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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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和翠衣从山上回来时天色已晚,整个柳家大院已经掌满了灯笼,隐约听见管家向叔吆喝长工们的声音。
“小姐,夫人前几日还对我说,翠衣啊,若是小姐再晚归,我就打断你的腿。”翠衣可怜兮兮地拽我的衣袖:“不如明日我们不出门了,好不好?”
我弹了一下她的眉心,嬉骂道:“你这丫头,我娘如何疼你这柳家谁人不知,你跟了我却在我娘面前卖了个乖巧。”
“可是小姐……”
我微笑着打断她:“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意,明日我必须上山,师父这次恐怕遇到了大麻烦,我岂能撒手不管?”
翠衣气恼地跺脚:“小姐,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跟夫人怎么交代?”
“我柳如烟福大命大,连阎王爷都忌我三分。”我拉翠衣来到后院。院子的墙走有三丈高,翠衣还没惊叫出声,我已经点了她的迎香穴一跃而上。为了避免娘的唠叨,唯一的办法就是翻墙。
还没等我得意,黑暗中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一下。
我无奈地低下头:“向叔。”
“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已经在花厅等你用你用饭了。我对夫人说三小姐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书房温书。”
我乐得拍手:“还是向叔待如烟好。”
爹娘和二姐都在花厅,饭菜尚温,见我来了,娘责怪到:“如烟,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还如此顽烈,还串通向叔说温书,看以后嫁到独孤世家后怎么给我柳家丢失颜面。”
“娘,不如让二姐嫁给独孤冷,我行走我的江湖捞个清净。”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如碧已有了婚约,江湖人称断臂公子的沈若素已经下了聘礼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我一时来了脾气,大姐柳如水生性强悍嫁了个骄傲的富商,而二姐柳如碧知书达理,温问贤淑却嫁了个走在刀锋浪尖上的江湖中人,而我柳如烟却要嫁进官宦世家一辈子受礼教的约束。
“娘,你这婿选得这么离谱不怕为我们姐妹嫁错郎?”
二姐低下头用扇子遮住嘴轻笑:“如烟,你休怪爹娘的安排,大姐强悍卤莽她嫁给崔礼不仅衣食无忧,而且不会受半点委屈。而我手无缚鸡之力如若嫁官宦世家少不了受欺侮。你就不同了,文武双全,那大家族的鬼见了你都要绕道走的。”
爹缕了缕胡须笑:“如烟,你可明白了?”
我吐了下舌头:“是是是,你们说的对,多谢爹娘成全。”

2
次日,天色尚早,长工和丫鬟们刚开始忙碌一天的大小事宜。我偷偷地留了个字条在书房,趁没人发现从后门溜了出去。
师父在山脚下等我,他特意披上了袈裟,盘膝而坐,虔诚地捻着佛珠。
“师父,让您久等了。”
“如烟,是师父心里乱得很无心睡眠,所以早早下了山。”师父叹口气,站起身子:“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龙凤客栈。”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一开始路是崎岖的,穿过大块大块的田地,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树林。心里有许多好奇。昨日师父只告诉我,如果事情没有一个圆满的答案,恐怕武林将遭到一场浩劫。可是师父一向待我娇气得很,这次却为何要带我去。
师父恐怕看出了我欲言又止,说:“如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师父为什么不肯告诉如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叹了口气:“不是不告诉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师父年轻气盛,倒也惹出了不少祸端。”
“祸端?师父不是从小出家为僧的么?”
“非也,是三十年前的一桩憾事让师父看破红尘,这一转眼已经退出江湖三十余年,早已经物是人非,当年的旧事却也该有个圆满的答案了。”
“师父还是快讲吧,如烟已经心急死了。”
师父呵呵一笑:“莫急,还是容我慢慢道来……”
三十年前,西域的波斯王国给朝廷进贡了一把绝世古琴,相传,那把古琴的主人原是一位归隐的高人,一次机缘下,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这把已经被埋没了一千年的古琴。古琴的名字叫“乱世”,山洞里有琴谱一份并注明,此琴出山必定世间大乱,于是取名为乱世。那位高人觉得此琴除了木料,做工和音准是琴中之首之外,并没发现其他特意之处。
他带着那把琴下了山,并学会演奏琴谱上的乐曲《桃花乱》。
终于,他在一次弹琴时过于入迷,并吃惊地发现,他心中的杀气竟然随着琴声流入了听者耳中,听到琴声的人神经错乱恍惚,心中惊怖,轻者疯傻,重者吐血身亡,而他们的心肺皆碎,像是被强大的内力震碎一般。
那把“乱世”古琴出了名。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谁都想试试那把琴的威力,或者说把那把琴占为己有。
只是,见过那位高人的人都已经死了。
没人再去山上讨琴。
一直到高人垂垂老矣,他死前细细吩咐徒儿,且不可心中有贪念杀气时用此琴弹奏《桃花乱》。师父死后,徒儿心中万分难过,他想,师父生前如此钟爱这把古琴和这首曲子,于是每当师父的忌日时就会带着古琴来到师父坟前弹奏《桃花乱》。
那也正是巧合,波丝国皇帝和大臣们去山上踏青,偶闻耳边有仙乐飘飘,一时心中竟然无限忧伤,落泪,欲罢不能。一行人随乐曲来到那位高人的坟前发现一个年轻人泪流满面地弹琴。年轻人得知是皇帝,忙称,恕罪。皇帝见此琴爱不释手,年轻人慷慨相赠,从此故事就有了个开端。
朝廷得到那把古琴的消息迅速在江湖中传开。无数人萌发了偷琴的念头,武林中一时间炸开了锅,其中最为强悍的一组人马就是:“无毒公子”沈天齐,“无影尊”田沧海,“妙手”李无心,“鬼见飘”无望,“奔月仙子”上官清儿。
这五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也因为佩服彼此而走到一起。沈天齐出身唐门,擅长使毒,所谓“无毒”实则“无毒不丈夫”。田沧海的暗器无影针名冠江湖,李无心有一身妙手空空的偷盗工夫。无望的剑法自成一绝,奔月仙子名副其实,轻功数一数二,加上绝美的外貌,真如广寒宫的嫦娥仙子。
他们从宫里偷来古琴的过程极其顺利。
因为他们计划相当周全,几乎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然而,他们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古琴的归属问题。“乱世”只能有一个主人。而且,此琴出山必将世间大乱。
他们都没想到这些。
然而,偷回乱世古琴没几天,奔月仙子跳崖落了个尸骨无存,乱世古琴无故失踪,四个好友反目,他们都不知道谁拿走了古琴。他们怀疑着彼此。上官清儿死后,田沧海退出江湖,从此杳无音训。谁也不知道他出家做了和尚。他看破了红尘。世事如烟,天香绝色终究成空。他对上官清儿的暗恋也成了年少的往事。不提也罢。
只是,三十年过去了,乱世古琴仿佛真的失踪了。
但是,田沧海知道,这三十年的心结终究要解开的。

3
龙凤客栈。
客栈很偏僻,在一个竹林深处,青翠的颜色闪过后是大片大片的桃粉花海,浓郁的花香让人怀疑到了世外桃源。
只是这美丽的桃红后暗藏着杀机。
客栈的招牌很破旧了,看起来有些年月,听师父说,当年他们盗了乱世古琴后就在这个客栈住了下来。店小儿见我们从桃花丛中走来,赶忙迎上来,陪笑:“呦,两位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说:“住店,来两间上好的客房。”
一进大门,余光扫了一下四周,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美少年,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了我,眼中猛然升起对异性才有的倾慕之色。我转过头,店面真是清冷得很。店小儿沏了一壶茶水来,套近乎地说:“这位大师面善得很,可曾来过我们客栈?”
师父回忆起当年微微一笑:“当年老衲来客栈投宿时,小二哥还没有出生呐。”
“今天也真是巧了,不止一个人对小的说过这句话,楼上天字3号房和6号房的客人都这样讲过,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们约好了来故地重游呢?”
店小二说者无心,师父听后摇了摇头:“如烟,我们还是回房吧,还麻烦小二哥弄些斋饭到老衲房里。”
上楼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朝我笑了一下,便回头继续饮酒,真是个轻浮的怪人。
刚进房不久就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我探出偷从窗户里往外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正朝店小二发火:“喂,我娘必须住天字号客房,你以为姑奶奶第一天行走江湖啊,这么个清冷偏僻的店怎么可能满客?是不是怕我们付不起银子?”
旁边的妇人,约知天命之年,偶尔从皱纹华发丛生的容颜看出几分年轻时的清秀。她微笑着责怪刁蛮的女儿:“晴儿,休得无礼,来时你爹嘱咐过,今日到此的皆是长辈,脾气也该收敛了。”
晴儿乖巧地说:“是的,娘,那我们就住乙字号客房。”
店小儿这才擦擦满头的汗,正要去安排,只听耳边有洪亮的声音传过来,声音是从天字6号客房传出来的:“如果让女眷住乙字客房,传出去我沈天齐的面子往那里放,若素的房间给李夫人住吧。”
话音刚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3号房传出来:“你个老毒物,年纪这么大了还那么爱面子,当初真该一剑杀了你,我耳根也图个清净。不如我徒弟的房间让出来,省得那个老贼子在家骂我不照顾他的妻女。”
李夫人笑道:“多谢两位美意,老身替我家老爷谢过,只是这么多年了,我家老爷几年前瘫痪在床,江湖的事早就不予过问,各位的密函之约就由老身来完成。”
3号房间传出豪放的笑声:“这老贼子竟然娶了个这么个不让须眉的贤妻。”
李晴儿不乐意了:“伯伯,你既与我爹是故交为何骂他老贼子呢?”
“这老贼子就是老贼子,他那妙手空空的工夫娃儿你学了多少?”
李晴儿正要发火被李夫人制止:“时间不早了,我先与晴儿休息去,有何事明日再谈。”

4
我这才知道我素未谋面的姐夫沈若素的爹就是当年的“无毒公子”沈天齐。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入夜,师父吩咐我早早歇息,末了说:“如烟,夜里要机警点,也不要乱走动。他们中间如若谁要杀你,虽说不是一招半式可以解决的,但也绝非难事。况且,他们三人中肯定有一人手里有那把乱世古琴。那把琴三十年未出江湖,这一出,不知道还怎么样的浩劫。”
师父的话并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许多疑问在心里,无法解开,而且熟睡又会有遭人暗算的危险,到不如走动一下,探下虚实。
沈若素的房间在楼下乙字2号。
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为了不吵醒其他人,我一个倒挂金钩从二楼翻下去,沈若素的房间没有灯火,仔细一听也没有呼吸声。难道,他不在房间里?
忽然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
“你是谁?这么晚了鬼鬼祟祟的,有何居心?”
我回头看,应该就是沈若素了,他和二姐描绘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差池,剑眉星目,威武挺拔,最重要的是他眉目之间有一股英雄之气,不像是嗜血之人。
沈若素见我的面目惊呆了片刻,我暗自得意,虽然二姐的温婉之美和我的天人之美气质不同,但仔细看眉目是如出一辙。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沈若素忽然将刀压低问:“说,你是上官清儿什么人?”
上官清儿?只听师父说他是个极美的女子,其他还真是一无所知。既然,沈若素认不出我,于是决定卖个关子调侃一下他。
“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啊?难道,你真是她的女儿?奔月仙子当年跳崖没有死?那么你是她和田沧海的女儿了?乱世古琴也是你们串通好偷走的?”
他的刀压得更低了,我的脖子被划出一道清浅的血口子,血的味道清甜,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师父的话。这果然是很危险的事,即使是玩笑也许就能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只是听他的口气似乎别有内情,你真是她的女儿?这说明有人给了他个先入为主的概念,我就是上官清儿的女儿。
趁他疏忽,我以不及掩耳之势抬脚踢中他的腹部,趁他吃痛的弯下身子,我踩着他的肩膀一跃而上。回到房间里,对着铜镜处理好伤口,那一条浅浅的红色却触目惊心,我懊恼地叹气,明日是免不了被师父责骂了。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琴声。
琴声暗涩枯燥豪无表情,我却听得心慌了,这琴声可是那把乱世古琴的曲目《桃花乱》?

5
次日,师父见了我脖子上的伤口竟没多言,只是叹气:“乱世被雪藏了三十年,终于要大白天下了。”
“师父听到了昨晚的琴声?”
“不错。弹琴之人脑中定是没有杀念,否则,我们恐怕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话了。”
“师父,你退出江湖后与其他人有无联系?”
“都已反目。”
“那密函是谁发的?”
“尚且不知。不过发密函的人肯定不是偷琴之人,因为发密函的人仿佛发现了琴的下落,密函里还特别叮嘱要我带上身边貌若奔月的姑娘。”
“貌若奔月?”
师父双手合十口中直念阿弥陀佛:“罪过,想当年你八岁时与母亲上山上香,我一眼就看中了你,不仅是筋骨轻巧,眉目之间竟然像极了当年的奔月仙子上官清儿,于是,我便决定收你为徒。”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若素说,你真的是奔月仙子的女儿?
我笑,计上心来:“师父,如烟有一计不知道可行否?”
“说来听听……”
为防隔墙有耳,我伏在师父耳朵旁边吩咐,这般,这般……
我下了楼才发现天气不是很好,正下着细密的小雨,尘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我拿出一锭银子给店小二说:“麻烦小二哥去不远的镇子上给我买把琴来。”
身后有苍老的女声传来:“这雨天,姑娘买琴做什么?”
我回头,行礼:“李夫人,在客栈甚是无聊,买把琴来,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给长辈们增添点乐趣。”
“姑娘贵姓?”
“我是师父拣来的,所以跟师父姓田,叫烟烟。”
“原来如此。”李夫人坐下喝茶,眼神却一直在瞄着我的脸。
“夫人能嫁给盗中之仙,应该也有很不错的武功吧?”我故做天真地问。
“我一农家女子,怎么会知晓武功?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年轻的时候总盼着庄稼有个好收成,嫁个好男人。”李夫人低头羞涩地笑,半天又抬头大梦初醒般地问:“矣?晴儿这丫头说去镇子上买糕点,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
我没答话转身上楼,那个白衣少年微笑着站在楼梯上,温文而雅地开了口:“姑娘昨晚歇息得可好?”
“甚好,多谢公子关心。”
“在下独孤冷,可问姑娘芳名?”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个从儿时起就被叨念了千万遍的名字。我未来的夫君独孤冷,他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然而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
“田烟烟。”我说。
“好名字。”他微笑:“可惜我已有了未婚妻,她叫柳如烟,是不是叫烟的女子都貌若天仙?”这是一句很好的恭维,不过我并没有那么高兴。这种哄女子的伎俩并不是多么的高明,尤其是对我这种听多了甜言蜜语的人来说。
我岔开话题:“公子昨晚可听见琴声?”
“是的,以前听师父说,如果弹琴的人心中有杀念乱世古琴的乐曲就可以杀人。”独孤冷正色:“我师父的确没有那把古琴。”
“徒弟说的话能信么?”我问,他但笑不语。
突然,店小二从门外闯进来,他的脸色煞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不好了,不好了,客栈后面的桃花树下,有一个死人。”
李夫人率先冲了出去,我和独孤冷随后跟上。
桃树下,一个女子双目怒睁,面部扭曲,双臂被齐齐削下,血色混着雨水把土地都染红了,触目惊心。
竟然是李晴儿。
“晴儿!”李夫人扑到女儿身上悲痛欲绝。
双臂被齐齐削下,除了沈若素,没人会这么做。沈若素江湖人称“断臂公子”,他每次动手都会把别人的双臂削下来。但是,沈若素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他断了臂都会给别人点止血的穴道。

6
过了正午沈若素还没有回来,沈天齐再也坐不住了,从房间里走出来。他长得很挺拔正直和沈若素没有什么两样。见了我,同样的,他忍不住退了两步,面目似惊恐,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李夫人一直坐在大堂里嘤嘤地哭,师父坐在李夫人的对面,无望和独孤冷坐在最远的一张桌子上饮酒。沈天齐下楼坐在靠门口的桌子,不时地向外张望,希望沈若素能马上回来。
李夫人抬头看见沈天齐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毒物,看你教了个好儿子,为何杀我女儿?”
沈天齐紧锁双眉,并不言语。
师父捻动佛珠,嘴里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夫人恕老衲直言,令千金遭遇不幸,老衲也深表遗憾,但是单凭双臂齐断,怎么就可以判定是沈少侠的罪过?”
“大师,老身不晓得当年你们有何恩怨,临行时老爷细细叮嘱,都是往事了,恩怨恐怕也淡了。况且老身并不懂武功,我那苦命的女儿也只有防身的功夫而已。”李夫人说完想到女儿被杀的惨状,忍不住又啜泣起来。
店小儿唯唯诺诺地立在一边不敢多言。
我唤他过来问:“小二哥,我的琴可曾买来?”
“回姑娘的话,已经买来了,在后堂里麻烦姑娘随我去取。”
后堂其实就是店小二和其他伙计歇息的地方。我说:“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店小二惊恐地点点头说:“这话我也只跟姑娘说了。”
“但说无妨。”
“早上我去客栈后面的桃花林里除了看见倒在血泊里的李姑娘,还看见一个人影闪过。”
“人影?”
“是的。看影子是那位沈少侠。”
我谢过小二哥抱着琴到了大厅,众人还都如以前那样坐着。见我抱琴出来,师父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老衲年少时作了不少孽,伤了无数性命。幸好我养了个好徒儿。烟儿,速速抚琴一曲给各位长辈们压压惊。”
我微笑坐定:“烟儿给大家弹奏的曲目是《桃花乱》。”
说罢十指芊芊挥动,流畅动人的乐曲流淌出来,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变了样,到一半的时候被“鬼见飘”无望喝住:“够了,这位姑娘的身世老夫到是好奇了,田沧海,你带她来是想暗示什么?”
师父只是摇头:“罪过,无望,当年上官清儿投崖我曾去山脚下找寻她的尸骨。”
无望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接着大笑:“难道这女娃娃真是你与上官清儿的女儿?她既然会弹奏《桃花乱》那么乱世古琴定是你们合谋盗走的?原来你们早就私情?”
沈天齐回过头直盯着我的脸,那表情一时间百转千回。
我站起来朝无望福了福身子:“无望前辈,烟儿弹奏的《桃花乱》并非真正的《桃花乱》,只是烟儿的一时兴起之作。我的确是上官清儿的女儿。我娘当年投崖后并没有死,但我的爹爹也不是师父。”
“咣当”一声,沈天齐面前的茶碗掉在地上:“娃儿,你娘何在?”
“我娘就在这客栈里。”我微微一笑:“密函是我娘和师父发的,因为他们都想知道三十年前那把古琴到底是谁拿去了?”
静默。风送进大堂满是桃花香。
说时迟,那时快,独孤冷拔剑的声音势如破竹,音落,那剑尖已经刺过来。我一个下腰,剑从我的胸前直直地划过去。他这一剑看势已经很难收回,可是那剑身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猛转了个方向朝我刺来。他的剑势异常猛,就是因为太猛了,所以出了破绽。我提起一股丹田之气一跃而上,足尖落在他刺过来的剑尖上。趁他落剑时,我一个鹞子翻身竟翻到桌子上,师父借内力猛推了一下桌子,独孤冷的剑快得令人惊讶,只是我身边就是李夫人,他毫无顾及地就刺过来,只听“叮”地一声,独孤冷的剑掉在地上。
这个声音很细小,但在场的个个都是高手,耳力非同一般。
无望抱拳:“沧海大师,我的徒弟冒犯了。”独孤冷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剑,仿佛不相信他的剑竟然被一根细小的针打落。
沈天齐张了张嘴巴,终于没再说出什么。

7
沈若素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入夜,再次有琴声飘来,和昨晚不同的是,琴声极其哀怨催人泪下。我仿佛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悬崖边上,满心的惆怅,我不自觉得落下泪来情绪消极到想一死了只。我确定这是把把乱世古琴。
只是琴声飘渺,我找不到它的来源。
奇怪的是,师父,沈天齐还有无望的房间十分安静,看似是个平安夜。我穿了夜行衣出门。趁着夜色寻找琴声的来源,终于,那琴声过于飘渺声东击西,我放弃了。
“独孤公子,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一棵桃花树下,独孤冷从掩映的花丛中走出来:“姑娘轻功了得,在下跟得可吃力呢。”
“传说中多情的独孤凉公子都是用这一招来讨姑娘欢心的吗?”
“哈,姑娘怎知我是独孤凉而不是独孤冷?”
“天下第一剑的独孤凉,有‘红粉深处剑骨凉’的风流韵事传遍江湖。况且就算我不知晓阁下的风流,可是‘鬼剑绝技’师父可是跟我讲了不止一次。而且江湖上会用这个绝技的除了退隐江湖多年的鬼见飘无望就是独孤世家的四公子独孤凉。”
“看来在下小看了姑娘。”
“彼此彼此,阁下岂不是也利用跟我过招来试李夫人会不会武功?”
“聪明。”独孤凉不得不对我的智慧表示赞赏。
“一个老妇带着一个姑娘赶了几百里路来到这个客栈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第一,李无心知道江湖险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不会武功的妻女来涉险。第二,李晴儿的手臂是死后被砍断的,因为当时我们都在客栈里,如若她被断臂肯定疼痛呼救,但是我们没有听见半点动静,那就是她被一个高手在一瞬间杀死,然后断其双臂。我自己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尸首,她的双目暴睁,正是因为鼻腔内被塞了一枚长达一寸的铁钉。这说明是有人杀了李晴儿陷害沈若素。第三,我们比试的时候,你的剑快要刺到李夫人的时候,她很自然地避开了,就连我师父用内力推开的桌子,她都能敏捷地侧身闪过去。这说明,李夫人说谎了。”
“那,她为什么要说谎,谁会用铁钉穿鼻这种邪门的手法杀人?”独孤凉说:“那把古琴到底在谁那里?”
我微笑了一下,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的。
次日,天色大白,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得太沉了,眼睛遇见光竟头痛欲裂。店里冷冷清清的,我去敲师父的门,店小二迎上来说:“姑娘,大师一早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挺着急的样子?”
“那其他几位前辈呢?”
“沈大侠一早就出去寻找沈少侠了,李夫人吃了早饭就去镇子上买冥纸,其他两位都未见出门。”
“这样……”我若有所思。
“大师临走前吩咐小的给姑娘准备了几样小菜,小的这就端到您房里来。”店小二周到而殷勤。
是四样清淡的小菜。凉拌黄瓜,葱拌豆腐,小炒肉,清蒸鲤鱼。“师父怎么知道我爱吃鲤鱼的?”“大师说鲤鱼清香所以让我准备给姑娘。”我笑:“好极。谢小二哥,这是给你的赏钱。”
店小二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店小二来收拾走了碗筷,我感到疲倦就躺在床上休息。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我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老妇满面堆笑。
“李夫人?”
“烟姑娘睡得可好,老身我一不小心就走错门了,可真是对不住。”李夫人嘴上说得乖巧,却径自拿了茶杯斟上清茶慢慢地品尝起来。
“李夫人虽说是长辈,擅闯晚辈房间也是不应该的。”
“老身只不过来看看姑娘罢了。听小二哥说姑娘病了特来探病而已。”李夫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得意:“不过,姑娘会病死在这床上,没有人会晓得姑娘真正的死因。”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
“没用的,那些菜里放了软骨散,那几个老东西都被我引出去了,纵然你这鬼丫头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老身的手掌心了。”
我不惊慌,反笑:“李夫人,今日烟儿死了也不能做个冤死鬼。能不能告诉我几个问题?”
“说,只要老身知道的,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要杀死李晴儿?”
“一个母亲怎么舍得杀自己的女儿?”
“此话不假,这说明她并不是你的女儿。因为没人会用铁钉穿鼻那么残忍的方法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这女娃儿也着实见过些世面,竟然知道铁丁穿鼻。”她优雅地饮着清茶:“那么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杀她?”
“动机很明确,是要驾祸给沈若素。”
“哦?”
“如果我猜得没错,李夫人应该非常恨沈天齐前辈。”
李夫人端茶杯的姿势僵硬了片刻,强笑到:“我与那老毒物素未谋面,怎么会恨他?”
“多亏了李夫人的铁钉提醒了我,听师父讲,‘妙手’李无心原来在朝廷的军营里呆过一段时间。军营里有一种残酷且不为人知的刑法。如若哪个人叛变,又防止军心涣散,他们就将铁钉敲进他的鼻腔里,那人必定立刻身亡,最重要的是,那人怒目圆瞪,根本就查不出死因。”
“这与我家老爷什么关系?”
“李夫人不必伪装了,李无心就是你,你就是当年女扮男装的‘妙手’李无心。”

8
无声。
李夫人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瞪着我,目光锐利,她压低声音说:“你这丫头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说,上官清儿在什么地方?我翻遍了整个客栈也没有她的踪影。那把古琴在哪里?快说。”
我摇头,笑:“李夫人,上官清儿已经死了,我并不是她的女儿,我叫柳如烟,是八岁才跟师父开始学艺的。”
“怎么可能,难道你说得那些都是骗人的?”
“如若我不这样讲,你们怎么会相信上官清儿没有死,我又怎么找到想要置上官清儿于死地的人?”
“你这娃娃果然狡猾,只是,这些小聪明你就留着去地府耍去吧。”李无心的毒暗器已经捏在了手里,我闭上眼睛。
睁眼。
李无心像一捆破旧的废衣服般堆在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使不出丝毫力气的双手。
我从床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面的褶皱。
“你没有中毒?”
“我从不吃鱼,我师父是万万不可能吩咐别人做鱼给我吃的。软骨散无色无味,放在茶水里,真是最好的办法。”
李无心长叹一声,垂泪:“没想到我李无心聪明一世却栽到了你这个娃儿手里。”
三十年前,李无心已经适应了军营的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更是比女性装扮方便许多。她认识了四个江湖中名望甚响的人物,其中“无毒公子”沈天齐风流倜傥,她少女的心扉就如花儿般绽放了。他们一起去偷回了一把乱世古琴,并在龙凤客栈落脚研究古琴的奥妙所在。
某晚,她经过沈天齐的房间听到房间里有激烈的争吵。
无望说:“琴是我们辛苦偷回来的,大家都有份怎么能送给奔月仙子一人?”
沈天齐笑得甚是豪放:“宝剑赠英雄,古琴赠佳人,这有何不妥?”
“小弟知你对上官清儿有意,但,她的心上之人是田沧海。”
“胡说。”
“这事岂能有假,是小弟亲口听上官清儿所讲。”
“就算抢,我也要把她抢回来。”
少女的心碎成纷飞的落花,那一瞬间,她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毁了她,那么他就不会再看她一眼了。李无心的外号为妙手,将迷香散投入上官清儿和无望的茶杯里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次日,上官清儿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躺在无望的床上。
她羞愤难当,冲向悬崖。
一行人追到悬崖边上,佳人芳魂已归天。
又过了一日,乱世古琴失踪了。
他们都彼此怀疑着,于是反目,沈天齐和田沧海只知道上官清儿之死,是受了无望侮辱所至,但是谁都不晓得,背后凶手其实是被爱冲昏了头脑的李无心。

9
门开。
师父,沈天齐,沈若素,孤独凉走进来,他们早就在门外埋伏已久,这些是我昨晚与师父商量好的计策。李夫人以上官清儿的口气写了密函,师父他们将计就计,所以假装离开,就是为了反回来看李夫人如何冲我下手。
“无心,你这是何苦?”沈天齐叹口气。
李无心岁月雕刻的脸上竟漾上了少女的娇羞:“我三十年未嫁,只为了今日真相大白,再问你一句,如若当时我以女儿身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给我一个和上官清儿公平竞争的机会?”
“如果我说会可以弥补你这么多年来的空白岁月,我会说会。”
“这就足够了。”李无心虚弱地笑了:“三十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找寻古琴,那将是我生命唯一的寄托。田沧海退隐江湖三十多年后,我才在一个寺庙里找到了他,他身边有一个貌似奔月的女子,我以为,我们都被骗了,上官清儿没有死,她偷走了古琴并和她爱的男人退隐了江湖。于是我发了密函给你们相约到龙凤客栈来。”
桃花的香气涌进来,扑得人微醺。
“那么那把古琴是谁拿去了?”
“难道是无望?”沈天齐说着回头,哪有无望的影子,他根本就没有跟来。
突然。
惊闻耳边仙乐飘飘,琴声分外清晰仿佛就在耳边,那情绪格外纷扰,窗外的桃花像受了惊吓一般纷纷落地,又无风自飞,仿佛一场盛大的葬礼。
声音是从无望的天字3号房里传出来的。
无望躺在地上,七窍流血。
他身边有一位白衣女子,说是女子是因为她的皮肤如少女般光滑细嫩,只是眼底掩饰不住的沧桑和鬓角的繁华。她怀中抱一把古琴,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乱世。
“上官清儿?”
她嫣然一笑,坐定双手抚琴:“各位可好?”
“原来你并没有死?”
“我本来是死了,可是又活了。”上官清儿微笑,不见杀气:“那日我跳崖听见背后有人呼唤,正是田沧海,我虽然爱着这个男子,但是已经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害得我落得如此下场的人们不该有报应吗?于是我的非凡的轻功救了我一命。我回到客栈偷了琴使你们反目。然后买下了这个偏僻的客栈,过着平静的生活。”
师父捻动佛珠:“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一切皆是空,施主又何必太执着呢?”
“如今三十年如白驹过隙,年轻时候的恨早就已经被磨合得圆滑,所以真心的希望能够守着这把琴过一生让江湖免遭罹难。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来这里,再次寻找这把琴的下落。也罢,本以为世间一切皆会随时间淡去,却不想机缘巧合也有了答案,这也是天意。”
“那你为何杀我师父?”独孤凉悲痛地流下泪来。
“无望是以死谢罪,他的后半生都在煎熬中度过,奔月仙子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也算是帮他了解了此生的残愿。”沈天齐狂笑着转身离开。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10
沈若素离开时与我拜别。
我好奇地问:“姐夫这几日去了哪里?”
“是沧海大师吩咐我离开的,他说,这里面必定有玄机。”
“原来如此。”
“如烟,你找了个好师父。”
我回头看师父,他与上官清儿在桃花掩映的大堂里喝茶。他的神色依然淡定如初。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讲话,只是我一步步紧追不舍。
他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一切皆是空,施主又何必太执着呢?”
他才是真正的智者。
乱世古琴终于还是宁静在了一个女子手中。
桃花乱世。
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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