七七的尸身交给你。”

熊猫儿果然再也不敢动了。

王怜花大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两件事:第一,我王怜花不是好骗的,第二,若论骗术,你熊猫儿还差得远哩。”

熊猫儿恨声道:“我方才为何不杀了你。”

王怜花道:“只因你是个呆子。”

熊猫儿仰天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要怎样?”

王怜花冷笑道:“你若还要你这可爱的妹妹活着,此刻就乖乖地去探路。你要记着,你若不能将我从安全的路带出去,那么,第一个死的便是她。”

突听一人笑道:“他只怕是无法将你带出去的。要人带路,还是我来吧。”

这独特的笑声一入耳,熊猫儿、王怜花面色俱都变了──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两人同时失声道:“沈浪!”

沈浪已飘飘走了过来。

他衣衫虽不整,神情狼狈,但挂在他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却仍是那么懒散,那么潇洒。

他带笑瞧着王怜花,道:“放开她好么?”

王怜花只怔了一怔,立刻笑道:“沈兄回来了,小弟自然立刻放开朱姑娘。”

他一面拍开朱七七的穴道,一面接着道:“小弟只是瞧着沈兄为我等冒险,而这位猫兄却在与朱姑娘亲热,不禁要为沈兄抱不平,是以才阻止了朱姑娘。”

沈浪微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七七已扑入他怀里,颤声道:“你──你相信他的话?”

沈浪笑道:“你说我会么?”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倒在沈浪怀里。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若是如此容易就被人挑拨离间的人,我熊猫儿会将性命交给他么?”

朱七七抚着沈浪的胸膛,柔声道:“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

沈浪道:“这园中到处俱是巡哨暗卡,我不能不分外小心。”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瞧我有多么自私,先不问你冒了多少危险,反而怪你让我们着急,你──你不会怪我吧?”

熊猫儿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表示你已长大了。”

王怜花终于忍不住道:“是是是,大家都长得很大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沈浪道:“不用着急,咱们在这里暂时绝无危险。”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笑道:“只因他们此刻正在忙着烧死我,是以暂时绝不会追到这里。”

朱七七道:“忙着烧死你?”

沈浪叹道:“那快活王委实有非凡的武功,我险些被他追得无路可走,只有直上了那旗杆,哪知快活王竟一掌将旗杆震断了。”

他此刻虽然明明已来到这里,但熊猫儿与朱七七听了这话,仍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两人同时惊呼出声来。

朱七七道:“那……那你怎么办呢?”

沈浪笑道:“快活王虽是一世之雄,却也未想到我窜上那旗杆时,正是希望他将旗杆震断,所以才故意激怒于他。”

朱七七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沈浪道:“那旗杆高达十丈开外,倒下去时,杆头自然落在十丈外,我只要攀住杆头,那么我便也可落在十丈外了,否则凭我自己的功夫,焉能一掠十丈?”

熊猫儿叹道:“这道理听来虽然简单,但若换了我处于你那情况之中,就算砍丁我的头,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朱七七笑道:“我早已说过,纵然天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么,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必定就是沈浪。”

熊猫儿道:“但那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

沈浪道:“当时我落在十丈外的一个屋顶上,旗杆将屋瓦打碎了一片,我便乘机将那屋顶撞开了个大洞。”

他语声微微一顿,熊猫儿与朱七七不住同时接口道:“你就从洞里钻进去了是么?”

沈浪笑道:“一百个人中,只怕有九十九个要以为我会从洞里钻进去,那快活王也不能例外,只因人在危险时,见到有藏身之处,就必定会钻进去的。这本是人的天性,自上古以来便已是如此了。”

朱七七笑道:“但你却是例外。”

沈浪叹道:“我要与快活王这等人斗智,自然处处都得违反人的本性,这佯才能出乎快活王意料,让他无法猜中。”

熊猫儿道:“你是怎么做的呢?”

沈浪道:“我将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后,人虽钻了进去,但手却仍攀住了屋顶,只听快活王在喝令属下将屋子包围,我就立刻窜了出去。”

朱七七吸了口气,道:“他们没有瞧见你?”

沈浪道:“在那片刻之间,正是他们最乱的时候,而快活王必定早已窜了过来,也瞧不清屋顶的事。”

他一笑接道:“那机会正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他们再也想不到在人群部扑过来的时候,我竟有胆子窜出去。”

朱七七嫣然笑道:“不错,这也正是人性的弱点。”

熊猫儿苦笑道:“若换了我,我虽有胆量做任何事,但在那一刹那间,我也绝不会窜出去的,只因在那一刻间,屋子里看来委实比外面安全得多。”

朱七七道:“后来呢?”

沈浪道:“我窜出去后,窜上一株树梢,但立刻又从树梢滑下来,贴着树身。等到人群冲过来时,我就乘机也冲入人群。这时人人都在注意着那栋屋子,谁也没有瞧见我。”

朱七七失声道:“但……但你为何不躲在别的地方,反而到人丛里去?这样,这样岂不是太过冒险了么?”

沈浪道:“你要知道,快活王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都不同的,我主要是想逃过他的眼睛,别的人就都无所谓了。”

他一笑接道:“是以那时我只有挤在人丛中,快活王才不会发现我。何况,那时人群都在往前冲,我只要站着不往前走,立刻就又从人丛中出来了,根本用不着我自己费事。等我落在别人身后,别人更不会瞧见我了。”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笑道:“这听来倒好玩得很。”

熊猫儿叹道:“这种好玩的事,我可不愿尝试。”

朱七七笑道:“这种好玩的事,普天之下,除了沈浪外,只怕谁也做不出。”

沈浪微笑道:“当时我虽不觉什么,但此刻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甚是侥幸。当时每一刹那间,我都要做无数个决定,只要一个决定错了,或者迟了分毫,那么,只怕我此刻再也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朱七七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一说,我再仔细一想,冷汗都不禁流出来了。沈浪,求求你,下次莫要再如此冒险了好么?”

到了这时,王怜花也忍不住长叹道:“凭良心讲,此刻小弟对你也不得不佩服了。在那种情况下,无论你智慧差一点,或是身手慢一点,都已再难逃出。”

沈浪微笑道:“所以,你就认为我是回不来的了,是么?”

王怜花不敢回答,转过话头道:“此刻快活王属下既然都在留意着那火场,我等为何不乘机冲出去?”

沈浪笑道:“此刻虽已有机会,但最好再等一等。”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道:“此刻,沈浪已被烧死,还未传出去,但想必已快传出去了。等到外面的暗卡知道这消息后,防卫必定大疏,我等再冲出去,岂非更容易得多。”

王怜花叹道:“沈兄之智,的确非小弟所及。”

朱七七冷笑道:“哼,你现在拍什么马屁?若依着我,就让你留在这里才是。”

王怜花苦笑道:“小弟至少也有些好处,譬如……”

突然间,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这呻吟之声,似乎是从那小小的花神祠传出来的。

沈浪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方才经过花神祠时,可曾瞧见有人在里面?”

熊猫儿呆了呆道:“这……这咱们倒未留意。”

沈浪微一沉吟,道:“王兄,烦你过去瞧瞧。”

王怜花苦笑道:“这调派的确聪明得很。”

此时此刻,他心里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掠了过去。到了这种时候,他身法仍是轻灵曼妙,令人喝采。

他先在花神祠外闪电般绕了一圈,一面拾起两粒石子,自窗户里抛进去,人却笔直冲入了门。

沈浪微笑道:“此人的确是个人才。”

熊猫儿叹道:“我若非也起了爱才之心,方才就宰了他了。”

朱七七道:“他虽是个坏人,坏得令人恨之入骨,但却并不坏得令人厌恶,比起金不换一流角色来,他的确高明多了。”

沈浪笑道:“当今之世,像他这样的坏人,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金不换和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金不换只是个小人,他却可算是坏人中的君子。”

朱七七笑道:“不错,他的确并未坏得穷凶恶极,有时候还像个人样,而且,随时随刻都会见风转舵,绝不会和你死皮赖脸地歪缠。譬如说,沈浪一来,他就立刻放了我。若是换了金不换一流角色,想必还要纠缠的。”

熊猫儿笑道:“这就是他聪明之处,否则……”

只见王怜花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面上的神情,像是奇怪得很,目光瞟了朱七七一眼,又转向沈浪笑道:“你猜里面是谁?”

沈浪微一皱眉,还未说,朱七七已大声道:“究竟是谁?快说呀!”

王怜花神秘地一笑,道:“我进去时,本未瞧见她。原来她竟已被人藏在神案下,而且还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话未说完,沈浪已一掠而去。

朱七七跺脚道:“她,她,她!她到底是谁呀?”

王怜花一字字道:“幽灵宫主白飞飞。”

淡夜中的花神祠,显得阴森森的。花神,虽是个美丽的神祗,但所有的庙宇的阴森却都没什么不同,无论它供奉的是美丽的花神,抑或是丑恶的天魔。

沈浪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终于瞧见了白飞飞……那几乎已完全不再像是白飞飞。

此刻,神案下的她,既不是昔日那温柔美丽的白飞飞,也不再是那奸险恶毒,令人战栗的幽灵宫主。此刻,她只是个可怜而平凡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在企求着别人救她。她的脸,苍白得可怕。

她也瞧见了沈浪。

她泪珠夺眶而出,颤声道:“沈浪,你为什么还未死?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

沈浪静静地瞧着她,道:“你虽然那样对我,但我还可能救你的。我来了,你该开心才是。”

白飞飞嘶声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你瞧见这副样子。在你的心目中,我纵然不可爱,也要让你觉得可恨,可怕……”

她泪流满面,痛哭着道:“我死也不愿意让你怜悯,你……你出去吧……出去,快出去!”

沈浪仍然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白飞飞凄然道:“你明明知道,何苦还要来问我?”

沈浪道:“我不知道。”

白飞飞以手捶地,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快活王的敌手,是他打伤了我,是他将我抛在这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要你瞧见我,现在你满意了么?”

沈浪黯然一叹,喃喃道:“我满意了么?”

一只手悄悄揽住了他的臂。

那自然是朱七七的手。

白飞飞道:“走开,你们都走开,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亲热的样子!朱七七,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

朱七七瞧了她半晌,突然幽幽叹息了—声,道:“不错,我的确恨过你,恨你入骨,但现在……”

她目光转向沈浪,道:“我们带她一起走吧。”

沈浪木然站着,没有说话。

熊猫儿也瞧着沈浪,道:“我不管你怎样,但叫我将一个垂死的女子留在这里,我实在是做不到的。”

沈浪还是没有说话。

朱七七顿足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怜花冷冷道:“我知道他为何不说话。”

朱七七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这或许也是快活王的恶计之一,他故意将她留在这里,以防万一我们能逃出去,但若带了她,我们就逃不远了。”

朱七七道:“沈浪,你,你真是这意思么?”

沈浪道:“不是。”

朱七七道:“那么你……”

沈浪叹道:“猫儿,烦你抱起她来吧。”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们真的要救我?”

熊猫儿没有说话,只是抱起了她。

白飞飞道:“我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你们,你们却还是要救我?”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目中似已有泪光。

她扭转头,轻轻道:“我只记得你是以前那白飞飞,不记得你是幽灵宫主。”

沈浪温柔地抚摸着她肩头,道:“她说的不错,幽灵宫主已死了,我们都愿意白飞飞活着。”

白飞飞伏在熊猫儿肩头,痛哭了起来。

王怜花叹道:“你们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朱七七道:“我们的心不软,你还能活着么?”

王怜花的脸居然也红了红,再也不说话。

大家一齐走了出去,熊猫儿道:“怎么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开路,我与朱七七断后,自中央空旷之处冲出去。”

王怜花道:“空旷之处?为何不贴着山……”

沈浪道:“近山之处,防卫必定最严;中间空旷之处,他们反而会大意。何况此刻火起之后,他们必定难免要到山上看火。”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又对于。”

伏在熊猫儿肩上的白飞飞突然抬起头来,道:“不对。”

沈浪道:“为什么不对?”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你们这样对我,我……”

王怜花目光一闪,大喜道:“对了,这山窟乃是她的老家,她必定另有秘密的道路出去。”

白飞飞道:“我受的伤虽重,但只要你们将我‘风市’、‘环跳’、‘阳开’三处穴道拍开,我还是可以走的,至少还能将你们带出去。”

熊猫儿道:“这条路真的……”

白飞飞凄然笑道:“我虽然败在快活王手下,但这条路,他还是不知道的。除了我之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笑得虽凄凉,但神色间仍有傲意流露。

她原本是个值得自傲的女孩子。

王怜花喃喃道:“好心必有好报,这话倒真的有些道理。”

山洞中自然更暗。

但白飞飞却自怀中掏出了个极为精巧的火折子,火光虽不甚亮,但已足够照着前面的路了。

她一手扶着山壁,一手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带路。

熊猫儿要去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她不是那种要依靠男人的女孩子。

这一段路很长,很曲折,很崎岖。

但在朱七七等人的心目中,只觉这已是他们这两天所走过的最短、最平坦、最舒服的路了。

他们终于已脱离了危险。

朱七七忍不住笑道:“天呀!咱们总算能逃出去了。”

熊猫儿笑道:“也不知怎的,我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方才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我甚至没有和人动过手。”

朱七七笑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仔细再一想,咱们方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走错半步就都完了。咱们虽然没有和人动手,但那危险,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到。”

他们说着走着,脚步也像是轻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前面竟已到了尽头,有块石板,挡住了去路,但石板上却有铁梯直通上去。

白飞飞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上面就是出口,我先上去瞧瞧。”

朱七七赶过去拉住她的手,嫣然笑道:“我们将以前的事都忘去好么?”

白飞飞幽幽道:“只要你不再恨我。”

朱七七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会恨你?”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欢愉,的确已再没有位置来容纳仇恨了。

白飞飞垂下了头,道:“谢谢你。”

朱七七笑道:“我真该谢谢你才是。”

白飞飞黯然道:“经过这次事后,我再也不会,不会……”

抬起头来赧然一笑,向铁梯上爬了上去。

沈浪揽着朱七七的肩头,柔声道:“经过这次事后,你也变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只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否则我还是会吃醋的……你得小心些,你若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变坏的。”

沈浪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醋坛子。”

熊猫儿拊掌笑道:“酒坛子的妹妹,自然是醋坛子。”

朱七七瞧着白飞飞纤弱的身子爬上去,突然附在沈浪耳边,悄声道:“你看她和我们的酒坛子如何?”

沈浪笑道:“酒坛子只怕吃不消她。”

朱七七轻笑道:“我看来看去,只有她还配做我的嫂嫂。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真是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白飞飞已掀开了上面一块石板,有光照下来。

外面天已似乎亮了。

王怜花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这外面想必是个鲜花遍地的好地方。”

白飞飞已爬了上去。

过了半晌,朱七七忍不住道:“上面会不会有人?她会不会出事?”

沈浪沉吟道:“快活王不知道这条路,想来不会……”

他话未说完,白飞飞已探出头,道:“快上来。”

王怜花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朱七七推着沈浪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沈浪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

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

他探头出去……

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

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白飞飞那间到处都堆满了鲜花的屋子。

难怪王怜花闻到了花香。

难怪白飞飞可以化身为“幽灵宫主”。

难怪快活王追踪不到“幽灵宫主”的下落。

原来白飞飞住的地方,和那“幽灵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幽灵宫主”的时候。

现在,沈浪终于知道了这秘密。

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快活王,正在那里瞧着他。

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

快活王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沈浪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

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

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白飞飞的纤纤玉指点中了。

然后是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

现在,白飞飞斜斜倚在快活王怀里,笑得真甜。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四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朱七七想哭,但却无泪。

白飞飞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沈浪,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沈浪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快活王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快活王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快活王卖好。”

白飞飞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已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金无望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王怜花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白飞飞笑道:“过奖过奖。”

熊猫儿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白飞飞笑道:“别人都说沈浪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沈浪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沈浪,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王怜花叹道:“沈浪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沈浪的心,看来,沈浪还不如你。”

朱七七突然冷笑道:“沈浪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沈浪的心没有她那么黑,也没有她那样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王怜花叹道:“我早就说过,沈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快活王拊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熊猫儿大声道:“你既瞧见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白飞飞柔声道:“小猫儿,这点你难道还不懂么?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熊猫儿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白飞飞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熊猫儿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朱七七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白飞飞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这猫儿所说,他绝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沈浪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越叫他走,他越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越不想流泪时,它越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已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他……”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了,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越早除去越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故事,本正随时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后,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间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就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默然道:“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得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了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拊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快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趁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有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要毒死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姐弟……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七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可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进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绝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

她咯咯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如此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

朱七七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白飞飞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两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

她咯咯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的关起。

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

“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快活王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快活林。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无数辆大车,无数匹马。

快活王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快活王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

快活林的主人李登龙夫妇与楚鸣琴始终没有露面。李登龙固然死了,但那廖春娇与楚鸣琴呢?

这种人自然没有人过问。

快活王所在之地,突然少去几个,甚至几十个人,都是很普通的,何况少的又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浩浩荡荡的行列,向西而行。

沈浪、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条大汉,在监视着他们。

其实,根本无须任何监视,他们也是跑不了的。他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

灰尘吹入车窗,吹在沈浪脸上,他的脸看来已无昔日的光彩,但他嘴角笑容,却仍然没有改变。

纵然这是一段死亡的旅途,纵然死神已来到他面前,但沈浪还是要笑的。笑着面对死亡,总比哭容易得多。

车声辚辚,马声不绝,就这样走了一个上午。

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白飞飞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已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

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大汉立刻跳了下去。

王怜花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

白飞飞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

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烤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

王怜花等人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回来,当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王怜花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白飞飞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快活王会吃醋的。”

她马鞭一扬,竟娇笑着打马而去。

王怜花等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熊猫儿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白飞飞又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你们的食量真小,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是嫌它们不好吃么?”自窗子里伸入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出去。

一路上,沈浪他们就这样受折磨。白飞飞似乎只有瞧着别人这样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

不到两天,他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朱七七显然憔悴了。熊猫儿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

第二日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天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

“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熊猫儿惨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见过这两句歌,我想:苍凉的落日,照着雄伟的玉门关,一个孤独的旅人,骑着马在夕阳下踽踽西去,那必是一幅撼人心弦的图画,我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里……”

王怜花道:“现在,你总算到这里了。”

熊猫儿黯然道:“不错,现在我总算到这里了。但苍凉的落日在哪里?雄伟的玉门关在哪里……我什么都瞧不见,我只怕永远也瞧不见了。”

朱七七用尽力气,大声道:“猫儿,你怎的也变了?怎的变得如此颓唐?你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叹道:“你难道不知道,世上只有饥饿最能消磨人们的勇气。”

朱七七默然许久,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响起。

几条大汉开了车门,把沈浪他们扛了下来。

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

极目望去,前面风沙漫天,正是出关的第一片沙漠“白龙堆”。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

大汉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那大汉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

说话间,熊猫儿已被塞入驼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朱七七黯然瞧着沈浪,她想到自己还能和沈浪挤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渡过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突然间,只见白飞飞又纵马而来,咯咯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下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朱七七,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呢?”

朱七七咬着牙,不说话。

白飞飞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

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王怜花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怜花,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丝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朱七七心都碎了,嘶声道:“白飞飞,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我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沈浪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

但白飞飞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王怜花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沈浪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沈浪又有什么关系。”

朱七七眼波绝望地瞧着沈浪,颤声道:“沈浪……沈浪……沈浪……”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沈浪的名字。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大汉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朱七七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

沈浪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

朱七七痛哭着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

熊猫儿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愤,绝没有任何言浯可以形容他的悲愤。

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绝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怆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砂中,帐篷也随风摇动。

沈浪与熊猫儿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

而朱七七……朱七七更像是已远在天边。

熊猫儿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沈浪。他怕一瞧见沈浪,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浪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沈浪还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

夜已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快活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竟安详得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还能活多久?”

沈浪缓缓道:“看情形白飞飞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绝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快活王。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只有我们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绝不会让我们死的……”

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沈浪道:“有分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决不可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

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傲的典型。

熊猫儿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笑,叹道:“你和白飞飞,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

“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

但沈浪与熊猫儿还是被留在那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约摸顿饭功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

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快活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

两条大汉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朱七七。

朱七七早巳在期待着沈浪。此刻,她瞧见了沈浪,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

她渴望能投入沈浪怀中,渴望能与沈浪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叫,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沈浪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相距虽不过咫尺,但在她眼中却仿佛天涯般遥远。

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沈浪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那纤长的手掌,坚实的胸膛。

她唯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的目光已和他的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融合,也是生命的融合,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

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沈浪,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王怜花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好受。她竟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

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王怜花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得很。”

王怜花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唯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惟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语声中,白飞飞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

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应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了吧?”

没有人说话,朱七七已恨得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悠悠道:“我这样对你们,只是要你们尝一尝仇恨的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

她飘然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

朱七七咬着牙,瞪着她。

白飞飞缓缓笑道:“我不许你和沈浪乘一匹骆驼,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你却已恨我入骨。”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明明知道……”

白飞飞截口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有许多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在情人眼中,意义却变得十分重大。”

朱七七突然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得要死!”

白飞飞道:“我只不过将你和沈浪分开,你就如此恨我,那么,假如你的母亲被迫终身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见,只因她被人污辱已无颜再见他,到最后却又被那污辱了她的人无情地抛弃……”

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接着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污辱时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着那使她生下这孩子的人,所以也将这怨恨移在你身上。”

她嘶声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只有仇恨,没有爱的世界里,就连你唯一的亲人,你的母亲都恨你,而你却完全没有任何过错。”

她—把抓住朱七七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又如何?”

朱七七动容道:“我……我……”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想像不到这种事的。你只因有人不许你和你的情人共乘一匹骆驼,就自觉已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就已恨不得将那人一刀刀杀死,一寸寸割开。”

朱七七垂下了头,顿声道:“我没有这意思。”

白飞飞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

她回眸向沈浪一笑,悠悠道:“她既然没有这意思,明天就还是让她和王怜花坐在一起吧。”身子一转,盈盈走了出去。

帐篷里许久没有人说话,却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清水,而且喂他们吃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叹息一声,喃喃道:“这真是个不可猜测的女子。到现在为止,我真不知是应当爱她,还是应当恨她。也许……是该怜悯她吧。”

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

火箭直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

帐篷里的沈浪等人,自然瞧不见这奇丽壮观的景象。

他们只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王怜花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莫非有人来袭?”

王怜花道:“谁敢来捋快活王的虎须!”

沈浪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关外民风强悍,多为化外之民,眼见得快活王车马侍从如此之盛,说不定也会来动一动的。”

熊猫儿笑道:“无论如何,这对咱们总是好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也未必见得。那些野人,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说不定……”

突然间,一人闪身而人,急服劲装,长身玉立,眸子里光芒闪动,却正是那精明剽悍的急风第一骑。

熊猫儿眼睛一瞪,道:“你来干什么?”

急风第一骑微笑道:“王爷有请各位出去。”

沈浪笑道:“深夜之中,有何见教?”

急风第一骑道:“外面只怕立刻就要有好戏登场,各位不瞧瞧,实在可惜……同时,王爷更想请沈公子瞧瞧他老人家的手段。”

帐篷之外,却是静悄悄的,大汉们一个个身上都裹着厚重的毡子,睡在沙上,像是已睡着了。

快活王那华丽的帐篷里,虽有灯光透出,但却寂无声息,沈浪他们就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

这时那呼喝狂叫之声,已越来越近。

突然间,马蹄之声也响起,一群人马,手举着长刀,直冲过来,刀光霍霍,马声长嘶,声威十分惊人。

本像是已睡着了的大汉们,突然一跃而起,厚毡里竟早已藏着强弓,弓弦响处,急箭暴雨般射出。

四面的小沙丘后,也有无数条大汉闪出,那一群人马,突然之间便陷入了重围,有的狂叫着舞刀避箭,有的已惨呼着中箭落马,有的却要打马直踏敌营,但快活王阵前却已有两队人迎了上去。

这两队大汉右手拿着雪亮的鬼头刀,左手肘上,却架着藤牌。藤牌护住了身形,鬼头刀直砍马腿。

刹那间,只听健马悲嘶声,狂呼惨号声,刀剑相击声……在狂风中响彻这荒凉而辽阔的沙漠。

黄沙上,也已立刻流满了鲜血。

四周也亮起了火把,被狂风拉得长长的。

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马上的骑士,一个个俱是长皮靴,大风氅,白巾蒙面,手里的长刀,也带着弯曲。

他们虽然在这瞬息之间,便已伤亡惨重,但剩下来的人,却决不退缩,仍然扬刀向前直冲。

快活王门下一条大汉举着藤牌迎上去,马上的骑士突然自马鞍上拔出一根标枪,狂呼着直刺过来。

标枪竟穿透了藤牌,将那大汉直钉在地上。

马上骑士直冲向快活王的营帐。

只听“嗖”的一声,剑光闪动,急风第一骑自半空中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顿时已只剩下半边脑袋。

鲜血有如旗花火箭般直标上去,马上的骑士却仍不倒,人马继续向前冲,眼见便要冲入快活王的营帐。

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急风第一骑的马又已自那边掠回来,剑光闪处,马腿俱断,狂嘶着向外滚了出去。

熊猫儿动容道:“想来这就是西域的战士了,果然勇猛剽悍。”

王怜花叹道:“但快活王门下也的确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才可看出他们每一人俱都当真是久经训练的战士,谁也不可轻侮。”

沈浪沉声道:“尤其是那急风第一骑,非但武功显然高出侪辈,而且才智也很高,假以时日,此人绝非池中物。”

王怜花笑道:“此人一经沈浪品评,当真是身价十倍了。”

说话之间,那百余骑西域战士已只剩下一半。

突听远处号角之声响动,响彻云霄。

西域战士呼哨一声,俱都掉转了马头。

急风第一骑振臂呼道:“让开道路,让他们回去。”

沙尘漫天,呼喝之声终于远去。染红了的黄沙上,倒满了尸身。数十柄弯刀插在沙里,刀穗犹在风中飞舞。

熊猫儿叹道:“血战!好一场血战。”

只听一人大笑道:“大漠之上,这样的战事又算得了什么!”

笑声中,快活王已大步而出,目光睥睨,捋须笑道:“大漠风光,想来必非中原可比,沈浪,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鲜血染在黄沙之上,颜色也似分外不同。”

快活王高歌道:“黄沙碧血,英雄狂歌不歇,飞刀剑,且将狂奴首级作唾壶。勇士身经千百战,有人来犯,留下头颅。”

歌声歇处,狂笑道:“本王麾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龙卷风呀龙卷风,只要你有胆量,就尽管来吧。”

沈浪道:“龙卷风?”

快活王道:“这一群人正是大漠之上,声势最强的一股帮匪,为首之人,便是龙卷风。也惟有他有这个胆子,来捋本王之虎须。”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快活王道:“本王未曾见过。”

熊猫儿道:“难道这是他们第一次?”

快活王大笑道:“这些人认为本王霸占了他们的地盘,一年前便已不断地前来骚扰,只是,那龙卷风想必也听过本王的名声,又怎敢来与本王交手。”

其实这“龙卷风”也是大漠中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只听快活王沉声又道:“龙卷风虽然常来骚扰,但像今日这般大举来犯,这倒还是第一次。看来他们此刻虽然退去,但决未死心,今夜想必还要再来的。”

沈浪道:“他们这一次来的人虽多,显然还非主力。他们的主脑人物,必定还留在后面调派人马,是以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就退了回去。”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沈浪究竟不愧是沈浪……不错,他们第一次进击,显然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本王的实力,并未存心求胜,是以号角一响,不论胜负,都得退回。”

熊猫儿叹道:“以这么多条性命来作试探,这代价岂非太高了么?”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之上,但求能胜,何择手段?这区区几十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熊猫儿长叹道:“这运筹定计之人,心肠也未免太冷酷了。”

王怜花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若不冷酷,岂是大将之才?看来这龙卷风非但剽悍善战,智计也颇不弱哩。”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本王正是要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的手段。”

笑声顿处,突然厉声道:“检点伤患。”

急风第一骑快步奔来,躬身道:“启禀王爷,伤患已点过了。”

快活王道:“情况如何?”

急风第一骑道:“弟兄死了七个,伤十三个,伤亡共计二十人,但对方却共计死了一百十七个,多出我们九十七人。”

快活王沉吟半晌,忽然又道:“白姑娘哪里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未曾见着。”

快活王道:“阵式安排好了么?”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依王爷之命,分成十六队,四队弓箭手,四队刀斧手,四队藤牌手,四队长枪手,各由急风队中七人率领。”

快活王道:“步哨放出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三弟率领步哨二十人,早已去了。”

快活王挥手道:“很好,退下去吧。”

火光闪动,黄沙在狂风中卷舞,四面人影幢幢,刀光闪动,沙上尸身纵横,血迹才干。

天地间,正是充斥了萧索肃杀之气。

快活王负手立在营帐前,喃喃道:“战场……这就是战场;这就是能使自古以来的英雄俱都沉醉之地,本王……本王看来也不能例外的。”

朱七七忍不住道:“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好沉醉的。”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上的刺激与乐趣,又岂是小小女子能了解……当你手握重权,千百人的性命俱都决定于你一刹之间时,你心里的感觉,再无任何言语所能形容,你所得的快乐,也再无任何事所能替代。”

话声未了,突见远处一条人影如飞掠来。

大汉们纷纷厉喝道:“什么人?停步!”

又有人喝道:“再不停步,就放箭了!”

那人影咯咯笑道:“混蛋,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白飞飞苗条的身影已落在快活王面前。她已换上了件紧身衣衫,面上也蒙了片轻纱。

快活王展颜笑道:“你到哪里去了?本王正在为你着急哩。”

白飞飞掀起面纱,笑道:“王爷猜猜看。”

快活王目光闪动,道:“你莫非去刺探龙卷风的军情去了?”

白飞飞拍掌笑道:“王爷真是绝世之才,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的。”

快活王柔声道:“龙卷风并非寻常盗匪可比,你孤身前去,若有万一,那如何得了?你……你又何苦为本王如此涉险!”

这一代枭雄,在白飞飞面前,居然也变得温柔起来──白飞飞呀白飞飞,你的确有令男子沉醉的魔力。

只听白飞飞娇笑道:“我身子都已是王爷的,就算为王爷死了,又有何关系……何况,就凭那些人,能杀得死我么?”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竟忘了咱们的‘幽灵宫主’来去无踪,神鬼难测,区区龙卷风,又怎会放在她的眼里?”

白飞飞道:“可怕的本不是龙卷风。”

快活王笑道:“可怕的是你,是么?”

白飞飞娇笑道:“王爷怎的也开起玩笑来了?”

快活王道:“血战之暇,本该轻松轻松。”

白飞飞道:“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快活王微微动容道:“是谁?”

白飞飞道:“是他们的军师。”

快活王皱眉道:“军师?……龙卷风居然还有个军师?这我怎的从未听人说起过……你又怎会知道的?”

白飞飞道:“我自然是听龙卷风属下弟兄说的。”

快活王道:“他们如何说法?”

白飞飞道:“我在暗中听他们的口气,固然将‘龙卷风’看成个了不起的英雄,但对那军师,却更是敬如神明。”

快活王道:“此人是何模样?”

白飞飞道:“龙卷风与那军师所在的帐幕,外面警戒甚是严密,任何人都休想闯进去,我自然也没有见着他。”

快活王道:“你可曾探出他的姓名。”

白飞飞道:“我将他们的暗哨诱出来一个,那汉子倒也骨头很硬,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开口。”

快活王笑道:“你自然有令他开口的法子的。”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于是我就掀起面纱,向他一笑……他就什么话都说了。”

快活王抚须大笑道:“自然要说的!天下的男人,有谁能抵挡你的一笑?”

朱七七忍不住大声道:“这里最少就有两三个。”

快活王却不理她,又道:“他说了什么?”

白飞飞道:“据他说,这位军师是个神秘人物,加入龙卷风一伙,并没有多久,不但龙卷风对他百般信任,别的人也都对他佩服得很,只是,此人终日都披着件黑披风,还用黑巾蒙着脸,谁也没有瞧过他的真面目。”

快活王道:“他的名字呢?”

白飞飞一字字道:“他没有名字,却自称‘复仇使者’。”

快活王动容道:“复仇使者?……莫非他与本王也有什么仇恨?龙卷风此番大举来攻,莫非就是被他说动的?”

白飞飞道:“看来只怕是如此了。”

快活王沉声道:“他自称‘复仇使者’,隐藏了名姓,又不旨以真面目示人。处处故作神秘……莫非是本王认得的人?”

白飞飞道:“王爷想不出他是谁么?”

快活王道:“他能在短时期中,便令龙卷风那股悍匪如此信任,而且瞧他的行事,也的确是又稳又狠,本工委实想不出他是谁来。”

朱七七忍不住又冷笑道:“你的仇人太多了,自然想不出他是谁。”

快活王心事重重,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探出了什么?”

白飞飞道:“我瞧他们的人马,除了从这边惨败退回的之外,已不到两百个,看来实力也不算如何强大。”

快活王道:“哦,剩下的已不到两百个,本王倒是太高估他了。”

白飞飞道:“所以,他们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像是正在那里等着机会,但一个个都是斗志高昂,似乎还要再作第二次进攻。”

快活王目光一闪,厉声笑道:“等着机会……哼哼,本王焉有机会给他!”

白飞飞道:“王爷想怎样?”

快活王沉声道:“先发制人,以攻为守,攻其无备。”

白飞飞拍掌娇笑道:“攻其无备,取其必胜,王爷之才,人所难及。”

快活王回头笑道:“沈浪呀沈浪,你看本王之计如何?”

沈浪叹道:“果然不愧为大将之才。”

快活王大笑道:“大将之才……岂只大将之才而已!古来之大将,又有谁比得上本王?想那韩信如有本王之狠,便不致死在妇人手中;那项羽若有本王之忍,也不致自刎于垓下,其余诸子更何足道哉?”

沈浪长叹道:“狠、忍两字,的确无人比得上你。”

快活王仰天长笑不绝,道:“能得沈浪一言,当真胜过别人恭维万句。”

挥手大喝道:“置酒来。”

白飞飞笑道:“待贱妾亲为王爷倒酒。”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待本王饮过这杯酒,便要杀他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金杯满盛美酒,纤手亲自奉上。

快活王一饮而尽,厉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急风第一骑应声而来,躬身道:“弟子听命。”

快活王道:“调度人马,准备攻击。” 

急风第一骑道:“是。”

他还未退下,突听马蹄之声响动,一骑飞驰而来。

大汉们又自厉喝道:“什么人?下马!”

马上那人手舞一面白旗,大呼道:“在下奉帮主之令,请降而来。”

急风第一骑笑道:“咱们还未打,他们已投降了。”

快活王长眉轩动,喝道:“让他进来。”

健马急驰而至,马上人翻身下马,伏地而拜,顿首道:“王爷慈悲……王爷慈悲……”

快活王捋须道:“你们要降了么?”

那人顿首不已,道:“王爷之才,皎如日月,我家帮主,自知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争明,是以命小人前来请降,从此归顺王爷麾下。”

快活王大笑道:“龙卷风倒当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此刻若是不降,只怕你家弟兄们便无一生还了。”

那人伏地道:“但求王爷开恩。”

快活王大声道:“好,你且回去令他列队而拜,本王立即便来受降。”

那人顿首道:“多谢王爷天高地厚之恩,小人们永生不忘。”

伏地而退,退后十余步,一跃上马,打马而去。

快活王目送人马远去,微微笑道:“龙卷风呀龙卷风,你真是个聪明人么?”

白飞飞含笑瞧着他,悠悠道:“王爷是不是……”

快活王大笑道:“自然是的。”

笑声突顿,厉声道:“准备进攻。”

急风第一骑怔了怔,道:“他们既已降了,为何还要进攻?”

快活王厉声道:“他们既已准备本王前去受降,必定更无准备,本王正可趁此良机进击,正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急风第一骑惊喜道:“王爷果然高见。”

快活王大笑道:“兵不厌诈,除敌务尽,这正是本王素来作风。”

急风第一骑道:“对,这种人自然不能再让他活着,自然要斩草除根。”

快活王大步行出,厉声道:“十六队留下两队防守,其余都随本王前去,待本王杀光了他们,且让天下人瞧瞧与本王作对的人是何下场。”

快活王、白飞飞统率人马而去,风声更凄厉了。

熊猫儿叹道:“好一个快活王!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这次他却只怕要上当了。”

熊猫儿奇道:“上当?”

沈浪道:“他此番前去,必定会扑个空。”

熊猫儿更奇怪,问道:“为什么?”

沈浪微笑道:“龙卷风此番投降,其实乃是假的。你瞧那前来请降之人,虽然装作害怕的模样,但言语便捷,行动间也无惊慌之态,哪里像是真要投降的样子?”

熊猫儿道:“但……但他们……”

沈浪道:“他们一面假作投降,一方面便已在调度人马,只等快活王这边一过去,他们便必定要前来进攻。”

他一笑接道:“这也正是兵不厌诈,以牙还牙。”

熊猫儿笑道:“原来他们使的竟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沈浪道:“不错。”

熊猫儿道:“但他们又怎知快活王……”

沈浪截口道:“看来他们那军师,非但智谋不在快活王之下,而且对快活王的性格,也了如指掌,早已算定快活王必有这一招,是以才定下此计。”

朱七七笑道:“这两人倒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沈浪道:“只是快活王却不能知己知彼,是以这一仗是输定了的。”

熊猫儿笑道:“不错,他对快活王的事了如指掌,但快活王却连他是淮都不知道,这一仗不必打就已输定了。”

朱七七嫣然道:“快活王若有沈浪这样的军师,就不会输了。你听他自吹自擂,其实他又怎能比得上沈浪的一根手指!”

王怜花忽然冷冷道:“但愿那军师没有沈浪这般聪明,但愿沈浪没有说中。”

沈浪微笑道:“那军师既然自称‘复仇使者’,与快活王交锋,想来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岂非变成‘送死使者’了么?” 

王怜花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若真有你所想的这般聪明,咱们就惨了。”

朱七七怔了怔,皱眉道:“咱们怎会惨了?”

王怜花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前面。

前面不远,正有几个佩刀大汉在往复巡逻,监视着他们的动静,只是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面色突然大变,道:“不错,咱们是要惨了。”

沈浪道:“哦,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龙卷风的铁骑若攻来,此间守军必定不能抵挡,那‘复仇使者’为复仇而来,杀戮必重,必定要将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熊猫儿失声道:“不错,那时咱们也必定会被他一齐宰了的。咱们纵然辩白,他们也必定不会相信咱们的话。”

王怜花一字字笑道:“正是如此。只要龙卷风铁骑一到,快活王营中必定玉石尽焚。”

朱七七惶然道:“沈浪,咱们该怎么办呢?”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要着急,咱们或许还有生机亦未可知。”

说到这里,突然大声道:“那边的朋友,请过来一趟好么?”

巡逻的大汉对望了一眼,嘀嘀咕咕,像是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有两人走了过来,一人高大魁伟,一人瘦削苍白。

那高大的一人吆喝着:“过来干什么?”

沈浪含笑道:“这里风大得紧,不知可否请大哥将咱们移到后面避风处去,再拿几张毡子给咱们盖着。”

那大汉“嗤”的一笑,道:“人家都说你是条铁汉,不想你身子竟如此娇嫩。”嘴里虽这么说,但神情看来却已答应了。

那瘦削的一人冷冷道:“王爷再三嘱咐,说这几人贼得像狐狸,叫咱们千万莫要大意,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那大汉笑道:“我瞧他们倒怪可怜的,何况,他们此刻连手指都动不了,还能拿咱们怎样?咱们就行个好吧。”

那瘦子冷冷道:“你要作主?”

沈浪微笑道:“大哥若作不得主,那么也……”

他话未说完,那大汉已大声道:“自然是我作主,出了错也是我的。”

他怒冲冲地走过去,又唤了三条大汉,立刻就将沈浪他们移到帐篷后的避风处,前面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

等到大汉们走远了,朱七七忍不住又道:“这里只怕还是不安全吧?”

沈浪叹道:“自然还不十分安全,但总比前面好得多了。”

朱七七道:“咱们还不是在这营区里,前面和后面又能差得了多少?”

沈浪道:“这里灯火难以照及,龙卷风铁骑冲来时,必定不会先留意到这里。最重要的是,这帐幕前边扯得很紧,顶在后方,是以后面较重,龙卷风铁骑纵横杀戮时,少不得要将这帐篷砍倒,那么,这帐篷前面绳索一断,必定就要往后倒,就可以将咱们盖住了。”

朱七七嫣然一笑,还未说话。

王怜花已叹道:“沈浪之长,便在于心细如发,对每件事都观察得绝无遗漏。除了他之外,我还未见过任何人有他这般细心的。”

朱七七笑道:“是呀,谁也不会去留意的事,他却偏偏留意到了。这些事看来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但到了重要关头,却又偏偏是有用的,譬如说这帐篷前轻后重,咱们谁会去注意,但他却偏偏……”

说到这里,突听一片急骤的蹄声响起──马群想必本来走得很慢,快到近前时,才加鞭急驰。

熊猫儿动容道:“果然来了。”

朱七七笑道:“沈浪果然没有猜错。”

她虽然在笑,笑容中却有惊恐之色,也不知是惊是喜。

留守营地的大汉们,立刻惊慌大乱。

  如果觉得武林外史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古龙小说全集大旗英雄传流星蝴蝶剑多情剑客无情剑七星龙王七种武器-孔雀翎苍穹神剑月异星邪剑气书香剑毒梅香神君别传孤星传游侠录湘妃剑失魂引残金缺玉彩环曲护花铃剑客行飘香剑雨情人箭浣花洗剑录名剑风流武林外史绝代双骄萧十一郎欢乐英雄大人物火并萧十一郎七杀手血鹦鹉剑·花·烟雨·江南白玉老虎碧血洗银枪大地飞鹰英雄无泪风铃中的刀声拳头长生剑碧玉刀离别钩多情环霸王枪边城浪子九月鹰飞天涯·明月·刀飞刀,又见飞刀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鬼恋侠情新月传奇蝙蝠传奇午夜兰花桃花传奇金鹏王朝绣花大盗决战前后银鈎赌坊剑神一笑幽灵山庄凤舞九天猎鹰群狐银雕赌局狼牙追杀海神三少爷的剑圆月弯刀,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