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集 伸舌尖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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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行不是战友

轻咳了一声,任怨怯生生、文质彬彬的道:“有一点,想提醒你们。”

仇烈香对这个少年人印象比较好。

──一个好像还会害羞的男子,又长得那么文秀好看,女子总会怜悯些。

(唏!就像个小弟弟,却也为虎作伥。为“夏侯”卖命,想必是受人利用操纵,万一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实在太可惜、太可怜、也太无知了!)

她在蔡少保府里、相爷府里,见识过好些“娈童”,那些“兔爷们”可能得宠一时,但下场往往比那些姬妾还凄惨不堪。一旦失宠,或所倚仗的失势,或者已失欢于主,遭遇更是苦惨不堪。

仇烈香一念及此,心中一股仇怨涌起,但神态却柔和了起来,挑了挑两道秀丽得像两片黑羽的眉毛问:“你不要害怕,姊姊不杀你,你说吧。”

就像有同情心的女子,看到街头流浪饥馑的小猫、小狗,忍不住要俯下身来喂食、疼惜一样。

这是天性,尤其女性。

──直至她有一天突然给这些猫犬咬伤,甚至直噬她的咽喉,要攫取其性命,她才会有极其狠心的甚至异常的转变。

人常常责怪有些人为何“人心大变”,但恒常忘了人心之所以会变,往往是来自环境、遭际的“人性大变”,境随心转,心随境移:人性会变成什么,往往取决在他所处的环境和他的遭遇。

能历大劫而不移其志、经大变而不易其心,能够八方变动而一心不乱者,就算不是大宗师,已算一号人物。

任怨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模糊,或者说,很朦胧的笑意,“你们三位中,至少,有两位,是现职捕快,对吗?”

追命听了,点点头道:“我是捕快……”他搔了搔头,头皮屑也直掉落在肩膀上,“……不过,我总以为我是个酒徒,还曾经是个……小偷……”他拍拍自己后脑勺子道:“哎呀,真没出息啊。”

然后他望向无情,指了指:“他,大师兄,才真的像个殚心保国、主持大局的大捕头。”

无情摇首,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可以给我选,我宁可不做捕头,我只愿……”

仇烈香侧了侧头,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无情的答案令她有点意外,“你只愿做什么?”

无情低下了头,有点喃喃自语。

仇烈香靠近了他,蹲了下来,仰着脸蛋儿去看他,却觉得低首的无情的脸终于有点儿血色,“嗯?”她又问了一声。

无情又呢喃似的说了两句。

仇烈香还是没听清楚。

──许是鞭风之声太响了。

三鞭自刚才几乎着了仇烈香一柄飞刀开始,就开始圈卷着鞭梢。

长鞭卷起一个又一个鞭涡。

圈圈愈来愈大。

鞭风越来越劲。

鞭声也愈渐强烈。

无情的语音也愈难辨识。

“哈?”

仇烈香又凑近面靥问了一句,对那虚张声势的鞭风,很是憎厌。

这时候,她的红唇已贴近无情耳侧,她忽然心中怦地一跳:只觉得无情的耳好柔、好白!

──白得就像一块暖玉贴在那儿。

几绺发丝垂下,触及耳廓,那就像一片冰糖糕,仿佛可以吃下肚里去的,是甜的,沁的,弹牙的。

那时,无情也觉得仇烈香已很接近自己,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送了过来,他不禁心旌一阵摇荡。

可是,他说的话,仇烈香还是没有辨清,他也改了话风,把原来的话吞了,因为他感觉两道极有仇恨、凌厉的目光,向他疾射而至,使他几乎错以为是两道凌利的暗器。

不。

不是暗器。

是目光。

的确是目光。

──目光来自那少年。

少年任怨。

没有错。

是他。

(为何他的眼光竟是那么恶毒和仇视?只要一时不察,便谁都没有留意。)

无情心中稍稍一寒,随即反问:“你问来作甚?”

任怨道:“你们既是捕快,就不能随意杀人。是否处死,自有王法,你们只能缉拿人犯,不能妄动私刑。”

无情与追命面面相觑。

追命好一会才吹了一个口哨:“你说的真好……有道理……”

无情也道:“真多谢你的提醒。”

追命接道:“你这位少侠的高见……咳咳……我应该跟你介绍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捕快……你刚才那番话,他一定能听得进去,而且深有同感。”

连无情也点头不迭:“对对对……他才是真正称职,不,虽然还有点古板,但肯定是正义而且执法如山的捕快……他比较、比较适合你吧……”

追命百分之百的同意,道:“那个人是个铁馒头,你这些话一定挤兑得了他……他就是我二师哥……铁游夏……可是很抱歉,你这种说法,却肯定罩不住我和大师哥──”

无情这次说的话比较长,口气也很冷峻,他清楚明白、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们知道,要跟你们这些无所不为、无恶不作的宵小之徒斗争,我们顾忌愈多,制肘愈多,就失败得愈彻底,受欺得愈容易,也死得愈惨……所以,我们无视于这些刑律规条,而且我们不是普通捕役,而是自当今圣上授权予世叔神侯之衔,再诏告册封为六扇门中的御封大内捕头,我们大可不必遵守一般官衙捕役的约制。而且,在必要时,我们也不打算遵从一般捕快的做法和规律。关于这点,你们明白最好,不然,在必要时我们也一定坚定不移的独行其是。”

任怨抬起了头,看着无情:“你的意思是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为所欲为,任意行事?”

无情也缓缓抬头,看着任怨:“我澄清一下,我的意思是:若遇十恶不赦、不肯就擒,而且打算滥杀无辜下去、恃武行凶者,我们有权杀了人犯,不必先上报投狱。”

任怨一双秀目,带点媚,蕴着狠,盯死了无情:“大捕头,你这样当捕头,跟杀手、刽子手有什么分别?”

无情双目如刀,非常利,有点冷,看定了任怨:“有分别,我们是持正卫道,除暴安良。我们不为私利出手。只为天下公道执法,跟杀手、凶徒为钱为权,为名为利行凶刚刚相反。我们是天敌。”

任怨对着无情,他一双眼仿佛在距离间发出了一连串刃锋。

无情也看着任怨,他一双明目仿佛越过空间,绽出了灿丽的烟花。

“我们不一定是敌。”任怨忽然微笑,笑意带着不明朗的阴凉,“有一天也许我也当捕快,我们是同行,也是战友。”

“同行不一定都是战友,”无情也微微笑了一笑,带点讥诮和倦意,“如果不抱着同样清廉守节,清慎为民之心,就算是同僚也非同志。”

任怨冷笑道:“你不怕死吗?就算你瘸了一双腿子,连站起来都不能够,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活得长一些。”

无情的脸忽然热了起来。

──在皇宫里那些皇亲国戚、太子公侯,耻笑他是残废,他倒也听惯了。

可是今天却特别愤怒。

他不喜欢这些人在仇烈香面前,老是叫他“瘸子”、“瘸子”……

他就是不喜欢!

“谁都怕死,”无情的声音拔高了起来:“但怕死也得死!对付奸佞小人,就得要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个啥!对付真正的宵小与恶人,只要有一丝畏惧,就反为所趁!”

任怨陡地哈哈一笑:“你终于生气了──我还以为大捕快一向冷静从容,无人可以激怒的。”

说到这里,无情正要回话,仇烈香忽然用一枚食指尖压在他唇上,“嘘──”了一声。

然后,刀光一闪。

第二章 同僚未必同志

一道刀光!

──带着绯色,急打任怨!

任怨是个狠角色。

绝对是。

这点丝毫不必置疑。

他如果要暗算一个人,不但肯定对方意料不到,他甚至可以让对方以为他才是他的贵人,到对方死的时候还会感谢他。

他虽然很年少,但在“四分半坛”里,得到器重和擢升,完全就靠他这种让人不防范,但又易生好感,而且凭借办事强干、可信赖的态度,很快就出人头地,直至他和任劳给拉拢到“夏侯”组织之际,才遽然反了四分半坛的陈氏兄弟,几乎没倾覆了整个“四分半坛”。

可是这一刹他也没想到:

仇烈香会突然对他出手。

出手就是一刀。

一刀飞来!

紧急中,他一偏首,一扬手。

手很秀气。

像个女子的手。

他一手夹住了刀锋。

刀锋在他指间兀自颤动不已。

他的脸发青,如果不是月色太白,火光太炽,他也许还得脸色发蓝。

这一刀,他是接住了。

他的手也举在半空,五指迸合,没有缩回来。

任劳也大吃一惊,拦身在他面前,他一向很照顾这个年轻人,事事都护着他,虽然他也愈渐觉得,这年轻人已一日千里,比他还狠,比他还精,甚至比他还强还悍,但他还是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他们真正的同行不多了,就那么几个,而他年纪毕竟比任怨大多了,照顾他是让他感觉到“还有个亲人、弟弟”的良好感觉。

“你怎么了?”

任怨摇摇头,目光露出惊栗之色。

他摇头的时候,两绺发丝掉落下来,显然是给刀锋划断。

他的右手还攫住刀锋。

可是,五指指甲已开始渗出了血水。

开始只是有点绯色,可是,很快就溢满了五只手指指甲的凹沟,看去指甲周边全围绕了红色,溢满了血液。

──这一刀之力,如此之锐,完全不像是一个秀美女子随手发出来的。

任怨五指一松,飞刀珰然落下。

任怨盯着仇烈香,眼色转为惶恐。

仇烈香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的飞刀,有的淬毒,有的全不沾毒,我对你已算网开一面……咯咯咯……我不喜欢任何人用难听的话说他……我就是不准!有我在,谁说他都不行!──我不用淬毒飞刀,是放你一道,别再惹毛本姑娘!”

任怨这才缓了脸色,只惨笑了一声:“好,好……亏我们还同在少保府的养士,真可谓同僚未必同志,厚此而薄彼也!”

仇烈香靥上闪现一阵薄怒:“才不是。你们是他养士,我们母女决不是!”

大家见她一刀之厉,谁也没打算跟她强辩下去。

追命这时忽道:“话说回来,任鹤三在这时候故意问这番话,其实是醉翁之意吧?”

任怨冷哂,瞄了他一眼:“在这儿饮酒的好像只有你。”

追命笑呵呵地道:“你想套出我们一番有违司职、有辱国体的话来,方便你们走报上去,正好可以上参我们一把,罢免我们的官职,让世叔在六扇门里再无声援。”

任怨在端详他秀美的尖指,好像很痛惜的样子:“我们是敌人。我们就算参奏你们,又有谁会相信?”

“你只负责问,要诬告我们,你们还不够班,”追命带点醉意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够,有人够。”

三鞭道人冷笑:“我在朝中可无官职。我是武林人,今天只来料理江湖事。”

追命笑薰薰地道:“你?你也不够。”

任劳吼道:“谁够!?”他瞪着的眼、竖着的眉、躬着的背,和箕张的手都像一头老虎。

可是他尽管很矍铄,但予人的感觉,还是有点累。

他的确是巴不得把眼前这三个年轻人撕下来吃掉,吞到肚子里慢慢消化折腾,但他又目睹仇烈香一刀伤了任怨,先前还一刀要三鞭道人见了血,加上一地的死人,他知道今番自己造次不得。

于是,脸上和功架,更是气吞万里如虎,但未有把握前,他可没意思出击。

他以前在他师门里,的确是一号人物。够狠够辣够厉,也够厉害。可是俟任怨也成为他同门之后,而且擢拔迅疾,地位还愈渐超越了他,他就愈渐发现自己,没想像和自信中那么厉那么辣那很么狠,比起来也有点不够厉害。

等他和任怨等同人皆背叛了“四分半坛”,加盟“夏侯”之后,发现在“卑鄙”二字上,他跟三鞭道人、多指头陀这些人比都不能比。不过,三鞭道人教他的一句话,还有一件事,他倒是记住了:

有一天,三鞭在集训时,公开问“夏侯”的杀手们:“为什么要攻击?不必多说,只说最常发生的两种攻袭理由。”

当时,任怨就回答:“因为服从命令,所以不问原因。”

三鞭道人微微一笑,道:“谁的?”

任怨即答:“您的。”

三鞭道人冷洒道:“你太年轻,胡答一通。当然不算下达命令去攻击,而是你自己主动出击的理由。”

这时,任劳才抢着回答:“防卫。”

三鞭点头,道:“这个自然。”

任怨这时才缓缓的道:“为了好处。”

三鞭偏首问了一句:“好处?”

任怨道:“就是利益──任何对人作出攻击,都是一种利益行为,那怕为财为色,为权为名,甚至为了报复,也是要使自己心里得到满足和快乐,也就是一种利益。”

任怨答过了之后,在场的其他三十九名子弟,无一能再答得出来。

因为都给任怨一句话答完了。

──为了利益。

“不错,”三鞭好像对这答案非常满意,“任何攻击,不外乎为了好处,就是所谓‘利益’……”

于是,他作了结论:“所以,当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就千万不要主动出击,因为万一攻击失败,自己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遭到受伤、挫败、损失……这都是划不来的事。”

“如果没有胜算,就不要出击。”三鞭道人再强调了一次,“那跟出击的原意完全违背,所以不如不出击。”

大家都答:知道了。

任劳不仅是“知道”了,而且还牢牢的“记住”了。

这理论很管用。

今晚,他也就是相信:三鞭道长必定是有胜算,才来打这一场仗的,不过,现在形势上看来,伤亡枕藉的仍是“夏侯”这一方;所以,自己还是要像任怨那样,沉潜一些方为上着。

任劳更记得牢的是:

那一遭三鞭的问答之后,晋升得更快更速的,是任怨。

可是,任怨当日第一个回答,显然是给三鞭斥为:“胡答一通。”

不过,事实上,三鞭虽斥为“胡答”,但心中却着实高兴,迁升任怨更迅疾,一下子,任怨已俨然除了三鞭道人之外,在“夏侯”组织里已在所有人之上。

于是任劳仿佛多明白了一件事:

有时候,回答问题时,不一定要答对──答错也是一种回答的方式。

连问问题也是可以这样推论:不一定是不懂才问,有时候,正因为懂,所以才问。

这种问题才能问得贴心。

所以他吼着问了那一句:

──谁够!?

追命笑着遥遥一指:

“他。”

追命指的是先“夏侯”杀手群而入的那中年汉子。

“他一定够。”

追命再补加了一句。

第三章 这一刻,你的心情

追命指的是那个带领“杀手”进来的中年人。

这个人容貌猥琐,形容鄙恶,但行止十分谦恭。可能是这人。使得无情也生起一种莫名的寒意,而且还一时不知何故、何以、何致于此。

那中年人忙欠身道:“崔捕头言重了。奴才我只是个小人物。”

追命眯着眼笑着说:“小人物?‘相爷府’里第一把手,蔡丞相手边最有实权的亲信之一:孙总管,我看阁下才是深藏不露的顶尖人物。”

那中年人打躬作揖的道,“不不不,我只是相爷府里的打杂的,承蒙相爷瞧得起,兼管点庶务,崔三爷切莫把小的往钩子上挂,我这四两肉卖到西藏还卖不了价。”

追命哈哈笑道:“厉害,厉害,高明,高明,我查了你两年来历与身分,却还是没有着落。反正,看来,我们这几个小辈也未必活得过今晚,你亮出名号也无惮忌了吧!不过,你谦让也没有用,这群杀手可是你引入一点堂来的哦!”

那“孙总管”马上退后了两步,好像让路给军队似的,揖身道:“不不不。我只是替相爷托靴上蹬、打伞提袍的,帮闲在相爷府抹尘揩窗、斟茶扫地的,这回儿,是少保府的人过来借路,我熟路,管带引过来,其他的,他们来干什么,我可不知晓,也不关我事,大家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个小人物。”

追命哈哈笑着,眼里可一些笑意也无:“蔡相爷手上大将牺牲了一批,又换一批,十年来换了数以百计。相爷府里管事的,培养了一批,又换走了一批,伤亡数以千计。就算在朝廷里相爷的亲信、部属,年来替换,也不计其数,孙总管却依然屹立不倒,备受重用,岂是小人物而已?而我们连阁下大号都只风闻而或暗自猜测,或未敢置信,不知总管大人可否见告?”

孙总管依旧谦卑:“我那有大号?我连小号也无!人见我形容亵猥,就叫我‘收皮’。‘收皮’是粤、闽一带俚语,意即完蛋、凋谢之意,这种名号,有污捕头大人耳闻,见笑了,见宥了。”

追命跟无情对觑一眼。

两人在这片瞬之间交换了一个讯息。

一个共同的讯息:

──这人不好对付!

──追命用话语挤兑得那么要害,只要这人有一丝浮躁,一点飞扬意气,只怕都会沉不住气,亮出真身、说出名号了,可是这人居然圆滑如故,沉潜依然,谁也套不牢他。

──事实上,眼前局面,三鞭、任劳、任怨,加上这个“孙收皮”,如果连同他也出手的话,只三小(无情、追命、仇烈香)应敌,恐怕胜机不大,活命的机会也甚小。

这个“孙总管”大可无虞,报上名号,再作灭口。

不过,这孙收皮还是三缄其口,不亮身分,可比涂了油的泥鳅还滑。

事实上,追命、无情、甚至铁手、萧剑僧以及懒残大师的女弟子,无不追查此人的真正身分,甚至怀疑他就是几个近二、三十年来突然销声匿迹的几个武林高手,或几宗江湖公案里的涉案人。

这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至少,是三个重大目的之一。

不过,看来,孙收皮很机警,也很警惕。

──“尽可能查清孙总管的身分和来历”这一个指令,只怕,今晚是决难以办到。

这是追命和无情面面相看时所交换的讯息。

但他们互看时的片瞬,却又读出了彼此的强烈感觉。

追命竟看出了无情的惊惧:

(我这大师兄,冷静如千年浸于深潭的剑,不动如万年屹立雪顶的峰,他……他怎么在眉宇间竟然出现了惊惧!?)

无情却在刹间看到追命的疑虑:

(但凡有这种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个江湖历练远比他深比他厚比他博的“三师弟”,一定想到了些什么蹊跷与关键,然而又仍不便公开揭露与说明的。)

可是,他们都也有喜有虑,虑的是:今晚,至少,一个“查明身份、来历”的“师训”,他们是一定无法达成的了。

喜的是:孙收皮说明了不插手这一场打斗,他言明他是“引路”的,不过,更明显他是在“观察”的。──大家既不能对一个从“相府”里派出来的“主管级”人物下杀手,不过,如果他守约的话,他也不应该插手帮任何一方。

──如果他守约的话。

这点很重要。

不过,只要他“守约”,言而有信,那么,追命和无情心里估量:自己这边对付三鞭、任劳和任怨,就较有胜算。

无论如何,在今晚的战局而言,这是件好事。

何况,他们还在等。

他们不认为“少保府”就派这几个人来。

──既然有第一批(林十三真人、张怀素和那些护院林清粥、何问奇、高兴远等人),而第一批旨在引走铁手、萧剑僧这干战力极强的“一点堂”高手,以及主掌刑律“六扇门”里朱月明等立场浮移不定的好手,而这一次来的第二批,才是真正的杀手(“夏侯四十一”与三鞭道人),那么,还有没有第三批呢?

(第三批的来意又是什么?来的又是什么人?到底,有没有第三批?这孙收皮,或是痴人关七,算不算是其中一批?其最终来意又是什么?)

这是无情和追命最想知道的。

但不到最后关头,是问也问不出来,看亦看不出所以然来的。

──不过,少算孙收皮这样一名“大敌”,仍然绝对是可喜可庆的。

(只要他真的不会出手!)

(不插手这一场剧斗!)

仇烈香就站在无情身侧。

但大家最提防就是她。

因为她看来对任怨很有好感,但只要任怨对无情一句出言不逊,她马上就几乎一刀要了他的命。

她的刀的确很利害。

厉害得无情也禁不住想问:你这飞刀有什么名堂?

──大敌当前,这不好问。

仇烈香也还想问他:刚刚你说但愿……但愿什么呀?

──不过大敌未退,不方便问。

可惜仇烈香没有听到。

无情已经说了。

她没有听到。

没听到他所说的。

有些话,你会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有感而发。

可能是因为:

你寂寞了。

你想他了。

你忽然因一事一物一句话一首歌一个情景一个消息一幕戏一滴泪……而感悟了。

你想告诉他。

你真的想让他知道:

──这一刻,你的心情。

可是,没有用。

因为这一刻,他(她)不在。

不在你身边。

你只有告诉给你自己的寂寞听。

只有你和你的心知道。

此时此情。

──这一刹的心情。

忽尔,无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问了一句:“嗯?”

仇烈香不明白,也回应:“嗯?”了一声。

无情小小声问:“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了些什么话?”

仇烈香心中奇怪:我只是在想,我没有说话啊──他是怎么听见的?

她脸上红了一红,说:“我在想事情,没说话呀!”

无情好像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说:“你不要担心,这一仗虽不好打,但是只要……”

他倒没马上说下去,反而顿了一顿后又问:“你是不是担心──”

仇烈香倒是奇道:“你以为我担心什么?”

无情指指后面的门墙;“你这样过来,好像是犯了规似的,是不是怕回去……不太方便……?”

“回去是肯定有麻烦。”仇烈香觉得无情倒真的心细如发,还是教他给看出来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我刚才倒是在想……”

无情专注在听。

仇烈香好像有点尴尬,一时没往下说。

“你刚才……”无情想不问,却还是小声问了;他也有点分心在追命与孙收皮的对答上,那毕竟对他而言,也是重大目标和任务之一,“……在想什么……?”

问了,他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应不应该知道。

仇烈香却笑了。

回答这么一句:

“我饿了。”

第四章 我饿了

“我饿了。”

──这一句,在这大战将临的生死关头,显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无情却没有诧异,只从袖里小心翼翼的,十分谨慎的掏出一物,向上递给了仇烈香。

“呶。”

仇烈香不自觉的几乎要往后一缩,因为觉得那事物很尖。

遂而闻到香味,但那不是馥香,而是一种惹人垂涎的香味,细看才知是:一串莲藕!

天!

一串莲藕,只吃了一块。

刚才无情还摔了个大跤,他连轮椅都顾不及扳正、暗器也未发放,可是,他袖里保着这串莲藕,却连一点砂子、一点污迹也没有。

──他刚才为了不让这串莲藕沾污,几乎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还在伸着手递给她,一双目光在月下充满了期盼,见仇烈香呆在那儿,似乎有点不明白,就说:

“你先吃,我已吃了一片,好好味。”

仇烈香强忍泪花在眼眶里滚动,噙住不让泪儿落下来。这时际,那莲藕竹串的尖端,离开她的美目,也是很近很近,只要她再一俯身或无情一伸手,都会刺进她眼里去。

因为无情是坐着的,仇烈香俯着首跟他说话,背着火光和月光,无情不是很方便一直仰着面看她,所以也没注意她眼里的泪光,而且她也不让尖刺太贴近而稍稍后仰。

“你……我给你的东西,”仇烈香佯怒道,“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吃!──你骗我!”说着,却伸出丁香小舌,在一片莲藕上舐了一舐。

“我……我不是没有吃……”无情看似痴了,讷讷地道,且胀红了脸:“我是不舍得吃完……”

“这样我辛辛苦苦烤给你、烧给你、煮给你吃的食物,会变坏,变味的呀!”仇烈香跺足道,“你这样……不听话……我以后不弄给你吃了……”

说到这里,忽然有点说不下去。

因为哽咽。

这时鞭风大作。

无情没有听到仇烈香饮泣之声,因为鞭风太烈。

三鞭道人把他忿恨都舞在他的鞭风里,把他的妒恨都爆炸在他的鞭劲中。

无情却真的担心仇烈香怨责他。

(我真的不是不喜欢吃。)

(我是不舍得吃。)

(吃下去,就没有了。)

他甚至连每一枝竹签子都留着,不舍得丢弃。

他不敢告诉她。

他怕她会更生气。

忽听仇烈香换了一种声调,说:“你刚才叫我不必担心,这一仗是不好打,但只要……只要什么,你没说下去。”

无情这回倒是听清楚了,他说:“──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

──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

这次仇烈香是听到了。

听清楚了:

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仗,生死成败,却又何妨?

仇烈香只觉喉头一热。

她心里也几乎喊出了那么一句:好!就冲着你在此时此际此刻此刹这一句话,我决不伤害你!决不杀害你──如果我连你也杀伤,那么,我唐烈香,对这世上人、世间情,已灰了心绝了望杀尽世人亦不再转善念!

他们就在这鞭风火光中有过这样剧烈的情感激荡。

这使得三鞭道人更是怒忿:

简直是怒火难熄!

──他们这对崽子是啥意思!?

这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居然当着我仙人的面前谈情说爱!?

──这还得了!?

三鞭道人只觉一种莫名的忿恨!

甚至是羞辱!

──那不只是对他这次杀局的蔑视,也是对他武功的奚落,更是对他个人的分量瞧不在眼里!

他一生人奸淫过的妇女,不计其数;杀害过的男子,也不胜枚举:只见过受害人在他淫威之前,畏惧求饶、恐怖求情,甚至不惜相互出卖、互相残杀,以保全身,怎会像今天晚上,这两个人居然当众卿卿我我,旁若无人!

──无人也就罢了,还无我余近花!

他忿出了恨。

恨出了忿。

他决定出手。

出手不留余地。

他蓄势出鞭。

鞭圈如无数灵蛇翻滚。

鞭风更烈。

他要出手了。

他要活活鞭死这对“狗男女”,他要他们在他的鞭下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求饶得哀号,求恕得折磨!

唯有这样他才能泄忿。

唯有如此他才解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

恨恨相报唯死了。

忽听有人呼噜噜又喝了几口酒,呵呵笑道:“你们一个饿了,一个递吃的,哈哈哈哈哈,我也饿了,不见得有人予我吃的,给我香的……太不公平了,太不好玩了……看到你们,我又想起我一首自创的好诗,好想吟给大家听──”

这一番话,气得三鞭几乎掩耳,在心里怒喊:

──什么!?面对我这么残酷、强大的敌人,你们不但谈情说爱,现在居然还有人要吟诗!?

(岂有此理!)

(杀千刀的!)

(──诸葛老儿培养的这批徒弟,又喝酒又谈情又吟诗的,到底是啥活儿呀!?)

追命这一番话,倒是使无情和仇烈香都从情愫浓烈中省惕了过来,无情冒汗道:“吟诗,三师弟您就不必了吧……”

仇烈香痛苦地道:“三哥您就免了吧──”

“免?不行,不行。”追命笑咔咔咔咔地说:“你们刚才那一番对话,好感人,好值得回味,好应该纪念一下,且听我吟来好诗……”

(你们真的以为我旨在吟诗吗?)

(我只是要你们清醒一下:大敌当前……三鞭和这一老一少,还有这姓孙的老狐狸,以及匿伏在暗处的人物……都是不好惹的,莫辜负了世叔、石公的一番部署。)

(……大师兄,那香姑娘是个好女子……)

追命只觉心口一阵痛。

很凄楚的那种痛。

(…………小透,小透,是不是你,仍活在我心里,给我这一世透心的伤!)

(透心的痛!)

(透心的寒和凉…………)

第五章 可怜词人苏东坡

于是,不顾大家的反对,而蓄意为了要使无情、仇烈香凝神应敌,和故意气煞三鞭道人让他乱了章法、逼出他杀手锏的追命,还是在连饮几口烈酒之后,大声在月下朗诵了这几句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次,追命其实诵得相当好,由于可能他正心生眷念小透姑娘之故,所以也诵得特别有感有情,到了中段之后,还用吟唱的方式,歌之咏之,十分悲怆凄凉。

是以,这一回,连无情和仇烈香都听进情绪里了,都没着意要他停下来。

却不料一阵大笑。

笑声沙哑。

且多痰。

笑的人捧腹不已,还“喀吐”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

一时间,气氛尽给破坏无遗。

追命也吟咏不下去了,怪眼一翻,见笑他的人,居然是又老又疲又装凶悍的任劳,他压着怒气,问:

“恁地?”

任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死我也!”

追命没好气地道:“那你去死吧!我不见得有啥可笑的!”

任劳那种夜枭般的怪笑,夹杂着老人家的喘气,实在十分煞风景:

“你刚才……那个诗呀……连我也懂……”

追命更没好态度:“你?你懂个屁!”

任劳指着他咔咔大笑:“这诗才不是你写的!是一位当过高官的名士的……你抄人家的,却说自己的,无耻无耻,哈哈哈哈!”

追命只觉一脸没趣,懊恼的道:“算了吧!这首词太有名了,谁不知道──”忽然眼珠一转,反问:

“谁是原作的?你来说说看。”

任劳咔咔大笑。

追命再道:“谁写的?说呀!”

任劳笑得更厉害。

“你别笑呀!说哇!”

任劳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告诉我,你光会笑,不会说话。”追命追击。

任劳一面干笑着,一面望向任怨。

又看看三鞭。

三鞭道人,脸色铁青。

任怨可没看他。

任劳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咔”了一声,好像给一声猪骨头尖刺卡住了喉咙。

“你不是自己也说不出来就笑人吧?”

追命可不饶人。

──谁扫他的兴,他就扫谁的颜面!

任劳满脸怨愤的搔搔头皮,拔拔满头白发,支支吾吾的说:“这个嘛……这个嘛……”忽然灵光一闪,道:

“我知道了!”

“知道就说吧!”

追命好整以暇。

大家都望向任劳。

“那是……”任劳说:“──朱月明。”

“朱月明!?”

一时间,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仇烈香笑得弯了腰,趁机抹了刚才颊上的泪,忍笑道:

“我笑得实在不行了……为什么是朱月明?”

“原因太简单了。”追命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词写的是月有阴晴圆缺,而第一句就是‘明月几时有’,后还有一句‘转朱阁’……难怪这位任老先生会想到是朱刑总……”

这回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孙收皮也忍俊不住,插了一句:“要是朱月明那胖子能写出首像样的词儿来,我这姓孙的就问一百句老实答一百句!”

忽然省起自重身份,就歇声不说下去了。

无情也笑了。

他这一笑,连仇烈香在笑里看了,也觉:飞渡浣花溪,梦遥舞犹寂。

无情笑道:“可怜词人苏东坡。”

追命笑到呛着了:“可爱的诗人朱月明。”

仇烈香也笑得红云飞上了脸靥,无情看在眼里:风情无限,剩几笔,晚晴图画,依依还挂。

仇烈香轻抚心口,笑得花枝乱颤,说:“可悲的评词人任虎行!”

任劳涨红了脸,憋得像只老蛤蟆。

任怨用眼尾睨着他,也有点吃惊。

他开始是从来不知道:

──这老家伙也懂得诗。

后来是不知道:

──这老家伙该如何下台!

现在是不知道:

──原来这老家伙的脸会这么红!

红得像刚煮熟了的螃蟹。

──不过,再熟的螃蟹也不会显得那么疲惫。

不过,再累的螃蟹也不会像他那么愤怒。

他就像一只又累又怒但又刚给下了锅的螃蟹,一振而起,虎爪豹拳,一齐攻出,还大喝一声:

“我宰了你们!”

大概,跟所有人一样,谁也没有想到,任劳在这些人里,会抢先出手。

而且是为了一首词出手。

──大抵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做梦也没想到。

右虎爪,是抓向无情。

左豹拳,凿向仇烈香。

他虽然生气,可是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并没有乱了章法。

仇烈香拦身在无情身前。

她左眼盯住任劳左豹拳,右眼盯住任劳右虎爪。

就在这一刹间,拳爪全变了。

──变成左边虎爪右边豹拳。

其实左右拳爪并没有变化。

变的是招。

任劳将左右双手肘部关节一交错,变成分叉出击,自然右左爪拳互易了。

这一来,如果敌人认准了存心破解,给这陡然一变,会乱了套,失了方寸,很容易为他所趁。

加上,任劳这一招,非常阴损。

他别的地方都不攻,一爪一拳,全攻向:仇烈香的胸前──

胸脯!

他要凌辱她!

凌辱这个讪笑过他的女子!

像他这种人,在这时候当然会忘了:原来是他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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