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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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玉红珠他,太懂得拿捏人心,反常必妖。

一般来说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种事,脸皮多厚的人也觉得臊得慌,偏偏玉红珠贴得挺高兴,还整天跑到族长面前道,师兄待他好。

玉龙莲是个执拗的人,咬定了反常必妖,反而对玉红珠更加防备。可惜那时他年轻,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看玉红珠就变成了个刺猬。

族长几次把他单独叫到清霜台,苦口婆心地劝他,虽然红珠是族中的福星,可在师父的眼中你行事要比红珠妥帖,师父未想过将来将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要收起你的猜忌和嫉妒二心,将红珠视为珍宝,收为己用。

这席话差点把玉龙莲给气得吐血,当即冷脸道:师父还是传给他罢,这个族长之位我玉龙莲也不稀罕。

他师父却笑眯眯地嚼着花生米,看看,这么大了还闹脾气。

一直到现在,玉龙莲都觉得,师父这种糊涂人能带领族人在翠竹谷好端端地生活了几千年,简直就是上苍垂怜。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玉龙莲偷偷潜入谷中深处的回溯泉。只要拿着族人的一根发潜入泉中,泉水便会带着这跟发丝流向竹精初生的那株竹子,所以回溯泉是全族的禁忌,没有族长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踏足。

要拿到玉红珠的发是很容易的,族长信任他看重他派他巡视回溯泉周围,所以,他进入回溯泉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做到这一切都是容易的,只是做完了这一切想要收场就不容易了。

回溯泉的深处是长年累月冲刷而成的地下岩洞,也是整个翠竹谷的生命之源。玉龙莲被地下流动的泉水托着奔向玉红珠的竹身,他顺水漂流时,密密麻麻的竹子的白色根须从岩洞四周垂下,细细的柔软的根须拂在脸上,偶尔能看到闪着银白月华的竹根,那是已生出竹精的灵竹。

“真美啊。”玉龙莲那张总带着贤良壳子的脸上有了些活人的颜色,柔柔地叹了口气,“真是好美呀。回溯泉的地下岩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美丽的地方。”

长溪和白寒露只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恶心。不就是长满了白色根须的洞吗,不就跟蚂蚁爬进了丝瓜瓢里一个样儿?

玉龙莲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那如梦似幻的光芒一下子被浇熄似的:“可当我随着泉水越走越远时,看到的景象,好像从仙境跌入了地狱。”

玉龙莲因为这奇异美妙的景色而身心愉悦时,却突然发现岩洞周围洁白的根须里夹杂着焦黑枯黄的根须,越往深处走,洁白的根须就越少,不知走了多久,整个岩洞都是一片焦黑枯黄,夹杂其中泛着银白色光华的根须也光芒暗淡发黄,好似被吸尽了精气般奄奄一息。

玉龙莲大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根泛着血色荧光的根须粗壮的竹根,那根须扭曲如厉鬼的爪掌一样牢牢地扣紧了岩洞的顶端,好似正一步步努力地朝四周爬去,那些被触碰到的根须,精气都被食尽,而那红色的灵根却愈加的强大更努力地泛滥攀爬。

这时玉龙莲张开手掌,那根长发飞出他的手心,变成了头顶一根透着血色的根须。

有人进入回溯泉内,全族皆有感应,人人自危,都等在了回溯泉外的山口,待这人一出来就要按族规驱逐出山谷。玉龙莲从回溯泉一出来就气力全无,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全身抖如筛糠,死死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玉红珠。

玉红珠虽笑,却没有一丝温度到达眼底,那眼神好似变成泉里岩洞中枯黑焦黄的爪掌,能将他抽皮剥骨。

“…妖孽!”玉龙莲恨得入骨,若不是靠着一株竹子,险些要瘫倒在地,无比狼狈,“玉红珠,回溯泉内竹息将欲枯竭,你还要如何狡辩?!”

族人们面面相觑,玉红珠收起了笑容看了他半晌,身边的人这才发现,原来玉红珠不笑时,耷拉着眼角,眼珠漆黑,竟是另一副阴沉沉的相貌。

隔了半晌,玉红珠才慢慢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师兄,你为何从开始就讨厌我?”

“反常即为妖。”玉龙莲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龙莲故作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又弯起眼笑了:“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自己跟你们同宗不同族,只是不小心把你们当做了食物而已。”他有些苦恼地用右拳一下下敲着左手心,“本想着再过个几百年,你们就一点点地虚弱下去,毫无所知地彻底枯竭呢。现在可如何是好呀?”

单单是这一句话,便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动起手来,族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许多人竟虚弱到无还手之力。

而平日里把族长当得稀里糊涂的师父,第一次拔出了剑。

“剑?”白寒露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意味,“若是我没猜错,这个竹精应该是寄生类的精灵,根须已经缠绕住了这片竹海地下的所有根须,你的师父应该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那一定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玉龙莲尊重满腹学识的人,赞赏地看了白寒露一眼,点头道:“那把剑是九仙玄铁打造,但珍贵稀有的材料打造的兵器比比皆是,它与众不同的是,这把剑在淬炼时将一只死去的九尾狐的灵魄封印作为剑灵,剑是九尾狐,九尾狐便是那剑,已是认主的灵器。”

之前他以为那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因为师父从来都是随意地挂在门口,都落了一层灰。可这样的一把剑,却能召唤出最霸道的剑灵,一团燃烧成狐形的火焰跳下剑刃。

“你错了啊。”

玉龙莲看向玉红珠,却听族长哭道:“龙莲,你错了啊。”

族人们纷纷看向他们的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这次可是活不成了,族长给你做吧,我死后,你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族长说完这句话,拿着剑跳进了回溯泉。

身为族长却能在族人面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嫌丢脸的,他也只见过师父一个了。

绝无仅有的一个。

“师父跳入了回溯泉,玉红珠也跟了进去,而后我们的族人都朦胧地感知到,岩洞中起了大火,我们却毫发无伤。而后泉水枯竭,岩洞坍塌,师父、玉红珠连同那把九尾狐,一同消失了。”

长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寒露的腰,灵剑没了主人,自然会乱跑,直到再被收服。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落到了白氏封魂师的手里,想来也是宿命,如今又跟着白寒露回到翠竹谷,想来也是宿命。

玉龙莲陷入重重往事中。失去了族长,失去了水源,族人元气大伤。玉红珠消失后,不过是一夕之间,茵茵翠绿的翠竹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竹叶,在山谷间纷飞像蝴蝶。他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哀恸,跑去隔着一座山崖的狐隐山去求水源。狐仙族的族长将狐隐山下的水脉分出一支给了翠竹谷,从此水脉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师父说我错了,那些年我根本就不懂,他为什么说我错了。后来玉竹青踏红月而生,我才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说我错了,他总认为事在人为。而我也明白过来,我没有做错,因为人心难测。”

玉龙莲坚定地望着白寒露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回去后告诉阿青,是我欺骗了他,也对不住他,他能活着我很高兴,可是若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

第七章

【第六节】

听玉龙莲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却始终跟玉竹青没什么关系,白寒露也不用帮他带话。一朵彼岸花图腾的花朵就盘绕在他的颈边,玉龙莲说了什么,竹仙一字不落地全都听着,也并不觉得伤心。

深夜月光微凉,洒下的光辉给谷地染上了银白清霜,竹仙的灵魄从花藤的庇护中走出来,坐在露台上晒月亮。月光下竹仙的灵魄周围萦绕着浅红色的光屑,回到离别了太久的家乡,竟觉得陌生又冷清。

“一个没有庇佑的灵魄即使碰到一个普通的闪电说不定也会魂飞魄散的。”

听到声音竹仙回头,白寒露和长溪抱着酒坛走上来。竹仙一看那酒坛就知道,酒是他之前还住在这里时酿的,就沉在瀑布下的水潭里,酒坛还是他带着胖狐狸去城中玩耍时买的。

竹仙怔了怔,而后大怒:“你们怎么知道潭底有酒?!”

“你有次睡觉说梦话,突然坐起来大骂‘老子酿的紫星酒还沉在水潭里’,醉梦轩周遭没有水潭,紫星花又是紫国才有的东西,来到这里又看到瀑布下的水潭,随便想一想就知道了。”白寒露坐下开了酒坛,经过时光淬炼过的清冽山野之气的酒香飘出,不止是勾引味蕾而分泌的口涎,连骨头都要酥透了。

长溪那张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嘴,难得这么深情款款:“在冰冷的水潭里藏了几百年的紫星酒,要是喝一坛的代价是要把那根丑竹子娶了,本座也认了。”

白寒露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也娶。”

从竹楼上头飞过的灵鸦听了差点从天上一个掉下来,连忙扑闪了几下翅膀,小心翼翼地飞过。

被他们一搅和,竹仙那最后一点点的怅然的心绪荡然无存。也罢了,如今他的故乡已远在瑶仙岛,他的家也只在醉梦轩。

次日,醉梦轩的众人就去了竹海深处去寻找竹仙的根。

据竹仙回忆,那日天降雷火,直直地劈入了竹海深处,将一大片竹林劈成焦黑。竹精的根息受重创后便陷入休眠,即使竹仙本人也感知不到竹根在哪里,只能踩在根上时才会和休眠的根系有微弱的感知。

三百多年那片焦黑的土地早就长出新的竹林,一片壮丽叠翠。

他们找了大半日,太阳快落山时回到竹楼,只见竹楼的露台上一个仙姿卓越,目似琉璃,娇嫩如露珠一样的狐仙少年急匆匆地踏风而下,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好似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没还。

少年奔走到他们面前,找不到他想见的人,大急:“玉竹青呢?在竹林没回来吗?”

白寒露上下打量他两眼,即使是少年的形体,可耳朵和尾巴都在,是未成年的幼狐。雪白如上等丝绸的耳朵尖和尾巴尖上却是翡翠色的绒毛,再看这泠泠的翡翠色狐狸眼,无疑是珍稀的翡翠狐。

游儿看到同族,一看这气质就是高贵的狐仙,哪像他这种一抓一大把的红毛小狐狸,顿时羡慕嫉妒恨的心绪一同涌来,跳起来跟他吼:“你对着我家主人嚷嚷什么,臭竹子没来,我们是来挖他的根的。”

“根?”那少年犹如被重击般傻傻地看了面前的狐狸一会儿,接着摇头,像是心神大乱已经魔障了似的,惶惶然地倒退了几步,咬牙道,“你们都骗我,玉龙莲说他没来,你们也说他没来,我才不信!玉竹青呢!他到底在哪?”

一时间游儿也被吓到了,抓着白寒露的衣服藏在了他的身后。

“为什么要挖根呢?为什么呢?”

少年说着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白寒露和长溪面面相觑,可白寒露颈边的彼岸花一动不动,竹仙铁了心装死,一时间这些老油条们也不知如何才能面对这种孩子气的率真。

少年哭得太伤心,竟一口气噎住突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八章

【第七节】

即使晕了过去,在睡梦中少年也一直伤心地哭。

而竹仙像是真的死了一样,藏在彼岸花里一动不动的。

少年醒来时,已是三更。一盏气死风灯高挂,露台上白纱飘飘,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他只看到案几前坐着个人,恍恍惚惚间就已经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里复又大哭。

“哥哥,对不起,哥哥…”

白寒露本想提着领子把他拽开,听他叫得悲切,心一软,反手搂住他,轻轻顺着少年头发。

少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尖都陷入白寒露的皮肉里,抱得密不透风。思念之情并不甜美,而是疼痛犹如跗骨之蛆。少年拼尽了力气一样抱住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长溪和游儿去水潭中取了个酒的工夫,回来就看到这种异常情深的场景。

长溪没动,就连性子暴躁的游儿都抱着酒坛呆呆地没动,因为不止是那少年,白寒露也盯着远方的某一处,眼中是隐隐的伤心,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好好地哭了一场,慢慢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的哥哥,味道和怀抱都不是。

这三百多年,他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抱他哄他,可那味道和怀抱也都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他在陌生人面前心神大散,丢尽了脸面,只因为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少年慢慢回过神,用衣袖抹去眼泪,抚平身上的衣褶,慢慢地坐好,端庄矜贵的狐仙族少年的样貌又重新展露。

“失礼了。”少年把双手举到眉前深深一拜,“家兄承蒙各位照顾,请受解忧一拜。”

白寒露心叹,够狠啊,玉竹青。

这些年朝夕相处,不知你和师祖白孔雀什么渊源,不知你为何会被族人绞杀,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与你情同手足的狐仙。你看似坦荡无情,可你的内心里到底埋着什么样的往事呢,你又怎样的痛过呢,玉竹青。

白寒露一向不与人争执,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从来不冷也不热,白玉石雕刻的面孔不忧也不笑,多大的事都能像灰一样,吹一吹就散了。少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字字清晰地与人计较:“他是醉梦轩的人,照顾他也是分内之事,这一拜,受不起。”

名叫解忧的少年好似被刺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只能讪讪地放下。

“家兄…”

白寒露打断他:“他从未提起过你。”

解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是没了言语,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没有人提起过他,此时的他坐在这里,没名没分的,却来感谢别人,简直就像个笑话。解忧任是再厚脸皮,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可也不想走,就僵坐着。虽没有人赶他走,可明月万里,照着的却是故人了。他想哭,却连眼泪都没有了,真真是无地自容。

“那我…”就告辞了,后头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白寒露把酒坛往桌面上一掼,接着说道:“他从未提起过你,那你自己愿不愿意说?”

解忧惶惶然地抬头:“说什么?”

“…他的过去。”白寒露把酒给他倒进碗里,诱哄着,“他没提过你却知道的那些。”

长溪奇怪地看了白寒露一眼,只觉得这人今日真是转性了啊,跟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婶们有得一拼。

解忧捧起那只酒碗,酒液淡紫,酒香扑鼻,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说起,只盯着这酒,突然笑了:“紫星酒是我跟哥哥一起酿的。他说,把酒封进深潭里,待我千岁生辰时再拿出来喝。我出生不久就被带到哥哥的身边,把酒沉在潭中时,我还真的以为千岁生辰时,能跟哥哥一起庆祝呢。”

解忧将酒液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就痛快醉一场吧。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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